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欣看了看周围的荒凉,没让自己的冷笑浮出来。

兵士们帮着埋葬了棺材,坟头上只是一块木板,上写了“梁氏之墓”,别的什么都没有。

凌成在张副将的指导下,拉了凌欣在坟前跪拜。两个人烧了纸钱,凌成身体颤抖得像是一片小树叶,凌欣真想抱抱这个小孩子,可周围都是人,凌欣只能木然地随着凌成往盆里扔钱。

纸钱都烧了,张副将让一个兵士过来搀起凌成,凌成也伸手来拉凌欣。凌欣紧握了下凌成的手,表示让凌成说话,她担心凌成已经把她教的话忘得差不多了,毕竟凌成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这么沉重的打击下,自然会神魂无主。

凌成对着张副将鞠了一躬,勉力地说:“多谢…”

张副将虚扶了一下,说道:“不必了。”

凌成抽泣着说:“我的…母亲…不能入…祖坟,我想…想去…找我的外祖父…看能不能哪一日,迁了我母亲的坟,与我外祖…葬在一处…”他说中间几次带着哭声,可好不容易将话清楚地讲完了。

张副将皱了眉:“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你母亲已然出嫁,怎么能再回…”他停了下来,被休的女子,该是可以归葬娘家吧?张副将以为凌成对丧事不满,叹了口气说:“如今是非常之时,丧事草率,成小公子莫要挑剔,城中万多尸首无人认领,有的身体不全,面目全非,许多人家都找不到亲人。明日,多少人会被群葬在低洼之处,你母亲的尸身得以收敛,已是万幸。人需入土为安,碑石可等日后再刻。”

凌成流着泪摇头,“我知道…您帮了大忙…可是我娘…在这里多么孤单…我要去找我的外祖父,外祖母…请你帮着我,办来所需文书…”

张副将有些不耐烦了,打断道:“你的外祖家人都过世了。”

凌成抬头看着张副将,还有些肿的小脸上全是泪水,被寒风吹得通红了,固执地说:“那我也要去找…我的外亲…也许会有一两个人,能念着旧情,帮我找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坟茔,我长大了,就来捡骨迁坟,让我母亲和家人团聚…”

凌欣暗松口气,觉得凌成真不容易,把她交代的关键都讲到了,尤其是“旧情”这个词。李嫲嫲不像撒谎的样子,她说的那往事是真的,凌欣让凌成先说去找外祖,逼着张副将说出凌成的外祖已经故去,希望引起知道此事的人们的伤感,她就不信,大家都会像安国侯一样不念旧情!

她觉得自己很矛盾,在与人相处时,她对人戒备,可是真的到了关键时刻,她却相信人是有良心的,肯定有人会生出怜悯之情。李嫲嫲不就是这样的吗?

果然,十几个兵士里,有人低低咳了一下。

张副将脸色阴沉了,紧抿了下嘴唇,才说道:“你一个孩子,难道要拉扯着你姐姐路途遥遥去边境之地吗?你以为你能走多远?!”

凌成拉着凌欣的手点头说:“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娘临死托付了姐姐照看我,我不会有事的!”他说的是实话,所以语气诚恳,发自内心。

兵士们看向表情呆傻的凌欣——让这么个傻姐姐照顾弟弟?!好几个人的眼睛都红了。

张副将摇头:“你姐姐是个傻子呀!她懂什么?”

凌成认真地摇头:“她不傻!她会帮着我的!”大家又看凌欣,凌欣自然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地摆着自己的猪脸。人们纷纷低头,有人抹了眼泪。

一个穿着轻甲的人从后面走到了坟前,对着坟头磕了一个头,起身对张副将行礼说道:“张副将,十四年前,我在侯爷麾下,被围山北,敌军十倍于我,若非梁寨主救援,吾等必死无疑。我知云城路径,请张副将容我护送两人去北方寻亲,也算是答报当初梁寨主和儿女对在下的救命之恩!”

凌欣胸口一松!真的有好人!她偷看向这个人,见他三十来岁的样子,方脸宽颐,唇厚眉直。凌欣用此苦情计,本就是为了找个人来送自己姐弟两人,但看这个人如此正直的样子,又担心日后他识破了自己的伪装,会不会反悔?会不会动怒?最好找个下层兵士就行了,这个小军官之类的,不是最佳选择,也许该再等等…想到此,就捏了凌成的手两下,表示“不”。

凌成虽然不解姐姐怎么不要这个人,可还是依从了凌欣的示意,不等张副将开口,就摇头道:“不…不用了,我带着姐姐就行了。”见那个人瞪他,他又童声童气地加了一句:“姐姐真的不傻!”他又说了实话,哭肿的眼睛竭力瞪着,显得特别真挚。

那个人低声道:“我看你是傻了!”他看向张副将,更加坚定地说:“末将已经决意如此,若张副将不能决断,请张副将代我向侯爷陈情!”

张副将抬手:“韩长庚,这个我做不了主,自然是要去问侯爷,现在我们先回城吧。”凌欣忙记下了韩长庚这个名字。

张副将示意兵士们往山下去,指着一个兵士说:“你带着他们去刘管事家安歇,我回侯府。”

韩长庚诧异地问:“难道他们不回侯府?如此的话,就去我家吧,日后我送他们去云城,也方便启程。”说的竟然跟已经成事了一样。

张副将对着韩长庚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怎么还是如此不识时务啊!”

韩长庚垂了下头,对张副将没好气地说:“反正已经这样了,还改什么!”

张副将摇头:“罢了,你带着他们先去吧,侯爷的意思是不用进灵棚了,明天老侯爷出殡的时候,让大小姐在路上磕个头就行了。”

韩长庚行礼道:“末将遵命。”他转身对凌成说:“你们跟着我走吧。”

凌成眨眼迟疑。凌欣想到这个人该不是假装对他们好的,刚才张副将说要送自己姐弟去刘管事家,这一听就是侯府的管事,很可能是孙氏的人,此时当然该跟着这个韩长庚走,凌欣忙握了凌成的手一下表示同意。凌成弄不清楚姐姐方才还不同意,现在竟然又同意了,表情糊涂地拉着凌欣到了韩长庚身边,抬着头对韩长庚展示他无敌的松鼠表情。

果然,韩长庚眼睛红了,掩饰地哼了一声,扯了凌成另一只手,拉着他们两个,往马车去了。

上了马车,凌欣放下了一半的心,现在就要看韩长庚是不是能得到安国侯的准许,带他们离开了。韩长庚这么坚决,让凌欣觉得离开云城该是很容易。她在马车里将凌成的小手握在两手中间,轻轻拍,表示安慰这个哭了一上午的小孩子,凌成依偎着凌欣,鼓着嘴,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倒是没哭出声。

马车停了,韩长庚让姐弟两个人下了车,前去拍门,里面有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妇人开了门,见到韩长庚惊讶地问:“相公今日回来得早呀。”

韩长庚点了下头,扳着凌成的肩膀,将他和凌欣带入了院门。

这院子只有一进,正屋里出来了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身体如圆桶一般,脸也是圆乎乎的,她见到穿着丧服的姐弟两个,瞪圆了眼睛说:“夫君哪!我就说这城里这么多孤儿,咱们可以领养几个,才要和你说,你就带回来了?快,让我看看,这孩子脸上怎么了?不是磕的吧?哎呦,这大个子,看着就好养活…”她看着凌欣笑得高兴,凌欣顿时有种被当成了宠物狗的感觉。

韩长庚摆手制止了她,说道:“这是梁夫人的两个孩子,刚刚安葬了他们的娘,在这里住几日。”

妇人愣住:“是侯爷的…那个梁夫人吗?”

韩长庚冷冷地一扯嘴角,说道:“你照顾他们,我得去侯府,我想送他们回北方,若是侯爷不答应,我还得去求求他。”

妇人眼睛有水:“为何要去北方呀!孩子不是侯爷的吗?怎么不接进府里去?…”见韩长庚不耐烦地转身,她又忙说:“不在府里也没事,就在这里长住着不行吗?咱家也没孩子,你去和侯爷说,我可以照顾他们…”

韩长庚扔了一句:“你懂什么?!”径自去了。

妇人擦擦眼睛,又笑着看凌欣和凌成,说道:“你们别在意我那夫君,他就是脾气不好,人是很好的,小女子杨氏,你们叫我韩娘子就是了。”

凌成行了个礼:“见过韩娘子。”凌欣也跟着蹲了一下。

韩娘子使劲摆手:“行了行了,别这么讲究,咱们小户人家,随便着。说起来,你们该算是…”她叹了口气,拉了凌欣的另一只手,带着两个人往屋里去,边走边对凌欣说:“我那相公说起过…可我今天看着,你比他说的聪明呀!你看你这眼睛亮亮的,黑白分明,哪里傻了?别听那些人胡说,我慢慢教你…”

凌欣吓得不敢再抬眼,韩娘子扭头对院子里的中年妇人说:“大娘啊,今天多做些饭啦,看这两个孩子瘦的!”凌欣想到自己粗壮的双臂和横肉脸颊,暗地暴汗,弄不清这个韩娘子是火眼金睛,还是有眼无珠。

中年妇女笑着答应着,去忙活起来。

不多时,饭菜上来,韩娘子让中年妇女也一起坐了,对两个孩子说:“这是岳大娘,她的手艺可好了!”

岳大娘笑着说:“娘子真是愧杀我了。”

凌欣见只有一个大盘菜,就是家常的豆腐菜帮子,吃起来不过有些盐味儿,她深觉自己也该算是手艺好的了。看起来,这个韩长庚家算是小康,岳大娘是个帮工,可是韩娘子让她一起吃饭,该不是仆人。

才两天,凌欣已经意识到这里的人逢年过节才吃一次肉,有块豆腐已经是不错了。凌欣想着减肥,就把豆腐留给凌成吃了,自己只吃了些菜帮和糙米饭。

饭后,韩娘子说让两个孩子午休,凌欣和凌成因为葬母已经精疲力竭,双双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因为太累,睡得沉了,晚饭韩娘子叫两个人都没叫醒,只能让他们接着睡,一直到了次日的天亮,韩娘子才把两个人摇醒了。

凌欣睁开眼睛,觉得一场好睡让她浑身舒服,韩娘子小声地说:“孩子们哪,今儿个老侯爷出殡,姐儿得去磕个头,可是我觉得,弟弟也去磕一个吧,别让人看见就是了。”

凌成听话地起身,韩娘子照顾两个人穿衣洗漱,带着他们出了内室,到正堂。

天才微亮,韩长庚坐在桌子边,正用一块布,擦拭着昨日凌欣睡前解下的破刀。韩娘子对他皱眉:“孩子们要吃饭呢!你在旁边弄刀干嘛呀!”

韩长庚放下刀,对韩娘子道:“你懂什么?这刀该是梁夫人的。梁夫人是使刀的人,十四年前,梁夫人在阵中,拼杀中,她的刀断了,她的父亲梁寨主为了护她,用身体挡了敌人一枪,才受了重伤。”他深叹一声:“…这刀该是那之后才打的,也不是把好刀,但毕竟是个念想,我去找人过过火,重新打打…”

凌成在一边抽泣起来,韩娘子瞪韩长庚:“你看你!说这些干嘛!让孩子好好吃饭呀。”

凌成开始哭了:“我娘,也是为了护着我姐,自己挡了戎兵的兵器…”

韩娘子用手擦了下鼻梁边,嘴里却说道:“孩子,快别哭了,吃不好饭你娘会心疼的。”

韩长庚看看凌欣,又叹气,扭脸对凌成说:“昨天,张副将对侯爷说了,可侯爷不准,我就又去求了,终于让侯爷同意我带你们去北方云城,我马上就把去边关的通关文书办了下来,今天去领银子,再准备两日,我们就可以上路。现在开春了,天气会越来越暖和,正好走路。”

凌欣听见韩长庚这么顺利,不仅没有喜出望外,反而担忧。她当然不会表露出来,维持着自己的呆滞。

凌成听懂了,停了哭泣,起身行礼说:“多谢大人!”

韩娘子摸凌成的头顶:“什么大人呀!你叫他声韩叔就是了。”

韩长庚对韩娘子皱眉:“你懂什么?!他母亲是梁夫人,我看着他与侯爷长得像,怕是侯爷的孩子,我是侯爷的部下,他怎么能叫我叔?”

韩娘子生气了,回瞪道:“我怎么不懂啦?!他若是侯爷的儿子,那侯爷怎么不接他进府呢?明摆着不认呀!这孩子多可怜,昨天脸上那些痕迹,我还以为是他自己碰的,可说不定就是被人打的。他没个长辈亲人!叫你声叔咋了?你应了这声,不就亲近多了?也让他觉得有个依靠。”

韩长庚斗不过嘴,哼声道:“你懂什么?!…快让他们吃饭!”然后提着刀起身,出了屋子。

韩娘子得胜,给他们边盛饭边对凌成说:“昨儿相公对我说了,他是跪着求了侯爷,让侯爷念在当年梁寨主的恩情上,成全你心愿。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梁夫人的孩子呀,总该有个亲人照顾是不是?本来侯爷说要让你姐姐留下来,可是府里面的夫人传话出来,说你们姐弟情深,不要让你们分开。相公向侯爷下了保证,送你们去云城,寻到梁家的人,好好将你们托付了。若是找不到什么人,他就会带你们回来。我说呀,他那个脾气,哪里会照顾孩子?我就跟着你们一起走吧…”

凌成看凌欣,凌欣微微摇了下头,凌成说:“韩娘子,您还是留在家,别随我们走了…”

韩娘子伸手掐住了凌成脸蛋:“你这孩子!这就不听我的话了?你们跟我相公一走要多少个月?留我一个人在家,多寂寞呀!当然要一起去才好…”

凌成被揪住了脸,乌鲁乌鲁地说不成话,韩娘子笑了,放开了手。

他们吃完饭,韩长庚回来,带着他们去侯府送殡的路边,见着出丧的侯府队伍来,让凌欣和凌成在路旁磕了个头。又领着他们回了家,自己去侯府支银子。

韩娘子让凌欣和凌成坐在床沿,自己在床上收拾行李,她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凌成,多是凌成想吃什么东西之类的话。

凌成刚失去了母亲,对韩娘子的亲切完全没有抵抗力,每问必答,乖巧得很,让韩娘子喜爱非常。

凌欣默默地坐在一边,想着心事:既然李嫲嫲写了个“逃”字,就是杀身之祸。那么此时,他们到了韩长庚的家里,韩长庚是军旅之人,挡在了两个孩子与行凶者之间。若是孙氏还想下手,必然要将韩长庚这个障碍去除掉。韩长庚也许级别不高,但他说已经跟了安国侯十四年了,还能亲自见到安国侯,该有点小小的知名度吧?在没有杀死自己两姐弟之前,单独对他下手,就多了一次风险,那么最有可能的是,就是让他一起死,若是求安全,就该让他…

等韩长庚回来时,凌欣已对孙氏那边的安排有了个大概的猜测,只需找机会再次指点凌成说话了。

韩长庚一进门,就看见了韩娘子收拾出来的几个包裹,和三个大铺盖卷,皱眉道:“哪里需要这么多?”

韩娘子很热情地说:“当然啦,这是你的,我的,孩子们的…”

韩长庚立眉:“怎么有你的?!”

韩娘子针锋相对:“怎么没有我的?!你懂什么照顾孩子?我在侯府当了那么多年丫鬟,知道怎么伺候人…”

韩长庚挥手:“你懂什么?!…”

韩娘子叫:“你才不懂呢!”她转身看凌成,指着里屋说:“你带你姐姐进去!我要和你韩叔好好说道说道!”

韩长庚说:“你说什么也没用!”

凌欣忙握了一下凌成的手,凌成拉了凌欣进里间。

一入内室,就变成凌欣拉凌成了,在外间的争吵中,凌欣把凌成扯到了离门最远的角落里,在凌成耳边小声地说:“如果今晚韩叔被叫出去喝酒,回来醉了,今夜就是要出事了,你一会儿让韩娘子给你弄白萝卜,说你喜欢吃。”

凌成瞪大眼:“我不喜欢吃呀!”

凌欣回瞪:“不是你吃,是要榨成汁…”

凌成刚要再问,就听院子外有人打门,外屋的吵闹停了,韩长庚出去,片刻后回来大声说:“有人给我践行,叫我去吃酒!你别给我添乱了!”一摔门走了。

凌成惊讶地看凌欣,凌欣对他一点头,马上换成了傻脸。

韩娘子进了内间,拍着胸口说:“你们听见了吗?他真是能气死我呀!我怎么找了这么一个混账冤家!”

凌成堆起笑容看韩娘子,甜甜地说:“韩娘子,我想要白萝卜,能不能请您…”

韩娘子立刻融化了:“矮油!那有什么难的!咱家就有哇,放了一冬天了,你叔不爱吃!我今晚就给你做!”

凌成的脸有些抽搐,凌欣使劲握他的手,凌成看了眼没表情的凌欣,只好迟疑地对韩娘子说:“那,能不能榨成汁?”

韩娘子愕然地看凌成,觉得这个孩子要么被惯坏了,要么肚子里有虫子——谁想喝白萝卜汁呀?

第6章 坦白

侯府里,龚嫲嫲低声对孙氏说:“今晚都安排好了:那院子里就两个孩子和韩长庚夫妇,给他们做饭的婆子晚上不住那里。刘管事会灌醉了韩长庚,去五六个人,杀了人,往那房前屋后泼些油,放一把火,就完事了。夫人不必担心,侯爷同意了两个孩子去北边,看来根本没在意他们…”

孙氏冷声道:“没在意?没在意就把人交给了说自己受了梁家救命之恩的人护着,我给指的人家,想也没想就换了,说都没说一声!若是哪天在意了,还不接到府里,自己天天看着了?哼!你让他们利落些,别招了他的眼!”

龚嫲嫲说:“那是当然,该是容易得很。姓韩的已经支了银子,跟大家都说了很快就上路。他们没了,侯爷也会以为是离城了。我们的人等火一灭,就把尸体放在车上运走,这城破后到处是过火的死尸,扔哪儿不成?实在不成,扔到城外就是了。侯爷这些天忙得脚不点地,一个民户失了火,根本不是什么事儿,他不会注意到的。”

孙氏点头说:“还是找个人放放话,说看见那姓韩的带着人出了城门。哪天真查出那失火的院子是他的,也可以说是他们走了以后,院子没人看着才失了火。只要别让人找到那两个孩子的尸身,谁也没法说他们死在了城里。”

龚嫲嫲应道:“还是夫人聪明。早上奴婢还怕侯爷坚持让那个傻子留下…”

孙氏的嘴歪扯:“他们姐弟是栓在一块儿的,怎么可能留下一个?本来就已经让梁氏带走了的,那傻子早就不是侯府的人了。”

龚嫲嫲笑着说:“除去她最好,我夜里想起她那双瞪着的疯眼,真有些发憷,她可够厉害的。”

孙氏哼笑一声:“再厉害,她也是个傻子。”

孙氏口中的傻子,正坐在桌子旁边,看着韩娘子将白萝卜切成了片,放几片在石钵里捣碎,然后将汁倒出来,把渣子放在一边…

韩娘子只做了几次,凌成就伸出手来,表示可以帮着干活。

韩娘子特别感动地将石钵给了凌成,把着凌成的小手捣了几下,笑着说:“成儿真是好孩子呀!”自己去切白萝卜,对凌成说:“你喝了汁,我把这渣子做成汤,你也可以喝了。”

凌成的嘴角立刻下垂了,眼睛发直,一副可怜样,韩娘子用手肘碰碰凌成的肩膀:“矮油,怎么这个样子?是嫌萝卜渣子不够吗?”

凌成马上说:“够了够了…”眼睛瞟凌欣,凌欣却没看他,她正心中翻腾着:要等到韩长庚醉了回来,才说出实情准备逃走吗?可如果韩长庚醉到连白萝卜汁都弄不醒的程度可怎么办?要现在就告诉韩娘子吗?可如果韩长庚回来没有醉,自己就摆了个乌龙,日后怕再也无法得到人的信任了…

同一时间,李嫲嫲将自己的二儿子叫入屋中,小声道:“我听你被龚嫲嫲派了差事,是不是要去…”她在李二郎耳边说了几句。

李二郎点头,低声说:“娘,那几个人都是手上有人命的,我可不敢说不干哪!”

李嫲嫲叹气,对李二郎说:“当年,我娘重病,我心慌意乱,帮着梁夫人布置家宴时,打碎了梁夫人送给老夫人那套玉器中的玉碟,老夫人非常喜欢那套玉器,少了碟子,那一套就废了,老夫人定是会重罚我,我当时就哭了,梁夫人就替我担当了下来,向老夫人说是她打碎的。老夫人当着一府奴仆的面,大骂她,说她是个祸害东西的,什么好的过了她的手就坏,她根本不该进这个府门,一点脸面都不给她。那之后,更嫌弃她了…这些年,我一想起这事,就觉得对不起她…”

李二郎皱着眉说:“我的差事不是杀人,只是放火…要不,我去告诉那姐弟一声儿?”

李嫲嫲小声道:“我其实已经给他们递了信儿。”

李二郎肩膀一松:“娘,您怎么不早说?!”

李嫲嫲却依然担忧:“我给了那八岁孩子写了个逃字,也不知道他认不认识,可就是他认出来了,他们一个是傻子,一个才八岁,又能怎样?”

李二郎马上说道:“他们是和一个姓韩的军士在一起,要不,我去找那个姓韩的?”

李嫲嫲摇头:“你又不认识他,空口白牙地去说什么?”

李二郎抓头了,急躁地问:“那娘让我怎么办哪?”

李嫲嫲迟疑着说道:“他们动手时…你…你弄出个动静什么的…可是,你千万要小心哪!别让他们怀疑了你!”

李二郎忙点头:“好,我…我想办法,找个特别重的桶。”

李嫲嫲又担心地嘱咐:“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呀!”

李二郎说:“好,娘放心,我会小心的。”

李嫲嫲深深地叹息:“梁夫人虽是个乡野女子,不认什么字,也不会穿着打扮,可她心眼儿好,见不得人受累。院子里丫鬟婆子的事儿,她有时都搭把手,反而被大家看不起…但愿好人有好报,上天保佑她的两个孩子吧。”

韩娘子已经切完了萝卜,凌成也快捣完了。韩娘子拿了个瓦甑,将渣子往里放,对凌成说道:“我都收拾好了,铺盖衣服鞋子,银子路引,干粮水壶,齐全着呢!要是你叔,肯定丢三落四的!晚上我们把家里随便弄弄就行了,岳大娘明日会过来打扫,我们不在时就给我们看着房子。你们那天来就是她开的门,你还记得她吗?”

凌成点头,韩娘子说:“她就住隔壁,每日都来,打扫下院子,做个饭什么的,你叔不在的时候,她也陪陪我。不是我不做这些事,我过去是侯府的丫鬟,自然会干哪。只是她一个人,这也算是份工钱,我们夫妻两个,都是孤儿,没老人也没孩子,你叔的饷银够了…诶,你怎么还不喝那萝卜汁?”

凌成看看凌欣,迟疑着:“我…睡前再…再喝。”

韩娘子恍然道:“萝卜汁还能让人睡觉,我今儿才知道…我去给你煮汤。”

凌欣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凡事要有两手准备,随时要留个后路!她就等到韩娘子端着瓦甑出门后,小声告诉了凌成要说的话。

韩娘子再回到屋中,凌成大概因为又要替凌欣说话蒙人了,而且对方是他喜欢的韩娘子,对着韩娘子忍不住地眨眼。

韩娘子一见凌成这种萌表情,立刻投降:“矮油,你这是眼睛进东西了吗?还是你又要什么?跟我说,我给你弄去。”

凌成磕巴着:“我…我外祖…是…是江湖人,娘子认…认识什么江湖人吗?”

韩娘子以为凌成想知道外祖会是什么样的人,才这么问,觉得凌成好可怜。想了一下,说道:“你别说,我还真认识一个。”

凌成立刻不眨眼了,扬起了两只小眉毛,眼睛睁得像猫一样。韩娘子笑起来,摸了摸下凌成的脸蛋,说道:“我刚才不是提了隔壁的岳大娘吗?她有个金兰结义的妹妹,也在这城里,就是嫁了个江湖人,平时给镖局打个帮手,喜欢在外面游荡,不爱着家。岳大娘说,她那个妹妹总是抱怨呢,说要不是已经有了个儿子,早就…哦,这话可不该跟你这小孩子说…”

凌成牢记凌欣的叮咛,又问道:“那他现在城里吗?我能见到他吗?”

韩娘子说:“你这么想见他呀?那我去隔壁问问。”说完就出了屋门,片刻后院子门一响,隔壁的院门有敲门声…

凌成看凌欣,凌欣拍凌成的肩膀,说道:“好样的!你干的不错!该说的全说了。”

凌成笑了,露出两颗大门牙,旁边的牙还没有长全。

韩娘子脚步匆匆地回来,对凌成说:“我去问岳大娘了,她说在呢,前一阵围城,她妹妹将她接去了。破城时,她妹夫护着一家人跑出了东门,才没伤着。她妹妹这次该庆幸了吧?有个江湖夫君,就是好啊。”听来这人跟侯府没关系,凌欣放了心。

凌欣却想起母亲,脸上悲哀,韩娘子见了,叹气道:“可怜的娃儿,侯府该接你们去的。你韩叔被调去守了侯府,我都跟着进侯府避难去了。侯府的护卫有强弩,那些戎兵进城就抢劫,去攻打侯府的还真没多少人…”

凌成眼睛里的泪水噙在睫毛边,韩娘子后悔了,忙说:“我去看看汤,咱们该吃饭啦!”又出门去了。

凌成看凌欣,又抽泣起来,凌欣忙小声劝:“别哭呀,今晚你得帮我说话,如果韩叔真的醉着回来,我就得坦白了。你一会儿还得提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