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笑了笑:“以石家如今的处境,他想谋这个世子位也不容易。不过要是能得到您的支持,只怕姑祖父也要郑重考虑的。只是我有些不信他说的话,如果临国公世子的长子当真不受父亲待见,前些日子怎么姑祖母又跟我们说,他的父祖都不忍心让他娶个小门小户的妻子呢?非要寻了名门大户家的千金小姐不可。会这么用心,可不象是恨不得他去死的样子呢。”

章寂猛地醒觉:“这么说,那臭小子竟是哄我的不成?!可恶!他哥哥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亲生母亲和母舅家都太无情,但做弟弟的更混账,连亲手足都算计上了!以后我再不搭理他!”生气了一会儿,又抱怨:“他教的儿子也不知衤瞰,眼睛胡看乱看,当别人是什么?!”

明鸾抿嘴忍住笑,又再次想起自己方才想的事来,可惜此时朱翰之不在京中,否则这种事直接告诉他就完了,后头的再用不着自己操心。不过,既然眼下没有个可以商量事的人,她少不得要向祖父讨个主意,便将方才自己所疑之事一一说了出来。

章寂吃了一惊,坐直了身体:“你可认准了?没有看错?!”

明鸾摇头:“没看错,那人鼻头上有颗大黑痣,额头又高又亮,头发原比别人稀少些,很容易认出来的。

我见过他三回,头一次是在德庆城外的河岸边,我驾了新马车与怀安侯一同游玩,正巧看见郭钊带着人迎面走过来,怀安侯怕被认出来,就躲进马车里了,我夫着胆子驾车经过他们,这人差点儿没被我撞着呢;第二回是在集市上,我见有个摊子上卖奇花,认得都是海外的粮种,就多问了几句,郭钊正好也认得,就走过来与我说了些话,这人当时就跟在他身后;第囘三次是在肇庆江边上,郭钊带着他那师兄私自潜逃,正好遇上我也带着虎哥儿逃去广州,便请我到船上坐了一坐,这人当时就侍立在旁。您想,我既然见过他三次,他又有这么明显的特征,方才在姑祖母正院门外,又不是离得很远,我怎会看错呢?”

章寂沉思片刻,肃然道:“兴许是他在郭钊身边待不下去了,才会另投别家做活?”

明鸾却不以为然:“郭钊经过肇庆,是要将他师兄偷运出去的,这本是件秘事,不是心腹,也不会带在身边。况且当时我劝过他们,建文帝是信不过的,与其偷偷摸摸行事,指望建文帝宽宏大量放他们一马,不如想着投奔到别处去?那时候,算得上是个值得投靠的势力的,也就只有燕王了,他们不去投燕王就算了,也不至于继续死守建文帝与冯家这条道走到黑吧?无论是哪一点,如今临国公府已是降了新君的了,郭钊的人跑到世子长子身边做什么?石家上下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章寂皱紧了眉头,却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最终只能道:,(此事可大可小,待我过两日得了空,再去瞧你姑祖母时,把这事儿悄悄儿跟你姑祖父说了。想来他是个疼爱孙子的人,做事也素来小心,必然知道该如何应付。那郭钊虽然也曾是欧阳太傅门下的英才,可惜走错了道儿,犯了大过错,已是信不过的了,离他远些也好。”

明鸾想想,也就答应了。这事儿毕竟是石家的事,况且郭钊虽然不是他们一路的,却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都交给石家人自己定夺好了。

回到南乡侯府,明鸾扶着祖父下车,往府内正院走去,老张赶过来道:“大爷过来了,在上房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章寂便有些着恼:“早叫他去临国公府的,等了这半日,我都回来了,他才到!”

待进了正院,文龙闻讯出门来迎,章寂又数落他:“我两个时辰前就打发人去叫你了,你姑祖母病了,家里没个顶事的男丁,我只能带了你三妹妹过府去探望,但遇事总要有人帮着跑腿才好,因此才叫你。如今我都从国公府回来了,你才来家,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我是你祖父,隔了一层,就使唤不得你?!”

文龙慌忙跪下道:“孙儿怎敢如期今日得了祖父的信,原要赶着去的,只是临出门前,又得杭州那边的家人赶来送信,说是母亲回来了,当时已经要入城,因赶路匆忙,老病犯了,少不得要赶着打扫了房舍,请了夫夫过来候着。好容易等接了母亲进府,安顿下来,孙儿才赶来赔罪,还请祖父原谅孙…儿。”

章寂与明鸾都吃了一惊,前者忙问:“你母亲不是正在杭州养病?既是病得厉害了,你父亲怎的放她出门?!”

文龙哽咽道:“父亲原是不放的,只因他近日因公到下头卫所巡视,喜姨娘又受了风寒,杭州那边府里未免松…了些。可巧家下人等嚼舌,叫母亲知道了皇上为沈家姑娘赐婚一事,心里一急,立时便吩咐了人装车备船。因母亲叫的都是到了杭州后才添的新人,多不晓得家中规矩,竟让母亲出了家门。等到喜姨娘发觉,派人去追,已是来不及了。母亲日夜兼程,连日赶路,不到四天就到了京龘城,才会累得犯病。可她一进门,也顾不上别的,就要妹妹去瞧沈家姑娘,妹妹却去了常家,回来得晚了,没头没脑地就被母亲训了一顿,如今还在哭呢!”

章寂便冷笑道:“她真真是疯了,为个侄女儿,竟把亲骨肉都放一边!也罢,由得她去,你们只命丫头婆子们侍候她衣食,请了外头的大夫为她看诊,别的俱不必理会。她要见谁,你们只当没听见,想传信给谁,也别让一张纸出了侯府的大门!若她要入宫面圣,你们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拦着!横竖她病得这样,也出不得门,只别让她传话进宫就是了,也别让外头人知道她回来了。倘若皇上听见了风声,就说她病好了些,听说了皇上赐婚的事,赶回来要劝说皇上收回成命,口口声声都拿沈家对皇上的恩典说事。你们兄妹害怕,只能劝她在家养着。皇上听了,必不会怪你们,也不会见她的!”

文龙惊讶极了,有些踌躇:“这…这不是要让皇上生母亲的气么…”

章寂道:“你若不敢,只管让她去见皇上,倘或又劝服皇上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她是在内院静养的人,外头人要骂,也只会骂你们兄妹!你只为自己想想,为你妹妹想想吧!”

文龙当即便闭了嘴,想想也觉得祖父的法子甚是稳妥,便依言回家行事不提。

只是沈氏出人意料地回来了,让章寂气上加气,明鸾安抚了他半日,才觉得好过些,又想起常家回京来了,虽亲戚间少不得有个往来,便让林氏好生休息一晚上,打起精神,次日带着两个孙儿,并礼物若干,去了一次常家,探望开国公夫人胡氏。林氏回来后,说起胡氏态度还算和气,只是略嫌冷淡些,比不得邹氏亲切。章寂便疑心是自己否决了四儿子章启与胡氏娘家侄女的婚事,坚持仍纳林氏为媳,才会惹恼了胡氏,便也有些生气,只觉得那胡氏好不晓事,索性丢开手再不理会。

因这一番小变故,章常两家之间,便只有邹氏与陈氏私下往来,偶尔常家姐妹也送了信给明鸾问候。因明鸾身上有重孝,不好请她们到家里说笑玩耍,每每想起,都觉得可惜,只能与她们书信往来,倒比初见时情谊深厚几分。

明鸾一家平日甚少出门,对外头的事就不大了解,多亏了常端娘与常静娘姐妹俩,时时在信里说些京中趣闻,才让她不至于成了奥特曼。

尤其常静娘,名不副实,其实是个促狭爱打趣人的性子,看过宫中那场好戏,便喜欢打听沈昭容的后续传闻来。

原来那日沈昭容被人押回了家中,出宫时有不少人都瞧见她的狼狈样,加上亲眼目睹她丑态的诸位夫人小姐们回到家里也没替她瞒着,她在京龘城的名声是越发响亮了。后来沈儒平受召进宫见驾,也不知皇上与他说了些什么,回来他就骂了女儿一顿,又亲自上临国公府去赔礼,只怕临国公生气,会反悔退婚。

临国公心中怕事,是绝不敢退婚的,况且又为妻子的病着急,打算尽快让夫孙子完婚。沈儒平一听正中下怀,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到家便数落女儿:“瞧瞧,石家人真真是信人!说了要娶你,就不顾外头什么传闻,仍旧娶你,这样守信的看子之家,你将来嫁进去也不怕会受了委屈。你还有什么不足?皇上都说了不会纳你了,你就死了心吧!好生绣嫁妆,等过了正月,就要办婚事了!”

沈昭容正伤心着,闻言如遭雷击:“怎的这样期!那等人家要给嫡长孙完婚,少不得要准备上三五月的。他过了正月就要迎娶,想必不是认真的,又或者是他家国公夫人病重,想要冲喜。古往今来,冲喜进门的媳妇一定会叫人瞧不起,我便是嫁进去了,也没有说话的资格。若不然,就是他家觉得那嫡长孙元用了,等着早早给他娶了妻,便打发他出去另立门户。若果真是这样,这门婚事也没什么趣,还不如不结呢!”

“放屁!”沈儒平在乡下住得久了,用辞也粗俗起来,“这是皇上为你定的亲事,你想不结就不结?少做春秋大梦了!冲喜又如何?总归给你个嫡长孙媳的名份就是了!便是石家不喜嫡长孙,也不会赶他出门!如今他是要娶你的人,将来便是皇上的亲表妹夫,光是凭这个,石家就能捧着他做凤凰,再无人敢对你们不敬的!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趁早给我死了心!如今皇上不要你,若连这门亲事都丢了,我也不再认你这个女儿了!”

他发了狠话,沈昭容便放声大哭,哭得他心烦了,越发没了耐性:“你还有脸哭?若不是你在宫里得罪了章家那小夜叉,我又怎会名声败坏?如今我到外头去,读书人都笑话我是个贼,连与我说句话都嫌恶不已。这还不是你害的?!我本托了媒人寻门好亲事,早日续弦,给你生个嫡出的弟弟,好续上咱们家的香火,你日后嫁了人,也有娘家人可依,不想你闹了这一出,京中有点体面的人家都不愿搭理我了。若我娶不了妻,生不了儿子,那都是你这不孝女之过!”说罢甩袖而去。

沈昭容伏在桌上大哭,心里酸楚。她看惯了父亲的脸色,怎瞧不出来?这回父亲是真的厌了她了。往日只因父亲还对她有几分指望,盼着她能入宫为后为妃,或是嫁入高门大户,能给他撑腰。如今皇上已经发了话,绝了她入宫的心思,石家又只是为了冲喜才要娶她进门,她便是做了石家媳妇,也要叫人瞧不起。她对他还有什么用处?他如今一门心思要续弦生子,哪里还顾得了她这个亲闺女?可怜她多年孝顺,都是白费了心思。

最可怕的是,若父亲果真不认自己,自己失了这沈家女的名头,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依仗?

就在沈昭容伤心之际,沈氏一族的两个子弟,奉了族长之命,带着一封要紧的信函,刚刚走进了京龘城的大门。

【第四卷 宅门春】第七十四章 出族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得就是沈家父女这种处境。

沈昭容入宫面圣失仪,不但被皇上当面拒绝,还狼狈地被押送出宫,失了体面,满京龘城的人都在看她笑话。沈儒平又因为被明鸾揭穿曾在流放时因偷盗之罪失了正军身份,才被打致伤残,那所谓蒙冤流放被奸人陷害得很惨的君子形象就立不起来了,彻底遭了清流文人的鄙夷,总算临国公府看在皇上面上,不曾退了婚事,他才勉强好过些。

然而,没两天,老家沈氏族中就有两个子弟前来,把族长的书信带给了他,说从此就把他父女二人革出宗族了,他以后不许再自称是书香沈氏之子。

更要紧的是,族长并不是将他这一支全都革出族去,毕竟首告的李云翘也是他亲妹子的骨肉,总不能落了自家亲娘的脸面,因此革的就只是沈儒平与沈昭容二人,其余人等,上到沈翰林、悼仁太囘子妃沈约,下到李沈氏以及沈儒平之子沈君安,全都因为没有“过错”,又已亡故,平平安安不曾受这池鱼之灾,仍旧在沈氏族谱里头。

沈氏族长虽耿介,却也不是傻子,若将沈儒平之父所出这一支尽数革了出去,可不直接得罪了皇帝?如今只将那败坏合族名声的不肖子孙踢走,这给沈氏一族带来荣耀的人,横竖已经死尽了,也就不必跟死人为难。又因为沈儒平留下的嫡子沈君安,死时已经有十多岁,名字早记在族谱上了,若是还活着,如今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因此族长便与众族老们商议了,过继了族中一个两岁小儿到沈君安名下,算作他的嗣子,为沈翰林这一支继后香灯。

这样一来。沈儒平不但和女儿一起被赶出了家族,族中那点该他继承的族田,也都给了嗣孙,还有当日沈家被查抄的家财。也要交到嗣孙手上。那两个沈家子弟到京中来,还未上沈儒平家门,便先找了门路上书礼部,已经抢先一步知会各方,因皇帝不曾有旨意下来为沈儒平父女说话,因此礼部没两天就来人,要将沈家父女前不久才领回去的财产查点清楚。改交给那两名沈家子弟,让他们带回族中去,等嗣子长大了,再交到他手上。

沈儒平仿佛晴天里被雷劈了一般,无法置信那两个堂侄带来的消息,只说他们是哄骗自己的,恨不得撕了族长的信去。

那两个沈家子弟却不是好惹的,他们早知道沈儒平是今上的亲舅。因此进京后,先在那些酒馆茶楼处盘桓了两日,把沈儒平父女如今的处境打听清楚了。知道他们名声正难听,便拿了这事儿说话:“叔叔只别光顾着骂我们,也该想想自己是个什么情形?我们沈氏一族,百年来书香传家,向来是有规矩的,不许子弟有盗窃、伤人等罪行,可叔叔先是犯了偷盗之罪,后来又有纵妻杀人并协助埋尸的罪过,不提别的,这就够得上出族的了。只是老家离京龘城远。消息并不灵通,我们在家通不晓得,只知道换了皇上,又恰好是咱们家女儿出的骨肉,合家都欢喜不已。又有亲戚故交或是行商往来,从他们那里听说些京中新闻。方才知道了叔叔这几年做的好事。别说是族长了,便是我们,在外头听人说您是我们的叔叔,脸上也臊得慌!有一二子弟已进了学的,在府学里有先生问起,我们族中可有规矩没有?怎的养出来的子弟还能做出那等不知廉耻的事?!家里有待嫁的姐妹们,原正说着亲的,都被打了回来,都在家里哭呢!还好有族长主持大局,说这样的事不能再容忍下去了,若是仍旧认你们是沈家子弟,只怕连皇上与先太囘子妃娘娘的名声都要受了连累!皇上蒙难,沈氏族人未能援手,已经惭愧不已,又怎能再因自己无能,就让皇上清名蒙污呢?!”

沈儒平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沈昭容在里间听了半日,也暗暗掉泪,又听得那两名堂兄告辞:“一会儿还要往安国侯府看大姐姐与外甥、外甥女去呢,明儿还要往武陵伯府走一趟,好歹都是姻亲。别的亲友府中,也要知会一声的,就不再打搅了。”沈昭容心下一急,忙从屏风后走出来:“两位哥哥且住一住脚,听我说句话。”

两名沈家子弟回头看一看,见是个少女,看打扮想必是沈昭容,其中一人面上便立时露出了鄙夷之色,另一人倒是仍旧满脸堆笑:“真有事要忙,改日得了空再来吧。”便拉了他兄弟要走。

“哥哥们且慢!”沈昭容忙不迭开口,“哥哥们难得上京一回,正巧妹妹下月就要出嫁,嫁的是临国公府的嫡长孙,家里人口少,正需几位亲友充场面。两位哥哥不如吃了喜酒再走?”

那面露鄙夷的人顿时愕然,另一人也掩不住惊诧之色,这未出阁的大姑娘家对亲友说起这种话的还真是少见,看她这个大方劲儿,真不愧是传闻中不知羞耻敢给自己谋了几个女婿的姑娘,便只是笑笑:“这喜酒就算了吧,我们只是奉命来传信的,等信都传完了,自然就要回去了。况且你们父女既已出族,我们礼数上叫一声叔叔和妹妹,其实已不是一家子,又何必再上门吃喜酒呢?那国公府的高门,咱们沈家清贫学子,也高攀不上。”说完真个走了。

沈昭容急切地追上去,却叫都叫不住,回到屋中,一脸沮丧。沈儒平不耐烦地道:“两个黄毛小子,便是充了场面,也没有份量,你理他们做什么?”沈昭容不由得跺脚:“父亲!他们是来了咱们家送信,再去知会亲友家的!他们这一去,消息可就瞒不住了,到时候皇上会怎么说?临国公府又会怎么说?!”

沈儒平一愣,渐渐醒过神来。没错,他们父女二人被出族,不但不再是沈家子孙,也不是沈翰林的子孙了,跟已故悼仁太囘子妃,也就没了亲姐弟、亲姑侄的情份,那皇上还理会他们吗?便是皇上念在往日情份上。对他们照拂一二,可不再是皇上母族亲人的他们,又凭什么在京中立足?!而临国公府这回还会承认这门亲事吗?!

沈儒平顿时一蹦三尺高,赶紧赶慢地追出门去。却哪里还有那两名沈家子弟的身影?想到他们这一去,不过一晚上,京龘城上下就都知道他出族的消息了,他便不由得腿一软,瘫倒在地。

沈儒平父女二人被家族除名的消息,没两日已传到全京皆知了,众人朕想起前几天的传言。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议论间,倒把沈氏一族看得比往日高些,觉得这百年书香之族,果然是有些道理的,并非人人都象沈儒平父女一般,行事透着下作。

宫里也听说了风声,皇帝还特地命人传了那两名沈家子弟入宫晋见。虽然他们还是头一回见驾,不曾见过大世面。但毕竟也是书香人家教养出来的,礼数周全,又因想着皇帝也是他们沈家的外孙。因此并不十分惧怕。皇帝见了,听说族长是担心沈儒平父女所为会污了自家亲外祖与生母的名声,又添了几分好感,问了些族中近况,赏赐了些东西,也就命他们退下了。回头他特地派了身边的内侍往沈家宅子去了一趟,安抚沈儒平父女,说即使不再有甥舅名份了,多年的情宜还在,若他们有难处。他自会照应一番的,又命他们只管安心操办婚事,以后只管安份度日就是。

连皇帝都这么说了,沈儒平是砌底绝望了,禁不住打击,就病倒了。病中。他只记恨女儿,若不是女儿早年间守不住寂寞,在皇帝生死未明之前就另行攀亲,被皇帝知道后,又贪图那后位的荣耀,一再惹事,也不会被皇帝厌弃至此,况且,若不是女儿在宫里没头没脑地惹上了章家的三丫头,自己早年做过的事也不会暴露出来,又怎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他还不知道自己被出族,是李云翘去了他老家告状所致,只当真是因为自己名声败坏,影响了族中子弟的前程,才会引得族长发作他的。因此他虽怨族人无情,怨章家暴露了自己的阴私,却更恨女儿。

沈氏族人拿走了沈翰林夫妻当年的财产,皇帝虽然赏赐了不少财物,但时间一长,已经花用了不少,新赐下来的又多是实物,换不了银子,兼而沈昭容与临国公府嫡长孙的婚礼定了二月初,嫁妆之类的也要赶紧准备了,沈家父女不免手紧。

沈儒平记恨女儿,想着自己日后只怕也娶不到象样的继室,可能要往低些的门户去寻了,是否能得一份丰厚的陪嫁还未可知,若继室生不出儿子,他这辈子靠谁养老去?那嗣孙既由族人养大,也断不会亲近他的,他只能多为自己着想,对女儿的嫁妆就不上心起来,准备的多是些不中用的物件,首饰也多是鎏金鎏银的。便是沈昭容对这门亲事十二分不乐意,看着那些嫁妆,也觉得心凉。

沈昭容眼见自己的亲事是不能改了,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多为日后谋划,见父亲不能倚靠,只得将主意打到沈氏头上。她听到风声,知道沈氏回京了,便日日带着丫头坐了车去安国侯府后门求见。可惜,上一回她收买了人传信进去,叫安国侯府里的主人知道了,那下人被打了一顿,合家撵了出去,大冷天的,连个营生都找不着,过得好不困苦。别的下人见了这个教训,怎么还敢再犯?没一个人肯收了她的银子替她传话的。她只能死守在后门处守株待兔。

她天天坐着马车守在人家后门,只顾着为自己的事着急,也不知道自己有多显眼,不过大半日,府里袁氏就听说了,冷笑道:“这位姑娘真是学不乖,只会来求她姑妈。她姑妈若是个中用的,又怎会有今日?”

她身边侍候的丫头便劝她:“二夫人何不叫人探探她的口风,看她是来做什么的?侯爷与大爷、大姑娘对夫人都已经不耐烦了,若再惹出点事来,她这夫人也不必做了。奴婢那日寻了正院里的人打听,都说夫人这病不能好呢,前儿夜里还吐了血,如今只是养着罢了。若是再受了气,只怕死得还快些。”

袁氏瞪她一眼道:“越发胡说了,也不怕叫大姑娘听见?”细细一想,又觉得有些道理。仍旧让沈昭容在后门等,迟早会走漏了风声叫沈氏知道,还不如趁早将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若有个意外。也能早作防范,于是便叫了个亲信婆子来,命她装成是沈氏的心腹,去探一探沈昭容的口风。

那婆子便到了后门处,假说沈昭容连日在后门处停留,叫沈氏身边的心腹听说了,传到沈氏耳朵里。沈氏因病重,在府中说话也不管用,只有打发她来问是怎么了。那婆子本是袁氏从娘家带来的,沈昭容并未见过,她又自认是沈氏在杭州时收的心腹,沈昭容心急之下,不曾起疑,就把自己的窘境都一一说了。求沈氏伸手助她一助,好歹让她保住自己的脸面。

婆子回头把话一一转告了袁氏,袁氏一手摸着自己的肚子。笑道:“她原来还有脸面?我还道是为了什么呢,原来是几两银子的事。”想了想,又命丫头们想个法子,悄悄儿瞒过旁人,把消息透给沈氏就完了。

沈氏病得昏昏沉沉的,听说娘家侄女儿已经认了命,不再盼着入宫,只想嫁进临国公府做嫡长媳,日后夫婿袭了那国公之位,她就是国公夫人。体面也不小了,如今皇上已是铁了心,她再强求也无用,倒不如接受这现成的富贵。沈氏闻言只觉得伤感不已,又想起前两日儿子告诉她沈氏族中的决定,知道亲弟与侄女如今不比以往。没了家族倚仗,即便进了宫,也坐不上高位,既然临国公府仍旧愿意娶侄女为嫡长孙媳,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沈氏从此便将往日争荣追耀的心思都消减了几分,命翠园取了自己的体己,凑足了两匣子金珠首饰,另有八百两银子,再让翠园带了东西,随那报信的婆子一道,去找那暂时在婆子家歇脚的“沈昭容主仆”。

这些首饰转手就落到了袁氏手中,袁氏点了点,不由感叹:“夫人回京后一直病着,能有多少体己?这些除了皇上赐还的旧日陪嫁,就都是皇上赏的了,只怕已经动了夫人的老底,却是给出了族的侄女儿,不是给亲骨肉的。”想了想,便叫了文龙、无凤过来,把事情经过说给他们听,又让他们看这些财物。

文龙无凤都忍不住伤心,文龙道:“母亲如今对我们视若仇敌,哪里还当我们是她的儿女?我们也不龘贪母亲这些东西,既然母亲要给沈家姑娘,二娘就拿给她吧!”

无凤低头抹泪:“母亲病着,看大夫吃药,都不舍得动用私房,只叫我贴补,但凡我给得慢一些,她就要骂。可积攒下来的东西,却都给了沈家姑娘,她这是怎么了?我们日日在床前侍奉汤药,并不敢有不孝不敬之处,只因不肯听她的话随她胡闹,就落得这样的结局么?”她从匣子里拿起一根簪子:“这个是祖母的陪嫁,当日给了母亲,母亲说好了要给我的,如今却…

袁氏忙道:“既如此,章家的东西不能落到外人手中,你们挑一挑,若还有就拿出来,另换别的。再有,当中御赐之物也是不能送人的,你们再拿旁的换上。等清点完了,再送到后门去,告诉那沈姑娘,这已是全部了。想来沈姑娘知道夫人内囊已尽,日后也不会再上门来。”

文龙无凤应了,清点一回,果真挑出四成不适宜的首饰,另拿些没有印记的金银粗物换上了,另添了四色鲜艳衣料,连着银子一道,仍旧由翠园与袁氏身边的婆子送出后门去。沈昭容得了东西,欢喜不已,又听翠园抱怨说,沈氏几乎所有私房都在这里了,她待侄女一片心,侄女日后可别忘了她的情份才是。沈昭容笑着应下了,说了几句好话,便命车夫起身回家。

回家路上,她一件一件地看匣子里的东西,发现有许多都是做工粗糙之物,绝非侯府夫人会戴的东西,份量虽足,却上不得台面,心里便不由得暗叹:姑母这里果真是内囊已尽了,看安国侯府里的情形,姑母连见自己一面都不能,显然也是说不上什么话的,她病得又重,无法进宫面圣,看来日后自己也不能再指望姑母,还要靠自己才是。

想到这里,沈昭容便合上匣子,拿随来的包袱皮包好了,到了家,就嘱咐丫头和车夫不许多嘴向父亲告状,然后亲自将珠宝匣子抱在怀中,又命丫头拿了银子包裹,低头避了父亲的耳目,匆匆回房去了。

【第四卷 宅门春】第七十五章 议论

且不提沈昭容如何备嫁,文龙无凤兄妹俩心里受了委屈,在母亲跟前不敢露出分毫,又考虑到袁氏正安胎,不好烦了她,便往本家来诉苦。

章寂听了他们说的话,只是生气,直拿拐杖用力点地:“你们就不该给她银子首饰!你们母亲从岭南回来时,是净身入的府,哪里有什么体己?这点东西还不是她中饱私囊得来的?便是有皇上赏赐的东西,也没几件能给那沈丫头的,你们母亲要将体己给人,也该给你们兄妹才是!哪怕是便宜了身边服侍的丫头呢,也不能叫外人得了去!若是你们母亲悄悄儿行事便罢了,偏又叫你们知道了,你们不说把东西截下来,居然还倒贴些去,真真蠢死了!”

无凤委屈地直哭,文龙便解释道:“母亲平日深怨我与妹妹不孝,哪里愿意将体己给我们?那些财物也不都是从府里得的,倒有不少是她在杭州时,底下人孝敬她的,父亲没心思占她这点便宜,也不许喜姨娘生事,因此母亲才攒下些体己。不过人家也不过是白孝敬罢了,无论母亲说多少话,父亲都不答应,还明令底下人不许听从呢,因此也没人敢照母亲的吩咐行事。外头人知道她是个不管事的,也就不再送财物来了。我与妹妹出自富贵乡,父亲平日虽管得严些,但二娘待我们兄妹极好,零花尽够,我们从不曾愁过银子,也看不上那点子财物。母亲既要给沈姑娘,就由得她给了也罢。”

无凤哽咽着点头:“可不是么?沈丫头自小便是个固执的人,若她拿不到东西,日日在府后等着,外人看了不象,皇上知道了。更要生气,没得节外生枝。倒不如花点银子打发了她,只当是打发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得了。母亲那点首饰,算上银子,也不过是千把两。再添几幅尺头。也是有限的,再说。这大头也不是我们出,原是外头的人孝敬的。我们家里,光是我一个。每年里光是做衣裳打首饰。就不止千两了。平日里族人们有难处,上门来求助,二娘与我随手打发的,也有几百两。这点算什么?她要嫁入国公府去,若只拿这些做嫁妆。我倒要瞧瞧她是不是好意思见人!”

明鸾听得暗暗撇嘴,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倒不知道大伯家里这样富贵,当初还未搬回来前,我们几房人都在你们家住着,大伯还总是说家道艰难,求祖父把公中的产业都交给他打理,好贴补家计呢!原来只姐姐一人,一年用在衣服首饰上就要上千两,怪道家道艰难呢。我如今家常还穿着岭南时做的衣裳,实在是比不得大姐姐。”

无凤脸一红,知道自己伤心之下说错了话,把父亲的底给漏了,不由得讪讪地,小声拉着明鸾的手道:“你别生气,我也知道那样做不好,可那是我父亲,我又能如何呢?”

明鸾意外地看了看她,又去瞧坐在对面的文龙,见他也是涨红了脸,满面羞愧,不由得好笑。章敬与沈氏这样一对父母,居然能生出这么一对老实天真的儿女来,还真是叫人意外。

章寂见几个孙儿说话已涉及长子的丑事,忙咳了一声,扯开话题道:“你们那个二娘袁氏,倒也不是个蠢人,没叫这点子钱财糊了眼,知道了秘事,还愿意告诉你们,让你们自己拿主意处置那些财物。”

无凤忙道:“二娘待哥哥与我一向极好的。她生于书香门第,本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虽然母亲行事,总叫人…她顿了顿,叹口气,又继续说道,“连我这个亲生女儿见了,脸上都臊得慌,但二娘从不说什么,只是怜惜哥哥与我,反而常常在我们面前说母亲的好话。母亲不明白她的苦心,还总是骂她,我心里实在难受得紧。”

文龙也叹道:“正是这话。比如昨日这件事,若不是二娘警醒,诓沈家丫头说了实话,又从母亲处探得了她的心意,这些财物自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了沈丫头手里。我倒是不在乎银子,只是母亲送出去的首饰里头,还有祖母的物件,怎能叫沈丫头得了去?本来二娘截下财物,完全可以将事情瞒了,两边糊弄过去,也不告诉我们,她就能独得这些东西,可她却向我们兄妹开诚布公,可见其为人真诚。”

明鸾心道这可未必,如果安国侯府富贵至极,连无凤这个未出阁的小姐,一年里做衣裳打首饰,都能花上千两白银,袁氏作为当家人,手里能掌握的银子肯定更多!她根本看不上那点东西,反而借这件事,彻底收买了文龙无凤兄妹的心,还顺便离间了人家母子之情,多划算!傻子才会贪那点金银财物呢!

不过袁氏下了几年水磨功夫,文龙无凤对她早已信服,明鸾知道自己就算说出来,他们也不会相信的,也就不多这个嘴了。

明鸾对上祖父章寂的眼,祖孙俩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很有默契地垂下了眼帘。

明鸾又另起了话头:“大姐姐方才说,沈昭容下月初就要嫁进石家了?怎么这样赶?姑祖母大年初一那日病倒了,如今还起不来床呢,这么赶着办婚事,难道是打算冲喜?石家人对这门亲事也太执着了,沈昭容居然也愿意?”

无凤哂道:“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她几个姑姑,除了今上之母做了太囘子妃,别人还没能攀上国公府呢!她已越过了两个姑娘,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从前她总妄想能有更大的富贵,如今既然事情不成,自然要退一步的。以她如今的名声,还是个出族的女儿,便是冲喜媳妇,也抬举她了!”

文龙望向章寂:“祖父,我瞧石家姑祖父的意思,是定要做这门亲了,也不顾姑祖母反对。如今姑祖母病得这样,只怕沈丫头真成了她孙媳妇,她老人家反而病得更重呢!”

章寂闷声道:“她男人儿女俱要结这门亲。我有什么法子?如今全家上下都只瞒着她一个,打算等新媳妇过了门,再缓缓禀告。我知道了他家人打着这主意,昨儿还跟你姑祖父说,就怕新媳妇才进门。就能气死了太婆婆!趁如今他家忙着办喜事。不如趁势将白事的家什伙儿也都置办好了,也省得到时候忙乱!你姑祖父听了。也只是干笑,该干什么仍干什么。我都气得不行,回来就把他家送来的喜帖撕了。到了那一日。我断不会过去观礼,你们也不许过去吃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