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对姚氏说:“母亲,那我也下去了。”

姚氏点头说:“你二弟妹什么都不懂,你虽然给了她些事情,可是平时要常去督促着!”赵氏顺从地笑着:“谢谢母亲提醒。”也走了出去。

贺霖鸿垂了眼睛,嘴角下扯。贺云鸿却像是没注意这些,坐到了姚氏身边,对姚氏温和地说:“母亲,我和二哥去城外见了勇王,谈了和离的事情。”过两天勇王府就会来搬嫁妆,必须赶快告诉姚氏这件事情。

姚氏听了一下子高兴了:“儿呀!勇王怎么说?”

贺云鸿叹气:“勇王自然不高兴,与我大吵了一顿,险些动手。”

姚氏担心地抓了贺云鸿的手:“这可怎么办哪!不然,我去宫中求求夏贵妃?”

贺云鸿摇头:“我对他说了许多不和之事,他到最后也同意了,不再阻挠我和离,只是要求我这两年不娶亲。”

姚氏惊讶:“什么?他怎么能这么要求你?”

贺霖鸿在一边低了头,免得脸上露出对这个弟弟的鄙夷神情。

贺云鸿一脸无奈:“大概是为了为难我吧!他给我做了媒,不到三月就散了,我又马上娶妻,他大概会觉得脸上无光。他说我要是不听从,他就会为难父亲。我已经答应他了…”

姚氏伤感了,皱了眉贺云鸿说:“儿啊!你好命苦啊!婚事怎么能这么难?!还要等两年?!你都得多大了?”

贺云鸿笑笑:“我满了十九,两年也不过二十一,母亲不必过虑。”

姚氏摇头:“可女孩子不能等啊!萧大小姐已经十六了!要再等两年,可不就过了佳期?”

贺云鸿点头叹气:“母亲还是让她早日寻亲嫁人吧,勇王那人,行事不定,现在说两年,万一到时候,他又要我等两年可怎么办?”

贺霖鸿忍不住咳了一声,好像呛着了。

姚氏含泪:“云儿啊!我好心疼你!”

贺云鸿忙说:“母亲千万莫要心伤,孩儿一定娶个聪明绝顶有情有义的女子,不会辜负母亲对孩儿的一片关心。”

姚氏点头:“那就好那就好!要是那样,你的孩儿定是错不了的!”

贺云鸿微笑:“那是自然。”

姚氏终于看向贺霖鸿,口气不善地说道:“你该早有孩子了,别这么天天乱晃!”

贺霖鸿也不抬头,低声说:“我也没乱晃!这些天都是跟三弟在一起的,我们两个干的是一样的事!”

姚氏哼一声:“你三弟多懂事!才不会和你一样!你别拿他当借口!还有,你说说你媳妇,什么都不懂,还总向前面凑着要管事!”

贺霖鸿没说话,贺云鸿行礼告别,两个人告辞。

两个人离开了姚氏的内宅,贺霖鸿不高兴地小声说:“大嫂惦记着前些日子分的那些小权呢,撺掇着母亲挤兑我娘子,这日后我娘子还要掌大权呢,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贺云鸿方才的轻松表情消失了,脸上冷冷地,说道:“让父亲出面吧,你别管,这权一定要放二嫂手里。”

贺霖鸿叹气:“这事情还没告诉大哥呢,夫妻间是没秘密的…”

贺云鸿说道:“那买地的事情,就先别对他说了。”

贺霖鸿点头:“是啊,不然,万一大嫂知道了,后宅就乱了。”

贺云鸿默默地走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贺霖鸿看了他一眼,小声说:“聪明绝顶有情有义?嘿嘿…”

贺云鸿腮边出现了一条肌肉,低声说:“你想让我给你找个天天折腾你的上司吗?”

贺霖鸿忙说:“好吧好吧,我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我去给你打听她什么时候离城,你可以远远地去看看。”

贺云鸿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打听凌欣离城比想象的简单。

凌欣只去勇王府告别了下勇王妃,就匆忙备好行装,打算离城了。勇王妃怀着孕,凌欣不敢太刺激她,只说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是出去散散心。反正日后勇王会告诉勇王妃自己和离的事,现在就别当面说了,还得解释半天。

姜氏虽然觉得新婚之际,凌欣就要离开有些不对,可是前几日凌欣要去军营见夫君,想来应该是有公干。她决定等勇王回府好好问问。凌欣不想告诉自己,她也不能追问,就留恋不舍地告别了凌欣。

诚心玉店内外这些天来非常热闹,准备离城的山寨青年们买了许多货物,打包打箱,来来往往。他们将寄放在车马行的马和马车都提了出来,马车在院子里停不下,只有前一日沿街排了,后一日装车离城。

本来凌欣不想和梁成一起离开,可是梁成和一帮青少年们都闹腾,说如果凌欣比他们晚,他们就要多呆些日子,如果凌欣比他们早,他们就不想被留在后面,一定要与凌欣一起出城,再分道扬镳。杜方受不了他们这么磨蹭,自己先出城去了。

一连几日,凌欣将梁成揪到屋子里,反复告诉他要做的事,以致梁成在临行前最后一晚,见凌欣又有要教导的趋势,不等凌欣开口,就哇啦哇啦地把凌欣的各种叮嘱都说了一遍。凌欣只好叹气:“你知道,虽然我相信勇王那边该有足够的准备,可万一的万一,我还是想有一个能救命的稻草。”

梁成挺起胸膛:“姐姐放心!我一定按照你说的去做!”

凌欣说:“等到帮着勇王开了金矿后,我就会回云山寨,你只要准备好那些东西,我会来完成最后的手续。”

梁成眨眼问:“姐姐已经告诉了我,怎么不让我去做?”

凌欣摇头:“我如果不回去,你就做吧。可是我毕竟比你懂得多些,让我动手才最好。”

梁成特别听话地回答:“好,就依姐姐!”

既然知道日后会有战事,凌欣就嘱咐了留在京城玉店的常平,不仅要在密院储备谷物和物资,还要在后院挖地窖,多备些腊肉干果等食品。弄不好这里还会成据点,她自然又留下了加固院落的设计图。常平深觉被重用,都一一应了。

出发那天,虽然大家都起得早,可是等到大家都吃了早饭,将箱笼等装了车,已经日出三竿。

诚心玉店对面的酒楼上,贺云鸿拉着贺霖鸿从天微亮就等在了那里。他微皱着眉,坐在临窗处,看着山寨的青年们来回忙碌了一早上,终于等到了他们坐上车座,驱动马匹或者骡子离开,凌欣和她的弟弟梁成才从巷子里走出来,后面跟着韩长庚等人。

凌欣再次男妆,这次没画胡子,只穿了普通的灰色短袄黑色长裤,头上盖着个灰色发巾,若是细看当然能看出是个女子,但在一群人中,却容易被人忽略。

一个身材细长脑袋特别大的少年,追着凌欣,带着哭腔说:“姐姐,你可要给我写信呀!”

坐在贺云鸿对面的贺霖鸿小声说:“我替你打听了,这是诚心玉店的掌柜,叫常平,听说术数无双,好几个大商行的人都来找他…”

窗外,梁成大声说:“常平!你不能跟着我们,守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其他青年人把常平往店门内推,门前一片嬉笑。

凌欣对常平说了几句话,挥了下手,常平站在诚心玉店门前真的不走了,向离开的人们使劲挥手。

梁成自己牵着马,那个高个子的少年艾重山在凌欣身后牵了匹马,想来是凌欣的。凌欣笑着和梁成边走边说话,不一会儿就从贺云鸿的眼皮下面走了过去。

贺云鸿站起身,微倚窗框,看着这一群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突然对站到了他身边偷偷笑的贺霖鸿说:“他们看来要出西门,我们先出城去。”

贺霖鸿啊了一声,说道:“我们出来没带那么多人呀!”

贺云鸿说:“车驾上没有贺府标志,谁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别废话!快走!”

贺霖鸿见贺云鸿脸色不好,没敢争执,只好带头下楼,去了后院,与贺云鸿上了马车。他们的马车轻便,车夫又熟悉京城道路,很快就出了西城门,没有看到城外有什么车队。贺霖鸿让车夫将车停在路边刚刚开张的一个食摊,算是食客的马车,让车外雨石等家人都在车后面背着大路蹲着,与贺霖鸿在车中静等。

他们等了半天,西城门处没有人,贺霖鸿问道:“他们是不是走了别的门?”

贺云鸿摇头:“他们需要先往西去,必须走此门。”

又等了近一柱香的光景,终于看到了云山寨的马车队从西门里一辆辆地出来了,也看到了那个灰色的身影。这一行人越行越近,马车驰过他们的车边,话语声都变得清楚,贺霖鸿吓得缩到车壁上,贺云鸿却隔着薄绸厚纱车窗帘,凝神看着凌欣从窗外走了过去。

凌欣在食摊处停步,问梁成:“你不想吃点什么?”

梁成回答:“早上我吃了好多!”

凌欣大声问:“有人想吃点什么吗?”

前面的人们回答:“没有!”

给凌欣牵着缰绳的艾重山说:“我想吃…”

梁成说:“不给!早餐你吃的最多了!别以为我没看见!”

凌欣笑:“没事没事,你们离城远了,多带点吃的也是应该的。”

一辆马车里传来韩娘子的声音:“姐儿,我们带了好多的!”

凌欣说:“这初春时节还是冷,在城外摆摊多不容易?买几个馍吧?”

食摊上的老丈连连说:“是呀是呀!我这馍好大,能顶饭哪!”

梁成叹气:“姐要这么说就没办法了。”

他掏钱买了十几个馍,老丈用粗布包成了个小包,给了梁成,梁成塞到艾重山的怀里:“拿着!我们想吃了就管你要!你别都吃了!”

艾重山接了包裹正笑着,梁成从他手里扯了缰绳递给凌欣:“姐,上马吧!”

艾重山的笑容没了,看向凌欣:“姐,再走会儿吧?”

梁成说:“那怎么成?前面就是岔道了!”

凌欣接过缰绳,点头说:“是的,我和夏草就从这里走,不过半个时辰就到地方了。”

夏草钻过来,她也是一身男服,像个总角小厮,背上绑着一柄大刀,大声说:“我早就准备好了!”

韩长庚走过来,对两个女孩子说:“我送你们到那边,然后再回来追他们。”本来他要跟着凌欣她们一起去落霞峰,可是凌欣不想让他与韩娘子分开,就说好六月左右去落霞峰接她一下就可以了,现在只是陪她们去见雷参将。

韩娘子从前面的车上下来,走过来说:“姐儿,你可要早点回寨子呀!”凌欣答应着,艾重山大声说:“姐,你真不带我去吗?”

梁成打断说:“不带!不带!姐都没带我,干嘛带你?!你别哭!哭也没用!”

艾重山真的呜呜地哭起来,凌欣赶快说:“别哭别哭!姐回了山寨,会再带你们出来的!”下次还得来打仗啊。

艾重山改为抽抽搭搭,凌欣向杜方和韩娘子行礼告别,韩长庚和夏草跟着行礼。三个人翻身上了马,前面的青年们纷纷围拢过来:“姐要走了?!”“姐,回见呀!”凌欣在马上一通摆手:“都告别好几次了!你们好好的!别淘气啊!”然后一踢马,领头上了一条岔道,韩长庚和夏草也一边回头告别,一边追着凌欣去了。

他们的马蹄声远了,梁成喊道:“大家走啦!”

艾重山又哭起来,众人都推他:“哭什么呀!你怀里这么多馍,乐还乐不过来呢!”

艾重山哭着:“我…我不想吃了…我想给姐姐一个…”

梁成一拍他脑袋:“笨哪!早说呀!姐都走远了!”自己也上了马,一声吆喝,往前面跑去了。

车队启动,人们都走回前面的车马中,只有艾重山一个人抱着一堆馍,一边哭,走在了队伍的最后。

有人回头喊:“重山!别哭了,眼泪掉在馍上没人吃了!”

艾重山哭着喊:“都是我的!姐给我买的!一个都不给你们!呜呜…”

听着人声消失了,贺霖鸿才松了口气,他看向车窗处的贺云鸿,见贺云鸿面色如冰,可眼里闪着一丝光亮,贺霖鸿不敢再看,忙对车后面躲着的几个人说:“起来吧,我们回城!”

“等等!”贺云鸿开口,贺霖鸿看他,贺云鸿眼睛还是望着已经空荡荡的路口,淡淡地说:“去买些馍,给城中的乞儿吧。”

贺霖鸿忙说:“去买去买,十个二十个都行,快点!”

车外的雨石应了,听着是去买了。贺霖鸿在车里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贺云鸿还是看着窗外,低声说:“你若是敢对我说一个字,我马上把你从车上踢下去!”

贺霖鸿使劲下扯嘴角,翻眼睛,可是终究没说话。

第52章 信来

凌欣和夏草与雷参将会和,告别了韩长庚,雷参将带队往落霞峰走。这是逆着凌欣来京的路线往回走,有时行在路上,认出过去见过的沿途风景,凌欣有种错觉,仿佛她在按着键盘上那个后退键,一步步地消去时光写下的一篇文字。

可是真的能消去吗?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她认为压抑束缚的京城,她将重回她的自由天地,但她并没有感到狂喜。这一定是因国家面临危难,她不愿沉湎儿女情长,想专心准备迎敌。

她已经回顾了,她急着要奔向前方!

这次他们没有伤兵,而且逢县过城,也不用寒暄,速度大大加快。凌欣骑马,兵士都是步行,可就是如此,一日都可以走出近百里。他们走了不到一个月就进入了落霞峰山区,凌欣估算如果快马加鞭,半月二十天的该是能到的。

过去凌欣已经找到了矿脉所在,这次只需指点地段就可以了。但是挖矿要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先在山上搭建棚屋居住,准备烧石的材料,建起简易的冶炼作坊,从山外采买许多食品,雇佣车马进行运输…凌欣知道些皮毛,可真的做起来,十分混乱,细节处都有问题,至少冶炼方面,一定要找到工匠才行。另外,他们是打着前来寻找战死的兵士尸体的旗号来的,怎么也得去做这件事,无形中,也分散了人手。

建房等事情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搞定,等到终于开始开采矿石了,新的问题又来。落霞峰所属地区的县令不是上次他们落脚宣城的宣城令,而是主峰正面下的吕城。当初吕城的守将出兵援救勇王,全数牺牲,支持出兵的吕城令因此被朝廷嘉奖升官,迁往他处。新来的吕城令新官上任,知道勇王派了这五百多兵士前来“寻找遗体”,还亲自来见了面。后来知道这些人不仅搜寻遗体掩埋,还建房挖起山石来了,就三天两头派人前来询问,有要追根问底的意思,这让凌欣有些不安,怕这人将这事层层报上去,朝廷那边如果知道勇王的兵士,在此挖矿…

她正想着与勇王联络,看看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京城那边就来信了。

京城中,贺相在朝堂上力陈卧牛堡及关下三城乃国之要土,不可沦落外邦,要求朝廷发兵,收复这片区域。他去年就鼓励了赵老将军出征,勇王监军,夺回失城。城池虽然夺回了,可赵老将军战死,勇王被逼上孤峰,险险地逃了命,只能勉强算是个和局。现在他又主战,太子自然和他打了对台,指责他劳民伤财,罔顾百姓生死。贺相利用自己多年的人气在朝上大肆制造舆论,俨然胜过了太子的声势,只是他去年的同盟勇王,却在这个时候,和他闹翻了。

和离书被审核发出时,凌大小姐已经离开了京城,文书递到了勇王府。勇王府次日就出了上百护卫,到贺府去搬嫁妆。

这些人浩浩荡荡地到了贺府门前,大声喊:“开门!我们是来抬凌大小姐的嫁妆的!”引来周围许多百姓围观,以致街道拥挤。

贺府的门人一句话也不说,乖乖地打开了大门。成队的护卫们入府,不久,肆意叫喝着搬出了箱笼,真宛如抄家一般。

贺府众人敛声屏气,没人敢上前一步。后宅女眷全都躲在老夫人屋子里,姚氏自然又被气倒在了床上,叫了郎中们前来号脉开方。

贺家父子们都避出了府邸,入夜方归。

京城将此引为笑谈。那些对这亲事下了赌注的,胜者兴高采烈地请酒,输了的人难免笑骂不已,一时间,这次和离成了京城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连宫里的很少直接指责人的夏贵妃都对贺家口出微词,表明对贺家竟然逼走了天家指婚的媳妇很是不满。

贺侍郎又成了人们关注的中心。上次赐婚时,贺侍郎维持住了表面的平和,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没有一丝喜气。这次和离了,按理说他该有些松泛了吧?可是他平时表情冷淡,同样不露任何喜悦,真是少年老成之人!只是在宫中与勇王相遇时,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想来他还是生了气的!

和离这件事被太子用来公开嘲讽贺相,说他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家不治何以治国?但是贺相人老皮厚,竟然对所有有关相府私事的言辞置之不理,只是越来越激烈地要求出兵。

在皇帝亲临的一次朝会上,贺相慷慨陈词,以致痛哭流涕!说什么“祖宗之地不可让与戎夷”、“若朝廷不战,恐民不敬”、“北朝会得寸进尺,必须及早打击”,最后说得皇帝微微点头,看来是肯了他的请求。

太子那边本来咬定贺相想以兴兵来转移人们对他府中混乱的注意,但是一见皇帝似是有同意的意思,太子就不再反对出兵,任贺相开始了募兵调粮等一系列的准备工作,颇有袖手看着贺相白折腾的超然…这些都是后话。

贺府中,嫁妆被拉走的当夜,贺云鸿回府后就将自己锁在了小书房内。

眀烛在案,贺云鸿的面前是一张白帛。他慢慢地砚着墨,眼睛凝视着砚中的墨汁,好像那砚台是一个窗口,可以让他看到另一个地方。

她来到过他的身边,可是他没有认出她。他们之间,只有过他对她的斥责,她的反击,然后,就是她的告别…

他一次次地轻看了她,等到他真的看清她时,才发现她站得那么高,已经走得那么远了…

但是他怎么能放弃呢?这是他平生注目的第一个女子,她目光灼灼,风采夺人,这是他的命,也是她的命!她现在不属于贺家,也无意回来,他可以让她离开——可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必须要她正视自己!就是她远隔一方,他的手也将穿山过岭,抓住她的心,把她扯回来…

砚好墨,他用左手提笔,修长的手指微动,毫不犹豫地在白帛上写下:“梁姐儿雅鉴,在下蒋旭图,乃木头兄弟之谋士…”

只有家中的至亲和勇王知道,贺云鸿天生是个左撇子,五岁时,被生生扳成了右手。他左手启蒙,学的是贺相的书法,右手行楷颜柳,草书二王,最喜欧阳询,是天下少有的左右开弓之人。这是贺家的一个秘密,见过他左手所书的人,寥寥无几,现在多了凌欣一个。

落霞峰上,凌欣头一次接到了白帛所书的信件,甚觉珍惜,心说还是皇家奢侈,写个信都用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找了个木桩坐了,展开白帛,刚看到“木头兄弟”就呵呵地笑了:柴瑞的姓里面有个“木”,勇王里面有个“甬”字,本来是花骨朵的意思,但在勇字里,可不是个“头”吗?加起来就成了“木头”。凌欣一向不会猜谜,可是一看这词就马上明白了意思,一时忍俊不止,带着笑意看下去。

“…在京无缘与君相见,甚为遗憾。听闻姑娘智睿无双,在下深怀钦佩,愿早日能得见姑娘,与姑娘探讨诸事要义。姑娘现在该已经到了所去之处,那地方近日官吏有变,姑娘接到此信后,不日就该有新县令到任。此人不喜阿谀奉承,乃至于在官场上混迹甚久,却几升几落,无法久立。可其学识广博,尤喜冶炼之术,也曾在产金产银之地为官,不仅熟悉种种出矿粉碎炼制之过程,对朝廷税收之条例亦一清二楚…”

凌欣脱口道:“真是太好了!”她正因这里的县令而心生不安呢,这信就来了!她继续读:“…木头兄弟对在下讲过姑娘之意图,在下觉得此人会对姑娘有所助益,就擅自先行安排,未与姑娘协商,万望姑娘莫怪。”

凌欣连声道:“不怪不怪!”

“…日后在下会与姑娘保持通信往来,恐书信落外人之眼,引起猜疑。在下痴长姑娘几岁,日后信中,若姑娘不弃,可称在下为兄长,若有人无意读到,也可推为叙说家事,无伤大雅。”

凌欣明白他说的意思,这一份书信中,到处是“姑娘”“在下”的,若是一封也就罢了,日后来来回回的好多信件,万一有一天落别人手里,一看这称呼,就知道有问题,肯定两个人在商量事情,若是家书,许不会被人深究。凌欣来了之后,一直是个大姐大,周围追着叫她姐姐的人没个数。那些比她大的人,都一口一个“姐儿”,除了山寨的轩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让她直呼为“兄长”。

“兄长?”凌欣琢磨着蒋旭图这个名字,想象这是个人什么样的人。因为名字中间有个“图”字,凌欣上过地质系,最常接触的就是各种地图,因此马上联想起了地图…大学生…站在地图前的地质系大学生,白皙高挑,穿着牛津布的衬衫,水洗布的长裤,带着金丝眼镜,长得有点像贺云鸿…

凌欣忙摇头,肯定是这个“旭”字,让她想起了那天早上见到的贺云鸿…凌欣急忙忘掉那个人,专心到这个蒋旭图上,心想他既然是勇王的谋士,勇王才十九吧,这熊孩子无法无天,任意横行,谋士如果年纪太大了,大概与他合不来。能让勇王这么看重的,该是个比勇王年纪大些的年轻人,不是三四十岁的那种人。这人想让自己称他一声兄长,该是二十三四岁?诸葛亮当年赤壁的时候,可也就二十多岁吧?按照古代的模式,蒋旭图许是留着三屡胡须,手摇羽毛扇…

凌欣笑起来,信上称呼这么个人一声“兄长”真没什么,何况,写“兄长”两个字,比写蒋旭图三个字简单多了!她有种很新鲜的感觉,试着叫了一声:“蒋兄?兄长?”马上呵呵了两声,接着又读。

“…姑娘的和离书被送入了木头家中,木头的百多家人闯入贝府,拉走了姑娘的嫁妆。贝府中人唯唯诺诺,噤若寒蝉。京城市井对贝府大加攻诘,贝府声誉一落千丈。木头兄弟与贝三郎反目成仇,再不往来。木头兄弟的母亲,也直言贝府做事不公。府中老者正在竭力主战,因此饱受诟病。贝三郎名声大损,日后亲事艰难。姑娘若是在那府中受了什么气,此时该觉一舒郁闷矣。”

凌欣的笑容消失,眉头皱了起来,信中又说:“…姑娘从此不必再顾忌西贝郎君,他得姑娘如此人物,却不思珍惜,可见非明智君子。姑娘大可放开过往,今后不仅木头兄弟,就是在下我,也会着意为姑娘再寻亲事。”

凌欣胸中觉得有些闷,贝府自然就是贺府,贺三郎成了贝三郎,就是“西贝”指“贾”,通“假”,西贝郎君是说贺三郎是个假郎君,都没让她笑出来。她脸色沉重地捧着白帛,看了结尾:“匆匆之间,不尽欲言,现春光渐浓,君所在之处,一定是满山新绿,花朵缤纷,令在下深感艳羡,在此谨祝春安,静候回音。蒋旭图于丁丑日书”。白帛边角,是一方红色的印章。

凌欣从怀中掏出勇王给的素绢一对,细纹婉转,一分不差。她奇怪自己怎么现在才想起核对印章?难道不该一开始就对吗?原来那句“木头兄弟”就卸去了她的防备,一读下来,她毫不怀疑这就是勇王说的人,那枚印记只是个核实。

她不知道,半月前在贺云鸿的灯下,贺云鸿印上这枚章子时,也觉得无需此章,凌欣就该已经认定了他。

他将印章收好,把白帛上自己写的书信又读了一遍,唇边显出一缕笑意。与他平时的冷笑和讥笑不同,这缕笑容自然轻松,只是依然带着一丝近乎自负的自信。他将白帛折好,放入一个纸信封中,封签上写”梁姐儿收”,用蜡封了口,又对折揣入贴身怀中,这才去开了书房的门。

门外绿茗领着几名丫鬟站着,关切地问:“公子就寝吧?”贺云鸿嗯了一声,往正房的卧室走。

他的院落两进,主院两正两耳,正房是他的厅房加卧室,耳房是盥洗浴室,东厢房是他的书房,西厢房住着贴身照顾他的丫鬟们,一进里住着粗使婆子和丫鬟,一个院子有二十多人个照顾着。

屋宇下回廊连贯,垂花门雕着莲蓬的垂柱,廊下的木格都雕着花,房屋底座的墙壁上也有浮雕,地面铺着水磨石板,刻着云水纹。住在这院子里,四季往来都在廊下,不畏雨雪。

绿茗几步跟上脚步匆匆的贺云鸿。今日勇王府来搬嫁妆,声势真是可怕。她知道公子的心情肯定不好,就一直非常小心。可是当方才三公子出书房时,她竟然发现公子脸上似有笑意,平和而真实,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忙快步凑近了些,想走到贺云鸿身边细看一下,贺云鸿走到了正堂前,刚要进门时,脸微微一侧,一眼瞟来,绿茗忙后退,她看到公子眼睛里的光芒还是如以前一般犀利。

贺云鸿没敢将信放在外面,而是揣在怀里睡了。次日一醒,先去摸了下胸口,信还在。今天是休沐,他不用去上朝,就又在床上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才起身。昨天他回来得晚了,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见母亲,给姚氏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