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鸿点头:“是的,她的傻女儿抱了她,只呆看着她,弟弟倒是在一边啼哭。妇人让弟弟要好好照看姐姐,又对那个傻女儿说,要照看弟弟…”

贺相摇头:“既然是傻女,哪里听得懂?”

贺云鸿突然睁开了眼睛:“她听懂了,突然说了话,答应了那个妇人。”

贺相惊讶了:“有这种事情?!难不成是鬼魂附体?”

贺云鸿闭了闭眼睛,说道:“我也不明白。”

贺相皱眉:“许是亲眼见母亲死去,开了心智?”

贺云鸿继续说:“接着就又来了个戎兵,那个傻女,就提起了她母亲的刀,与戎兵开了战。”

贺相感慨:“真是英勇啊。”

贺云鸿说:“她人小力薄,不能相敌,我去抱了戎兵的腿,将玉竹簪插入了他的后膝,被踢开了,才受的伤。”

贺相惊讶极了,紧握了贺云鸿的手说:“儿啊!你如此果敢?!老天!这多危险!”

贺云鸿说:“父亲,当时若不是大家动手,谁也活不了,连五殿下都去抱了另一只腿,还拾刀杀了那人。”

贺相不可置信地摇头:“天哪!你们才多大?真是厉害…”

贺云鸿无力地接着说:“那之后,我走不动了,五殿下拉我,那个傻女也没有把我扔下,他们架着我,大家躲入了一个门洞…”

贺相点头说:“如此有义,当大加赞赏…”

贺云鸿眼泪再次盈眶:“可是父亲,护卫们杀回来,找到了我们,将我们带走,却把那姐弟丢下了!”

贺相这才明白自己儿子的心结所在,哦了一声,沉吟片刻,又叹息了一下,安慰道:“你们出身高贵,五殿下是皇子,那时候,那些护卫的职责就是救出你们,不是平民。”

贺云鸿的眼泪流下来:“那妇人救了我们,可我们没救她的孩子…”

贺相用手拍着贺云鸿的手背:“我知你意,你是把簪子扔给了他们吧?”

贺云鸿点头:“我扔给了那个傻女,她没有接,她一定怪我了…”

贺相连声说:“不会不会,她心智才开,必然不加计较,你莫要再纠结于心。”

贺云鸿哽咽着:“我已读诗书,却立身不正…”

贺相知道自己儿子再早慧,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这是钻了牛角尖了,忙说道:“你已然尽力,无需自责了。君子坦荡,小人忧戚,你要放开襟怀。”

贺云鸿被绕住,想当个君子,就止住了哭泣,贺相满意地说道:“我会派人去晋元城,寻找那姐弟。”

贺云鸿使劲点头:“姐姐该不过十岁,原来是不会说话的傻子,比我高一头,脸黑胖,现在会说话了。弟弟与我一般高矮,长得…没看清…”

贺相笑着说:“好,好,我让人去打听城中会舞刀的妇人,话说,安国侯的前妻,是个山大王的女儿,就会舞刀,而且…”他皱眉思索,贺云鸿彻底睁开眼睛:“而且什么?”

贺相一笑:“而且,她生了一个痴呆的女儿,被安国侯休弃了。”

贺云鸿瞪大眼睛:“父亲,您快让人去呀!”

贺相笑:“好好,你别急,先好好休息。我就让人去!”“

这件事说出来,贺云鸿觉得胸中轻松了许多,躺倒在床上,很快就睡了。

贺相看着自己儿子眉目如画的秀美小脸,自语道:“若真是安国侯的孩子,他前妻过世,他就该将两人接入府中抚养…如此的话,看在他前妻和两个孩子的份上,我就放他一马,不追究他拖延战事之过。”

宫中,形容消瘦的夏贵妃紧抱着五皇子柴瑞无声落泪,只间或有一两声呜咽,看起来比往日更平添了一段触动人心的风情,已近半百的皇帝心肝儿都颤了,劝道:“爱妃呀,皇儿回来了,你也该吃些东西了吧?”

夏贵妃柔软地点头,转眸看向皇帝,笑成弯月的双眼里却是饱含着晶莹的眼泪,皇帝过来拥抱了夏贵妃和她怀里的幼儿,说道:“爱妃,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夏贵妃将头靠在皇帝的肩颈处,轻声说:“多谢陛下,救了我儿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皇帝轻拍着夏贵妃的后背:“爱妃,以后可千万别这么寻死觅活的,把朕吓坏了呀。”

夏贵妃对着皇帝微撅嘴:“我可不是想吓唬陛下呀!我儿是我与陛下的孩子,他若去了,咱们家就破了呀,那我…”她眼中又落下泪来。

皇帝忙说:“好,好,爱妃不是吓朕还不成吗?咱们家还在,爱妃莫要伤怀。”

夏贵妃怀中的五皇子柴瑞抬头叫了一声:“爹!娘!…”两个人都看他,五皇子说:“云弟受伤了!”

皇帝点头说:“好,好,朕让人去慰问。”

夏贵妃举起手里的绢帕捂着唇角,扭头对皇帝娇怨地说:“陛下,你看这孩子!关心臣妾的,真只有陛下了…”带雨梨花。

五皇子忙说:“娘!我也想您了!”

皇帝呵呵笑了。

夏贵妃用兰花指一点五皇子柴瑞的额头:“你这孩子!真是的!去一趟外祖家,怎么就碰上戎兵了呢?明日快和娘去烧烧香。”

皇帝的笑容减去了些,五皇子柴瑞点头说:“好,我跟娘去。哦,爹,娘,我跟您们说…”他把那夜的事也讲了遍。

在柴瑞的讲述中,夏贵妃一会儿泪,一会儿惊,最后抱着五皇子垂泪道:“我的皇儿,你真是…”

皇帝表面专注地听着,却思绪分散。

他四十岁时,有了五皇子柴瑞。这孩子今年正好八岁,可是嫡长子太子已经二十六岁,旁观朝政多年,他这些年全权依赖贺相,何尝不是有意回避让太子插手政事。只是,再过几年,太子一过而立之年,就是贺相权倾朝野,也无法遏制太子参政了,于情于理,朝事必然得让太子全盘接手。

夏贵妃进宫时,年方十六岁,见到她时,自己三十八岁,却是像回到了十八岁一般,这些年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恰似神仙眷侣…但是再深情厚意,也不能有碍江山社稷…

五皇子看皇帝:“父皇!那双姐弟…”

皇帝点头:“朕会告诉贺相去查查。”

五皇子又说:“父皇!外祖将家丁护卫都给了我们,他们可有事?”

夏贵妃擦眼泪:“你这孩子就是心善,别担心了,你外祖传信过来,去他那里的只有十来个戎兵,他亲自提刀砍杀了他们。你外祖当年,也是条好汉呢。”

五皇子激动地拉了皇帝的袍边说:“父皇!我要当将军!父皇!那些戎兵太狠了!我看着他们杀人哪!”

夏贵妃接着抹泪:“我的儿,我的儿,你还说这话,你差点儿回不来了呀…”

五皇子瞪圆眼睛:“所以我要习武从戎!绝不能再让人追着杀我们!”

夏贵妃捂脸哭泣:“孩子!我的儿,这次吓死娘了!你死了,娘就不活了…”

皇帝笑着点头:“好,好,朕让你当…”

就这样吧,他心中暗叹,自己安排好,保他们母子两人平安就是了。

皇后的交泰宫中,五十岁的郑皇后看上去像是六十岁的老媪。殿中空荡荡的,可她穿了一身正装,端坐在凤座上。她身边,一个女官低声说:“娘娘,五殿下回宫了,陛下亲自去宫门接了他,抱着他去见夏贵妃…”

郑皇后深吸了口气,低声说:“时也命也…”

女官小声安慰道:“五殿下还太小,皇上年事已长,又不喜朝事,太子殿下这些年奉侍陛下,毫无错处,陛下不会贸然废长,娘娘对其他几个皇子都不曾担忧,为何一定要…”她没说完。

郑皇后皱眉道:“本宫也说不清。自他出生,本宫这心中,每日醒来,就如刺如梗,无法释怀。你再去…”

女官急促地劝道:“娘娘!这次的动静太大了,我们这边死了上百人,娘娘长年的积蓄也所剩无几,以后必难照顾到方方面面。贺相是文官,许是不明军务,可是陛下,陛下虽然顺和,或是会疑心哪!娘娘,近期真不能再动了。”

郑皇后沉默了良久,终于缓缓道:“…罢了,让他们都专心等着太子监国,为太子护驾吧。”

女官伏身行礼:“是。”

天黑时分,凌欣一行人走到了一处小村庄外,戎兵刚过,村中也如晋元城般残败。

韩长庚与杜方商量:“我们还是不要进村了,就在村外找个庙宇。”

杜方迟疑道:“孤庙难守。”

韩长庚警觉道:“杜兄觉得我们还会有危险?”

杜方沉吟片刻,看了看周围,说道:“找个林子,人说逢林莫入,我最喜林间了。”

凌欣在车中听见,觉得杜方的思维很对自己的脾气。

韩长庚领着头,离开了村落,向田野中一片树林走去,在夜色里进了林子。

韩长庚是军士,杜方行走江湖,两个人都很有经验,很快就升起了一堆篝火,韩娘子拿下了瓦锅,从水袋里放了水和菜干,给大家煮了一锅干菜汤,几个人围坐在火边,就着菜汤,吃带来的干粮。

虽然食物简陋,可是大家从正午离开晋元城就没有吃东西,此时喝着热汤,竟有种享受感。凌欣长久地看着燃烧的火光,觉得很神奇。她前世一辈子也没有在野外点过篝火,现在觉得新鲜有趣。凌成看来也是很喜欢火,拿了些小树枝,一下下地捅着篝火,看火苗来回窜动。

杜轩喝完了汤大声感叹,说道:“谢谢韩娘子了!”

韩娘子高兴得脸上发光,眼睛一瞟韩长庚说:“看,幸亏我来了吧。”

韩长庚哼了一声,不看韩娘子,问杜方:“我们轮流守夜。”

杜轩举手凑热闹说:“我也守!”

杜方说:“算了!你还在长身体,要多睡觉。”

韩长庚看了看火光辉映下显得漆黑的林木,对韩娘子说:“你还是带着孩子们进车里歇息吧。”他又对杜轩说:“真有了事,你要驾车带他们先跑。”

杜轩很得意地说:“韩叔,不会有的事,在晋元城中,想找到比我爹厉害的人,实在很难。”

杜方哈哈笑起来:“你倒是会夸我。既然如此,怎么不听我的话,好好习武?”

杜轩嘿嘿赔笑:“这不是,这不是,我没您聪明吗?”

杜方哼了一声:“不是不聪明,是太聪明,就不努力了!”

杜轩探了下头说:“爹!我不是想文武双全吗?”

杜方笑:“还双全?你现在都双不全了!”

韩长庚笑着说:“我觉得轩哥挺全的了!”他又叮嘱凌欣:“姐儿,我给你的那把大刀,要放在身边。”

凌欣点头说:“多谢韩叔,只是,我觉得路上不该有事。”

杜方问:“大小姐为何这么说?”

凌欣眼睛还是盯着篝火,随意地说:“只要不是安国侯让人出的手,就不该选路上。他们现在该知道除了韩叔,还有杜叔,这可不是几个人就能办的事。何况,来追我们,可跟去城中放把火不一样。出了城门,就又要车马,又要粮食,去云城也不是只有一条路,若是我们进个镇子,到哪里一住,追的人很容易就错过了。他夫人手下,能有多少精壮男丁可以离开晋元城追来?再者,现在我们要去的地方,大家都知道,最好的方法,还是到云城那边等着我们。”

她说完,半天没听见有人响应,抬头看大家,韩长庚皱着眉说:“你真是不傻啊…”

杜轩笑着说:“该是太聪明了呢。”

凌欣扯了下嘴角——我是谁?上市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好不好?不聪明我的公司…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我就是个丑妞儿,靠着大家的帮助才能过活…不得不低头啊,凌欣叹了口气。

韩长庚也随着叹了口气,自从听了凌欣的话去安国侯府敲诈了银子之后,他觉得自己的道德层次不够崇高了,无法理直气壮地指责凌欣当初装傻。

杜方很书生地捋胡子,“姑娘有何烦忧,尽可对我等言明。”

凌欣想了想,问道:“孙夫人可另有助力?比如娘家的人,江湖上的人。”

韩长庚说:“孙夫人的娘家是京城太平侯府。”

凌欣点头:“我听…提起过,这太平侯府是文是武呢?”当时李嫲嫲好像就提了句太平侯府。

韩长庚不说话了,与杜方交换了下眼神,杜轩干等了半天,追问道:“爹,韩叔,您们知道太平侯府?”

凌欣看韩娘子,“韩娘子,我弟弟看着困了。”

韩娘子一看凌成,果然脑袋一点一点的了,忙说:“矮油,我的成儿呀,走,跟我睡觉去。”拉了凌成去了马车上。

韩娘子带着凌成进入了马车,凌欣这才又开口道:“看来这太平侯府是武将背景了。”

韩长庚点了点头,杜方捋胡子:“这…嫁出的女儿,还能使唤娘家的人?”

韩长庚低声说:“孙夫人和京城的娘家往来特别频繁,每个月都有通信,时常互送货物。侯爷这次去京城,往太平侯府送的礼,就有十多辆马车。”

杜方皱眉:“安国侯想干什么?他已经是一方侯爷了,难道还想再升一级?”

韩长庚哎了一声:“是为了孙夫人的儿女吧。安国侯到了侯爷这一代,就要降级袭爵,可京城的太平侯府却是世袭罔替。”

杜方恍然点头:“安国侯的长子承了爵,其他的孩子,入军职就太苦了些。若是回京城,有太平侯府那边的荫护,来个一官半职,也多了一条路。”

韩长庚有些不好意思地八卦说:“听那些人闲扯,孙夫人希望女儿早晚要嫁回到京里去,有太平侯府那边的联系,也容易找婆家。”

杜轩连连点头,看凌欣说:“黑妹妹,不是我说你,你装傻也就罢了,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模样?你要是长得祸害些,也能多些指望啊。”

杜方对杜轩一皱眉:“不许对大小姐胡言乱语!”

凌欣没精神地一甩手:“别叫我大小姐了,姐儿就行了。他说的也不错,我得改改,从明天起我就不整天坐马车了,天天跟着步行吧。”

韩长庚皱眉说:“你别听轩郎的,你才十岁,哪里走得了那么远的路。”

凌欣执着地说:“那至少要走一个时辰,我一定要减肥!”

杜轩笑起来,杜方对他说:“你净打岔。”他又看凌欣:“那么大…姐儿怎么看云城的事儿呢?那里我们可人生地不熟的。”

凌欣说:“我们人生地不熟,他们也不熟,真有人缘的,是我母亲的梁家。”

韩长庚不解地说:“可是梁夫人和她的父母兄弟都过世了呀。”

凌欣看着篝火说:“不管怎么说,到了那里,我要带着弟弟去祭奠我们的外祖父和舅舅。”

韩长庚和杜方只以为凌欣不改初衷,都点头,韩长庚说:“姑娘放心,我一定会护卫左右。”

凌欣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韩长庚笑了笑,抱歉自己又在蒙骗这个老实人。

杜方说:“姑娘既然耍刀,明日就给我走走路子,我看看。”

凌欣又一次囧笑:“我…我只会个花架子,我娘教的,大都忘了…”

杜方笑着说:“那也无妨。”

杜轩激动地说:“快说谢谢啦!这是我爹要教你套刀法呀!”

凌欣赶忙抱拳:“多谢杜大侠!”

杜方很潇洒地说摆手:“姐儿不必客气。”

杜轩不高兴地说:“你该叫我爹一声师傅的呀。”

杜方赶忙说:“不可不可,师傅就太郑重了,我为人疏懒,到处游荡,多个徒弟,就多份负担了。”

凌欣欠身说道:“不管怎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受教于大侠,日后一定对大侠一生敬重。”可心中真想就拒绝了杜方,不学什么大刀了——好不好地又欠了一份人情,天天对尊长行礼,对凌欣这种无视权威充满叛逆的人来说,实在痛苦。

杜方捻须笑着说:“姐儿无需如此,学了刀法,耍得好,就说是我教的,耍得不好,千万莫要提我的名字。”

几个人都笑了,凌欣也跟着笑了,才觉得舒服了些。

次日起,早上一起来,韩娘子做早饭时,杜方会教凌欣一招刀法,凌欣在一天的间歇和休息中,时时演练,不懂的地方再问杜方。

凌欣的身体有过训练,各种动作都到位,只是她没有武功的概念,有时总领会不到动作的意义。但是一个月后,凌欣将刀法全部学会了,终于开窍了。一套大刀耍下来,虎虎有声,很有神韵。

用杜方的话来说:“一定能吓唬走几个人。”

凌欣知道他倒不是贬低自己,她没有对阵经验,耍得再好,也只是套广播体操。

凌欣除了练刀,每天还真的至少走一个时辰的路。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一行人虽然有时会碰到零散的打劫小贼,但因为韩长庚是军人打扮,杜方的身手又很不错,没经历什么险恶。只是杜方说他们有妇幼,既然有钱,就不要赶路赶得太辛苦,别让小孩子生病。他们尽量不风餐露宿,逢城遇镇,都会好好歇息。

一个半月后,韩长庚说云城很近了时,凌欣终于将身上的猪基因成功隐藏,算是减肥成功了。

第9章 谋算

这天,大家歇息在一处小湖边。初春时分,湖泊有成片嫩绿的青草。风暖日和,让人莫名欢乐。

凌欣到了水边,蹲下身,探头向水中,她在蓝天的背景下,端详自己的倒影。她满意地看到胖脸变成了微瘦的椭圆脸,是正常的小姑娘的样子。眼眶的肉砣消失了,两只眼睛露了出来,形状微长,眼角稍微有些上扬,带了些安国侯那种武将的英气。这个身体练武,活力充沛,眼睛真如韩娘子所说的,黑白分明,亮晶晶的。鼻梁也算挺,原来的猪嘴缩了许多,她使劲抿抿,微翘嘴角,寻找最好看的弧度——长得其实还不错呀,也许长大会更好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