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晴红着脸,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杨怀瑜恨道:“你这个疯丫头,从哪里听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云初晴面色露出几分笑意,“那日我爹见了药方,就笑着说这个神医颇有雅兴。我问他是何雅兴,他卖关子不肯说。我就找下人去查。下人说,这纸上面有极乐坊的印记。”

杨怀瑜接过药方一看,果然在纸笺左上角有一枚同心兰标记,很不起眼。

她暗自后悔,当初应该重誊一份才对,怎么就这样送过去了。韦昕也是,不是都说他心思缜密,竟然也会出纰漏。

只是,谁会想到云沐山竟也去过极乐坊。

想到此,杨怀瑜脱口问道:“你爹去过极乐坊?”

云初晴急忙摇头,“呸,我爹才不是那种人。他是听说枫霜阁跟极乐坊有关联,就派人暗中调查,这才知道。”

枫霜阁跟极乐坊,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会有什么关联?

要说真有联系,恐怕凌萧是二者惟一有交集的地方。

杨怀瑜心思转的飞快,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只叹道:“你爹倒是什么都不瞒你。”

云初晴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我爹还指望我继承家业呢。我娘倒是担心我一个女孩子学太多仕途经济嫁不出去,所以才整日催我住在你家。”

说道这,云初晴愁道:“明年选秀,秀女不止从正五品以上官员家选,富商及名门望族家中十三至十六岁的女子亦是待选秀女。”

杨怀瑜一愣,若此事为真,云初晴就在采选之内。想起以前她对待进宫的态度,杨怀瑜明白了云初晴的处境。

云初晴沮丧道:“听人说,过了正月,皇上就会停了民间的嫁娶。”

这么快!

如今已是十一月中,只有两个半月的时间。

杨怀瑜关切地问:“你爹是怎样想法?”

“我爹自然不肯。我家出身商贾,进了宫,别说妃嫔了,能升个昭仪美人就不错了。整日被人欺压着还得时时提心吊胆,谁愿意?”

杨怀瑜出主意,“贿赂医官,就说身有暗疾。或者在礼部找找路子。”

选秀规程是礼部制定的,秀女名册也是礼部核对好了报备给内府衙门。找礼部是最妥当的做法。

云初晴叹气:“我也这样想。我爹不同意,说日后传出去,难嫁人。礼部托了人寻路子,都说难办。皇上第一次选秀,力求万全,切不能搞砸了。”

杨怀瑜叹道:“那只有尽快找个人嫁了,两个半月,还来得及。”

云初晴有些犹豫,脸上浅浅覆了层红云。

杨怀瑜试探着问,“你可有了主意,是哪家公子?”

“林淮扬”,云初晴倒是坦率,“我喜欢人家,可人家根本都没正眼看过我。”

杨怀瑜眼前出现了一张黝黑淡漠的脸,如此冷硬的人物,说服他娶一个毫无印象的人,还真不容易。杨怀瑜想了片刻,迟疑地说:“我倒有个法子,听不听随你。”

云初晴双眼一亮,“什么法子,快说?”

杨怀瑜低声道:“夫人生辰时,戏班子唱了一出《西厢记》。不如学了崔莺莺将生米煮成熟饭,林将军定非赖账之人。”

云初晴双眼一亮,又黯淡下去,“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人在郾城,我找谁煮饭?”

听了此话,杨怀瑜大笑出声。云初晴气得啐她,“不但不帮忙,还幸灾乐祸。”

杨怀瑜收了笑,正色道:“他过年时定然回京,你倒是趁机好好想个法子怎样与他煮饭。你也求你爹想想其它办法。”

云初晴无奈地点点头,告辞走了。

杨怀瑜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选秀只在五品以上家中选是万晋旧例,明年却扩大了采选范围,是礼部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林淮扬为何去了郾城?

还有先前云初晴所说,枫霜阁与极乐坊有关联,到底是真是假?

思来想去摸不着头脑,杨怀瑜准备夜探韦府,找韦昕问个清楚。云初晴是她惟一的好友,她决不会置身事外。

亥初时分,杨怀瑜装扮妥当。采芹担心地问:“要不要告诉月公子?”

杨怀瑜摇摇头,“不用,我很快就回来。”

韦府的机关难不住她, 而且在及笄前韦昕也不会为难她。

明月高悬,大地寂静。

杨怀瑜熟门熟路地翻上墙头,翩然落在不远处的松树上。松针隔着面纱扎在她的脸上,一阵刺痛。

松树低矮枝疏,又有松针扎人,并非绝好的藏身处。可她体形小巧,身子灵便,躲在树杈处倒也不易发现。

杨怀瑜环视一下四周,正要跃下,忽听身后窸窣声响,一只铁钩咬在围墙上。接着,墙头探出一个人的脸。

那人蒙着黑纱,瞧不出面容,可那双眼睛却极为熟悉。

昨日才收到丰宜的信说是因望江上冻工事暂停,他想四处走走,查看一下铺子。今日怎就到了盛京。

杨怀瑜满腹疑虑,强忍着没叫住他。只见丰宜收了钩绳,跃下围墙,很灵巧地藏在冬青后。不远处有轻微的石子落地声,丰宜稍待片刻,见无异声,猫着腰走了几步,纵身上了屋顶。

杨怀瑜探出身子,也悄无声息地上了屋顶。

前几日刚下过雪,青色的瓦当间残留着的积雪,被明月照着,反射出银白的光。丰宜一身灰衣,在银白的光里并不显眼。反倒是她的黑衣,更觉得突兀。

丰宜熟门熟路地在鳞次栉比的屋舍间一跳一纵,顺利地避开了机关陷阱,躲开了侍卫护院,翻入一个僻静的院落。

杨怀瑜勾住檐角,腰身翻下,借着月光看到丰宜正翻着书案上的一摞书册。

他在找什么?

杨怀瑜正疑惑,忽听有脚步声匆匆而来,她急欲翻回屋顶,可足尖使力久了,有些酸软,一时竟用不上劲。

丰宜显然也听到了脚步声,一个箭步窜了出来。

眼看就与杨怀瑜对个正照,屋顶上突然出现了另一个黑影,搂住杨怀瑜的腰朝松林方向逃去。

身后打斗声传来,显然丰宜被人发现了。

那人直跑到松林深处才将杨怀瑜放下,喊了声:“姑娘。”

杨怀瑜立定身子,看着眼前陌生的身形,问:“你是谁?”

那人扯下黑纱,露出美艳绝伦的面容,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枉奴家唱曲子给杨公子听,杨公子竟忘了奴家?”

又是让人酥软的“杨公子”,杨怀瑜不确定地问:“十一郎?”

十一郎眉眼弯弯,“奴家在。”

他不是不会武功吗?可这一路腾挪跳跃,分明是个绝顶高手。

杨怀瑜怀疑地看着他,十一郎敛了嬉笑,抱拳施礼,“凌萧见过姑娘。”

凌萧!

从来不肯露面的凌萧!

竟然是个男人!

杨怀瑜想起被他吓哭的情形,牙齿咬得生疼。凌萧显然猜到了她的心思,先抱怨起来,“那夜奴家可被公子吓坏了,奴家接客这么多年,还头一次见到客人哭。”

想到如此俊美的人物委身于那种地方,杨怀瑜从心底升起一股愧疚与歉意,她磕磕巴巴地说:“委屈你了。”

凌萧“呵呵”笑道:“我跟姑娘玩笑的。我在那里很好,没有被怎样。”

听到“没有被怎样”,杨怀瑜的脸红了一下,只听凌萧问:“姑娘怎么想起到韦府来?”

杨怀瑜简要地把云初晴的事说了一遍。

凌萧道:“这是皇上的意思,找谁都没用。如今国库空虚,皇上想借机把那几家富商控制起来。云家是首富,即便云姑娘真有隐疾,照样也得进宫。姑娘不妨劝云姑娘莫再四处托人了,还是趁早找人嫁了吧。”

杨怀瑜又问起林淮扬。

凌萧道:“姑娘所料不错,他去郾城就是为了地宫。现在留在白鹤山的都是林淮扬的亲信。听说他发现了一些东西,连夜送到了韦府。”

丰宜是因此而来!

他在书房里翻找,想必那些东西是信笺书册一类。

那么,凌萧是因何来?

凌萧笑着点头,“我跟丰宜一样,也是因那些东西而来。”

杨怀瑜问:“是什么东西?”

“似乎是本账簿,还有名册。”凌萧不太确定。

账簿?南宫家的账簿,丰宜早就看过,而且那些铺子还是他一手安置的。

凌萧看着她微蹙的蛾眉,低声道:“枫霜阁的事极复杂。姑娘还是脱离这淌浑水为好…如今凡事有韦昕顶着,有朝一日他撒手不管或者顶不住了,姑娘可就麻烦了。”

杨怀瑜沉默不语。

凌萧叹了口气,说:“我先回去了,姑娘当心。”刚走两步,停下来,道:“姑娘上次打听的《太祖皇帝传》,还没编撰出来,翰林院根本没有。”

杨怀瑜点点头,朝他扬了扬手。

出了松林,杨怀瑜辨明方位,再度往书房方向走去。

尚未走近,就看到刚才还黑着的书房亮起了灯,有人影晃来晃去。杨怀瑜轻烟般避开守在门口的侍卫飘进院子,慢慢地摸至窗外,侧耳细听。

“那三人都服毒自杀了,丰宜跑了。”青桐的声音。

“他会再来,你去把机关重新布置一下…”韦昕说了半截,却没了下文。

杨怀瑜竖起耳朵,韦昕懒懒的声音又起,“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青桐开门出来,躬身道:“姑娘,请。”

杨怀瑜讪讪地进去,就看见韦昕穿一身半旧宝蓝色道袍,斜靠在软椅上,双眼直直地看着她,嘴角隐隐一丝笑,说不出是嘲弄还是——

及笄夜

杨怀瑜突然有点心虚。半夜三更跑到一个独身的年轻男子家中。

韦昕收回目光,翻看着桌上的书卷,冷冷地问:“你也为了账簿而来?”声音里有失望,有不屑。

杨怀瑜直觉地想要解释,“不是。”

韦昕斜睨着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杨怀瑜只得又把云初晴的事情说了一遍。

韦昕点点头,道:“别让她乱托人了,传到皇上耳朵里不好。不想进宫,嫁人是唯一的办法。”

跟凌萧一样的说法。

“可林淮扬在郾城,怎么嫁?”杨怀瑜脱口说出云初晴的秘密。

韦昕侧过身,“云姑娘喜欢林淮扬?那她只能进宫了。”

“为什么?”杨怀瑜急道,“晴儿还准备效法崔莺莺呢。”

韦昕脸上绽出笑来,“你出的主意?”笑容入了心,眼底如满天星辰。

杨怀瑜看呆了一下,才点点头。

“你觉得林淮扬会是张生?”韦昕再问。

杨怀瑜烦道:“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来问你。”

韦昕起身,站在她的面前,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来问我?”

为什么来问他?

为什么?

他是敌人,是对手,可她有需要的时候,想起来的第一个人为什么竟然是他。

他眼眸里的星光,如同清晨浓雾里的灯盏,不由自主地吸引着人靠近,杨怀瑜觉得自己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不帮算了。”她转身欲走,手臂却被拉住了。

韦昕拽着她来到书案前,“研墨。”

杨怀瑜忿懑地看着他,韦昕也不解释,待墨好了,拾笔写了四个字——见信即回。

竟是瘦硬坚/挺的柳体。

果真,他的字也是戴着面具的,对不同的人,展现不同的面貌。

韦昕封好信纸,道:“林淮扬大概五日后会回来。今天是十一月十二,还有一个月是你生日。在你生日前,我会在我能力范围内帮你做三件事,满足你的心愿。”

“然后呢?”杨怀瑜问。

韦昕迟疑了一下,答:“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是我不想死,所以只能是你。”

“好,那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云初晴在过年前嫁入林家。”

韦昕点头,“我答应你。”

“第二件事是——”

韦昕打断她的话,“你不必现在全都说出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二更时分,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屋子里响起苦苦压抑着的咳嗽声。韦昕满脸通红,双手紧紧捂住胸口。青桐倒了热茶过来。韦昕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待气息平静了,吩咐道:“把药准备准备吧,也该配齐了,过几日好用。”

青桐犹豫道:“大人不考虑其它办法?”

韦昕摇头,“我不想等,十六年了,我已经受够这副身子了。”

“可杨姑娘是无辜的…大人真的不曾对杨姑娘动心?”

“她姓南宫,不姓杨。她固然无辜,可当年死了那么多人,哪一个不无辜?”韦昕喃喃道:“我从来未对女子动过心。满足她三个心愿,只是为了心安而已。”

为了心安?

为什么他会觉得心里不安?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冬雪一场接着一场。

采薇穿着厚实的青布棉袄,望着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抱怨不已,“今年雨水格外多,夏天整日下雨,现在每天下雪,都出不了门了。”

采芹打着伞从门外走来,恰好听到采薇的感叹,就笑:“古语说下雪是好事,管着明年好收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红洒金喜帖来,“咱们大姑娘成亲就定得急,没想到云姑娘更急,还没听说下定,后日竟然就要成亲了。”

杨怀瑜淡淡扫了一眼采芹呈上来的喜帖,让采芹收了起来。

明日是腊八,后日腊月初九,再过三日,就是她的及笄礼。

云初晴成亲,杨怀瑜没去,只托杨洪送了一个大包裹。

三日后,云初晴回门时,正值杨怀瑜的及笄礼。因是庶女,加上天气不好,再者杨家一向没有大操大办的习惯,所以没有宴客。杨夫人亲自给杨怀瑜梳了头,插上一支赤金红宝石如意簪就算礼成了。

紫英苑倒是真正热闹了一日,采芹采薇以及丫鬟婆子们给杨怀瑜送了礼,杨怀瑜则回请她们吃酒。

直到戌时,丫鬟们才收拾了残酒剩菜,婆子们该回家的回家,该上夜的上夜,各自散去了。

月影是筵席散后从墙头翻过来的。

杨怀瑜披着兔毛斗篷正立在竹林里。月影送的礼物是把桃木梳子,上面刻着两个字——西月。

西月是她的乳名,事实上也是她真正的名字,南宫西月。

丰姨娘说,知道有她的那刻,恰好看到月在西天,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她叫西月,他叫月影,西月的影子。

“姑娘长大了。”月影看着杨怀瑜光洁的额头,感叹。

梳子是细细打磨过的,摸上去光滑温润,杨怀瑜忍不住潮湿了眼角,“月影,你可想过过自己的生活?”

“没有,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跟姑娘分开过,只除了那次。”

只除了那次。

三年前,丰姨娘让杨怀瑜去青州取东西。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月影陪着。原本一路顺利,回来经过廊坊时,他们遇到了大风雪。

月影扒开草垛挖了个洞,让杨怀瑜进去避雪,他去找食物。

大雪掩盖了他的脚印,抹去了他留下的印记。他找不到当初那个草垛了。

他疯狂地推翻了方圆五里上千个草垛,村民们远远地看着他,以为他是个疯子。

那个时候,他想过死,想过逃,也想过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可是想到丰姨娘对他的爱护,想到杨怀瑜对他的依赖,他还是回到了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