翠园向她行了一礼,不慌不忙地道:“回大太太话,奴婢是皇上赐给大老爷的。皇上一共赐了二十名奴婢、十房家人下来,奴婢因学过些规矩,见过些世面,才被三太太安排到正院里侍候罢了。”

沈氏听说是新皇赐的,脸色倒放缓了些,便一边扶着翠园的手进院,一边打量着院中景致,见果然是正房正院的规格,心中暗喜,嘴上却还要拿乔:“怎么安排我住到正院来?这原是老太爷住的才是。”

翠园眼皮子都没抬:“大老爷原本也说让老太爷住进来的,只是老太爷说,他年纪大了,想享几年清福,正院就给大儿子住吧,他住东园去。东园是这府里东边的一处园子,景致极好,园中有个极大的三进院子,地方宽敞,又通风,原就是给长辈们休养时住的地方。大老爷便吩咐家人将东园的房舍收拾好,亲自送了老太爷过去了。”

居然有这样好的地方。沈氏心中惋惜,公公的住处,做媳妇的只怕没什么机会常来常往了,不过想到自己终于能住进正院正房,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等进了房中坐下,她打量房中家具摆设,只觉得虽然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没有离了格儿,多宝架上摆的古玩也有两三件珍品,可见丈夫并没有记恨自己的意思,心中安定了许多,又发现正房东暖阁里并没有照以前南乡侯府时的习惯设上章敬专用的小书房,便问了翠园。翠园道:“大老爷说,前院已经有大书房了,后院里用不着再设,若是大太太需要,就在院中选一处厢房做书房好了。横竖这院子极大,屋子也多。”

沈氏并没有留意到翠园说的是“若是大太太需要。”只当丈夫待自己情深如昔,心中更是欣喜,想起自己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又病了这么久,想必脸色极差,让丈夫见到了可不好,忙吩咐翠园与一众丫头婆子们打热水来,她要沐浴、洗发,好好休息一番,再用心梳洗妆扮。

陈氏听到管事娘子回报,知道沈氏已经安顿下来,只是淡淡点头表示知道了,便继续听两位女客唠叨他们两家与章家的多年交情。今日来的这两位都不是陌生人,从前在京中时,也是时常来往的勋贵家少奶奶,但章家出事后,这两家人连头都没冒。几年下来,他们在京齤城里也混得不大好,什么权势财富就不用提了,不过是勉强支撑家业罢了,因此知道章家如今东山再起,眼看着就要发达了,便趁机会上赶着来巴结。

陈氏对她们的来意心知肚明,她虽是个心善的,但吃了几年苦头,也不是个圣母,无论她们说什么,她都虚应着,偶尔附和几句话,但一句实质性的都没有,如果对方出言试探,她随口说几句家常,便要将话题转到灵堂上供奉的那两位身上去。她如今是个寡妇,又是丧家,饶是那两位贵妇人脸皮再厚,也不好多说其他了。

没过多久,两位女客便告辞了。早已在内间等候多时的明鸾走了出来,睨了她们的背影一眼,便对陈氏道:“天天都来几拨人,没一个是真心的,不过是来攀龙附凤而已,白白叫你受累。母亲何必对每个人都这么客气?寒暄几句,打发人走就行了,反正咱们是丧家,本来就没有招待客人的必要。”

陈氏揉着额角,有气无力地说:“哪有这么简单?你祖父既吩咐我打理丧事,自然要用心做好。况且这是你父亲的丧事,多费些心神又有什么?上门的都是客,他们既好意来给你父亲上炷香,怎能怠慢呢?”

明鸾不以为然:“待他们太客气了,他们搞不好就以为我们怕了他们,会帮他们的忙。但大伯父是不是愿意帮,那是他自己的事,绝不会听我们的。我们又不好跟他说这些话。反正都是无用功,做来干什么?”

陈氏只是笑而不语。明鸾见她面露疲色,心下一软,便上前去替她揉额角:“其实我们只是替父亲和二伯娘补办丧事,灵堂摆上三天就够了,祖父也说可以收起,大伯父为什么不答应呢?非要摆足七天。不知道的人,还当他是有意敛财呢,听说这两日已经有五六千奠仪进账了?”

陈氏瞪了她一眼:“这又是哪个在你面前嚼舌头?再听到就该把人打出去!这种话也是底下人该说的?!”

明鸾撇撇嘴:“我这么说已经够客气的了,二姐姐那边都快发起火来了。宫家的人过来祭奠,在灵堂里就要求见二姐姐,见到人了又求她替宫家说清,说是宫家好几个老爷少爷的都被押在牢里,是建文帝对冯家动手的时候就入狱的,到现在也没人理会。二姐姐记恨他们当年对二伯娘无情,他们就直接拿奠仪说事了,说上了三千两银子的奠仪,章家既然收了,无论如何也该帮他们办事。二姐姐气得要账房把银子退回去,账房那边却说,大老爷吩咐了银子是要归公中总账的,不能随她一开口就把银子拿走,二姐姐就在房里摔了杯子。”她压低声音问:“母亲,大伯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陈氏皱眉道:“我虽管着家中庶务,但账房是你大伯父带来的人,我也不认得。我这边要取银子采买物件,也都是打了条子送去账房,他再支了银子出来的。你若问我,我也说不上来。不过这事儿确实有些不妥,虽说女儿死了,娘家人来上奠仪,话说不拢又要讨回,闹得外头人知道了,也是笑话宫家没规矩。但宫家若真是打着行贿的主意,这奠仪还是退回去的好。回头我向你祖父禀告一声,晚上你大伯父回来了,再请你祖父与他说明白。”

明鸾点点头,继续小声说:“我觉得大伯父带回来的那几个管事和下人,好象不怎么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对祖父倒是恭敬的,母亲你管着事,他们待你也还好,只是我与二姐姐要使唤他们,就不大使唤得动。我有时候等烦了,索性自己动手,他们又要跳出来说这不合规矩。母亲,我真是烦死了。”

陈氏抿了抿唇:“我知道了。”又微微一笑:“你大伯娘和周姨娘回来了,你听说了么?”

明鸾撇撇嘴:“回来了又怎么样?她还不知道呢,等晚上大伯父回来,就有好戏看了。”

不过让她失望的是,晚上她所期待的好戏并没有上演。章敬回来后,依着规矩见过章寂,又陪父亲吃饭。因章寂吩咐了,让陈氏、玉翟、明鸾与文虎陪着自己一道用饭,因此便在东园正房里摆了两桌,男女分坐。章敬没让人叫沈氏来,待陈氏与侄女们也都十分亲切和气。

他带来了朝上的新消息。因带兵抵御蒙古,又有拥立之功,章敬受封安国侯,而章寂的南乡侯爵位也得以归还,当年被抄没的宅院、田产、财务也一一物归原主,只是因为时间久远,又有许多财物早已有了新主人,因此要等户部清点过后,再以同等价值的财务补回。章寂没有了实缺,这南乡侯的爵位不过是虚衔罢了,甚至要住在儿子家中,但他并没有不满,反而忍不住哽咽:“总算把祖宗传下来的爵位拿了回来,日后到了泉下,也不至于无颜见祖宗。”章敬连声安慰。明鸾也拉起玉翟前去陪着说笑,说了许多吉祥话,哄得祖父重露笑颜。

章寂心情稳定下来,便对长子说:“你二弟还在西南,也不知几时能回来,小四儿还在辽东军中,总要回家团圆的。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你三弟没了,他的妻女你要多多照应,你二弟既在外头,他只有这一双儿女,你做伯父的,理应照看他们些。”

章敬忙道:“父亲放心。儿子身为长兄,自然会照应弟弟的家人。”

章寂点点头,又道:“如今你也有了侯爵在身,我那南乡侯虽只是虚爵,也有些钱粮田庄,这世子之位归谁,还要等朝廷的旨意。但如今你已经当家了,对弟弟们就要大方些。老二、老四自有前程,我也不必担心,老三没了,老三家的寡妇失业,又有个闺女,她们日后的生活,我要替她们多考虑。今日先跟你打声招呼,免得你心里不快。”

章敬忙说:“父亲这话说得儿子无地自容了,三弟不幸早逝,他的妻儿,儿子自然该多照应些的。家里原本就有兄弟四个,按例也当分三房一份。三弟既没了,他那一份就该归三弟妹与侄女儿。他既无子嗣,日后恐怕还要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继后香火。”

章寂淡淡地说:“这事以后再提。如今先把你弟弟弟媳妇的丧事补办好了,再派人去彭泽将几个孩子的尸骨迁回老家去,你母亲至今还埋在庵里,后事办得草率,我们家也该为他们办一场法事,超度超度。”

“就依父亲的意思。”

明鸾在旁听得分明,知道这是祖父在为自己母女争取福利,心中正感动,忽然听得下人来报:“大太太过来了。”

第三章 群起

众人脸色俱是一变。章寂当即就沉下脸,看了长子一眼。

章敬忙起身道:“儿子早吩咐下去,不让她过来的,怎么底下人就没拦住她?”

章寂冷笑一声:“你回家后还没见过她吧?你不当面把话说清楚,只怕她还对你心存妄想呢。”

章敬低头道:“儿子倒是有心给她一个教训,可是新皇感念她的恩情,儿子也不能太给她难堪了,因此该有的体面仍旧给她,儿子却是不会见她的。”

章寂不以为然:“你还是见一见的好,见一见有什么?除非你害怕自己见了她,便将父母兄弟都抛在脑后了。我也会觉得你只是嘴上说恼了她,心里却怨我们逼你。”

“父亲言重了,儿子怎敢如此?”章敬慌忙向父亲解释,但章寂没有回应,再看旁人,同席的小侄儿文虎只是低头乖乖坐在那里,小脸绷得紧紧的,什么话也不说,至于旁边女眷席上,更是人人都没了笑脸。他暗暗叹了口气,自家亲生的儿女不在,在场的都与沈氏有仇,又怎会有人帮他说话呢?心中倒埋怨起妻子沈氏来:若不是她在家闯下大祸,又接连犯下大错,连累了全家人,还一再纵容娘家亲人伤害章家,又怎会惹得章家上下都恨透了她?她明知道自己犯了错,就理当安安份份守在内院好了,该给她的也不会少给,她还非要跑出来现什么眼?!

沈氏走进来的时候,穿着一身华服,无论梳的发型还是头上戴的首饰,都是照着章敬当年最喜欢的样式来的,只是她卧病多年,也吃了不少苦头,虽然休养了很长时间,终究不能跟家境富贵时期相比,因此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灰,头发也有些干枯为了让它贴服顺滑便多用了头油,被灯光一照,反显得头发油腻腻的,原本圆润的脸蛋瘦成了长脸越发突出了高耸的颧骨。再看她擦的脂粉,仍是四年前流行的颜色和香气

叫人看了,只觉得她明明还是三十多岁的妇人,却全身上下都透着陈旧过时的气息。

章敬看着这样的妻子,几乎认不出来,忍不住调头去看了邻桌的弟媳妇陈氏一眼。陈氏虽然看着比当年消瘦憔悴些,但端庄秀雅依然,打扮得素素淡淡的穿着白绫袄、灰马面裙头上除了一朵白绢花不见有什么首饰也不涂脂抹粉,脸色黄黄,但看起来却比沈氏涂了脂粉的脸要顺眼得多。陈氏当年在南乡侯府时就是个常年体弱的,脸色不好,人也瘦,跟沈氏的雍容相比远远不如,明明年纪要小几岁,外人看着却不如沈氏年轻。可几年过去同在德庆那样的偏僻地方流放,陈氏还常年劳作,沈氏听说就没怎么干过活怎的反而老得这样厉害?

章敬再看其他人,只觉得老父虽然看着老了许多,但精神还不错,几个孩子虽不能跟自己那两个养尊处优的儿女相比,但也脸色红润、身体康健,侍立在旁的周姨娘虽然消瘦,但气色还好,独独妻子这般憔悴,难道她真的病得很重?可看她走路的情形,又不象是病得厉害的样子。

沈氏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说不上美丽,但她已经竭尽全力让自己贴近四年前的形象了,满心期待着丈夫见了自己能惊艳一把,再生怜惜,之后想要说什么话也好办。可她万万没想到,丈夫只看了自己一眼,便转头去看三弟妹陈氏。这是什么意思?!

陈氏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微微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箸中不语。

明鸾斜睨着沈氏,没有起身相迎。她跟陈氏学过礼数,知道这个做法不合适,但她就是站不起来。玉翟更是恶根根地瞪着沈氏。至于站在角落里的周姨娘,则是以—种兴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沈氏,章家父子方才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若沈氏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就一定会摔个大跟头!

沈氏站在屋里,没人搭理,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她,她觉得有些难堪,心想丈夫才是最要紧的那一个,忙兔向他行礼,微笑道:“老爷跟全家人一起吃饭,怎么不告诉妾身一声?”

章敬看了她一眼,又有些不自在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你不是病着么?我说了让你在屋里歇息,你又出来做什么?”

沈氏心下一紧,忙上前一步:“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我夫妻足足有五年未见了,今日好不容易重逢,妾身又怎能不来呢?”又向章寂笑着问好:“给父亲请安。”

章寂冷笑:“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安呢。”

沈氏干笑一声,转向陈氏,眼神有些复杂:“三弟妹这几日可好?”边说边轻轻移动脚步,往陈氏身边走。依照常理,陈氏顺势就该让人添座位,同时请她坐下了。

但陈氏只是看了章寂一眼,犹豫了一下:“我很好,多谢大嫂记挂。”提都没提请坐的事,沈氏就僵在了那里,又干笑一声,才回头吩咐旁边侍候的周姨娘:“去多搬一张圆凳来,一家人吃饭,我又怎能缺席呢?”

周姨娘没有动作,沈氏才皱起眉头,章敬已经发话了:“我说了叫你回屋去,你没听到是不是?!”

沈氏僵了僵,回过头红着眼圈看他:“老爷,命…”章敬加重了语气再重复一次:“回去!”

沈氏眼圈又红了。丈夫在阔别数年后第一次见面,居然会对自己如此不客气,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被流放的章家人都对自己没有好感,肯定会在章敬面前告自己的状,章敬也许会因此而埋怨自己,可只要感情还在,自己受点委屈也没什么,但是,章敬此时看着她的目光,怎么看也不象是对她心存怜惜的模样,反而还带了几分嫌弃?

她咬了咬唇,又看了陈氏一眼,心中忿恨。她知道,一定是自己美貌不再,叫丈夫嫌弃了他说不定是看到陈氏容色秀美,对比自己一脸憔悴,便嫌弃自己这个黄脸婆了!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都发起抖来,双眼盯着陈氏再也忍不住忿恨的目光。陈氏有所察觉,诧异地抬头看她,旁边的明鸾更是直接瞪了过来,目光象冰一样冷。

沈氏深呼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三弟妹,听说如今家中的事务都是你在打理,实在是辛苦了。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们章家的内务你既然在德庆时便已经跟三弟和离就算不得我们章家人了怎好再劳你大驾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章敬更是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猛地转头去看父亲。

陈氏身体微微一僵,却什么话都没说。那是事实,全家人都清楚,她没什么好辩解的。

明鸾眯了眯眼,细声细气地问:“大伯娘是不是因为我母亲现在掌着这安国侯府的家务,让你心里不舒服了?”

沈氏脸色一白,眉间显出几分怒意:“三丫头你怎能这般说话呢?我不过是好意!”

“好意?!”明鸾冷笑—声,“我父亲尸骨未寒,他的灵位还在前头大堂上摆着呢,你就急着要赶我母亲走了,这是哪门子好意?!”她猛地站起身来,淡淡地对章敬道:“大伯父,大伯娘说的,可是您的意思?!”

“没有的事!”章敬脸色也十分不好看,和离之事他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刚刚才答应了父亲要好生照应三弟的遗孀弱女,妻子就跳出来拆台,叫他如何见人?!这么想着,他的语气就十分不善:“沈氏,我叫你回屋里去,你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沈氏有些激动地道:“老爷,妾身只是说实话而已!当初你在辽东响应燕王号召,奉太孙为君,消息传到德庆,家里人都担心朝廷会对我们不利。三弟妹不说与家人共患难,反而在这要紧关头与三弟和离。这倒罢了,等太孙入朝登基,她见章家又重获富贵了,反倒将和离的事忘了,仍旧以三弟未亡人的身份安享尊荣,岂能不让人多心?”

陈氏的脸色更苍白了,双唇紧紧抿着,仍旧没有为自己辩解。明鸾知道她这是不屑于说谎,可心里却为她叫屈,忍不住道:“母亲,你就由得她这样污蔑你吗?!”

“都吵什么?!”章寂大声喝斥,“这事儿有什么好吵的?家里人都心知肚明,老大家的也不必在这里颠倒黑白了。老三夫妻俩确实和离了,但那是我吩咐的!”

众人都吃惊地看向他。章敬更是一脸不解:“父亲,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还不就是为了章家的血脉?!”章寂瞪他一眼,“我也没拦着你向新君尽忠,只是你当时那般张扬,倒把家里人的安危都抛开了,我却不能什么都不做!当时在德庆的几个孩子里,就只有文虎是舁孩儿,老二在西南军前,我是鞭长莫及,老三也说好了要借运军粮的机会离开,可文虎年纪太小,走不了,难不成要让他陪着我老头子等死?!你三弟妹有娘家人在那里,若是与你三弟和离,便不是章家人,随时都有人能护送她离开。

我就谋划哼好了,先借口文虎生病,让周姨娘跟三丫头陪他上山养病,实际上是让三丫头暗中带着文虎逃去广州,接着你三弟三弟妹闹和离,等你三弟一走,一旦形势不妙,你三弟妹随时都能离开。官府的人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是一个人跟着娘家人走的,就会以为孩子还在山上。可她到了广州后,就可以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这么一来,即便我们家又遭了祸事,好歹保住了文虎一条性命!”

章敬听了,惭愧不已:“都是儿子的不是,叫父亲受惊了。”

章寂叹道:“当时的情形,你也是不得已,我并没有怪你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当时若不是广安王派人来接走我们,也许咱家留在德庆的人就只有你三弟妹、三丫头与文虎能活下来了,你三弟妹为了章家,不惜牺牲自己的清名,三丫头小小年纪也吃了许多苦头,她们母女都是我们章家的功臣!如今阴差阳错,你三弟没了,论理,你三弟妹确实已经与他和离,算不得我们章家人了,你要赶她走,也没人能说你什么,可这话你说得出口么?!这几年,若不是陈亲家处处照应我们,我们早就死在南边了,难不成家里重获了富贵,就把这些恩情都忘了不成?!”他转头看向沈氏:“若不是陈家,你也早就死在东莞了,这几年老三家的也没少照顾你,如今家里才安顿下来,你就要她走,你亏不亏心?!”

沈氏看着丈夫冰冷的目光,浑身发抖:“不是这样的…父亲怎能替她说好话?当时明明不是这样的…”

周姨娘忽然哭出声来:“大太太,求您高抬贵手吧!这事儿的内情家里人谁不知道?当时我陪着三姑娘和虎哥儿上山,亲自替他们打的包袱,因为要让人以为虎哥儿一直在山上养病,我天天都要困在小屋里,不能出门,只有二姑娘来给我送饭,给我带山下的信儿。家里少了劳力,里里外外都是三太太支撑着,大太太你明明已经病好了,却连轻省活也不帮着做,二姑娘每日上山,还要帮忙做家事,她才多大的年纪?!三姑娘带着虎哥儿走了几百里路逃去广州,路上的艰险就更不用说了。家里那般艰难,每个人都很辛苦,大太太什么都不做就罢了,如今反而还要埋怨,这是什么道理?!”

玉翟冷笑着插嘴道:“她这是嫌我们碍眼了,今儿赶走了三婶,明儿就轮到我们二房,是打量着父亲不在,没人给我们撑腰呢!等我们都走了,她正好辖制祖父,在这家里作威作福!”

这话说得诛心,沈氏脸色灰败,想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辩起。她没有想到,居然家里每个人都为陈氏说谎,反倒让人觉得她才是说谎的那一个了。

陈氏缓缓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道:“大嫂子若觉得我已不是章家人,不配坐在这儿,那我也不会厚颜无耻地留下来。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回吉安去。”

明鸾也站起身来:“母亲,我随你一起走。”

玉翟抹了一把脸,也起身道:“索性我也一并走得了。父亲不在家,我被人欺负了,也没处哭去!”

“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章寂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你们都要走,当我老头子是什么?都给我坐下!我说老三家的是章家的大功臣、大恩人,看谁敢赶她!”说完就有些激动地咳嗽起来。

章敬忙上前替他抚背:“父亲别生气,都是这**胡说八道!三弟妹是章家人,谁也不能赶她走。”又亲自来向陈氏赔不是,对着明鸾、玉翟与周姨娘,也笑着讨好:“都是大伯父没管教好妻子,你们就饶了我这回吧?”说得明鸾与玉翟都有些不好意思,周姨娘更是连连道不敢,事情最终平息下来。

把人安抚好了,章敬转身面向沈氏,脸色阴沉下来:“你既然不回去,那我就陪你走一遭!”

沈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第四章 颠覆

沈氏几乎是被章敬提溜着摔进屋里的,整个人扑倒在椅子上,硬实的扶手硌着她的盆骨,撞得生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她万万没想到,丈夫居然对着久病体弱的她,也能下这样的狠手。

她双目含泪回过头来,哽咽着问:“老爷,我们十几年夫妻,这才五年未见,难道你就把十几年的夫妻情意都忘了么?!”

章敬盯着她,沉默了半晌,才冷笑一声:“你怨我五年不见你,就忘了十几年的夫妻情意,我还想问你呢,只五个月不见,你就忘了我们十几年的情意了,如今又来质问我什么?!”

沈氏惊呼:“我哪里有忘?这几年里,我在南边受尽苦楚,无论遇到什么难处,也都拼了命去面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我能支撑到今日,靠的就是十几年的夫妻情份,你居然说我忘了?!”她抽泣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章敬嘴角的嘲讽意味更深了几分:“你说我是欲加之罪?你可记得当年你初嫁入章家为媳时,因父亲母亲都不满意你的出身,待你颇为冷淡,你日日夜夜在母亲面前侍奉尽孝,几乎累到病倒,后来随母亲出门做客时,还救了母亲,让她免于被茶水烫伤,也因此赢得了父亲与母亲的赞许。那时候我私下向你致谢,为你救了母亲,你却跟我说,你我夫妻一体,相知相许,我的父母便是你的父母,救母亲原是你应该做的,不为别的,只为她生下了我。你还记得么?”

沈氏缓缓擦去眼泪,垂下眼帘:“自然记得…

“那你又在呈给先帝的奏折里写了什么?!”章敬猛地拍桌,吓了沈氏一跳。她面色苍白,眼神闪烁:“什么奏折?哦,你是说那封折子?还能写什么呢?不过是些认罪求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