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长庚严肃:“梁姐儿!”

凌欣忙说:“好!好!干爹,我一定有礼貌…一些。”韩长庚从栏杆上解了马缰给凌欣,两个人牵马出门,见一队兵士已然上马了,几个山寨的少年也在马上,一脸兴奋的样子向他们招手。

宣城令向柴瑞行礼,柴瑞攀鞍上马,回头寻找,韩长庚忙示意凌欣随他上马,柴瑞隔着人群见凌欣上了马,笑了一下,打了个手势,马队启动,马蹄哒哒响,在清晨时分出了宣城。

这次,领路的向导是宣城令派的,他带着队伍向东南方向奔驰而去,一天就出去了两百多里。稍加休整之后,次日又是带队狂奔,柴瑞让他慢点儿,他说是宣城令下的命令,要连奔三日,不然他在城里的家人就要遭板子,柴瑞哭笑不得,只好跟着狂跑。

这种狂奔将凌欣的骨头都颠垮了,第一天后她就用布紧扎了大腿跟,第二日大腿还是被磨得红肿不堪。柴瑞第二日傍晚来见她,看到凌欣灰败的样子,问她是不是要辆马车。凌欣知道宣城令的意思是怕柴瑞被戎兵追上,她可不敢耽误速度,只能咬牙说自己跟得上,柴瑞就没再坚持。

三日过去,他们已经远离了边境地区,向导才放缓了速度。

进入内地后,他们的日子变得好过了,每到了大的城镇,不仅官员们,连平常百姓们都涌出城来迎接勇王。这三百来人不像是逃亡的残兵,反而像是得胜的英雄。每一入城,柴瑞就被各色人等环绕着,宴饮不断。他们这些同行的人们自然也沾光,吃香喝辣。

凌欣只和韩长庚在一起,再也不敢往前面凑了,她最受不了这种应酬。柴瑞的脸色恢复了一些,虽然还是消瘦,但露出英俊的眉宇,如星朗目,笔直鼻梁,含笑的唇角,变成了顶级帅哥一枚,凌欣回想在崖上初见柴瑞时他的样子,虽然才是月前,已觉得是上辈子了。

他们到了京城时,季节已是夏天。绿树如云,蝉鸣处处。

远在京城之外十里,就有人张了彩棚等着他们。凌欣远远地看着,柴瑞跳下马来,与前来迎接他的朝臣们一一见礼,最后,有一个没穿官服的白衣青年人,柴瑞和他行礼后,两人忽然拥抱,许久都没有放开。

这些人围拥了柴瑞,喧嚣半晌,然后分散开了,柴瑞回来上了马,官吏们有的坐轿,有的上了马车,那个白衣青年也转身离开,凌欣遥遥地只看见了他的背影,却觉得此人动作之间,风姿挺拔,行止洒脱,带着种说不出的优雅高贵,心说这该就是柴瑞总提起的他那个“云弟”了,看来他不在指定来的官吏中,却亲自来迎接柴瑞。

官吏们的车驾开路,勇王骑马领着三百人入了京城。城门处,军士们对勇王肃然行礼,进了城里,街道两边有许多人对着勇王大声哭喊,众多的女子们往将士们身上扔荷包彩缎,凌欣与韩长庚走在队伍中间,也被些脂粉之物打中,很有些不好意思。

入城后,柴瑞带着十几个将领,跟着朝官们去了皇宫,余下的人都随着雷参将前往勇王府。

勇王府前,几百人成列等候着,看来是早就得了消息。

雷参将的队伍到了府门口,兵士们纷纷下马,王府的护卫和家丁们一拥而上,帮忙的帮忙,问候的问候,还有些人抱头哭起来。

凌欣与韩长庚下了马,几个山寨的少年人到了他们身边,大家站了一起,都觉得有些不自在,像是闯入了别人家的外人。

过了会儿,雷参将带了个老人走了过来,对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勇王府的总管余公公。”

听说是公公,韩长庚和凌欣忙行礼,凌欣就是再不懂事,也明白有皇宫关系的人都不该得罪,何况这个人还是勇王府的总管。

余公公长得矮胖,脸圆得像个白面馒头,年纪该是在三十五到五十之间,但因为脸圆得没皱纹,没法判断实际岁数。他的小豆眼眯缝着,根本看不见白眼珠。他飞速地将几个人都看了一遍,笑着回礼:“这可折煞老奴了,老奴余本。”

雷参将拱手说:“余公公费心了,我带着人去休息了。”

余公公挥了下手说:“去吧,老奴来照顾这几位壮士。”

见勇王的参将都对余公公如此有礼,韩长庚更不敢疏忽,忙说道:“不敢不敢,我们一直与军士们同吃同住,可以随他们去。”

余公公还是笑眯眯地说:“您们是贵客呀,雷参将说殿下吩咐了,要好好招待的。”

韩长庚忙摇手说:“不必不必,姐儿这里大概要烦劳一下,我们随便就可以了。”

余公公看向凌欣,凌欣规矩地说:“我干爹客气了,我一点都不讲究,请余公公千万不要麻烦。”给我口水喝行不行?咱们别在这里闲聊了?

余公公笑着让了让路:“来,各位这边走。”他领着几个人从侧门进了王府,府内站着几个婆子,余公公停下脚步,向凌欣介绍一个四十来岁的嫲嫲:“这是张嫲嫲,王妃身边的,内宅里的管事,姑娘请随她去后宅吧。”

张嫲嫲穿了身浅灰色系的夏季衣衫,一点不显奢华。她淡着脸色,打量了下眼前征尘满衣,背着把大刀,女扮男装的黑衣女子,然后双手合着搭在腰侧,屈膝一礼,特规范有派。

凌欣习惯了行男子的礼,此时也是男装,可是人家行了礼,她也得讲礼貌,只能别别扭扭地弯了下膝盖,一看就不够标准!

余公公转身对韩长庚说:“韩壮士和几位小兄弟就跟老奴这边来吧。”

韩长庚有些担忧地看凌欣,凌欣一笑说:“干爹,不用担心,我想我们很快就该离京。”柴瑞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需要自己给他打气呀!自己跟着来干什么呢?纯属多余!柴瑞今日就进宫了,他没事的话,她就看看京城的样子,吃些小吃,打听下什么东西卖得贵,跟这里的玉店问问蓝玉的行情…反正不出个把月,她该就可以走了。在王府只短期住住,能有什么事?

韩长庚迟疑了一下,说道:“姐儿,嗯,好好…那个…梳洗…”

凌欣困惑地看韩长庚,韩长庚闭了下嘴,犹豫片刻,又说道:“嗯,好好休息,你累了这么多天了…瘦了不好看。”

凌欣心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但她心情松弛,笑着说:“干爹和弟弟们也好好休息,我们回去还要再走长路。”

韩长庚点点头,凌欣跟着张嫲嫲走入了后宅。

余本带着韩长庚和几个山寨少年去客房,他走得很慢,韩长庚以为这太监身体不好,走不快,自然只能和着他的脚步。余公公一路都在笑着和韩长庚聊天,问些平常的事儿,比如家在哪里,妻子如何?间或还回头寻问几个少年。韩长庚是个直性子的人,那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也很淳朴,问什么说什么,都觉得这位公公为人亲切,身为勇王府的总管一点架子都没有,还这么关心人,真是个好人!

余本把几个人带入了一个院落,让小厮们好好伺候,才告辞离开了。

他一离开院落,就走得飞快,一溜烟般地跑回了自己的密室,关了门,手忙脚乱地到了桌子前,一边研墨一边嘟囔着:“这年纪一大,就容易忘事…”

他拿出几张纸,提了笔急急地在一张纸上写了:“韩长庚,男,年三十八岁,妻,韩娘子。云山寨掌事,梁姐儿干爹…”

又在另一张纸上写:“梁姐儿,原凌大小姐,弟,梁成,原凌成,父,安国侯,母,梁氏,云山寨老寨主之女…”

他的眉毛高高挑起,小豆眼晶亮,使劲研墨,激动地自语说:“哎呀!这么多事可写哪!这得好几页呢…”口水飞溅。

他身后,是从顶到地的架子,上面摆满了木匣或者册子,架子边缘写着“吏部”“户部”“刑部”“世家”…等,多种标签。

余本写了好几页,终于停笔,长嘘了口气,一页页地读了遍,自语道:“这个梁姐儿有意思,该没读过书,可是这些人怎么这么听她的话呢?得再问问…”他找了个新的匣子,在匣子侧面的白色标签处写了“云山寨”,把纸张放入。他拿着盒子站在架子前想了半天,嘿嘿一笑,把这个匣子放在了“吏部”的架子上。

张嫲嫲沉默地走在凌欣侧前方领着路,凌欣自然也不会开口说什么。她来后,只在安国侯府见过两个嫲嫲,一个恶一个善,她不知张嫲嫲属于哪种,只能观察。

可张嫲嫲明显不给凌欣下判断的机会,一路不与凌欣交谈,只带着她穿过假山水池,九曲廊桥,进了一个小院。

勇王府青石铺路,红砖绿瓦,雕梁画栋,在这个世间该是富贵之所,只是凌欣从小学到大学,春夏秋冬游不是颐和园就是圆明园,后来飞遍全球,什么纽约中央公园,法国凡尔纳宫,号称世界最大的绿色公园温哥华斯坦利公园,世上最美的维多利亚布查得公园…都巴巴地去看过了。她的审美细胞不发达,那些美景都没有真的打动她,此地的景致就更无法让她赞叹。凌欣觉得这地方只相当于她前世的一个小公园,看了两眼后,就专心跟着张嫲嫲走路,巴不得快些到了地方,好好洗个澡,她觉得她已经和马一个味道了。

来此已经十年,前世的习惯大多没了,只有洗澡这件事,凌欣还是保持着前世的喜好。她最受不了身体不干净的感觉,每次出山行走,洗浴是她挑选住宿的第一要素。

她们一走入院门,两个丫鬟迎了上来,张嫲嫲说道:“这位是和王爷一起回来的姑娘,你们好好伺候。”

凌欣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她赶快思索了一下,再次证明柴瑞没有那种意思,她有那么多弟弟,自认对男孩子的心理很有洞察力。她从柴瑞身上察觉到了感激和尊敬,完全没有恶意和私情,这也是为何她能放心来京城的原因之一。这些外人太过世俗!

两个丫鬟笑着上前来说道:“姐姐请吩咐。”

凌欣也不客气,说道:“多谢,请给我多准备热水,我得好好洗个澡!”

两个丫鬟交换了个眼神,齐齐低头说道:“是。”

听出她们声音里的阴阳怪气,凌欣翻了个白眼,径自大步走入了屋中,留下两个人在她身后掩了口鼻,还给了她好几个白眼。看着凌欣进了屋,张嫲嫲才低声对两个丫鬟说道:“这是王爷带话要好好招待的,你们小心些!看她背着大刀了吗?不要惹她!”

两个丫鬟忙点头应了,进屋帮着凌欣沐浴。

凌欣洗了五次头,换了四遍澡水,最后一遍,还让丫鬟们拿来了一堆香料干花放在水里,好好地泡半天,才觉得洗干净了。一个丫鬟给了她捧来了几套衣服,凌欣也知道自己那套衣服鞋袜,从里到外脏透了,人家扔出去大概都得捂着嘴,就选了套素净的穿了。丫鬟们收拾了东西退了出去,凌欣散着头发舒服地坐到了床边,将腿放在床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番折腾后,已是下午,因为随队进城,凌欣没有吃午饭,可洗了澡后觉得很困,她看着桌子上摆着的饭菜也没胃口,周围又是静悄悄的,她就躺倒了,扯了床边的被子一盖,须臾就睡了过去。

自从离开山寨,她总觉得觉不够,现在洗了澡,身心懈怠,这一睡就是天昏地暗,直到有人唤她:“姑娘!姑娘!醒醒!醒醒呀!”

第22章 夜宴

凌欣睁开眼睛,见屋里已经完全黑了,只床边桌子上有一盏油灯。一个少女坐在床边正笑着推她,这个少女眉清目秀,穿得很讲究,淡绿色的衫子外是深绿马甲,边缘有重重的绣花,和前面两个丫鬟穿着不一样,凌欣使劲睁眼:“妹妹…有事吗?能不能让我先睡会儿…”

少女笑着说:“姑娘一会儿再睡吧,王爷从宫里回来了,王妃摆了宴,王爷要姑娘去呢。”

一提起食物,凌欣肚子里一缩,立刻饿了,马上坐起来,见桌子上碗碟未撤,指着说:“要不,我在这里吃就好了?”去什么宴会?那么拘束,我正饿着呢!

少女摇头:“那怎么行?我可不敢这么回王爷。”她见凌欣的头发散着,起身到一边的桌子上寻了片刻,找到了一把梳子,笑着说:“奴婢是王妃身边的玉兰,我来给姑娘梳头吧。”

凌欣才知道穿得这么好的女孩子也是个丫鬟,一时想起了《红楼梦》,忙道:“多谢,不敢有劳妹妹,还是我自己来…”

不等她说完,玉兰已经挽起了凌欣的头发梳起来。凌欣洗完就睡,头发纠结,玉兰也不敢使劲,半天都通不开,凌欣半转身说:“我来吧,这么多年,我一直是自己梳头。”

玉兰只好递过来梳子,凌欣大刀阔斧,使劲狂梳猛扯,玉兰看着在一边直吸气。凌欣通了发,三下两下在头顶挽了个发髻,从床上拿起自己扔下的木头簪子簪了头发,整理了一下衣服,蹬上了床边洗澡后穿的木屐拖鞋,对玉兰示意道:“好啦。”

玉兰看了看凌欣的浅鸦色薄布衣服,只镶了个淡蓝的边,没有一点绣花,皱了眉说:“她们怎么给了你这样的衣衫?我再去给你拿一套吧?”

凌欣已经很饿了,想赶快去吃饭,摇头说:“别,我自己挑的,本来就是个乡下人,这套挺好的。”

玉兰笑了一下,起身说:“王爷的确是在等着,姑娘随我来。”

玉兰带着凌欣出门,有人打着灯笼上前引路,凌欣跟着踏着细碎步履的玉兰,在夜色里走过王府,她的木屐在地上嘎达达地响,凌欣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迈大步,让响声少一些。

夜宴摆在了正厅,向南的一面门全部敞开,厅中的人们,眼看着一位素装女子,踏着夜色,挺胸大步走来,衣裾微扬中,带着夏夜特有的含着荷香的清风。

凌欣进了门,举手行礼:“对不住,我来晚了。”又是让人等自己。

厅中列了两排丫鬟婆子,宴席桌上只坐着柴瑞和一个女子,柴瑞笑着站起来:“不晚,来,姐姐,这是我的王妃。”他身边的女子华装照人,面庞圆润,眉目温柔,看得出刚刚哭过。她也笑着起身,凌欣忙行礼:“见过王妃!”

勇王妃还了礼,柔声说道:“奴家姜氏,见过姐姐。姐姐请这边来坐。”指的是她身边的位子。

凌欣心中暗惊——人家王妃都自称“奴家”,自己大模大样地被称为姐姐是不是过分了?她实在不想叫自己“奴”家,可该怎么自称呢?!…凌欣头疼,真想立刻离开这里,回山寨继续当土霸王去。

她胡思乱想着走到姜氏身边就要坐下,柴瑞连忙坐了,凌欣才意识到应该让主人先落座,她身体悬在半空,就势欠身说了一声:“抱歉!”这真不让我活了呀!

王妃一笑道:“姐姐无需多礼。”自己坐了。

凌欣这才敢往下坐,她正犹疑着是不是该只坐半边,表示谦卑,却看到了满桌子的菜,有鱼有肉,有虾有豆腐…山寨里伙食虽然好,但是毕竟少鱼虾,谁不知道,河鲜海鲜,才是食物的上层建筑!

凌欣眼睛发光,结结实实地坐稳了,笑着说:“太好了,我真…”她刚要说“饿了”忽然感到旁边的王妃身体一僵,脑子里一下转了几个弯,知道可不能这么说,不然柴瑞该觉得自己自从进府就没吃饭,人家明明给了饭菜,自己只是睡着了…忙改口说:“真…喜欢吃!多少都不够的!”

哪个女子喜欢丈夫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王妃没有让人为难她,真很不错了。可这是要累死我呀!

柴瑞笑起来:“我也是这么觉得,那就别客气了,来,好好吃!”

凌欣告诫自己得像林黛玉那样提高警惕,别把人家的洗手水给喝了,就睁大眼睛看柴瑞是不是洗个手擦个脸之类的,可是柴瑞拿起筷子就去夹菜了,凌欣欣慰地也动了筷子…反正自己要离开,还管什么礼仪呀!柴瑞肯定不会因为自己不懂礼数就杀了自己吧?那就放开呗,眼下吃饱喝足,日后相忘江湖…

说是不管规矩了,但凌欣前世怎么也是个受过教育的精英富豪,吃饭时基本的做派还是有的——不吧唧嘴,不说话,不大口吞咽,只是不像大家闺秀般只吃面前的菜,她满桌子都下筷子,闷头大吃。那边柴瑞也是筷子如风,两个人在席上风卷残云般将菜碟一只只吃得见底,王妃姜氏一口没吃,也不让丫鬟动手,自己亲手给柴瑞布菜,间或偷偷将眼角的泪擦了。

好容易两个人都饱了,对着嘿嘿一笑,同时放下了筷子。丫鬟上了手巾,凌欣很自然地接过来擦了手脸,说了声谢谢还了回去,觉得又回到了前世在高级餐馆的待遇,再照着柴瑞的样子漱了口,才安心喝茶了。

王妃眼泪汪汪地给柴瑞奉上茶杯,柴瑞笑着接了,说道:“你怎么还哭?我不是挺好的?看,我吃得多多。”

王妃呜咽了一下,转头对凌欣说:“姐姐,多谢你…”

凌欣忙摆手:“别别,我只是沧海一粟,有许多人出了力。要谢得谢我的杜叔,领着殿下走过了悬崖,还要谢那些将士们,坚持了那么久,等到了我们…”

王妃用袖子掩了面,又哭起来,柴瑞拍拍她的手臂,“好啦好啦,你看姐姐都不哭,她看到我的样子,可比现在难看多了。”

王妃侧身拉了柴瑞的胳膊,哽咽着:“姐姐是女中豪杰,妾身实在…实在…忍不住…”

凌欣喝了一口茶,柴瑞有些发窘地看凌欣,凌欣笑着说:“殿下,这是王妃关心你呀!我们山寨有位兼任算卦风水师的杜军师,总说夫人是福星呀,你夫人这么中意你,就是福星来找你了!大福分哪!马上就会好运连连,前途无限!”

柴瑞和王妃都笑起来,王妃抹着眼泪:“姐姐打趣我。”

柴瑞笑着说:“没想到姐姐也会说好话捧人。”

凌欣点头说:“就是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柴瑞和王妃又笑了,凌欣觉得自己成了大观园里的刘姥姥了,趁着柴瑞高兴,说道:“哦,说正经的,勇王殿下,我到了京城,就开始想我的云山寨了,我能不能住个把月就回去?”

柴瑞看着精神气十足,一路已经很有气派,根本不用她在一边敲边鼓了吧?他把自己叫到京城来,肯定是因为自己救了他,他急于还这个人情。自己当初也欠了人们的救命之恩,明白这种感觉!真是能把人逼上梁山。柴瑞对她从里到外透着尊敬,“姐姐”叫得跟那些山寨里的孩子一样甜蜜,这明摆着要给自己些京城的好东西!

凌欣认为做人要大大方方的,一旦认定对方对自己没坏心思,就别总小里小气地提防着人家!柴瑞虽然是个皇二代,但是两个人在山里聊了不少天儿,怎么也算是个朋友了,对朋友还需算计吗?有什么话直说呗!自己无欲则刚,对他一无所求!既然来了,在京城转转,算是完成了自己的许诺,柴瑞给什么她就都接着,高高兴兴地拉回山寨去给大家分了,柴瑞这边心里也就舒服了——介个我懂!

王妃一听凌欣这么说,眼睛瞪大,含了胆怯看凌欣:“姐姐,若是府中有人慢待了你,我会惩戒…”

凌欣赶快又摆手:“别别!已经对我很好了,让我洗浴更衣,大吃了这么一顿,还要如何呀?我是真的想回去,我习惯了自由散漫,云山寨才是我的家,何况,那里还有好几百人等着呢,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柴瑞笑意淡了些,语气随便地说:“我和你干爹和杜壮士聊过,他们说云山寨已经建起来了,寨子里有他们和杜壮士的儿子,你说的杜军师,帮着你弟弟梁小寨主,完全可以将云山寨维持好,你那么急着回去干吗?”

凌欣惊讶地说:“哎呀!勇王殿下!你摸透了我山寨的底细呀!”

姜氏低头笑,柴瑞手搭着王妃的前臂,背倚着椅子,很轻松地问:“看看,你根本不用回去。”

凌欣下午睡了一觉,精神足了,又吃饱了饭,谈性大起,说道:“怎么不用啊?建立山寨,那只是第一步,后面还要发展呀!”

柴瑞呵呵一笑:“你还要发展?发展什么?要把天下都弄成云山寨?”

姜氏吓得眼睛微大,凌欣一摆手:“谁管天下呀!那多累!我只想把现在的寨子弄得更好。我们只是小康,我觉得吧,可以中康一下…”

柴瑞和姜氏一起笑起来,柴瑞问:“姐姐不想大康吗?”

凌欣摇头:“太富裕了也不好,会引人嫉妒。我们山寨,大家能干自己想干的事,钱够花,有房子住,这样就很好了。”

柴瑞歪头问道:“姐姐能出三百匹马,钱难道还不够花?”

凌欣瞪大眼睛:“你听听你说的,三百匹马呀!我得赶快回去找补回来!”

柴瑞笑了:“哦?是给我了?我还以为要还给你呢。”

凌欣大方地说:“不用还了!给你们骑了再往回要,这个,我干爹他们一定会说太小气了。算啦,我们也不能带着这么多马往回走,会惹来非议,你留着吧,算是我们山寨为朝廷做的贡献。”

柴瑞啧啧摇头:“你这么败家的人是怎么建立起云山寨的呢?”

王妃捂嘴笑,凌欣切了一声:“给予就会得到,每次给出去的东西,都是种子,种子一旦发芽长大,肯定会比自己大吧?给出去的多,得到的就更多。所以我把马给了你,山寨的马场肯定就会更大了。三年内,我想…”

柴瑞说道:“朝廷有马政马司,你说他们总被坑,那我就让他们向你们山寨采购马匹吧。”看看,柴瑞来还人情了吧!

凌欣忙摇手说:“别!那样不把我们山寨弄得人尽皆知了吗?你私下派了人,粮食或者银子都行,我给你马。”

柴瑞单挑起一边嘴角:“你怕出名?”

凌欣点头:“当然啦!人怕出名猪怕壮嘛!虚名无所谓,马是流动的银子,殿下,财不露富啊!”

王妃又笑着捂嘴,柴瑞点头道:“这倒也是。”

“话归正传,所以,”凌欣搓着双手说:“我急着回去呀!除了马场,我还想扩大鸡场猪场。我们的果树都产果子了,要做果酱果干,秋天还要晒菜干,夏人其实特别喜欢这些,比粮食都受欢迎。西域那边,商队就要回来了…”

柴瑞摇头叹气:“姐姐,你满脑子就想着怎么赚钱,这可不够高雅啊!商家在我朝,一直是贱户,姐姐出身名门,被逼无奈才上的山,可不能这么一心扑在钱上。”

凌欣摊开双手:“王爷殿下!您有金山银山,可那帮孤儿没有啊!那些和我祖辈下了山却没有回来的人,他们的后代,我也不能忘了吧?我就是个大俗人呀!得一门心思挣钱才能养活自己和一大帮子人哪!”

柴瑞扬眉说道:“那姐姐还不如嫁给一个高官,可以养活一方百姓了。”

凌欣忙摇头,喝了一口茶,见柴瑞还盯着她,笑道:“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游戏了!”

柴瑞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欣说:“你别看我在山寨玩得转,可是我要想当个官儿来做这些事,那就干不成什么了。”

柴瑞特别感兴趣地问:“怎么干不成?姐姐给我讲讲。”

凌欣摇身一变,成为公司总裁,做presentation般说道:“这个问题别说讲三天三夜,就是讲三年,三十年,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的理解吧,该是权力架构问题。比如我们山寨,现在是小打小闹,我就是想再多挣些钱,也绝不敢做大呀。因为一旦大了,问题就来了。你看,我们有几百人,权力的分布是三层,顶端是寨主和我们几个,中间是管事的兄弟们,下面就是寨员。上层的人知道下面所有人的名字,可是如果到了一千人,两千人,会如何?人的精力有限,管理层就会变成三层,四层,五层…有人研究过,权力的层数不能超过七层,中间层次越多,上面的意思就越不可能下达,下面人们的想法,就越难以让上面知道。若是有人在中间曲解意思,瞒上欺下,或者上面的人日益懒散,下面的人心怀怨意,这个架构就不稳定了,加上个外敌,一定会崩溃。而这种崩溃,就是一泻千里,谁也救不了!”

柴瑞皱着眉看凌欣:“你这话,是说你的山寨?”

凌欣挥手道:“当然啦!一个小小的山寨,一旦庞大了,都会面临纵向的权力危机,那么官吏组织,已经臃肿不堪了,岂不是更难运行?何况,还要面临很多横向的干扰。”

柴瑞眨眼:“姐姐能解释解释吗?什么是‘横向’?我书读得不多…”

凌欣哈哈大笑,王妃也低头笑,凌欣翘起二郎腿,一手指点虚空:“横向的,就是同等并列的机构,除了官权机构,还有其他权力机构呀。”

柴瑞蹙起眉头:“其他?”

凌欣嘶了一声,指指脑袋:“放开思维啦!除了官权,还有皇权皇族,世家宗族,各种行会,有时还有宦官等等吧?”

柴瑞接着眨眼,凌欣哎道:“你想想呀,各个群体都有自己的权力呀!皇权厉害吧?可豪门中,别说有个丫鬟被打死了,就是弄死庶子,哪怕是嫡子,别说官吏,皇帝都管不着!因为人家是豪门,关起门来,就是自己家,自己能做主!”

柴瑞目光了然,知道凌欣大概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凌欣却没有意识到,继续说:“官吏厉害吧?当官就能秉公办事吗?如果宗族中欺负弱小,族主将孤儿寡母逼死了,官府就是知道,为了维持地方稳定,也不会去管。漕运帮会特别黑暗,欺压小船主,如果不交够了会钱,他们就会挤压小船,甚至撞沉船只。官吏根本不敢与他们作对,因为如果日后有运输的任务,漕帮作祟,无法完成,那官吏可能丢官甚至入狱呢。罪犯有个皇家主人,你敢判罪吗?犯事的是上司的亲戚,你敢抓吗?…诸如此类,为官为吏,其实有处处掣肘,没有人能说自己是不被限制的。”

柴瑞哦了一声,说道:“我原来还以为,总有一家独大的…”

凌欣摇头:“就是独大,也不是绝对的。人们总是在争权夺利,表面的平和,肯定是各方角力后达成的一个平衡点。一方弱了,或者一方强了,都会出现不稳定。所以呀,人一旦进入了这个局,成为官权,皇权,世家等等中的一份子,就别想真做出什么事了。”

柴瑞深深地看凌欣,凌欣耸肩:“我说的不对吗?在这样的错综中,纵向,要与所在的机构上下层次中的嫉妒和猜疑斗争,横向,要与其他权力机构角逐争斗,重要的内容就是斗!你打我我打你,一会儿敌一会儿友,今天赢了明天就可能输了。谁都不可能全力以赴地去干事。”

凌欣将茶一饮而尽,大发感慨:“当官,斗争之余,能做到不干坏事,不贪污不欺压百姓就是个好官了。顶多顶多,稍微做出些业绩。你看,我们那边的云城令就不错了,不扰民,不折腾,收收税,而已!他别说不能大建城镇,兴修官路改造河道什么的,就是盖个猪场,大概都会牵扯方方面面的人,比如建在谁家的地面?让谁来管?利益如何分成?他的上司怎么想他…一定会引起方方面面的非议!他才挣几个钱?惹这事干嘛?”

柴瑞皱着眉,凌欣说道:“所以呀,若是为官,搜刮民脂民膏,贪赃枉法,都是常情,可你如果洁身自好,还好好做事,肯定会招来排挤!因为那表示你在拼命往上爬,要夺了别人的升迁,大家怎么不把你拉下来?当官可不是个轻省事,我们云城令那么个小官,还得总去贿赂上司,以免被人看成不敬上峰,丢了官呢,你还让我嫁高官?!我天天帮他防着明枪暗箭都忙不过来,哪有什么时间养活百姓?你可别给我乱出主意,这个游戏明白就行了,我不会去玩的!在云山寨当我的梁姐儿挺好的。”你不是想给我做媒吧?!京城里高官不少,你可别以为我喜欢!

柴瑞和王妃都呆呆地看凌欣,凌欣知道自己说得太直接了,竟然说勇王给自己乱出主意,还无耻地谈论了自己的婚姻,忙放下二郎腿,收敛了些,陪着笑说:“我说了这么多,你该明白我是真心想走了吧?不要说京城,晋元城我都不喜欢。我只想回到云山寨去,一个月后我们就离开吧?”快放我走吧,别让我哪天把你惹急了,出什么乱子!

柴瑞端起茶喝了一口,似是平静了一下,问道:“姐姐这些年…一直在山寨?”

凌欣又得意了:“当然不是啦,我去了西域,下了蜀地,哦,多谢你,我这不来了京城了吗?我经常在外面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