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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得投机时,一顿早茶可以从晨光初上直吃到日当正午。茶社的常客,必然都是些身无杂事的闲人,只有他们才有时间吃早茶,也只有他们才能洞知时局动态,市井之声,有着那么多聊不完的话题。

惜春茶社内饰古朴,傍水而建,门口种有一片竹林,恰似在闹市中辟出的桃源。在这里吃早茶,近都市而远喧嚣,自然成为老茶客们的首选之地。

茶社二楼有两张靠窗的桌子,可以欣赏到楼下的水色,这样的雅座一般都会留给每天都来光顾的熟客。

赵爷和金爷就是这样的客人,此时,这两个老头子正面对面坐在西首的桌子上,一边吃点心品茶,一边摆起了龙门阵。他们今天聊的正是有关“名楼会”的话题。

“我看这次‘名楼会’还不如叫‘名厨会’,三位大厨同台比试,嘿嘿,有意思,到时候还真得去看看。”

“你觉得谁胜出的可能性大一些?”

“这个…还真不好说啊,如果徐老板能够出马,自然是‘一笑天’的赢面大,可现在的那个主厨毕竟年轻,道行终究有限啊,不知道徐叔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这烹饪做菜也是个体力活。徐老板年纪毕竟大了,虽说再支撑几年还不成问题,但终究会越来越吃力。现在他提前把衣钵传给弟子,既是对晚辈的一种锻炼,自己也还有能力提携提携,作个过渡。我倒认为这步棋是徐老板的一个高招啊。即使这次比试失利,也为东山再起打好了基础,不会出现以前失去‘一刀鲜’便大厦倾塌的局面。”

“嗯,有道理。”隔壁桌上突然有人自言自语地接了句话茬。

二老循声看了过去,说话的年轻人衣冠楚楚,正襟独坐,端着一杯热茶,似乎若有所思。见二老注意到自己,他放下茶杯,很有礼貌地笑了笑,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道:“只是这位老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茶社中本来就是聊天会友的好地方,刚才说话的赵爷立刻发出了邀请,“小伙子,一块过来聊聊?”

“好的。”年轻人点点头,大大方方地坐了过来。

金爷啜了口茶,眯着眼睛打量了年轻人两眼:“小伙子,你知道‘一笑天’酒楼的事情?”

年轻人微微一笑:“说起‘一笑天’,上至老板徐叔,下至后厨烧火的老孙头,每个人我都多少了解一些。”

这样的话从一个外地人的口中说出,不免让人有些诧异,二老禁不住对看了一眼。

赵爷往前探了探身子:“那你刚才所说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什么意思?”

“徐叔着急把‘一笑天’主厨的位置传给了徒弟凌永生,其中另有重要的原因,刚才您却没有提到。”

“嗯,那你倒说说,还有什么原因?”

“因为明天,徐叔的女儿就要回来了。”

“徐老板的女儿?”赵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在扬州这么多年,徐老板从来都是独身一人,哪里来的什么女儿?”

年轻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徐叔二十年来的成功和辉煌人人知晓,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却只能一个人藏在心里了。当年徐叔埋头苦练厨艺的时候,难免冷落了妻女。后来他的妻子出国留学,寄回了一纸离婚协议书,他尚未入学的女儿也随母亲移居国外。那时的徐叔还是默默无闻的人物,你们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奇怪。”

“竟有这样的事?”金爷感慨地说,“难怪徐老板独身这么多年,看来对妻女还是念念不忘啊。”

“不错。”年轻人接着说道,“徐叔之所以不再续任‘一笑天’的主厨,就是为了摆脱那些俗事,趁着女儿回国,好好地享享天伦之乐。”

年轻人言语坦诚,话又说得合情合理,不由得二老不信,不过赵爷还是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是徐老板的什么人?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年轻人笑了笑,却不正面回答:“这些问题,过不了几天你们就会知道答案了。”

离“名楼会”还有一天。

对于即将参加大会的三位大厨来说,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最为紧张的时刻。

孙友峰和彭辉都是一大早就起了床,他们要利用一天中记忆力最为清晰的早晨时分来训练和调整自己的辨味能力。

而凌永生此时却在做着一件与“名楼会”毫不相关的事情——打扫卫生。

不仅是凌永生,“一笑天”的其他人,甚至包括徐叔自己,现在都在酒楼的厅堂里打扫卫生。

对他们来说,今天即将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情,似乎比那场迫在眉睫的大战更为重要。

年过半百的徐叔身形已略微有些发胖,他手里掂着一块抹布,一边四下走动着,一边时不时地唠叨两句。

“仔细点啊,这儿,看到没?还得再擦擦。在国外生活过的人,对卫生最讲究了,她们都有那个…那个…洁癖!”说着话,徐叔手里的抹布已经抡了上去,囫囵两下,擦去了窗户上的一片污渍。

“师父,您女儿肯定是今天到吗?”凌永生一边说话一边习惯性地挠挠头,他个子不高,圆脸浓眉,带着些许憨态,一眼看上去,很难把他和淮扬顶尖刀客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那当然。”徐叔用不容辩驳的口气回答徒弟的疑问,“她们在国外生活过的人,做事情最讲信用了,绝对不会失约。”

“哦。”凌永生接受了师父的观点,举起一根长长的鸡毛掸子,轻轻地拂去吊灯上的灰尘。

师徒俩讨论的正是徐叔和前妻所生的女儿徐丽婕。二十年前,徐叔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荣誉和地位,却失去了家庭。二十年后,这一切还有机会来弥补吗?

徐叔看似专注地擦着前台上摆放着的一件玻璃饰品,思绪开始飘忽,不知是在回忆往事,还是在憧憬父女相聚时的美妙感觉。

“徐叔,你再怎么擦,它也还是个玻璃的。”一个戏谑的声音把徐叔的思绪重新拉回到现实中。

徐叔不用抬头,就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在“一笑天”酒楼里,只有一个人会如此没大没小地和他这样说笑。

这个人便是沈飞,他刚刚从外面买菜回来,此时正开心地咧着嘴,笑嘻嘻地看着徐叔。

“一笑天”酒楼里的年轻人,个个都会做两个拿手菜,成为名厨是他们共同的理想。他们对徐叔既尊敬又崇拜。

唯独沈飞是个例外。

沈飞是个菜头。菜头就是专门负责买菜的人,在酒楼的后厨里,他的地位是最低的。但沈飞对自己的身份很满足,他似乎从来没想过成为厨子,更没想过要成为名厨。他从来不学做菜,所以也就从来不会因厨艺不精受到徐叔的斥责。

于是他每天都能过着一种快乐而简单的生活。

徐叔抬起手,在沈飞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小子,少跟我油嘴滑舌的,菜买回来了吗?”

“那还用说!”沈飞举起手中的菜篮,“看看这块腰子,多新鲜!他要价五块六,愣被我还到五块。怎么样?”

徐叔看了眼腰子的成色,然后又用手在菜篮里翻了翻,点头赞了句:“不错,送到后厨去吧。”

沈飞答应一声,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今天大小姐回来,我是不是也要露一手?”

凌永生笑着插话:“你能露什么呀?炸臭豆腐?”

“嘿嘿,小凌子,你看不起人。”沈飞似乎颇为不服,正想辩驳两句,突然他皱起鼻子,在空气中使劲地嗅了两下,然后兴奋地叫了起来,“乖乖,清蒸狮子头,今天可有口福了。”

“你小子,鼻子倒尖!”徐叔略有些得意,他自己也探起鼻子闻了闻,点头道:“嗯,有火候了,去调到一分火,继续焖着。”

“好嘞!”沈飞欢快地答应一声,奔后厨去了。

时间只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但凌永生似乎是换了一个人。他腰杆笔直,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精神。

因为此时在他手中握着的,已经不是鸡毛掸,而是一柄厨刀。

普普通通的厨刀,普普通通的人,但当两者结合在一块的时候,刀有了生命,人也散发出灵气和活力。

对于这样的人,除了“刀客”,你还能找到更贴切的词语来称呼他吗?

很快,白果炒腰花、滑熘鳝片、花菇菜心先后端上了桌。三个菜荤素搭配,色彩和谐,香气四溢。凌永生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徐叔的反应。

徐叔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次借着为女儿接风的机会,他也是有意要检验一下凌永生的厨艺。这几样虽然都是普通的家常菜,但很能体现出烹饪者对菜料搭配和火候上的掌握水平。至少现在看起来,结果还是令他满意的。

“嗯,不错。”徐叔赞许地说道,“再过两年,我就真的可以退休喽。”

凌永生憨憨地一笑:“我和师父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哎,沈飞呢?你菜都做完了,他怎么还不出来?”徐叔看着后厨的方向问道。

“他也在做菜呢,说要给大小姐接风。”

“他在做菜?”徐叔禁不住笑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他能做个什么出来。”

正说笑间,沈飞已端着一盘菜从后厨走了出来,菜用两个盘子扣着,看不到里面的内容。他一脸的郑重,把盘子放在了餐桌上。

“你这做的是什么菜啊?”徐叔一边问,一边忍不住就要去揭扣着的盘子。

沈飞忙不迭地伸手拦住:“哎,不行不行,得等大小姐来了才能揭开。”

徐叔撤回身子,故作不屑地撇了撇嘴:“嗬,搞得倒挺神秘。”

“那当然。”沈飞得意地说道,“这可是我在‘一笑天’酒楼的处女作啊。”

见沈飞放松了警惕,徐叔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双手迅疾地往菜盘上伸了过去。

沈飞眼疾手快,一把抓在他的手腕上:“说了不能揭…一把年纪了,还耍赖皮。”

徐叔“嘿嘿”地笑了两声:“先让我见识见识嘛。小凌子,还不来帮忙。”

凌永生愣了一下,歉意地看了看沈飞:“这是师父让我干的,你可不要怪我。”说完就要去揭菜盘。

沈飞急得弯下腰,以身体作为屏障,口中嚷嚷着:“不行啊,你们师徒俩欺负人,这是专为大小姐准备的,不能…”

突然,他停了下来,目光怔怔地看向门口,见徐叔二人还没有要罢手的意思,他着急地连连努嘴。

徐叔和凌永生向着沈飞目光的去处看过去,只见一个靓丽的年轻女子正站在门口,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们。见三人停止了纠缠,她脆朗朗地问了一句:“请问,这里的老板是姓徐吗?”

徐叔愣了一下,突然醒悟似的松开沈飞:“你是…丽丽?”

这个衣着时尚,披着一头暗红色的大波浪长发的女孩正是徐叔的女儿徐丽婕。她刚从美国辗转回到了童年时的故乡——扬州。徐叔的一声呼唤激活了她脑海深处遥远的回忆,她灿烂地一笑:“爸,您好!”

徐叔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儿,不禁有些发怔。不知是恍惚还是激动,他的眼角有些湿了。沈飞用眼睛瞟瞟他,担心冷场,冲徐丽婕夸张地笑了笑,应了句:“你好!”

徐丽婕有些迷惑地看了沈飞一眼,沈飞恍然大悟地摇着手:“不,不,我不是你爸。”他用胳膊肘杵杵徐叔,“这位才是,这位才是。”

此时的徐叔也调整好了情绪,他迎上前,拉住了女儿的手,有满肚子的话,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憋了半天,最后来了句:“丽丽啊,还记得你爸吗?”

“当然记得啊。”徐丽婕的笑容中带着几分俏皮,“您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

“还年轻呢,都快成老头子啰。”徐叔自嘲地说着,脸上却露出掩饰不住的欣慰笑容。

沈飞此时也殷勤地走了过来,帮徐丽婕接过行李:“来来来,先让大小姐坐下。有话慢慢说嘛。”

“对对对,先坐下吃饭。”徐叔引着徐丽婕来到餐桌前,“饿了吧?早就在等你了。”

“是吗?真荣幸。”徐丽婕坐好后,对着身边的凌永生友好地一笑,“你好。”

“你好。”凌永生显得有些羞涩。

这时,一位女服务员走过来,把一脸盆的清水放在徐丽婕面前,徐丽婕不解地挑了挑眉毛。

“Water,洗手,洗手。”沈飞肚子里没几个英文,却在这里发挥出了作用。

“哦。”徐丽婕恍然笑了起来。

徐叔拿出一张徐丽婕小时候的照片,他看看照片,再看看眼前的真人,连连感慨:“变了,变了啊。”

徐丽婕一边洗手,一边搭话:“是吗?那是变丑了还是变漂亮了?”

“当然是漂亮了…比你妈当时还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