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府的马都经过良好的训练,她的身子又轻盈,一路骑过来并无险状发生。杨怀瑜拍拍马腹,实在没法只能用它换银子了。

杨怀瑜牵着马慢慢往前走,路上遇到荷锄归家的农夫,她打听了一下,此处已是山东界,前面就是德州城。

已近黄昏,骡马市场甚是冷清。杨怀瑜转了大半圈才找到一个收牲口的马贩子。马贩子围着马前后打量一下,狐疑道:“姑娘的马是官马,不是偷的吧?”

买卖官马要入狱,偷盗官马亦是。

杨怀瑜腹诽,难怪世人盛传韦昕贪赃枉法,敢情官府的东西全当成自家的了。

她可不想因为银子,把自己弄进监牢里。

杨怀瑜拉过马,“不卖了。”

马贩子欺负她年纪小,威胁道:“姑娘,把马留下,我就不去官府举报你,否则,姑娘就等着吃牢饭吧。”

杨怀瑜看出他的打算,原本一肚子怨气还未消,如今又添新火,索性停住步子,冷眼瞧着马贩子,“官府离这不远,你赶紧跑着去举报,姑娘我就在这里等着。”

马贩子原本想讹她一下,拣个现成便宜,没想到杨怀瑜半点不害怕,而且那双盯着他的眼冰冷威严,气势逼人。马贩子“哈哈”一声,“开玩笑而已,姑娘莫当真。”

杨怀瑜不屑于跟他纠缠,牵着马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天色渐渐暗下来,坊间次第亮起了灯笼。街道上飘过浓郁的饭菜香味,路人们步履匆匆忙着回家。

又累又饿的杨怀瑜有种深刻的绝望与寂寞。

天下虽大,却无她安身之所。

却原来,没有了身边人的照顾,她根本什么都干不了。

醉仙楼门口灯火通明,隔着窗纱,隐约可见有人举杯饮酒,又有丝竹声低哑柔媚。杨怀瑜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想到韦昕此时必定也在饮酒作乐,至少不会如自己这般饥肠辘辘。

想到此,杨怀瑜赌气似的转身就走,仿佛韦昕就在醉仙楼的某一处讥讽地看着她。

转头的一刹那,杨怀瑜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高头大马挡住了她大半身子,那两人并没注意到她,径自进了醉仙楼。

他们两人怎会出现在德州?

杨怀瑜极为疑惑,将马往路旁树上一拴,纵身跃上醉仙楼的房顶。酒楼的格局大致差不多,通常一层是散席,二层为雅间。杨怀瑜一块块瓦片掀过去,终于在最西侧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孔。

丰宜依旧是一袭白衣,神色沉静,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夹着茶盅盖子上的细突,优雅地拂着茶汤上的浮叶。

镜叔坐在丰宜身旁,另有一人却看不见,只隐约听到他的声音,“既然瓦剌有诚意,也该表示一下。最近我们连续运了三次生铁到那边,巴图尔再推辞可就说不过去了。”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镜叔神色极为恭敬,“属下这就派人去瓦剌,督促巴图尔践约。”

属下?!

杨怀瑜震住,那人是谁,为何镜叔会自称属下?

苍老的声音又道:“听说杨怀瑜在大兴遇到了强贼,东西被抢光了,人也被杀了,此事是真是假?”

镜叔道:“已经有人去看了。那些随从跟护院都是一刀毙命,不象是普通山贼所为。而且所有尸体的面目尽毁,但那些女尸均不似杨怀瑜,也没搜到裁云剑和玉佩。”

苍老的声音道:“玉佩什么时候也该…”

声音越来越低,杨怀瑜竖起了耳朵也没听清后面说的是什么,却见丰宜的手似乎颤抖了下,茶水溅出,湿了半边衣襟。他忙掏棉帕去拭。

杨怀瑜惊讶地看到丰宜擦拭衣衫时,右手作了一个快逃的手势。

她尚不及反应,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快走”。

几乎同时,窗子里蹿出两条身影,朝他们追来——

黑影松开杨怀瑜的手,低声道:“姑娘先走,我拦住他们,一个时辰后骡马市场门口见面。”

杨怀瑜看了他一眼,确信自己不认识他,可他却是一番好意,遂轻轻点了点头,朝西面跑去。

丰宜看前面两人分成两路,对镜叔道:“我追那个小个子,这个就交给您了。”

镜叔叮嘱道:“尽量快点解决,别留活口。”

丰宜答应一声,施展轻功追赶杨怀瑜。

杨怀瑜并未走远,静静地站在巷口暗影处等他。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丰宜走得异常艰难。

黑夜掩盖了她的面目,却掩盖不了她淡淡的气息。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疏离与冷漠,让他难受。

杨怀瑜柔柔地开口,“好久不见,你好吗?”

你好吗?

他不好,非常不好,明知前途是个深渊,可还得假装看不见,一直往前走。

丰宜低下头,迟疑片刻,郑重道:“姑娘趁这个机会找地方躲起来吧,一辈子别露面。”

杨怀瑜问:“那个人是谁?”声音轻却坚定。

丰宜不语。

有脚步声远远传过来,丰宜催促,“姑娘快走。”

杨怀瑜低声说了句“保重”,施展踏雪无痕步法,悄无声息地隐在黑夜里。

丰宜左手抽出长剑,朝右臂狠狠划了下去。

长剑“当啷”落地,温热的鲜血不断地淌出来,丰宜能感到血液的流动,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

手臂再痛,恐怕也抵不过姑娘那声“保重”来得让他痛。

是的,心很痛很痛。

此一别,可会再见?即便再见,她还肯问他好,还会说“保重”?

杨怀瑜在骡马市场等了很久才看到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来。她急忙迎上去,借着月色看到他唇边的血。

青槐取出印信,“属下青槐,大人令属下半个月后护送姑娘去郾城。属下恐怕无能为力了,姑娘若见到大人,替属下请罪。”话刚说完,又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杨怀瑜忙扶住他,“别说了,养好精神还要赶路呢,你若不把我送到郾城,你家大人定不会轻饶你。”

青槐唇角扯住一个轻笑,“姑娘倒是了解大人。属下跟了姑娘一整天还没吃饭,腹中饥饿,半点力气都没了。”

杨怀瑜四周看看,不远处有个面摊子,老板正在收拾家什,看样子就要收摊了。杨怀瑜扶青槐靠在墙上,“先坐会,我去买碗面。”

青槐掏出荷包递给她,“我要两碗。”

杨怀瑜点点头,小跑着赶过去。恰见老板将竹竿上挂着的灯笼挑了下来。杨怀瑜忙道:“老伯,且慢打烊。我要两碗面。”

老板看了看已经熄了火的灶头,“姑娘,重新生火可得等会。”

杨怀瑜说:“老伯,您快点生火,我等。”

火很快生起来,混浊的面汤开始在锅里翻滚,发出咕咕的声响。老板手脚麻利地将面条下到汤里,用筷子搅开,等了片刻,将面条用竹笊篱捞出来,浇上一勺大骨汤,洒上一把香菜沫。

杨怀瑜的肚子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老板满是皱纹地脸露出慈详的笑容,“姑娘快吃吧,冷了就不香了。”

杨怀瑜从青槐的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老伯,不用找了,我端回去吃,待会给您把碗送过来。”

老板温和地说:“好,若不够,我再下。”

杨怀瑜顾不得烫,一手端一只粗陶大碗,小跑着回到墙角。

青槐看到面条,深吸了口气,“真香。”说着,挑了一筷子塞进嘴里,“姑娘也吃吧,一天没吃东西了。”

杨怀瑜转过身,泪水止不住往下淌。

方才她已知道青槐中了镜叔的五毒掌,此掌为镜叔一生所学的精华,一旦中此掌,除非有镜叔的独门解药,否则一个时辰内必定送命。

青槐想必也明白,所以借口自己腹饿,让饿了一天的她吃点东西。

他对她这般,定也是韦昕的命令。

想到韦昕,杨怀瑜满怀酸楚,既恨他,又想他,怔忪间,只听身后传来陶碗落地的声音,她转头看,青槐的头歪在一旁,面条洒了他满身。

杨怀瑜泪一颗颗落下来,她细心地将他衣服上的面汤一点点擦拭干净,轻轻地说:“你放心去吧,我会按时去郾城,会替你守护他。”

逢良伴

一大早,杨怀瑜牵着两匹马出了德州城,首先放马去吃草。两匹马许是以前养在同一个马厩,如今并肩吃草,样子非常亲昵。

便是牲畜,在一起久了,都会有感情,何况人。

杨怀瑜想到月影,又想起青槐,百般滋味混杂在心头难以言说。

正怅惘之际,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姑娘真有本事,多了一匹马,不知自何处偷来?”话语极轻佻。

杨怀瑜回头看,就见小路上站着一人,宝蓝色直缀,银白色腰带,一头墨发随着初夏的风轻轻飞扬。清晨的太阳柔柔地洒在他肩头,整个人神采飞扬。

杨怀瑜心跳停了半拍,依稀又回到了去年夏天,坐在马车里偷看韦昕背影的那刻。

那人摇着扇子,得意地说:“怎么样,被本公子举世无双的风采迷住了吧?”

杨怀瑜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就凭你,也配穿宝蓝色,学虎不成反类猫。”

那人一听如炸了毛的公鸡般,嚷道:“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貌比潘安,才过子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送外号江湖一枝花俏面玉郎君是也。姑娘竟敢说本公子是猫。那虎是谁,说出来本公子听听。”

杨怀瑜听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了那么一长串自我标榜的词语,鄙夷道:“凭什么告诉你,昨日还想讹我的马,今日换了一身皮又自称公子了。真正的世家公子岂是你这般轻狂之人能学得万分之一的?”说罢,翻身上马,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那人策马追赶,“姑娘,等等。”

杨怀瑜不耐地问:“还有什么事?”

那人眯着眼睛笑,“姑娘独身一人,未免寂寞,本公子日行一善,且陪姑娘一程。”

杨怀瑜很干脆地拒绝,“不必。”

“正好顺路,搭个伴。”那人笑嘻嘻地说,一点也不气恼。

杨怀瑜道:“我跟公子不顺路。”

“姑娘不问我去哪里,怎知不顺路?”

杨怀瑜停住马,神情严肃,“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跟你不顺路。”

那人极其赖皮,“反正本公子跟定姑娘了,姑娘去哪里本公子就到哪里。”

天底下还有这般无赖的人!

杨怀瑜气急反笑,“公子怎么就认定妾身了?”

那人敛笑,很认真地说:“本公子看姑娘十分面善,象是哪里见过。”

既然面善,为何讹她的马?

杨怀瑜嗤笑一声,道:“我与公子素昧平生,公子想必认错人了。”

那人又恢复成方才轻佻的样子,“别公子来公子去的,显着生分,我叫苏和。不知姑娘称呼。”

杨怀瑜转头不理他,这人真是无礼,女人闺名岂是随便可以问的。

苏和却毫不在意,兀自喋喋不休,“本公子既告诉你名字了,你也该告诉本公子才对。否则太不公平,本公子亏大了。”

杨怀瑜实在受不了他的唠叨,顺口说了句,“韦瑜。”

苏和奇怪道:“喂鱼,喂什么鱼?”随即恍然大悟,双手抱拳,“韦姑娘,小生有礼了。”

杨怀瑜气恼,韦昕姓了个什么姓,若嫁过去,岂不成了喂羊氏。

呀!怎么想这个。

杨怀瑜的脸染上一层羞意,看傻了直直盯着她的苏和。

他喃喃自语,“难怪师父常说中原女子柔美,果真如此。”

杨怀瑜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苏和面色一红,道:“前面是平原县,如果赶得及今晚到济南府住一夜,明晚就可以到曲阜。”

杨怀瑜方才听到他脱口而出“中原”两字,心下暗忖,莫非他不是中原人。她疑惑地打量着他,若非昨日给她留下的印象极坏,苏和其实长得还算好看,一张娃娃脸,颊旁两只浅浅的酒窝,眼神清澈。

不象坏人。

“韦姑娘,你倒是去不去拜孔庙?”苏和连问两遍,有些急了。

杨怀瑜尚未回过神来,无意识地点点头,“好。”

苏和极高兴,“如此说定了,咱们一起去孔庙。你可不能反悔。”

杨怀瑜吓了一跳,自己怎么竟如此仓促地答应他,单身男女一同出游,实在于礼不合。

其实苏和是个不错的游伴,并未紧缠在她身边,而是隔了一步。既不影响两人交谈,又不会过于失礼而引起旁人注意。

用餐时,各占一桌,互不干扰。会钞时,却总是他先一步将她的帐一起结了。

杨怀瑜过意不去,掏出荷包来,“苏公子,我有银子。”

苏和一把抢在手里,细细瞧了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你心上人的吧?原来你喜欢的是粗犷的男子。你说我学虎不成反类猫,那个虎就是荷包的主人?”

一连串的问题,教杨怀瑜无法回答。

苏和将荷包塞入怀中,“韦姑娘美意,本公子却之不恭。”

杨怀瑜大惊,欲要回来,苏和已骑上马悠哉悠哉地往前走。杨怀瑜无奈,只得跟上去,没有银子的日子,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谁说银子是身外之物,可没了这身外之物却万万不能。

孔庙分左、中、右三路,是个九进院落,地方大得令杨怀瑜咋舌。她早听过孔庙的盛名,在书中也见过描述,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宏伟壮观。

苏和进了孔庙后就一改平日的嬉笑轻浮,神色凝重地端详着历代碑刻,那上面纪录了历朝君王文人学士谒庙的诗文题记。

杨怀瑜则倚在石栏上,看着池塘边杨柳成行,灵巧的燕子时而穿梭其间,时而略过水面,荡起圈圈涟漪。微风吹来,细长柔软的柳枝随风飘拂,划过她脸颊,点点刺痛。

《长相思》的曲子不经意地在脑海中回旋。

夜深露重秋风寒,消愁莫倚旧阑干。

杨怀瑜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禁不住双手抱在肘间。

苏和注意到她的异样,急急走过来,“此处到底阴冷,咱们回去吧。”

杨怀瑜笑笑,问:“方才见你如此专注,在想什么?”

苏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认真地回答:“好男儿当成就一番功业,以求名垂青史万世景仰。”

杨怀瑜不语。只是越发着急想早点赶到郾城,想见到韦昕。

不知韦昕会是何种想法,也想名垂千古?

回到客栈,杨怀瑜跟苏和告别,“出来好几天,玩也玩够了,想回家了。”

苏和通情达理地说:“对,是应该回家了,女孩子独自在外不安全,早点回去免得家人惦记。”绝口不提她的荷包。

杨怀瑜鼓足勇气道:“那个,我的荷包,你能还给我吗?”

苏和恍然大悟,笑着取出荷包,把银子倒出来,荷包递给她,“这是你心上人的东西,自然该还给你。本公子迟钝了。”

杨怀瑜指着他的掌心,“银子,把银子也还给我。”

苏和一愣,“银子不是你还本公子的饭钱,还有买衣服的钱。怎么?”

杨怀瑜一气之下跑出来并未带换洗衣服,这两日所换衣衫均是在济南府买的,当然也都是苏和“慷慨解囊”付得账。

杨怀瑜暗骂苏和装疯卖傻耍滑头,青槐荷包里至少三四十两银子,就换了两顿饭两身破衣服,这个算盘可打得叫一个精。

杨怀瑜客气地说:“苏公子,我手头不便,能否请您通融一下,借些盘缠于我,待回家后立即还给你。”

苏和犹豫半天,支吾道:“你若不还怎么办?”

杨怀瑜暗道,你浑身上下尽是绫罗绸缎,手里的破折扇也值十几两银子,还差这三五两,真是个小气鬼。何况,那本来就是我的银子。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口,杨怀瑜笑意盈盈地说:“苏公子放心,我肯定还。而且还加倍还。”

苏和还是摇头,思量片刻,道:“这样吧,本公子陪韦姑娘回去,顺便拿回银子,若姑娘家里一时也不方便,本公子记住了韦姑娘家门,也方便日后讨账。韦姑娘意下如何?”

还能如何?

只能先答应他,途中设法偷了银子再甩开他算了。

杨怀瑜假笑一声,“如此就麻烦苏公子了。”

苏和笑嘻嘻地摇着折扇,“好说好说,韦姑娘太过客气了。”

两人继续上路。途中经过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城镇,苏和看着年轻,学问却极好,从文物古迹,到民俗民风,到特色小吃,都能引经据典,讲得头头是道。

杨怀瑜奉承他,“苏公子学识渊博,若参加科考,定能连中三元,扬名天下。”

苏和不屑道:“中状元有什么稀奇,本公子日后定做件让你吃惊的事。”

杨怀瑜好奇地问:“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