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是在他手里丢的,他应该承担这个责任,是生是死都由丰姨娘决定。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他依然记得在姨娘院里看到杨怀瑜那刻的狂喜,他一把抱住她像是抱住得而复失的珍宝。

杨怀瑜窝在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从来都是体贴的孩子。

没有人责骂他,可是他无法原谅自己,跪在雪地里思过。

那天也是杨怀瑜的生辰,她十二岁的生日。丰姨娘亲自下厨,替她庆生。

他还记得她一路小跑着过来,跪在他身旁,哀哀地说:“月影,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还没送我礼物。”

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他看到她温婉的眼,含着关切,焦急。

那次,他送她的也是梳子,竹子做的,他用了两个时辰,在午夜前完成了。

自此,他再没有离开过她。

杨怀瑜自然也记得那次。

她在草垛里又冷又饿,忍不住爬了出来,在雪地里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终于踉跄着走进了一间破庙。

就是那天,她遇到了韦昕。

从此爱上了云峰茶,爱上了百合酥,爱上了竹香,爱上了雪青色松鹤延年的锦被,爱上了一切能够想起他的东西。

从此心里梦里都是他。

在郾城的时候,她已经想得很清楚,如果白鹤山的情形再来一次,她依然会义无反顾地放他走。

如果,他真的让她死了才甘心,那么她成全他。

明月东移,雪地上映出她飘忽的身影,孤单又落寞。

是谁在轻轻叹息?

杨怀瑜回头,只看到竹叶婆娑,哗啦——哗啦——

再回头,雪地上多了一个影子。

青桐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姑娘,若你想离开,属下会帮你。”

“不必,我已决定了。”

“姑娘,你真的愿意为了大人——”

杨怀瑜打断他的话,“我不是为他,我是为自己的心。”

青桐低叹:“姑娘的心,属下也明白三分。大人才智胜过属下百倍,为何却瞧不出来。”

为何瞧不出来?

连青桐都了解她的心意,韦昕怎么会不清楚。

既然清楚,却坚持这样做。

她还能说什么?杨怀瑜道:“快子时了,走吧。”

几分悲凉,几分决绝,尽在短短的一句话中。

走吧!

暖洋洋的书房里,韦昕负手立在窗前。窗扇半开,冷风嗖嗖地钻进来,吹在他的身上,穿透了衣衫,彻骨地凉。

静悄悄的夜,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呼呼。

韦昕合上窗子,靠在软椅上。精致而苍白的面容被昏黄的烛火映着,越发阴沉不定,神秘莫测。

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伴着寒气,进来两个人。

青桐挑了挑灯烛,悄悄退下了。

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韦昕整整衣衫,不徐不急地来到她面前。

她少见地穿了身桃红色折枝花交领褙子,发间插着赤金镶红宝石簪子。如此艳丽的装扮,却衬着她的身形越发消瘦轻盈,双眸更显明净清澈。

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温婉的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

她不再掩饰了?!

韦昕微闭了下眼,转过身,淡漠地说:“还有两件事,我会帮你做。”

杨怀瑜糯软轻柔的声音传来,“两年前,我曾有幸在落枫山听过大人弹琴,这么久了,不能或忘,不知大人可愿再弹一曲?”

“好,姑娘想听什么曲子?”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就《长相思》吧。”话音方落,凄婉的箫声响起。

长相思,在长安。洛纬秋啼金井栏,微霜凄凄簟色寒…

是她,曾与他琴箫相和的人是她!

韦昕愕然回头,杨怀瑜双眼微合,泪水盈盈于睫,无声地自腮旁滑下。

韦昕心里翻江倒海,往事一幕一幕闪过眼前。

忘忧阁,那管糯软轻柔的声音,让他心生好奇;

竹林寺,那个飘逸出尘的身影,令他心向往之;

望江楼,她侃侃而谈,“大人不吃甜食,但爱百合酥;爱喝淡茶,尤喜云峰。”

她掩唇轻笑,“此缝独一无二,就是仿制也仿制不来。”

她神情倨傲,“挑你拿手的随便弹吧。”

她的聪颖,她的无助,她的倔强,她的脆弱,从何时起,闯入了他的心房?

箫音嘎然而止,拉回了他悠长的思绪。

杨怀瑜淡然地说:“大人动手吧。”

“我答应过你三件事——”

杨怀瑜打断他的话,眉眼弯弯,“我偏不如你的愿,我要让你时时记着,你欠我的情。”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唇边却含着笑,黑眸被泪意染过,亮得如同黑曜石。

韦昕牵起她的手,穿过重重帐幕,来到一处冒着热气的温泉。

杨怀瑜低头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掌心贴着掌心,手指缠着手指。

这是第三次,他们这样地十指相扣。

第一次,在马车上,她死抓住他的手不放,他任由她握着了。

第二次,在竹林寺,她偎在他身旁不愿离开,他只沉沉睡着。

这一次,却是他主动牵了她的手,握得这样紧,这样贴合。

韦昕神情淡漠,“你不问为什么?”

杨怀瑜摇头,“我只知道,我是南宫家的人。”

韦昕的眼眸瞬间变冷。他松开她的手,一把扯下她身上粉红色的褙子,扔在地上,“既然你明白,我也不多废话了。”

说着,又去解她白色绫衣。

她雪白的脖颈就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面前,骨瓷般细腻。

杨怀瑜脸上飞过一丝羞色。

面前秀色可餐,指下顺滑如玉,韦昕顿觉一股火焰不受控制地从脑海一下子窜到下腹,身体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

杨怀瑜清亮如水的眼眸强作平静地注视着他。

韦昕口干舌燥,张嘴咬在她的脖颈处。

杨怀瑜忍不住叫“痛”。

恰此时,外面有人高呼,“圣——旨——到——”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很纠结。原本想让男女主有点感情上的突破,可是写了半天又觉得过于突兀,改啊改啊,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各位亲们有什么看法。

好想知道你们的感受啊~~~~

刚才改了几个被和谐的地方。

惊天雷

韦昕猛地放开她,大步走了出去,那种匆忙竟然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青桐神色不宁地等在帐帘处,手里捧着官服,“萧大人在大厅里,没说什么事。”

半夜三更传圣旨,韦昕铁青着脸,换了衣服,往大厅里赶,刚到门口,就看见青色官服的萧如是坐在太师椅上悠哉悠哉地喝茶。

萧如是放下茶盅,扬声道:“皇上口谕——”

韦昕不情愿地跪下,只听头顶清亮的声音说:“明日辰时,礼部尚书韦昕到御书房等候觐见,钦此。”

韦昕起身,袍袖一甩,“就这么个口谕,你不会明日早朝时告诉我?”

萧如是一脸委屈,“下官记性不好,怕耽误皇上跟大人的事,半夜醒来突然想起这话,赶紧换上官服赶过来。没想到大人却不领情。也罢,如今皇上的话已经传达了,下官要回去补觉。”

韦昕冷声道:“萧大人好走,本官不送。”

萧如是却停下步子,桃花眼含着笑,“下官给大人提个醒儿,皇上听说林将军成亲是大人保得媒,似乎不那么高兴。”

韦昕冷哼一声,“此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抢先一步出了门,把萧如是晾在身后。

再回到书房,已是人去屋空。

长案上留着一张字条,清丽的簪花小楷,“一支曲子一件事,大人事多莫相忘”,墨迹未干,显然才写不久。

韦昕看着字条,唇角微微翘起。笑意一闪即过,他脸色复又凝重,高声道:“青桐。”

进来的是青梧,“青桐临时有事,属下代为当值。”

韦昕思量片刻,道:“去查查萧如是近两日见过什么人。待青桐回来,让他在门口跪上两天,以后调到药房,负责煎药。”

青梧忙求情,“大人,青桐——”

韦昕摆手止住了他,“我已决定了,若再多说,也到药房去。”

青梧退下,有点担心青桐。

青桐一直待杨怀瑜进了紫英苑才离开。

杨怀瑜点了灯,褪下外衣,对着镜子细细看,就见脖颈处两行紫色的齿印,已咬破了皮,旁边血渍已经发黑,看着有点瘆人。

她悄没声地拧了帕子,把血污擦掉。伤痕沾了水,隐隐作痛。

杨怀瑜皱着眉头,他下口还真重。

换了水,重新取帕子净面,方才哭过,眼皮有些红肿,可一双眸子却闪着异样的光彩。

这一次,她豁出命去跟他赌,赌他的不忍,赌他的不舍。当他咬她的那刻,她赢了。

他终是没有用她的心头血做药引,所以气极恨极才下口咬她,想让她尝尝那种痛的滋味。

那次夜探韦府回来,青桐来找过她。

只说了一句话,韦昕的病,其实是蛊,只有她的心头血做药引才能解。

再问,青桐却什么也不肯说,让她去问韦昕。

对于蛊毒,她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月影给她找了一些书回来,也只是简略地提到是湘西苗人常用的一种巫术,并无解毒之法。

是走,还是留。

她也曾犹豫过,走了,找一个安静的村子,过自己向往的平民生活。若留,那么有可能真的就死了。

选择活着却没有他,还是拼死换他一生不忘?

韦昕中了蛊。她也是,她中的是心蛊,为了他,宁可什么都不顾。

这一夜杨怀瑜睡得很安稳,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自进入腊月,杨夫人就免了她们的昏定晨省,连膳食也让她们各自在园子里用。一来是因为,年底夫人事情多,贞顺院回事的人络绎不绝;而来则是怕她们吃了饭来回走,受了冷风。如此,杨怀瑜倒落了个清闲。

许是接近年关,枫霜阁消停了许多,并无大动作。

丰宜在腊月十八那日来过一次,交给她一些银票,是这半年的节余。又送给她一个碧玺的手串,说是补给她的及笄礼。至于其它,什么都没说,也没提他去韦府的事。

腊月二十八,皇上封了大印,这一年算是平安过去了。大姐出嫁,三妹禁足,杨怀瑜过了有生以来最清静的春节。

正月初三那日,皇上开印,第一件事就是停了民间嫁娶。然后批了为免外戚干政,秀女只在五品之下官员及望族富绅家采选的折子。

杨怀瑜松了一口气,至少杨怀瑾不必担心杨怀琳进宫惹事。

正月初十,云初晴出嫁刚满一个月就来杨家小住,与杨怀瑜挤在紫英苑里。

杨怀瑜见她衣饰打扮比往日华丽,那张圆脸却瘦了好大一圈,忙问:“你还好吧,林将军对你怎么样?”只怕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云初晴漫不经心地答:“没什么好不好,反正成天见不着面。”

杨怀瑜想问,可话尚未出口,已觉得脸上发烫。

云初晴明白她想问什么,红着脸说:“我们还没圆过房,夜里各睡各的,白天他从来不在家。”

杨怀瑜后悔不迭,“早知,我就不该给你出那个馊主意。岂不累了你?”

云初晴笑着安慰她,“别,我来可不是这意思。现在他跟我别扭着,你等着瞧,我如今受到的冷遇,早晚都要讨回来。”

杨怀瑜忐忑地问:“你不怨我?”

“我自己做的决定,怎么会怨你。而且,我嫁给他,不后悔。他虽对我冷淡,可人极好。”云初晴看着她,长长叹了一声,“我们要去漠北了,这三五天就走,想着以后见面就难了,所以来看看你。”

杨怀瑜吃了一惊,“去那里做什么?听说风沙大,吃的用的都不方便,连喝口水都困难。”

“林淮扬想去。在漠北,瓦剌人经常骚扰汉人,他有事情做。在京城待了大半年,他闲得快长霉了。况且当日答应成亲,也是韦大人应允助他回漠北。”

那样一条铁骨铮铮的刚硬汉子,留在京城管些鸡鸣狗盗的事,确实委屈了他。

杨怀瑜眼神稍黯,“你不能留在京城?”

云初晴道:“是我主动跟着去的,我不想与他分开…老夫人跟大哥大嫂也都同意。”

杨怀瑜想起当日杨怀瑾定亲时,云初晴嫌郾城偏远,说只肯留在盛京。如今,到要去更荒凉的漠北,不免有些唏嘘。

云初晴反倒再三宽慰她,许诺一定常常给她写信。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宿,交三更时才各自睡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二月。今年的乡试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日三天。刚过二月二,便有心急的学子进京备考,联络往日科考的同乡以及拜访各位考官。

罗源也不例外,刚安顿好就来杨家拜访,带了很多礼物,不但老爷夫人有,连杨怀瑜跟杨怀琳的也准备了。杨重运亲自接待了他,与他在书房聊了大半日,还留他在外院用了饭。似是极看重他。

会试向来由礼部支持,地点就在礼部贡院。韦昕为正主考官,萧如是为副主考官。

十六日一早,参加完会试的举人们就慷慨激昂地举着万言书在皇宫门口,要求皇上彻查韦昕贪污索贿,处死韦昕。有些学子甚至冲进礼部,将里面的物品砸了个稀巴烂。所幸其时韦昕在文渊阁,并未受到牵连。

事情闹得轰轰烈烈,最后不得不出动五城兵马司的人强行冲散学子,并抓了十几个为首的才算结束。

学子们的这一番折腾,并没有得到理想的结果,殿试那日,韦昕依然神定气闲地穿着大红朝服站在百官之列。相反,被抓的十几人却以各种名目被定了罪。有的是不孝,有的偷盗,有的是强抢民女,总之人证物证俱在,他们不得不伏法入狱。

罗源虽不是一甲,可也得了进士的身份。杨重运建议他继续考庶吉士,不要去地方州县。

杨怀瑜得知这些,直觉认为罗源跟万言书脱不了关系。

也不知韦昕在朝堂见到罗源那刻心里是怎样想的?

想到此,杨怀瑜竟然有些坐不住,趁着夜色,去了韦府。

韦昕果然在书房,正伏案写着什么。杨怀瑜打量一番,见后窗开了半扇,遂轻手轻脚地自屋顶转到后面,身子如一缕轻烟,滑进了屋子。

刚落地,就听到韦昕的声音,“来人,韦府何时由得人随便出入了?”

门外走进两名侍卫,见到杨怀瑜,大吃一惊,对着她拉开了架势。

杨怀瑜恼道:“你不必如此,我只问你一句话。”

侍卫们看了看韦昕,悄声退了出去。

韦昕放下笔,抬起头,懒懒地开口,“说吧。”

一个月不见,他的面色似乎好了许多,不再苍白如纸,反倒带了些许红润。可神情却是憔悴,眉宇间仿似拢着吹散不去的轻愁。

杨怀瑜突然觉得面前的人极为陌生,他的眼神不是往日的犀利,不是习惯的嘲讽,取而代之的是平静,或者还有失去生机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