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好给自己找理由:就是开了口,安国侯能相信她吗?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长得那么愚蠢寒碜,哪怕她指出安国侯定是特意等着对方破城后才率援军到达,利用了对方得胜之际兵力的懈怠和分散而增加了自己胜算,又能算什么呢?另外,她一旦入府,不就得进入内宅去面对那个夫人了吗?就是她自信自己能胜了她,凌成怎么办?今天她本来已经有了猜测,可还是无法替凌成挡去那个夫人的袭击,这说明了她不见得能在内宅护住凌成。看来这“利他”也是个技术活,利了凌成,就不能利安国侯和他的夫人,做人要有立场!

可是…这算不算因个人喜恶而耽误了国家大事?将个人的安危和骄傲,放在了民族大义之上?她不是说不为自己活了吗?怎么不能牺牲自尊,向安国侯坦白呢?…

凌欣自我批判着,表面上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安国侯已经说了让人送他们出府了。

凌欣暗暗地松口气:这是安国侯为自己做了选择,自己先不必纠结了。

那告状的丫鬟带着两人出来,自己回去向夫人回信去,李嫲嫲领着姐弟两人又回到了他们的小院落,让他们进了屋,见周围没人照顾,就说去给他们去拿晚餐,离开了。

凌成路上回来一直流泪,凌欣倒是平静下来:算啦!那个夫人不就是看凌成不顺眼吗?自己带着凌成躲开呗!眼不见心不烦,日后有那个夫人该遭的报应!自己的年纪还太小,说什么保家卫国,想必上天不会这么赶鸭子上架吧?目前的情形,是照顾好凌成。

所以,一见李嫲嫲出去了,凌欣赶快将凌成拉到床边,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李嫲嫲刚才让你嘴甜,看来是同情你。也许知道娘的事情。一会儿回来后,你一定要问出来,娘的父母是哪儿的人,我们看看能不能找个亲戚去投奔!”

凌成抽着气,喃喃地说:“我撒了谎…没认我是他的儿子…可娘说,我是呀!…娘说父亲是个英雄汉,是国家栋梁,她配不上,让我不能怨父亲,要一辈子敬他…她总在外面打听父亲的事,回来告诉我,她让我提起他时,要称他是父亲,可我没认他…”他捂脸大哭,泪如雨下了。

凌欣一拍他肩膀:“他根本配不上有你这个儿子!别认!我都不想说我是他女儿,你看,我理都不理他!”前世,凌欣对自己亲生父母都没有温情,自然对这种认亲什么的无感。

凌成被凌欣的豪迈气概感染了,看着凌欣又哭又笑。门一响,两个人忙坐好,李嫲嫲提着个食盒进来了,她把食盒放在桌子上,回头看了看外面,见没有人,才小声对凌成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呀!不跟你说要嘴甜些吗?见到夫人好好求她可怜可怜你们不成吗?你带着这么一个傻姐儿,不靠着侯府,能去哪里呀?!何况,你是…”她看着凌成的肿脸,没说下去。

凌成眼泪未干,对李嫲嫲说:“谢谢您,您能不能跟我讲讲我娘?我外祖家在哪里?叫什么?我想带着姐姐去那里。”

李嫲嫲走到门边向外张望,关了门,走回来小声问:“你娘从不曾说起你外祖舅舅和侯爷的事?”

凌成摇头:“娘只说亲人都不在了,让我一定要尊敬侯爷,他是我父亲,老侯爷是我的爷爷…”他又想起与安国侯的会面,抽抽搭搭地哭:“可我…见了侯爷…”

李嫲嫲眼睛里含了眼泪,小声说:“你娘就是太实诚了,也太痴…我要是不跟你说,日后,怕是你…”

凌欣一听这话,握了下凌成的手,凌成忙止住哭泣,问道:“嫲嫲快告诉我吧,我还有亲戚吗?”

李嫲嫲深叹了口气:“你还有什么亲戚呀?!跟你说了你可只记在心里,可不能随便讲呀!”

凌成使劲点头,李嫲嫲凑过来小声道:“你娘的父亲是江湖上云山寨的寨主。十几年前,老侯爷带着侯爷驻守边陲,有一次和戎兵交战,被敌人打散了。侯爷的人少,陷入了重围,冲不出去。老侯爷被困住,也过不去。侯爷被围的地方,就是在云山寨附近。

云山寨的梁寨主得了消息,领着两个儿子和女儿,全寨下山,撕开戎兵包围,救了侯爷。他们才二百多人,那边戎兵可有几千呢,梁寨主的两个儿子全死了,梁寨主也受了重伤,回去后不久就身亡了。寨主夫人难忍丧夫丧子之痛,也过世了。

老侯爷知道了,就做主让侯爷娶了你的娘亲。后来老侯爷调防,到了这里,老夫人她们都过来了。老夫人不喜你娘,成婚三年,你娘未曾生养,后来终于有了个女儿,竟然是…”她看着凌欣摇头,又对凌成接着说:“老夫人说,一个是这样,个个都会是这样,一定要侯爷休了梁夫人。闹了一年,老侯爷都拧不过啦,你娘被休出了府,侯府给了她一个宅院还有一些银两,老夫人接着就给侯爷娶了京城太平侯孙家的女儿…”

凌成听得有些糊涂,只隐约记得凌欣要他问地方,眨眼道:“那个云…什么寨在何处?”

李嫲嫲摇头:“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地方,只知道是在边境云城左近。你可别想着去那里了!那一战,寨子里没几个人活下来,现在该已经没有云山寨了。你们快吃饭吧,我出去一下,一会儿来收拾。”她抹了下脸,起身出去了。

凌欣大怒,李嫲嫲一出门,她就低声骂:“忘恩负义的东西!”她方才还想为安国侯出谋划策呢,谁知道他是这么个大白眼狼!幸亏她刚才没说话!

凌成尚在回想李嫲嫲说的故事,还没理出了条理,听凌欣这么说,抬头傻傻地看着她。

凌欣咬着牙,抓着凌成的小肩膀说:“你听她说的了吗?!你…我们两个舅舅和外祖父,都是为了救这个安国侯死的!结果这个混蛋竟然把你娘休了!你听着,日后不许认他!不止不认,见面都要装没看见他!他是个渣男!”

凌成眨巴眼,结巴着说:“可是娘,可是娘说,她不怨父亲,说父亲是她一辈子敬佩的人,她只有父亲一个人,从一而终,她要死在父亲在的地方…”

看来这个傻梁氏就是被休了以后,还对安国侯痴心不改!凌欣瞪眼:“但是我怨!你现在得听我的!不许认他!不许哭!”

凌成忍着眼泪,眉毛快成八字了,可怜巴巴地看凌欣。

凌欣气闷,挥手:“好啦好啦,你可以吃饭了!”

凌成被凌欣说得缩头缩脑,也正好饿了,立刻低头吃饭。

这次的饭菜远比上次龚嫲嫲拿来的好多了,至少不是剩的,虽然只是白菜萝卜,但饭足够。凌欣反正想减肥,没抱怨什么,细嚼慢咽,都吃了下去。

她刚吃完了饭,李嫲嫲又回来了。见没有丫鬟在旁边,她帮着姐弟两个简单洗漱了,送他们上床睡觉。

凌欣躺在床上,胸口压抑:这么个无耻的安国侯,外加一个阴毒的夫人,她恨不能马上离开!可是该怎么办呢?她才十岁,长得这么难看,还没有钱!这简直是上帝不仅给你关上了一扇门,连窗户也关上了!这是要把她玩死吧——才来了一天,她有了个弟弟,还打了三场架!前世都没有这么低级过,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抱头暗喊:凌欣!动脑子呀!别上来就动手啊!想想主意啊…

可她实在累了,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就闭了眼,一觉天亮,连梦都没做。

侯府内宅深处的夫人孙氏,却没能安然入睡。她半躺着倚在贵妃椅上,听着人汇报侯府的事宜,旁边站着龚嫲嫲。

一拨拨的人出去了,轮到了李嫲嫲,李嫲嫲对孙氏躬身道:“奴婢将那姐弟安置了,他们已经睡了。”

孙氏半合着眼睛,没有说话。

一个丫鬟进来,将个打开的小包捧给孙氏:“夫人,打扫客厅找到的,是那姐弟的东西。”

孙氏半睁眼看看,刚要再合眼,却睁大了眼睛,伸手示意,丫鬟将小包放在了孙氏手里。

孙氏仔细端详了断簪片刻,小声念着一端的文字:“安康久永。”

龚嫲嫲低声笑着:“该是小户人家图吉利的物件。”

孙氏哼声,“也许是吧,可是我听说天下十大名簪,其中之一的玉竹簪,乃是汉代寒玉所制,有辟邪驱祟之能,簪尾就是这‘安康久永’这四字。”

龚嫲嫲惊讶:“他们竟然有这宝物?!不是贪渎了侯府的吧?”

孙氏冷笑:“我倒是没听老夫人说过侯府有这东西。”

龚嫲嫲说:“她父亲听说是个山大王,许是劫了别人家的!”

孙氏眼睛看向李嫲嫲,“李嫲嫲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可知道梁氏的家底?”

李嫲嫲低头说:“回夫人,那时梁氏进府,嫁妆没什么,可是给了老夫人一套玉器,说是祖传的,真是漂亮极了,浅天蓝的色质,磬声脆亮,老夫人当初爱不释手,这簪子,许也是…”

龚嫲嫲阴阳怪气地说:“不管什么宝物,也得有命使才成呀!”

孙氏翻看手里的断簪,李嫲嫲小心地说:“夫人,这都断了,该不值钱了,我可以给他们送去…”

孙氏的眼睛向李嫲嫲刺去,李嫲嫲忙低了头,退后半步,小声说:“奴婢听夫人调遣。”

孙氏嗯了一声,将小包递给方才进来的丫鬟,说道:“弄不好是人仿制的赝品呢?明日带去珍宝阁,鉴定一下,若真是好玉,就让他们用金子镶了接好送回来。”

丫鬟应了,接了退了出去。

李嫲嫲又抬头,想说什么,可最终没开口。

孙氏对李嫲嫲抬了下巴,李嫲嫲行礼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龚嫲嫲,孙氏看向门口,龚嫲嫲明白,忙去掩了门。

孙氏紧绷着脸,龚嫲嫲过来给孙氏端上早就在桌子上的一小碗酸枣茶,说道:“夫人累了,快歇息吧。”

孙氏接过茶杯,看着杯子里面带着血色的茶水,摇头缓缓地说道:“总是有让人不省心的事啊…”

龚嫲嫲是孙氏娘家的陪房,知道孙氏在想什么,低声问道:“夫人真觉得那孩子是侯爷的?我以为夫人让我打他只是以防万一呢!他是梁氏被休后十个月才生的,哪能是侯爷的?那时,梁氏有脸来说,老夫人亲口把她骂出去的,那之后,她就再没上门…”

孙氏冷笑,细眉高挑起来:“这些年,就是你们这些话,把我蒙得好苦!”

龚嫲嫲不解地眨眼:“夫人,奴婢怎么敢蒙骗夫人?那姐弟来时,我仔细看了,男孩子的眼睛鼻子都不像。”

孙氏摇头:“我看那孩子,倒该是侯爷的。嘴唇,耳朵,尤其是眉毛,都一模一样!”

龚嫲嫲哦了一声,干笑:“老奴平时哪里敢打量侯爷呀,只有夫人您最能看明白…”可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悄声说:“那别人是不是也能看出来?奴婢知道老侯爷每年都让张副将给梁氏拉一车炭去,他会不会…”

孙氏眯起了眼睛,脸色白得像身上的丧服,龚嫲嫲想了想,轻松地一笑说:“其实,就是真认出来,还能如何呀?老夫人最烦梁氏,字都不认得,话也说不明白,粗手笨脚,乱打东西,听说老夫人经常让梁氏当着一院婆子丫鬟的面跪在院子…”

孙氏打断:“老夫人过世了! 我真是疏忽了,早该去查查这事!这些年梁氏悄没声的,你们大家又都说那孩子不是侯爷的,我都快忘了她了!现在,老夫人不在了,如果侯爷要认这孩子,谁能拦得住?他该算什么?嫡长吗?!”孙氏嘴唇闭成一线,手中的茶杯轻轻颤动。

龚嫲嫲忙说:“怎么会?!话说,侯爷也见着了,不是没认出来?听说要让他们出府去住,看来是不想让夫人心烦,没把那孩子当侯府的血脉养呀。”

孙氏脸皮抽动:“你觉得让他们出府去住是为了我?那是护着他们!送他们去的人家,哪户不得是侯府仆从部下?谁会对他们不好?他们过得不比在侯府里舒服?!”

龚嫲嫲惊讶:“侯爷这么照顾他们哪?!”

孙氏紧蹙了眉头:“我觉得侯爷是认出来了,但是假装不知道…”

龚嫲嫲有些不相信:“不会吧?侯爷会这么防着夫人?不会的!听说侯爷过去也不喜梁氏呀!”

孙氏撇嘴:“因为翠儿滑胎的事,他一直对我爱答不理的。”

龚嫲嫲笑着说:“夫人已经推到别人身上去了,侯爷不也没再说什么吗?侯爷是忙呀!夫人对侯爷软和些,夫人已经有了两儿一女,对那些人不用太在意。”

孙氏甩脸说:“我这么多年还不够软和吗?他要谁就给他纳谁…”

龚嫲嫲笑了:“夫人呀,侯爷这么多年就纳了翠儿一个人,如此待您,您也该满意了。他对梁氏可不是这样,梁氏这么多年死赖在晋元城不走,侯爷可从来没去看过她一眼。”

孙氏有些得意了,哼道:“那是因为她生了个傻子!”

龚嫲嫲点头:“对呀!侯爷烦死了!那傻子算是个刑父克母的祸害了!当初老夫人说了,如果大小姐是个傻子,那同母所生的其他儿女,哪怕不傻,也会遭人猜疑。生傻子该是梁家当山大王的报应,但她弄得侯府脸面全无,日后侯府谁也别想有好亲事了。还有人说,生女肖父,可把侯爷气坏了!不然的话,怎么闹到老侯爷也护不住梁氏了,到底休了她!连孩子都让她带去养,反正那傻子一辈子也不可能嫁人,不在梁氏身边,也得放到庙里去。”

孙氏脸色又变了:“可是那个男孩…”

龚嫲嫲双手轻轻一拍:“对呀!谁能想到!万一有人弄个滴血认亲什么的,他就成侯府的大公子了…”

孙氏“啪”地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低声说:“他还不是公子呢,你看看他们就已经多猖狂!才多大,竟然敢打人!敢向我扔椅子!我让人去跟侯爷说我晕倒了,侯爷也没惩罚他们!没让他们来道歉!”

龚嫲嫲连连点头:“就是呀!梁氏是使刀的,两个孩子也一样凶蛮哪!那个傻子还拿刀来砍我,那男孩子拳打脚踢得也有章法哪,七岁看老,现在就是如此,长大了肯定更是祸害!”

孙氏眼睛紧盯着桌上一处,抿唇呼吸。

龚嫲嫲又说道:“他们这么对夫人,难道夫人还得把他们养大?狼崽子这不是…”

孙氏瞪着桌子上的蜡烛,嘴唇有些发黑,阴阴地说:“那个孩子今天的心气儿可真高呢,半大不点的,就敢夸口了。日后长大了,大概更不可一世…”

龚嫲嫲倾身过来:“一个傻子和一个小孩子,该是很容易,老奴可以去安排…”她深恨凌欣用刀割她的脸,除去这对姐弟很合她的心意。

孙氏听了,长长的吐出了口气,点了下头,低声说:“出殡之后,弄得干净些,别让侯爷看出来。”

龚嫲嫲说:“夫人放心!”她笑着悄声说:“这么多年,府里本来就没有那两个孩子。现在侯爷没认那男孩,更看出侯爷不喜那姐弟,听说,侯爷曾说他巴不得那傻子从来没生出来过。”

孙氏从贵妃椅上坐起,慵懒地说:“那就算我帮侯爷一个忙吧,其实,我也是不得已…”

龚嫲嫲上来搀扶孙氏,“可不是嘛!如果他们不那么混账,好好孝敬夫人,夫人何须如此呀!老奴也是不得不为夫人出头啊!他们实在太坏了!”

孙氏站起来,疲惫地叹息:“他们逼我呀。”

龚嫲嫲说:“当然啦!”说着,她扶着孙氏走出去,前往卧室。

第5章 人心

李嫲嫲出了门,没有走远,只在左近站着。她等了好久,见龚嫲嫲出来了,忙笑着迎上去,小声说:“哎!龚嫲嫲我的老姐姐,我今天可是见识了那姐弟两个了,我送他们回去的,哎!别提了…”

龚嫲嫲点头:“两个混账东西!”

李嫲嫲还是笑着:“夫人没说怎么处置他们?若是需要打他们一顿,我可以让我家二郎帮着您…”

龚嫲嫲往前走着,敷衍道:“打什么打?谁费那个劲儿?侯爷说明日让他们祭奠一下他们的母亲,就找户人家,送他们去。”

李嫲嫲暗松口气,随着龚嫲嫲走,很好奇地样子:“什么人家呀?!夫人不帮着挑挑?可得是个能压得住他们的才是吧?…”

龚嫲嫲随便地说:“管他是什么人家呢!只要知道在哪儿不就得了?”

李嫲嫲心中一哆嗦,但是脸上却是很失望的样子:“这就行了?”

龚嫲嫲停步,很轻蔑地看了李嫲嫲一眼,李嫲嫲也止步,尴尬地笑,“老姐姐你知道我,我这脑子慢呀!这都多少年了,我不都得您提着点?不然咱们怎么差点儿成了亲家了?您现在可别嫌我呀。今日儿我说将断簪送回去,夫人瞪了我一眼,我心里可直打鼓呢!”

龚嫲嫲对李嫲嫲摇头:“你呀,就是笨!”

李嫲嫲诧异:“那是他们的东西不该还吗?我替夫人跑个腿儿不是有眼力吗?当然,夫人打算让人接了断簪,再还给他们,这更周到…”

龚嫲嫲哈哈笑起来,打了李嫲嫲手臂一下:“你呀!…算了,你这样,倒是让人放心。我挺后悔没让我姑娘嫁给你家大郎呢。”

早年,李嫲嫲的大郎长的爽利,龚嫲嫲挺想把女儿嫁给他,可是李嫲嫲算是侯府里的“老人”,京城都没有去过,被目为很乡土,龚嫲嫲怕孙氏不喜,最后还是让女儿嫁给了孙氏另一陪房的儿子。可是女婿过了两年就病死了,还没儿女,李嫲嫲这边大郎又娶了妻,龚嫲嫲心里有点惦记李家的二郎,话里话外地提醒着,只是李嫲嫲在这里,却是不敢接这个话头,尴尬地说:“老姐姐,看您说的,我家怎么配得上…”

龚嫲嫲打哈欠:“天这晚了,我得觉去了。”

李嫲嫲点头说:“老姐姐慢走。”她又站在原地片刻,看着龚嫲嫲远了,才慢慢地离开了。

清晨薄日,天色淡青,院子里已经有了人声。

凌欣凌成起床,但是没人来看他们。凌欣让凌成带着她去找地方洗漱了,就在屋子里干坐着,凌欣趁机想想离府的法子。

不多时,院落里传来李嫲嫲的声音:“这是起来了没有呀?!”语气颇为不耐,与昨日完全不同。

凌成看向凌欣,凌欣小声说:“有别人…”

果然,门开后,李嫲嫲像昨天那样提了个食盒,只是旁边有个脸色冷淡的丫鬟。

李嫲嫲黑着脸色,进屋将食盒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没好气地说:“吃饭!常说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你们倒好,在侯府白吃白喝,竟然对我们夫人无礼!真没天理了!”

她将粥和小菜拿出来,胡乱放了,那个丫鬟催促道:“快点啦!别跟他们废话了!”

凌成愕然地看李嫲嫲,李嫲嫲不看他,转身要出屋的样子,又扭身回来,像是对那个丫鬟解释说:“这个傻子昨天打了我一下子,我怎么也得还她一下!”举手就狠狠地拍了凌欣肩膀一巴掌,凌成跳起来:“你凭什么打我姐姐?!”因为凌欣说“有别人”,他心里多少有了准备,没说出来“昨天你如何”的话来。

李嫲嫲推开他说:“打又怎样?”动手又去掐凌欣的手臂,凌欣装的迟钝地抬臂去挡,凌成过来阻止…拉扯中,李嫲嫲将一个极小的东西塞入了凌成的手中。旁边的丫鬟催促道:“嫲嫲别折腾了,咱们有事要干呢。”

李嫲嫲直起腰,拍打了下衣襟,气呼呼地走了出去,丫鬟回头看了看含着眼泪,紧握着拳头的凌成和脸上木呆的凌欣,不屑地咂声,也出去了。

等她们离开了院子,凌成跑到门口,见外面没人,关上了门,跑到凌欣身边,向凌欣展开了手掌,里面是个小纸团。凌欣一把拿了过来,急忙打开,见里面只有一个歪歪斜斜的字:“逃。”

凌欣低声对凌成说:“撕碎。”凌成到了一边,将纸条细细地撕,弄出一小堆白芝麻。

凌欣默默地喝了粥,吃了些东西。心中对自己进行批评:凌欣!蛮干是不成的!看看!打草惊蛇了吧?!

从李嫲嫲的话里和行动中,凌欣猜出这位安国侯夫人孙氏,该是恨他们冒犯了她,一定要报复,又加上这个“逃”字,表示孙氏动了杀意。

凌欣虽然打算要离开晋元城去南方,但没想到要这么快呀!昨天知道他们会被送出府,她本计划等到老侯爷出了殡,姐弟两个在府外别人家住下来了,才用开始准备离城的事。首先,要挣些钱吧?不然怎么走呀?!可是现在这意思,却是不能等了。凌欣粗略估计,安国侯让自己在路边给老侯爷出殡的队列磕个头,孙氏一定不该在那之前下手,以免惹起安国侯不满。也就是说,她有两天的时间…

早饭后,凌欣将那把破刀又背在了身后,她发现那个包着断簪的小包没了,想来昨日打架时掉了出去。虽然是断簪,可是该是能换几个小钱,算是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她稍微心疼了一下,但马上鄙视自己沦落到了如此地步!当初给小费都上千,二十几万的玉镯买了嫌土而没有戴过,现在竟然会惋惜断了的簪子!凌欣暗骂自己堕落,告诫自己不可贪便宜,不是自己的丢了也别多想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她把凌成拉到墙角,小声地告诉了他要如何说话,并让他重复了两遍才放心。

刚把凌成训练好,张副将就到了,进门后,他看了下两个孩子,见凌欣还是一副傻样,凌成眼睛哭得小果子一样,脸上还残余着些昨日的红肿,放缓了口气说:“成小公子,我带你们去南城门外,收敛你母亲的尸身。”

凌成一听就又开始哭了,凌欣真不知道他哪儿有这么多眼泪!看着挺虎实的,怎么是个小林妹妹?但是凌欣也知道自己冷血,一个八岁孩子,没了娘亲,怎么能不哭?所以凌欣也没掐他的手让他停住哭,只任凌成拉着自己,一路呜呜地低声哭着,走过了侯府,出了大门。

凌欣见侯府门外有两辆马车,一辆上有一口粗木棺材,看着连漆都没有。

张副将对凌成说:“现在城中混乱,死者太多,没有现成的棺材,守城又用去了许多木材,匆忙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板料,这还是夫人让人连夜打的。”

凌成哭着也没细看,凌欣却是狠狠忍了,才没露出讥笑来:自己一个大活人在这里站着,就因为是个傻子,结果安国侯连口像样儿的棺材都不给他的前妻梁氏。当然,这是孙氏的手笔,可是夫妻一体,他也有份儿!凌欣对这个安国侯升起了她前世对自己亲生父母相似的痛恨感。

张副将让凌成拉着凌欣上了另一辆马车,凌欣见马车周围有十几个兵士,不见丫鬟婆子,就觉得现下就该没有危险。既然是孙氏想下手,那就该是家院,而不会借用军士吧?

马车启动,凌成又在哭!凌欣看向车外,城中还像昨日那般残破,街口处,总有人在焚烧纸钱,路上许多人都穿着孝服,院落里的哀哭声接连不断。痛苦像天上不散的阴云,和着微微冷风,弥漫在城中。凌欣也被感染,心情抑郁。

马车一路出了南门,前面是开阔地带,地上放满了尸体,人们的哭声在野外显得渺小而虚弱。

张副将让姐弟两个下了车,领着他们到了不远处的一个架子边,那里有几个兵士看守着。

一个兵士见张副将到了,就掀开了架上白布的一角。凌成见了母亲面容,扑过去跪下,抱着白布里的胳膊哑着嗓子嚎啕。

凌欣终于眼睛湿润,缓缓地跪在了凌成旁边。她看着梁氏擦拭干净的面容,这次真心哀伤了。自从来后,她头一次希望梁氏没有死。若是梁氏能看到自己这个傻女儿变得聪明了,那梁氏该多高兴!凌欣相信自己一定能让梁氏感到骄傲!她想起安国侯,想起孙氏,更明白梁氏对两个孩子的可贵,不由得有种好人不长命的感慨,可她记起自己见过的深渊,又为梁氏庆幸:梁氏为救自己而死,现在肯定不是往那里去的!

凌欣的眼泪流下又消失…

张副将见凌欣只流了一行泪,然后又是一副呆木的神情,觉得凌欣真是傻到家了:连自己的母亲去世都不明白,只跟着弟弟哭了这么一点点!他对凌欣真起不了什么可怜之心,反而更同情凌成。他见这个小孩子哭了半天,嗓子都哑掉了,就对凌成说:“成小公子还是节哀吧,你母亲要尽早安葬。”

凌成听了,记起凌欣的话,强力止住哭声,哽咽着抓了凌欣的手,拉了她一同站起来,向张副将点头。

张副将让几个兵士过来,抬了架上的尸体放入马车的棺材里。

一行人再次启程,凌成只在车中抽抽搭搭,而凌欣则紧紧地握他的手,希望他不要忘了自己教给他的话。

到了城外的一处山坡,马车停下,张副将让姐弟两个人下车,带着他们步行上了一个山坡。坡上,两个兵士站在一个深坑旁,见张副将到了,都向他行礼。

张副将挥手道:“去帮把手吧。”两个兵士去帮着抬运棺材了,张副将转身对着还在抽泣的凌成说:“你母亲出身山林,选了这里,也是让她感觉亲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