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就是他们云落新一任的储君,风华。”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神情,是恍惚的,我的手心,更是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密的汗。我没敢看景阳,我揪着自己的衣角,怔怔地想着,风华和萧惜遇…难道是…

【248】风起云落(2)

景阳没有给我多想的时间,这一次,他十分连贯地,就一鼓作气说下去了。

他说,“云落国的皇帝和储君,素来是没有姓的,他们只有自己的名字,还是在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定下来了的。”

“云落国皇帝的名字,子民们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储君叫什么,在储君登上皇位之前,没有一个人知晓,甚至就连他自己,在被送上凌云台之前,都不知道。”

“听我父亲说起这些时,我简直不可相信,我不能理解他们把储君放到一个高台上面的行为,我更不能理解,为什么连区区一个名字,都不能让天下知晓?”

“关于这个问题,我父亲并没有给我十分明确的回答。他只是特别含糊地说了句,隐藏掉储君的名字,其实和把储君送到凌云台上面,是一样的初衷——都是为了保护储君的绝对安全。”

“这个理由,我从我父亲口中听到的时候,只是觉得可笑。可是到了后来,到了…阿遇这里,我才信服。”

“确实是这样。”

“储君的名字不被天下知晓,储君被皇帝放到万丈高台上面,这样,不管是怎样的伤害办法,哪怕是厌胜之术,哪怕是巫蛊邪法,都难以伤害到他,毕竟,那些想要伤害储君的人,根本就找不到目标。”

景阳的话,景阳因为云落国皇帝及储君的名字而生发出的这一通讲述,令我听得怔怔的。我依旧是默不作声地揪着衣角,我没有说话。

景阳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离题,他抬起手揉了一下额角,继续说,“刚才跑远了,绕回来啊。我父亲不是看到了风华储君吗?哦,对,他之所以知道储君的名字,当然是因为他临登上凌云台之前,陛下告诉他的。”

“我父亲说,他见到的风华储君,比女孩子还要美,他原本在一个人托腮孤零零地看云海,等到看到不远处居然有一个比自己稍微大上几岁的少年正在扶着栏杆喘气时,他那两条不停晃动的腿,顿时就停住了。”

“他好像不能相信凌云台上居然来了一个陌生人似的,就那么定定地看了我父亲好久好久。他的眼睛很漂亮,脸孔也漂亮,就那么耷拉着腿坐在阁楼的檐角上面,精致得,简直像是一个误入凡间、粉雕玉琢的娃娃。”

“他看着我父亲,我父亲也看着他。俩人也不知道就那么隔着云彩隔着冷风对视了有多久,最先回过神来的,居然是风华储君。”

“他明明坐在那里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小,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就跃到我父亲面前了,他抬起手,踮着脚,拍了拍我父亲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傻小子,你来这里,是陪我玩的吗?’”靓~靓~小~说Book.LLw2.CoM

“我父亲完全被他那一句傻小子给弄懵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储君是在同自己说话。他也是这才反应过来,储君长得实在是太美了,他都有些出神了,居然失礼了。”

“他赶紧朝储君施礼,那整整半日间,储君同他说话,都是一口一句傻小子的。”

“我父亲起先不服,毕竟他年纪比储君要大,可是等到后来,他发现,储君年纪虽然小,可是无论是围棋,是兵书,是策略方技,还是诗词歌赋,他堂堂云落国所有世家子弟当中的佼佼者,居然根本就比了那个年仅八岁的孩子。”

“我父亲说,那个孩子什么都懂,许是第一次见到有陌生人上了凌云台,他高兴得简直有些手舞足蹈。只是,他的眉眼间,他的语气里,却是蕴着深深的寂寞意味的。”

“要紧的是,储君咳血。他正同我父亲嬉闹着,突然转过头去,等到再回过脸的时候,虽然依旧是笑着,可是那张小脸,却是分明又苍白了许多。”

“我父亲起先不防,只当他是冷,还不惜逾越礼度,对他说不如多穿件衣服。储君不说话,只是笑。等到我父亲无意中瞥见他的指间全是鲜红时,这才恍然明白,他的苍白,不是冷,是毫无血色。”

“也是到这个时候,我父亲才恍然知道,眼前这个灵敏鲜活漂亮至极的孩子,他确实是身子羸弱。也是到这个时候,我父亲才注意到,他同自己下围棋谈兵书论方技,却绝口对医术不提——这个孩子,他讳疾忌医。”

“半日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我父亲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劝说储君,说他应该告诉陛下,应该让御医来为他诊治。”

“也正是这句话,惹恼了储君,让我父亲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几乎是瞬间由微笑变成了寒冬般的阴冷,冷冷瞥了我父亲一眼,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时辰到了,我父亲心有不甘地从凌云台上下来,他的耳边,一直绕着储君那阴狠的眼神,和不许他外传的警告声音。自那之后,足足六年,我父亲再未登上过凌云台,再未见过风华储君。”

“六年间,我父亲最终也没敢对任何人说起风华储君的病情,他不是怕他,而是觉得,那个孩子明明孤单成那样,明明没有任何人作陪,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瞭望云海,却并没孤僻,他一直隐瞒着不肯让别人知道自己破败的身子,恐怕是他唯一残存的自尊。”

“我父亲无从知道风华储君的身体状况,但是储君一直没被替换,就说明,那个苍白漂亮的孩子,还是好好活着的。”

“他们足足六年未见,这六年间,我父亲渐渐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少将。再见面时,是在我爷爷带着父亲班师的奖赏仪式上,那次胜仗,他们踏平了一个番邦,带回了一个异族的女人。”

【249】风起云落(3)

“那个女人,长得好看极了,她有长长的直直披散到脚踝的乌发,她的相貌,几乎可以比拟风华储君。”

“她是番邦的公主,也是番邦最最漂亮的女人。我爷爷和父亲奉命攻打那个部落时,部落的族长和臣子一商议,就将最漂亮的公主绑在了城头,说要敬献给云落的国君,可惜陛下心意坚决,下令一定要踏平那里,于是,番邦的公主,就被带回了云落的国都。”

“那位公主,相貌绝美,可是年龄却并不大,约莫和风华储君差不离的年纪。陛下见了她,很平静,他说他对可以做自己女儿的姑娘没有兴趣,于是,那位公主,就被送到了凌云台上。”

“我先前说了,在赏赐将士的仪式上,风华储君是露了面的。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现身,一身白衣,面容俊美恍若天神,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却在看到那位番邦公主第一眼时,俊脸漾笑,一见钟情。”

“陛下命人在番邦公主的额心点了一颗朱砂,说那是为了证明公主的清白之身,然后他亲自将公主和风华储君送回了凌云台,并对风华储君一再警告,在他继位之前,二人绝对不可发生云雨之事,否则公主额心的朱砂将会消失,而陛下也定然不会饶他。”

“其实陛下的这个命令,简直是有些多余,风华储君多年来未曾见过什么人,如今见到了一个能够入他眼的女孩子,他哪会随便碰她?他恨不得,把她捧在自己的手心。”

“陛下不放心风华储君会碰公主,也同样不放心那位公主会伤了风华储君,于是,他命人打造了一条很长很长的银色锁链,看起来又轻软又好看,实则重若千钧,他亲手,将那条锁链,绑在了公主的身上,缠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

“风华储君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番邦公主,他们在凌云台上一块生存了足足六年,那六年间,公主身上的锁链,未曾有半日被撤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用膳,如何洗脸,如何正常地过日常生活的,知道这些事情的,唯有风华储君。”

“直到风华储君二十岁那年,陛下带着皇后娘娘不知去了何处归隐,风华储君继位,这个时候,登基和侧妃典礼上,风华储君和番邦公主双双现身。”

“时隔六年,再现身时,番邦公主的眉眼间,已然没了六年之前的彻骨痛恨。没有人知道,是风华储君将她的所有仇恨给消泯了,还是她自己想开了,想通了,知道宿仇难报,干脆死了心。”

“大家看到的,是番邦公主的沉稳淡定,是她和风华储君一起祭天祭祖,然后分别成为云落新一任的帝后。”

“储君变成了国君,居住的地方,却依旧是凌云台上面,只不过,是由原来那个小阁楼,换成了一个更加阔大的寝殿。”

“风华国君和番邦公主相安无事地共处了三年,三年间,番邦公主一无所出,风华国君什么都懂,唯独不懂医,他爱他的皇后,爱到了近乎溺宠的地步,他希望自己能和她有爱的结晶,于是就满天下地遍寻良方。”

“也正是因为此事,公主开始走下了凌云台,暂住进了云落国内普通的皇宫。”

“风华国君万没料到,公主不过是住到了下面,竟然会引来那么多人。”

“那么多的人为她的美色所惑,甚至为此不惜开始反抗国君的统治。其中,有宫廷中的侍卫,有朝堂中的大臣,甚至,包括为她诊病的那些御医。”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风华国君才知道,他自己的父皇之所以会灭了那个番邦,就是因为这个女人。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风华国君才知道,这个女人最最高超的,不是她那张脸,不是她淡漠时几乎可以与仙人相比的空灵神情,而是…她的媚人之术。”

“而风华国君的父皇之所以用银色锁链锁住她的手脚,也是因为锁链上淬了古怪的药,试图通过这个方法,能将她生来就带着的媚术给消泯。”

“六年间,番邦公主伪装得很好,为数不多的几次觐见帝君时,她都低眉顺眼,表现得简直没有一丝一毫的仇恨。她既然生来善媚,六年间,自然早就学会了收放自如。前任国君不知她是将媚术隐藏了起来,又见自己的儿子在她的陪伴之下,羸弱的身体果然如先前向他提议番邦公主之血有助于储君身子恢复的御医所预料的一般见好起来,不由放下了心,因而他甩开了手,命令储君继位,自己放心归隐。”靓~靓~小~说Book.LLw2.CoM“没有人想得到,那位番邦公主,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家国仇恨,六年间,片刻都没有忘怀。”

“六年间,她身上绑着锁链,她面对的,只有风华一个人,她向他用媚术,她当然用,只是,即便把他勾得神魂颠倒了,也不足以泯灭她全族被灭的仇恨。”

“她要亡掉他们云落的国。”

“她做到了。她用自己那张魅惑人心的脸,勾得多少男人甘愿为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一向秩序井然的云落,因为这个备受国君宠爱的女人,而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其中,为了她最最骁勇善战的,当属四家,那四家,分别是祁、魏、楚,还有陈。”

“我们景家,是抵御一方的将领。”

“那场仗打得极其血腥,我父亲甚至命丧此战之中,具体的情节,我自然无从知晓。”

“我只知道,一切的最后,是此女被风华国君亲手车裂,而云落,甚至包括云落皇后的尸体,都被祁魏楚陈四家瓜分。”

“我们景阳那一点儿地方,是风华国君赏赐的。他将玺印赐给了我叔叔,然后从凌云台上飘然坠下,生死不明。”

“阿遇的出生,自然在她被车裂之前,却因为战乱,并没有被多少人知晓。”

“这…也不知究竟算幸,还是不幸。”

景阳的讲述,到了这里,终于停止了。我已然听得难以置信,心神恍惚。

见我神色呆愣,景阳伸过手来,替我抻了抻被我揉得不像样的衣袖,他低着头,轻笑着说,“阿遇曾经对我说过,他父皇和母后之间的爱恨,势必不会如我所听说到的这么简单,毕竟,传言,总会把一些真相给遮掩掉的。”

“阿遇说,他这么多年坚持活着的理由,其实并不见得就是要灭了西祁,灭了大魏,灭了陈和楚,恢复他们云落的统治,他只是…他只是想要把他母后的身体拼齐了,让她能在九泉之下,得到安宁。”

景阳的话,让我的身子忍不住颤了好几颤。我难以想象,我难以想象萧惜遇在知道自己父皇母后如此血腥的过往,以及如此深沉的家国仇恨的前提之下,是怎么坚持着走过了这么多年。

我的心情很恍惚,脸色不断地发白。我揪扯着衣角想了好久好久,然后呆呆地张了张嘴,问景阳,“这些事情里面…也有萧安?”

景阳一怔,似乎没料到我会提及萧安,下一瞬,他眉尖微蹙,轻轻地叹,“战乱之中,抱走阿遇并将他抚养长大的…正是萧安。”

我心尖一颤,“也就是说…他知道他的身份?”

“对。”

难怪…

我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难怪他那么处心积虑地培养他,难怪他那么处心积虑地控制他,难怪他明明手里攥着萧惜遇的命,却不肯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他大约,是想通过帮助萧惜遇复国,来获得更多的东西吧?

萧惜遇曾经对我说过,萧安是看到了他的价值,所以才那么待他,才那么费尽心机培养他,才那么非要他娶萧如烟,才那么恨不得,将整个宁城都交给他。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景阳讲述的这个故事,虽然不一定每件事都准确,虽然很多事情都不够详尽,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它实在是太过震撼,而且,我从来都没有听过。其实想想也是,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再加上如今大陆上这些国家建国的缘由大都不光彩,甚至连年号都要故意编到某某几十年来遮掩,自然严禁旧事外传。

我花了好久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我问景阳,“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他笑着看我,“你不怕吗?”

“什么?”

“阿遇的敌人,可是整个天下。”

【250】救

我花了好久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我问景阳,“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他笑着看我,“你不怕吗?”

“什么?”

“阿遇的敌人,可是整个天下。”

景阳的话,让我怔了一怔,下一秒,我有些禁不住就哑然失笑了。

我很认真地看着他的脸,我是真的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你说什么呢?我是他媳妇儿啊。”

我的这句话,让景阳的眉毛挑了一下,他的表情虽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眉眼间,却是根本就掩藏不了的愉悦和满意的。

他丢了手里一直在胡乱拨弄的树枝,掸掉手上的灰尘,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很是郑重其事地看着我,很是郑重其事地说,“好样的,哥喜欢!”

我的嘴角抽了一下。

我瞅了一眼他黑魆魆的手,往后退了退,这才说,“这有什么?本来两个人在一起了,就应该同甘共苦的。”

“同甘共苦…”

景阳喃喃低语地将我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眼神悠远地叹了一声,“风华储君当年,若是能和阿遇的母后同甘共苦,怕是也没这许多事了吧?”

我笑了一下。

我一边抻着自己被搓弄皱了的衣袖,一边不置可否地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如今说当年怎样怎样,有什么用呢?我们要做的,是帮着鱼鱼把他娘亲的身子找齐吧。”

景阳说的话,其实我并不那么赞同,风华储君没有和他的皇后同甘共苦吗?凌云台上,足足六年,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那个女人的身上缠着重若千钧的锁链,她的什么事情,不是他照顾的呢?

我不得不说的是,虽然景阳给我讲了好多,可我心底却一直隐隐地觉得,也许,整件事情——至少,风华储君亲手将自己挚爱的女人车裂——绝绝对对不会那么简单的。

其中的隐情,也许萧惜遇他回来了,会讲给我听。

我的一句找萧惜遇母后身子的话,令景阳正了正脸色,他终于不再兀自感慨,而是回到了正题上来,“所以我才说,让你和我一同回景阳的啊。”

我也敛了纷乱的思绪,蹙眉看他,“回景阳?景阳也有她的身子吗?”

景阳摇头,“皇后的身子,是被那四个爱慕她到几乎疯狂地步的男人掳了回去,可是景阳有风华储君御赐的玺印的。”

我皱了皱眉毛,猜测,“那块玺印…能帮助我们寻找?”

“没错。”

一听这话,我立刻就从地上站起来了,“那还等什么?你吃饱了没?走吧。”

景阳也立刻起了身,我俩并肩往前走,走了几步,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顿住脚步看向他,“不过是一块玺印而已,为什么不让别人给咱们送来?”

“送不来的。那块玺印上我加了咒语,别人碰不得的。”

“那,是不是…你一个人回去取,就足够了?”

景阳脚步也是一顿,似乎是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一脸的恍然大悟,“对啊。”

我侧了侧身子,伸出一只手,做出“请”的手势,“出发吧。”

景阳想了想,有道理,看我一眼,紧了紧他背上背着的那个包袱,就拔腿往前走了。

走了没两步,他又回过头,他拧着眉毛看向我,“不对。我要是回景阳了,谁来保护你?”

我朝他摇摇手,“你放心走吧,我命很大,死不了的。”

景阳还是蹙眉。

我只好说,“小鱼鱼在天牢里,我不放心。”

景阳还是在犹豫。

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了,我眨眨眼,作出一脸娇羞的神色,我很是有些欲言又止地说,“你知道的,我这么漂亮…我不能离他太远,他会想我的。”

我的这句话,成功地让景阳的嘴角开始抽搐了,他抬手将自己背着的那个类似于百宝箱的包袱丢给了我,连连叫着肉麻,飞速地就消失了。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抱紧了怀里的包袱,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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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以前的皇宫不好进,如今的皇宫,更是不好进。

如果说以前的天牢不好进,如今的天牢,更是不好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