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闷雷

朱翰之划着小舢板,从一处隐秘的水道转出来,便就近停靠在一处小码头上。

码头边早有等候多时的小厮接手船桨,他径自跳上岸去,沿阶而上,穿过一处人烟鼎沸的街道,来到对面的一间大门紧闭的店铺门前,早有人打开一扇小门,放了他进去。

这处店铺乃是典型的江南房屋,前店后宅,前头店门紧闭,门上的招牌已经卸下,还余一个印子在上头,对外的说法是新主人刚刚接手铺子,正等着寻有学问的人起了新店名,再开张做生意呢。这些天店里乒乓作响,那都是工匠在修房子,别人也不起疑。有人问是做什么生意的,只说是绸缎布庄,这原是本地一桩极兴盛的买卖,每条街上都有两三家的,瞧这铺面也不象是什么大店,别人也就不再感兴趣了。

店铺里是在修建不假,但穿过店堂,到了后院,却又是另一番景象。这处小院经过重新布置,已经种下了几处花树,又有石桌石椅,三面俱是小楼,虽不算精致,却很是清雅。朱翰之直接走进西面楼下的厢房中,房里已有两人在候命了,见他进来,都齐齐下跪迎接。

朱翰之免了他们的礼,直接问:“陈一彪你回来了?几时到的?京城里情形如何?”

其中一人便抱拳恭身答道:“回公子,小的才到了不足一个时辰,是连夜赶过来的。京城里还算平静,只是有件怪事…小的一时说不清楚,掌柜将事情始末都写在信里了,公子请看。”说着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朱翰之接过打开瞧了,脸上颇有些意外:“这是怎么回事?冯兆中…我以为他已经逃走了!”

陈一彪道:“世人都以为他是逃了,但谁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潜伏在京城附近伺机行事。前些日子,临国公府传出那种谣言,当中涉及今上声名。临国公父子双双上书请罪,没多久,他家长孙就被打发去庄上为祖父守陵了,因此有不少人都说。那些谣言跟这位小公子有关联,想必是他对婚事不满,心里缀恨,就胡编乱造些谣言来中伤今上。”

朱翰之冷笑了声:“这话倒也不假,但凭他一人,断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公子说得是。”陈一彪道,“不过事情毕竟发生了。而且确实有损今上脸面。那冯兆中听了传言,又以为石家公子受了委屈,想着两人是嫡亲的表兄弟,就派人去了石家庄子上找这位表弟说话,商量要如何报复朝廷。只是他派的人行事不慎,走露了行迹,叫石家庄上看守的人察觉了。那些人也没声张,由得他见了石家长孙。离去时才缀上去,捉住了好几个人。若不是冯兆中警觉,及时逃走。此时也早就落入朝廷手中了。这些话,全都是从那些被捉的人嘴里撬出来的,但因裴老三他们被派去追捕冯兆中了,对拷问的详情不大清楚,只能打听到大概。”

朱翰之敏锐地提出一个问题:“石家庄上看守的人…是什么人?他们竟这般了得?我以为冯兆中在锦衣卫混了这么久,能看上眼的手下,不可能是易与之辈,竟被几个人缀上了,也无知无觉?!”

陈一彪对此也有些纳闷:“这点小的也猜不准,不过说来也巧。裴老三他们那一日就在石家庄子附近查案子呢,要捉个江洋大盗,已经查了好几日了。”

朱翰之嗤笑:“捉江洋大盗,应天府衙的人就足够了,大不了再加上刑部的捕快,几时轮到锦衣卫出马?这是糊弄人呢。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守在那庄子附近,守株待兔!”

这么一想,他就把事情前后起因经过都猜出了**成。怪不得欧阳太傅昔日的门生们会乔装投到石家长孙门下,背后又跟燕王府纠缠不清,原来是为了利用石家长孙诱出冯兆中。说来也是,那冯兆中虽然势单力薄,但斩草不除根,始终叫人放不下心,他又是个最狡猾不过的人,难保将来不闹出点事来,给朝廷添乱。但以他的谨慎,即便明知道亲表弟在京中受苦,也不会主动寻上门去的,当初冯家举家逃离京城时,何曾理会过嫁进石家的冯氏?若他们当时带上冯氏走,冯氏也不会隔日就死得不明不白了。若不是石家长孙闹出点事来,传扬得满京城皆知,又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思,还对皇帝的名声确实造成了不利影响,冯兆中也不会觉得他有可用之处,冒险前来联络。

真真可惜了,本来这是一条极好的线索,偏那冯兆中警惕心太重,叫他逃脱了。有了这一回,日后想要再引他上钩,可就难上加难了!

朱翰之再次看向陈一彪:“传信给京城的几位掌柜,让他们暗中留意石家长孙与外人的联系,还有他身边的人都有些什么动作。冯兆中虽然警觉,但石家长孙本身对朝廷有怨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旁边站着的第三人忍不住插嘴问:“公子,您确认石家长孙会与冯兆中合作么?当初冯家抛下他母子逃离京城,也算是害了他母亲性命,他会轻易饶了冯兆中?”

朱翰之笑了笑:“若他怨恨冯家,想必也不会轻易饶了冯家仅剩的血脉,那就更要引冯兆中出来了。要知道,冯家人在被押送回京的路上,可是全都染上了急症,暴病而亡的。男女老少,一个不少,就差个冯老五了。若是他念及血缘亲情,想要与冯兆中合力做些什么,结果也没什么不同。”

陈一彪点头道:“小的领命,只是…若发现了什么,我们可要…”

朱翰之摇摇头:“不,我们只要看着就好了,若是锦衣卫跟丢了,而咱们知晓冯兆中的下落,就悄悄儿跟裴老三说一声,其他的不必插手。不但这件事如此,别的事也是。无论京中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要象平日一样行事。”

他这么一说,旁人倒有些不解了:“公子不是说…”

朱翰之苦笑:“我是说过那话。但那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罢了。要是那人真要赶尽杀绝,我们又哪里是人家的对手?真要对上了,能做的也不过是逃离。但颠沛流离的日子不好过,我是受过那苦楚的。我那位哥哥也一样,不到万不得已,我和他都不想再重温那样的生活。因此,我们只要看着就好,千万别引人注目,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有那一日。我们要悄悄儿接他出来,也方便些。”

陈一彪等人闻言都松了口气,笑道:“公子想得周到,确实如此。”另一人还说:“其实论理,大公子的性子也太软弱了些,咱们在外头的都听说了,如今什么人都能摆布他。听说近日他宫中又添了一位娘娘,是皇后娘娘的表妹。才进宫呢,就直接封了婕妤。朝上有人说这不合规矩,就算是皇后娘娘的表妹。出身也不如石美人,原不是正经选进去的,尚未承宠,怎能越过石美人去?大公子无言以对,被几个老臣劝了半日,又将那位娘娘降到美人位分上了,不过转天又赏了皇后娘娘好些东西,给她赔不是,连那新美人也得了赏赐。为此几位老臣又有话说,大公子不得已。只能寻了个理由,将张宁妃升为贵妃,将石美人升为昭仪,才算了事。”

朱翰之听得眉头紧皱,叹道:“他倒不是真软弱,只是不会拒绝人罢了。因觉得人家对他有恩,又或是放不下旧日情份,就不忍叫人失望,结果反而更叫人失望了!只是皇后怎么了?原先不象是这样的人,才进宫半年,心就大了?”

陈一彪二人到底是昔日悼仁太子门下的,不好随意议论皇后如何,都闭口不言。

朱翰之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不下心:“罢了,让掌柜们也留意宫里的事吧。他再这样下去,闹的笑话也太多了,叫人看着象什么?虽说他名声越坏,日后就越稳当,但一想到他跟我是…我这心里就吞不下这口气!父亲当年何等英明神武?若不是建文奸诈,惯会装假,父亲也不会着了道。我自问还算个明白人,从来不曾丢了父亲的脸,怎的他与我一父所出,竟长成这样了?可见都是沈家教坏了他!”

他发了火,手下的人不敢多说什么,不过呆站着。他醒过神来,问:“还有什么事?”他们才小心将其他事一一回了,不过是京中的新闻。朱翰之听着没什么要紧的,就打发他们下去休息,默默坐了半晌,才起身往屋后走。

原来这处宅子与后面那处宅子是连着的,只是外头看不出来,人都以为是两户人家,事实上有暗门相连。他直接到了后头的宅子,登上后院二楼,来到窗前,打开窗往西南方向瞧,正好能看见章家新买的那处宅子的绣楼一角。他事前早已试验过了,那一角绣楼有个窗子,是可以打开的,就在小姐绣房的梢间里。想到日后或许就能在这个宅子里见到明鸾的倩影,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也就将京中那些烦心事都抛开了,盘算着什么时候再见一次心上人,然后将这窗子的秘密告诉她,再与她叙些别后离情,若能得以亲近一二,就更好了。

明鸾不知道朱翰之此时的想法,她刚刚与堂兄一道返回章家暂住之处,把买了宅子的事禀告了祖父。

章寂听说已经买了新宅子,文龙又将新宅的内外格局一一回明,听着是个很不错的地方,而且又新,不必花太多功夫整改,他心里也很是高兴:“既如此,就赶紧派人过去收拾!尽量赶在天气变得更热之前搬过去吧。眼看着端午要到了,我在这宅子住得热,心里烦躁得很,正想有个清静凉快的地方消暑呢。到了自家的地方,也要自在些。”

章家如今借住在别人家的别业里,房屋虽不算少,但外头侍候的都是别人家的下人,行事自然不如自家便宜。况且每日都有族人上门探访章寂,若只是联络感情就算了,偏偏是打着给长辈请安的口号,占长辈的便宜,章寂又不是傻子,新怨旧恨涌上心头,哪里耐烦再见他们?搬得远了,也能少见族人几面。

对此文龙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京中的族人就不错了,虽说当年有些薄情,但还算知道分寸,不曾落井下石,比老家这些族人要靠谱,偏祖父疏远了京中的族人,又要回老家,如今再生气,可不是自找苦吃?只是他不敢说这种话,只能劝道:“祖父且别心急,那宅子虽好,到底不是咱们自己盖的,总要请您先过去瞧一眼,看有哪里要改的,趁着还未住进去,尽早改了,也省得日后住得不舒服再折腾。另外,咱们要搬过去,带的下人也太少了,还要再另外买人,或是雇人呢。”

章寂皱眉看向明鸾,明鸾便道:“身边侍候的人就差不多了,如果觉得不够用,就从京里再拨些过来,其他粗使的还是在本地雇算了。买的人太多,一代一代繁衍下去,人口就越来越多了,花费太大。”

文龙笑道:“三妹妹,咱们这样的人家,用的下人多数是买的,为的是比雇来的可靠。你若嫌花费大,万一遇上不好的下人,给家里带来祸事,那岂非得不偿失了?”

明鸾笑了笑,章寂就说:“你们兄妹各有道理,但我们家才几口人?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丫头婆子?现在用的就足够了。这本是内宅的事,龙哥儿你是男孩儿,不必理会,只管交给你妹妹就好。”

文龙忙应了,明鸾怕他脸上过不去,忙扯开话题:“已经到午时了,祖父先吃饭吧?”

一家人吃过饭,明鸾正要扶章寂去午睡,顺便将今日朱翰之告诉她的话理一理,却听得有小厮求见文龙,文龙出去转了圈回来,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是京里大妹妹来信了,石家…发生了一些事。听说石家表弟好象跟潜逃在外的冯兆中有往来,已经被锦衣卫拿了去,临国公府竟不理会。”

章寂脸色一沉:“怎么?他们难道真要弃了这个孙子不成?!可没了孙子,就没有孙媳妇了!”

“这事儿就更古怪了。”文龙顿了顿,欲言又止。

章寂喝道:“有话就说!在我面前有什么可隐瞒的?!”

“孙儿不敢!”文龙面露难色,“只是…大妹妹也只是猜测罢了,因母亲担心石家表弟被锁拿,小沈氏在临国公府要受委屈,逼着大妹妹去了一趟,匆匆见了小沈氏一面,看小沈氏的情形…她似乎是…怀孕了?”

章寂与明鸾听得呆住了,忽然闻见天边一声闷雷,天似乎要下雨了。

第九十一章孽种

天边雷声阵阵,不一会儿,窗外便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屋里一片沉寂。

明鸾见章寂脸色发黑,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沈昭容怀孕了?怎么会怀上的?不是说…石家长孙跟她…呃…感情不大和睦吗?姑祖母还是为了这事儿才气倒的。”可要说是她跟别人怀上的,也不大可能。临国公府深宅大院的,她行动力再强,身边也不可能离了侍候的人,谁能瞒过众人耳目跟她造个人出来?再说,以沈昭容自视之高,除非通奸对象是皇帝,不然她未必能看得上。

文龙讷讷地,欲言又止。明鸾正要追问,却忽然听得章寂喝令:“三丫头先回房去!新宅子里的事要忙活起来了,你先去跟你四婶商量一番。”

明鸾一愣,转头惊讶地看着祖父,章寂却又重复了一次命令:“快去吧,赶紧办好了,我好早日住进自家宅子里。”明鸾犹豫了一下,看看他,又再看看文龙,忽然间明白了,勉强笑道:“是,我这就去找四婶。”说罢行礼退下。

一路走,她就一路郁闷。以前祖父说起沈昭容与石家的事时,从来没避着她,现在倒忌讳她是姑娘家了,不过会让祖父闻之色变,急令她回避的,想必沈昭容在石家做下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吧?难道说…一直以未来国母自居的某人当真自甘下贱,跟别的男人偷情了?

明鸾离开了,章寂又摒退众人,才压低声音问文龙:“你将事情经过细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文龙连忙将妹妹元凤在信中所言一一回禀了。

原来石家长孙的住处附近一直没断了监视的人,在章家人看来,应该是石家人派去的。以防他家长孙又出什么夭蛾子,没想到居然发现有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在暗中与他接触,跟踪后又发现这些人是冯兆中的手下,立刻就报了官,官兵搜捕后。冯兆中逃走了。但他有几个手下落网,供出冯兆中确实命人联系表弟。但所为何事却不大清楚。石家长孙有了通敌的嫌疑,身份又不大可靠,立刻就被锦衣卫拿去了。临国公府得了消息。生怕惹祸上身,也不去打听,生生让自家嫡长孙在诏狱中度过了整整三天时间,还未放出来。

沈氏那边听说了消息。就知道石家是放弃这个孙子了,担心沈昭容会被丈夫连累。在婆家受气,就逼着元凤去看望她,希望能借安国侯府、南乡侯府以及元凤未来夫家武陵伯府的权势,给沈昭容撑撑腰,省得石家人怠慢了自己的宝贝侄女。元凤不得已去了一趟,临国公世子夫人招待了她,起初不大乐意让她见沈昭容的,后来石二太太出面劝说,才点了头。但元凤去了沈昭容院内,也就是草草寒暄了几句,当时她看见沈昭容面色苍白,还问对方是不是病了,沈昭容略带慌张地回说没有,然后就推说身上不好,端茶送客了。

元凤只觉得莫名其妙,待离开了临国公府后,她身边侍候的丫头才告诉她,在底下茶房里跟国公府的丫头婆子们一处吃茶叶,听说有人议论,说大少奶奶有身孕了,只是不肯承认,家里其他人都对此很不高兴。元凤不解,便将事情告诉了袁氏,袁氏命人送了一些保胎的药材去临国公府贺喜,不料沈昭容将东西都退回来了,还说自己不曾有孕,安国侯府千万别误会了云云。元凤以为,大概是孝中有孕,沈昭容觉得脸上不好看,因此不肯声张,但这种事瞒下又有什么益处呢?便又派人捎信过去劝她,谁知沈昭容当着她派去的婆子的面大发雷霆,说自己根本就没怀孕,怎么旁人就是不信?!

元凤心里生气,袁氏就悄悄儿找人打听了,问了临国公府女眷平日用惯的大夫,得知沈昭容确实身体有些不适,大夫发现了一些怀孕前期的症状,不过脉相不显,如果是有孕,应该不会超过两个月。元凤怨沈昭容不说实话,又不敢将实情告知沈氏,只能来信向兄长诉苦。

文龙说完了,便小心地留意着祖父的神情。章寂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半晌才沉着脸问:“石家人…到底是怎么看的?小沈氏确实怀孕了么?”

“这…既然石家下人都这么传了,大概是真的吧?大夫都说是有了,只是时间还早,脉相不显…可小沈氏为何要坚决否认?孝期有孕固然不好听,但以他们夫妻如今的情形,原本就已担了不孝的声名,再多添一条罪过,也没什么差别了。”文龙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不过孙儿有一点不明白,石家表弟不是说…他与小沈氏不曾亲近过么?后来两人也是相看两厌。据孙儿所知,姑祖母去世后,石家表弟就一直住在外书房,不曾回过内宅见小沈氏,姑祖母出殡后,他就更是去了守墓。当然,他们本是夫妻,也许在某一日在一处了,也未可知。”

这个猜测不能说不合理,但章寂却是不信的。他所知道的石家长孙,是个脾气有些倔的孩子,还有些傲气,只因家人逼他接受了小沈氏这个妻子,再加上他祖母与生母的死,他就连家人也怨恨上了,小沈氏于他是个天大的污点,他便是心中再不缀,也不可能碰小沈氏一根手指头,更别说与她生儿育女了!更何况,他对祖母一向敬重,正在热孝中,小沈氏又要对老人的死负有重责,他哪里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章寂沉声道:“也罢,你回信跟家里说,让他们留意京中的传言。这种事…倘若只是大夫误诊,小沈氏并不曾有孕,那就一切好说;但若是她有孕了,又确实是你石家表弟的种,这等不孝的畜生,咱们也不必理会他的死活!可万一…小沈氏这一胎不是你石家表弟的…”他抬眼看了看长孙,“就须得小心防范有人将脏水泼到皇上身上…”

文龙震惊地看着祖父的眼睛,忽然打了个冷战,勉强笑道:“祖父您放心。这事儿没头没尾的,怎会跟皇上牵扯上?两个月前,小沈氏早就嫁到石家了,便是怀了孽种,那也跟皇上无关!但凡是明眼人。就知道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那就最好。”章寂放缓了神色。“也罢,我瞧石家人大概也没功夫理会你大表弟。但这种事总要问了他,才知道端倪。你派个人回京去探探口风,看冯兆中那事儿是怎么回事?他不是逃走了么?怎又跟石家扯上关系了?若你大表弟是冤枉的。就打点打点。叫他少受些苦楚,再劝他别再跟冯家那边的人纠缠不清了,那些人若真的念旧情,又怎会抛下他不管呢?”

文龙心中虽不以为然。但还是领命退下了,走到院外。暗暗抹了把冷汗,忽然被人在背后拍了一记,不由得吓了一跳,回头一瞧,原来是明鸾。

明鸾在院外等候多时了,见状便笑道:“大哥你是不是做了亏心事?不然怎会吓得脸都白了?”

文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也试试被人从身后抽冷子打一下,看你会不会被吓着?真是大白天见鬼了,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竟没听见脚步声。”

明鸾笑说:“我在门边等好久了,大哥出来时就没看见?”

文龙看了看门边的树丛,有些无语:“谁会留意呢?方才我正想事儿呢。”

明鸾双眼一亮,正要追问,文龙却伸手一拦:“慢!别问我方才在里头跟祖父说了什么,祖父可是发了话,不许你小姑娘家家过问的。”

明鸾悻悻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不能知道的?”想了想,又觉得改日见了朱翰之,从他那边打听也没问题,就改口说:“算了,不问就不问,好象我真的很想知道沈昭容怀的孩子有什么猫腻似的。我只问大哥,方才是怎么了?就算大姐姐从京里写了信来诉苦,你犯得着把信上的内容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祖父吗?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离了京城,远离了那些烦心事儿,暂时将精神都放在老家这边了,你一番话又把他的注意力拉了过去,是生怕他不知道京城里怎么了,是不是?”

文龙正暗自后悔呢,忙道:“我本是无心的,不过是随口一说,原也没想过这事儿有什么不对。况且家里的事,能瞒过祖父他老人家的也少,若他知道我收到家书,却不告诉他,心里更要猜疑了。”

“谁叫你不告诉他了?”明鸾撇撇嘴,“我是叫你挑着来说!那些有可能涉及石家啦,沈昭容啦,皇上啦,燕王啦,之类的事,就不必多提了!如果怕他日后知道了怪罪,那你就草草带过,不必说得太详细!”她瞥了文龙一眼,语气中有几分抱怨,“我只道大哥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会有犯糊涂的时候。”

文龙恍然大悟,不由顿足:“我果然是糊涂了!”又问明鸾,“如今可怎么办呢?”

“凉拌!”明鸾一挥手,“你不说都说了,以后要是瞒着,祖父只会更加怀疑,只能小心挑些无伤大雅的消息告诉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要是京中真发生了什么大事,你也瞒不住,把事情严重性说轻些就好了。总之,让祖父尽量留在这里。”

文龙领会了,过后果然不再提起这件事,直到京城回信到了,他才轻描淡写地提了一提,说石家仍旧对长孙不闻不问,也对长孙媳的胎秘而不宣,沈昭容继续否认自己怀有身孕,只说是犯了旧疾,照着过去的老方子抓药吃药,元凤已经开始怀疑是大夫诊错了。

章寂暗暗放下一半的心,他哪里知道,文龙私下隐瞒了信中两条重要信息:那位给沈昭容诊胎的大夫,原是临国公府多年用惯了的,却忽然全家离开了京城,从此不见踪影;另外,他派去狱中看望石家长孙的人,也回报说石家长孙坚决否认自己曾与小沈氏同床共枕,还很激动地声称她怀的绝不是自己的种!若不是锦衣卫还不肯放人,石家长孙当场就要冲回家去抽死那个“偷汉子的贱妇”了。

再过得几日,京中又有信传来,却是沈昭容有孕之事惊动了宫里,皇后娘娘派了宫人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沈昭容再次否认自己有孕。皇后娘娘不知是不是怀疑她在说谎,又派了个太医过来。谁知太医还未见到沈昭容,后者就忽然摔了一跤,见了红,当时在场的人多,许多人都瞧见了她身下有血,可过后太医诊脉,却又说她不是有孕,只是经期不调,开了方子给她调理。没想到无人相信太医的话,反而让怀疑沈昭容腹中胎儿生父身份的人更多了,连皇帝都被搅了进去。

文龙心中苦闷非常,这些事,他不敢照实跟祖父说,怕祖父一念之差,跑回京城去,又给燕王大业添加变数,但这种通奸生子的丑事,他又不能跟未出阁的妹妹们讲,此时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只能悄悄儿写了密信,派出亲信小厮,连夜赶往杭州送信,向父亲章敬求助。

明鸾不知内情,见他一直没有下文,还以为京城里的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大夫诊错了脉而已,便把精神都放到新宅子上了。因章寂急着搬走,宅子未经大改,只是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补种了些花草,添了家具摆设,又命京城大宅的管家老张派了一批老实勤快的下人过来。明鸾与林氏另行在本地寻可靠的牙行雇了二三十个仆从,负责宅中粗使活计,只是不许进内宅去。如此忙活了半个月,章家人终于搬进了新宅中。

新宅就位于常熟县城内,无论是逛街还是游玩,都十分方便。因常熟一带水道四通八达,文龙还买了几艘船回来,从画舫到小舢板都齐全,专供家人出行方便。明鸾见那画舫挺精致的,想起在古装片里看到的游湖故事,还想试一试,可惜她身处孝期中,细竹在耳边小声提醒她,不要主动提出去哪里游玩,免得叫人说闲话。她就拐了个弯,想了个法子让虎哥儿向章寂提出了要求。章寂正嫌夏天闷热,也有心到水上凉快凉快,就答应了,全家一起乘画舫到尚湖玩儿去!

无奈的是,最终成行的人,从章寂到林氏,从文龙到虎哥儿鹏哥儿,都齐全了,却没有明鸾的份。原本明鸾是想凑个热闹的,但细竹又在旁小声提醒她,大概是林氏耳尖,听见了一句半句,让众人想起明鸾身上还有孝,就把她丢下了。明鸾心中郁闷,因怕家里人责怪,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闷闷地送家人出门去了。

明鸾独自在家,百无聊赖,天气又热,正郁闷呢,细竹却跑来劝她了:“姑娘若实在闲得慌,不妨出门逛逛去?我听哥哥说,附近街道新开了一家绸缎铺,里头还有卖茂升元的蜡染绸呢!”

第九十二章张记

明鸾动作一顿,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看向细竹。

细竹双眼笑弯弯地,一脸的纯真无辜:“是真的!姑娘,我不骗你。在京里的时候,因要做新的春装,张爷爷叫绸缎铺子的人送了时兴衣料进府给四太太和姑娘挑,姑娘不是指着一匹蜡染绸给我看过么?昨儿姑娘差我去买新的珠儿线,预备打络子用,我经过那家铺子,一眼就看见了!不但有流云百蝠这类常见的花样,还有天女散花的,岁寒三友的,不正是姑娘从前提过的…您在德庆给瑶民们想出来的纹样么?”

明鸾忽然笑了笑,瞥着她道:“奇怪了,京城里也有蜡染绸,那时候你可从来不会怂恿我上街逛去,今儿怎么一反常态了?何况你早上才说过,我正在孝期内,不该出门玩乐,自然也不该去逛街的。”

细竹笑道:“姑娘,这是两码子事儿。去游湖,谁都知道是去玩儿,姑娘虽说是陪家里人去的,但叫人知道了难免有些不妥。只是,礼法上只说守孝的人不该玩乐,却从来不禁守孝的人上街采买东西!您前儿不是才说过,从京城出来时,只带了那一箱衣裳,如今天气热,整天只有那几件来回换着穿,都有些烦了,可不正该买几匹夏布做两件新衣裳?就连侯爷、四太太和几位少爷们,也该添置新衣了。如今天儿越来越热,从京里带来的衣裳都不够穿了。”

这分明是睁眼说瞎话!出京时已是初夏,明鸾早有心要在外头多待些时日的,自然把家人夏天的衣裳都带足了,她昨日抱怨两句,不过是因天气闷热得紧,随口说说的,哪里是真为了衣裳不够穿?

不过细竹会说瞎话,必然有缘故。明鸾也不生气,反而笑意盈盈地道:“你别跟我装神弄鬼的。我还不知道你吗?平时我叫你办什么事,你总是干净利落地办好了,虽然在别的事上不如萱草服侍得周到,但办事能力是杠杠的。也从不多嘴说些什么,不该问的事从来不问。不过…只要你主动开口叫我去做什么,那一定是有目的的!说不定就是有人指使你将我诓出去。如今还有谁能支使得动你?不用说,一定是某位侯爷了。比如看房子那事儿可不就是这么来的吗?正巧,他人就在常熟,没有不在场证据,又是习惯了暗地里行事的。你趁早儿给我从实招来。不然休想我迈出大门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