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宴(烟花三月) 作者:周浩晖

看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品韵味悠长的美食江湖

烟花三月 “名楼会”,扬州三大酒楼各逞绝技,美味层出,局面难解难分之际,变故陡生——来自北京的神秘刀客突然现身,招招指向各道

菜的要害。三大酒楼输得心服口服,神秘刀客却并不就此罢休,决然在瘦西湖边摆下“春江花月宴”,独身挑战扬州菜系!

决胜之宴,扬州厨界面临绝境,唯有找出已消失八年的“一刀鲜”,做出两百年前乾隆亲笔御封的第一名菜“烟花三月”,才能扭转战局。

岂料,这正是神秘刀客苦心孤诣设下此局的目的所在!

以命为赌的最后一战,“一刀鲜”是否会如愿而出,挽救危在旦夕的局面?传说中的第一名菜,竟关系着南北两大厨神家族的百年恩怨

第一章 故人西辞黄鹤楼

扬州厨刀,名动天下。

扬州厨刀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普普通通的厨刀之所以声名显赫,是因为那些用刀的人。用刀的人,通常会被称为“刀客”。和武侠世界里的刀客们不一样的是,这些刀客手里的刀不是用来砍砍杀杀的,他们用刀做出一道道美味佳肴,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并在此过程中体现出自身的价值。

同武侠世界一样的是,这里有门派,也有师徒;刀客中有声名显赫的大侠,也有默默无闻的小卒;小卒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大侠,大侠则追求有一天能艺冠天下。所以,这里面就产生了很多故事,故事里有奋斗、有比试、有成功,也有失败。

当然,这样的故事中也少不了恩怨。

刀客们施展本领的舞台是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酒楼。每个酒楼就像一个门派,在那里,本领最高的刀客便成为酒楼的“总厨”,其他刀客按级别分为“头炉”、“二炉”、“三炉”等等。

在刀客中,“总厨”的身份总是令人羡慕的,就像是武侠世界中的掌门一样,不管门脸大小,好歹也算是一方诸侯。

扬州城不大,但酒楼饭馆却遍布大街小巷,成为印证扬州饮食文化之繁荣的最好例证。每到饭时,酒菜飘香,宾朋满座,一派“万商日落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的繁华景象。

这些酒楼也有高下之分,好的酒楼能吸引到顶尖的刀客加盟,生意自然比其他酒楼要好,名声也会大一些,所以,我们把这样的酒楼称为“名楼”。

“镜月轩”、“天香阁”、“一笑天”,这是扬州城内公认的三大名楼。

“镜月轩”位于市中心的美食一条街上,其老板陈春生是市内最著名的餐饮企业家。目前他的分店已遍布江苏省各大市县,总资产过亿元。有这么雄厚的财力,“镜月轩”的看家刀客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孙友峰,属龙,三十九岁,“镜月轩”总厨,正值壮年,两年前在全国烹饪电视大赛上获得金奖,随即被陈总高薪聘用,以一己之力使得底蕴并不深厚的“镜月轩”跻身淮扬三大名楼之列。

从气势上来说,位于玉带河畔的“天香阁”比“镜月轩”差了很多,但提起“天香阁”的老板马云,饮食界却是无人不知。马云已年过七旬,是昔日淮扬菜“四大金刚”中硕果仅存的一位。其苦心钻研淮扬菜数十年,理论实践均有过人之处。后创办“扬州烹饪学校”,育人无数,淮扬刀客无不尊称他为“马老师”。

马云桃李遍天下,其中最为出色的,当数现年四十二岁的彭辉。彭辉自二十岁出师以后,一直担任“天香阁”总厨,很多人认为,他的厨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已经超过了当年巅峰时期的马云。更加可贵的是,彭辉为人忠诚厚道,面对诸多酒楼的高薪诱惑,他从不动摇,在“天香阁”一待便是二十多年。就连马云自己也公开承认,以彭辉目前的身手,只要出去闯荡两年,或者参加个什么大赛,立刻便可成为名动四海的名厨。

不过扬州城内第一酒楼的名头,多年来却一直被“一笑天”占据。

“一笑天”位于城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中。据地志记载,这座酒楼至少已辉煌了数百年,而悬挂在酒楼正厅中的一块牌匾则是这种说法最好的物证。

牌匾用上好的楠木制成,历经岁月沧桑,成色仍乌黑发亮,通身找不到一处裂纹。牌匾上写着四个苍劲挺拔的金色大字:烟花三月。

关于这四个字,饮食界有着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

据说“一笑天”的兴起,是在两百多年前的清朝乾隆年间。当时“一笑天”的主厨是一个百年难遇的烹饪奇才,他深谙淮扬菜系的精髓所在,不论什么样的原料,经过他的操作,其中的鲜香原味都能被发挥到极致。名气传出之后,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一刀鲜”。久而久之,大家甚至把他的本名都给忘记了。

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时候,听闻了“一刀鲜”的大名,特地前来品尝了他烹制的淮扬菜肴,赞不绝口。从此后每次南巡,乾隆爷都会让“一刀鲜”御前候驾。有了这样的经历和资本,“一刀鲜”声名鹊起,“一笑天”也成了淮扬饮食界的翘楚。

时光流逝,几十年过去了,乾隆退位,嘉庆皇帝即位。此时的“一刀鲜”也到了花甲之年,早已在家养老,但他的儿子学得了父亲的技艺,在“一笑天”续写着名厨的辉煌。这一天,突然从大内传来了六百里加急文书,要调昔日在乾隆爷御前候驾的“一刀鲜”进京。

“一刀鲜”不敢怠慢,立刻收拾行囊,赶赴京城。一路上,驿差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乾隆爷身体日渐衰弱,已近大殁之时。近日里,他突然胃口大坏,茶饭不思,后宫御厨总领姜大人想尽办法,做了各种美味佳肴,只差奉上龙肝凤髓了。但每到用餐的时候,乾隆爷往往是举起筷子,目光在餐桌上扫视片刻,然后便摇头叹气,难以下箸。这可急坏了跟随他多年的王公公。绞尽脑汁之后,王公公突然想起了当年南巡时,候驾的“一刀鲜”打理的菜肴曾深合乾隆爷的心意,于是立刻快马加急发出了大内调令。

“一刀鲜”进了紫禁城,当天就做好一道菜肴,送入后宫。乾隆爷食用后,叹曰:“这么多年了,只有这个‘一刀鲜’还能体会孤家的口味和心意。”随后御笔亲赐菜名“烟花三月”。

“一刀鲜”携着乾隆爷的御赐金匾回到扬州后,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太上皇给一个厨子亲笔题匾,那是多大的荣耀!不过奇怪的是,“一刀鲜”从没在别的场合做过这道“烟花三月”,别人问及时,他也总是笑而不答。据说,这道菜的菜谱从此成了“一刀鲜”家族秘而不宣的绝技,代代相传了下来。

那块“烟花三月”的牌匾,也从此一直悬挂在“一笑天”酒楼的大堂中。

不过“一笑天”酒楼今日在扬州城能有如此地位,既不是因为这块牌匾的传奇色彩,也不是凭借“一刀鲜”当年的虎虎余威。现在的人们提起“一笑天”酒楼,都会立刻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徐叔!

徐叔,五十二岁,在“一笑天”任老板已有二十多年。

20世纪80年代初,正是“一笑天”酒楼最为困难的时期。两百多年来坐镇总厨的“一刀鲜”族人在“文革”期间一去杳然之后,“一笑天”的后厨实力便一落千丈,仅靠着百年老店的名声维持着不死不活的状态。市场重新开放之后,扬州的饮食业在新的形势下迅猛发展,“一笑天”酒楼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已是岌岌可危。

徐叔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手了“一笑天”酒楼,他发誓要在三年内让“一笑天”重现辉煌。“一笑天”需要一个新的实力派总厨,徐叔早已在心里想好了人选,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从此,厨刀几乎成了徐叔生命中的全部,他不停地练,不停地尝,不停地学。

有人说,徐叔这么做并不是盲目的,“一刀鲜”传人当年离去的时候,曾把自己的一身烹饪绝技写成册子,留给了酒店里的一个小伙计,而这个小伙计就是徐叔。

对于这种说法,徐叔长期以来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人们也就无从证实。人们看到的事实是:三年后,徐叔自任“一笑天”总厨,一身厨艺技惊全城。当时,包括马云在内的淮扬菜“四大金刚”一致认为,他是自“一刀鲜”消失后烹饪界的第一高手。

从此之后,“一笑天”重振雄风,二十年来牢牢占据着淮扬第一名楼的位置,徐叔也一直是淮扬饮食界公认的头号刀客。

当然,以“镜月轩”和“天香阁”为代表的其他酒楼自然不甘心久居人下,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机会,将“一笑天”酒楼取而代之。

今年,这个机会终于出现了。

一个月前,徐叔突然作出了一个令众人吃惊的决定:由他的徒弟凌永生接任“一笑天”的主厨,而他本人将不再过问“一笑天”的后厨事宜。

消息传出,饮食界议论纷纷,而“镜月轩”的陈总随即作出反应,在淮扬烟花节期间举办一次“名楼会”,邀请“天香阁”和“一笑天”的主厨届时与“镜月轩”主厨孙友峰同台切磋厨艺。

明眼人一看便明白,这名为邀请,实际上是下了战书,三大名楼的主厨同台献艺,自然会分出个高下,“镜月轩”摆明了是想趁着徐叔淡出之际,在这次大会中力拔头筹,为取代“一笑天”淮扬第一名楼的位置创造声势。

“天香阁”对此次邀请立刻积极响应。在这种情况下,“一笑天”自然不能退缩,新任主厨凌永生已答应届时赴会,一场淮扬刀客间的最高对决已势所难免。

凌永生,二十七岁,在业界默默无闻。人们对他的水平难免会有一些疑问,但在凌永生成为主厨之后,光顾过“一笑天”的食客都说,这里的菜肴仍然色味双全,与“镜月轩”和“天香阁”相比毫不逊色!

究竟哪位刀客能够在这场难得的“名楼会”中胜出,一时间成了扬州各大酒楼茶肆中食客闲人们聊天时的热门话题。

随着既定日期一天天临近,这个悬念也终将要被解开了。

离“名楼会”还有三天。

崭新的厨刀,长七寸,高五寸,半弧形刃口,脊宽三分。

这是扬州厨刀中最大最沉的一种,这种刀通常都是用来剁排骨的。

现在这把刀正握在王癞子的手里,阴沉的刀光映着他那张难看的笑脸。

王癞子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今天他的生意着实不错,从清晨开张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他已经卖出了四五十斤排骨,他手中的刀几乎一直都没有停过。

现在,一位大妈又被那案板上新鲜红润的排骨吸引了过来:“这排骨怎么卖啊?”

“实在价,”王癞子很爽快地答道,“五块六一斤!”

大妈用手指试试成色,嘀咕着:“挺新鲜的,倒是不贵…给我来两斤。”

“好嘞!”王癞子挥起厨刀,麻利地剁下几块排骨来,放到台秤上,秤盘立刻被低低地压了下去。

“看这秤压得多低,足有两斤二两了,算您两斤!”王癞子慷慨地嚷嚷着,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癞子,换新刀了?”一个声音突然在大妈身后响起。

王癞子抬头看清来人,脸上立刻挤出了谄媚的笑容:“哟,飞哥,你来啦!”

被称作“飞哥”的人看起来比王癞子还要小上几岁,最多也就三十岁。他中等个头,很随意地套着一件圆领的毛衣,消瘦的脸庞配着一头平平的板寸,显得煞是精神,只是下颌上没有剃尽的胡须又略微透着一丝沧桑和凌乱。

“把你的新刀借我看看。”飞哥眯着眼睛,笑容中带着些戏谑的意味。

王癞子有些迷惑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然后下意识地把它递了过去。

飞哥接过刀,在手中掂了掂,轻声赞了句:“好刀。”

“嘿嘿。”王癞子得意地笑了两声,“这是我花十五块钱在…”

突然间,飞哥扬手,挥刀,落刀!那把厚重的厨刀直奔王癞子放在案板上的左手而去。他的动作迅捷无比,事前却没有半分征兆,还没等王癞子反应过来,那刀已经“笃”的一声穿过他的手剁进了案板,刀身尤在微微颤动着。

王癞子面色惨白,没说完的话也被吓得咽回了肚子里。飞哥却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慵懒表情,他若无其事地从刀刃边捡起一块刚刚被切下的排骨,丢进了台秤的托盘里,然后伸手在托盘下一抹,从盘底取下一块磁铁来。

这一进一出,台秤的读数竟丝毫不变。

“两斤二两,算两斤。”飞哥悠然自得地拍拍手,看着台秤,显得颇为得意。

王癞子此时才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抬起左手,手掌完好无损。刚才那一刀原来只是嵌入了他的指缝中。

“飞哥,你怎么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可吓死我了…”王癞子擦擦额头的汗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飞哥嘻嘻一笑:“做买卖不公平,你就不怕有一天真的切了自己的手?”

王癞子躲避着飞哥的目光:“是…是…都说你的眼睛比秤砣还贼,我今天算见识了…”

王癞子一边自嘲地说着,一边想把剁在案板上的厨刀拔出来,可是他一使劲,那厨刀竟纹丝不动,仔细一看,刀刃已没入案板半寸有余。

王癞子的狼狈样引得围观的众人一阵哄笑,他自己则被臊了个面红耳赤,挤眉弄眼地看着飞哥:“帮帮忙…你这个力道,我拔不出来…”

飞哥见把王癞子耍得也差不多了,正要上前,另外一只手却抢先握在了刀把上,只见这只手轻轻一抬,厨刀便乖乖地脱离了案板。

拔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他英俊儒雅,风度翩翩,穿着一身整洁华贵的西服。飞哥挑了挑眉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样的人一般是很少出现在菜市场中的。

年轻人一边把厨刀还给王癞子,一边看着飞哥赞道:“你这一刀,好厉害的眼力和准头。‘一笑天’酒楼的菜头都有这样的功力,淮扬第一名楼果然名不虚传。”

“哦?”飞哥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茬,“你认识我?”

年轻人面带微笑:“你叫沈飞。在‘一笑天’酒楼当了近十年的菜头,专职为酒楼采购新鲜的菜肴原料,混迹于扬州各大菜市场,被菜贩子们称为飞哥。闲暇时,在酒楼附近的巷口中摆摊炸臭豆腐,口味鲜香独特,远近闻名。”

见对方对自己竟然了解得这么详细,沈飞不禁挠了挠自己的脑门:“我们以前见过吗?眼生得很啊…”

“不,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那你自我介绍一下?”

“不用了,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年轻人看着沈飞,虽是拒绝,但言语却彬彬有礼。

“那好吧。”沈飞也笑了起来,“我这个人的好奇心一向不重。”

“后会有期。”年轻人颔首作别,然后转过身,自顾自地离去了。

“哎,飞哥,这是谁啊?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王癞子好奇地嘟囔着。

沈飞看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自己在扬州城混了这么多年,但确实从没见过此人。年轻人两次提到“一笑天”酒楼,多半也是饮食圈里的人物。从他拔刀的动作来看,其手腕上的力量足以跻身最顶尖的刀客行列。

在“名楼会”即将开始的时候,这个人突然出现在扬州,这意味着什么呢?

离“名楼会”还有两天。

神州广阔,各个地方的人们都会有其带有浓郁地域色彩的生活方式。

“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这句扬州俗语便活灵活现地描绘出了老扬州人的传统生活习惯。

“早上皮包水”即指吃早茶。扬州人不说“喝茶”,而说“吃茶”,其中是有原因的。说出来也很简单,因为这早茶的重点在于“吃”,而不在于“喝”。

各式各样的面点和冷肴才是早茶桌上的主角,食客们手捧一杯绿茶,不时地啜上两口,除了去腻清胃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便是解渴。

来吃早茶的人很容易口渴,因为他们的嘴,两分时间在吃东西,八分时间却是在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