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起了精神,睁大眼睛,开始巡视街道两边的楼房。不到小半个时辰,囚车还没走出多远,他再次捕捉到了一扇窗户后的短暂闪光。过了一会儿,几团爆竹被扔入了禁军的队伍中,噼噼啪啪无伤大雅的爆炸后,又有四五个蒙面的黑衣人举着刀枪跳出来:“劫囚!”

此时已经有些百姓围观了,见此情景简直如同做梦成真一般,齐声惊呼。

当然,黑衣人人少力薄,被几百禁军一围,几个黑衣人乱打一气,又飞身窜上墙头,迅速地逃了。

外围的百姓们开始兴奋地议论:“天哪!真有劫囚的!这是话本里才有的吧?!”“哎呦!我可得找我兄弟去,快来看看!”…

随行的贺府男女,也看到了这两次失败的劫囚,贺霖鸿本来悲伤的情绪突然缓解了,他看看眼瞎的父亲,没有说什么。

姚氏在囚车里使劲低着头,抹着眼泪,窘迫难当!她碰上认识她的人怎么办?!她心爱的儿子要被活剐,她心疼死了!这是对她最孝顺,最贴心的儿子!她日后还能靠谁?!世上还有比她更惨的人吗?!丈夫残疾,大儿子死了,二儿子是赌徒,三儿子也要被剐而死,她自己成了犯妇…

姚氏恨哪!恨那个骗了她的贺九龄!都是他…不,是那个山大王惹的祸!贺九龄是有好日子不知道好过着!还去什么敌营谈判!有病啊这不是!当时致仕不就得了?皇帝又不可能对他剜眼割舌!她恨她的二儿子,那么多的家产!早知道,那时一与贺九龄吵架,就该和离,带着嫁妆离开!到哪里不能当个富家婆,什么都好过现在游街啊!她真后悔死了!她何必等着贺九龄道歉!谁稀罕那个老怪物!…

她正哭着,听见有人说什么“劫囚”,她忙抬头看。

旁边的禁军们议论着:“诶,你听说了吗?是以前贺侍郎娶的那个山大王!”

大家笑着:“哈哈哈,真不自量力啊!”

与姚氏同囚车的赵氏突然放声大喊:“凌大小姐!是我!是我拿了那双簪子!是我要搜你的院子!和三郎没关系!你别怪他呀!快来救他吧!…”

罗氏哭了:“大嫂!”

赵氏热泪满脸:“凌大小姐!我对不住你!三郎是个好人哪!他心有忠义!你不要记恨哪!我已经遭了报应!凌大小姐!来救救三郎吧!”

姚氏撇嘴道:“她才救不了三郎!她是个扫把星!没有她,就不会有这些祸事!”

赵氏哽咽着,嘶哑着声音喊:“凌大小姐!救救三郎!…”

贺云鸿听见了赵氏的喊声,想起大哥,眼泪涌起,泪水朦胧里,又一个闪光,他忙眨干眼泪望去,毫无惊讶地听到队伍前方又起了骚乱。

他当然看不到街边有人将一个大袋子扔入了禁军中,尘土飞扬间,几个人喊着:“劫囚!”冲了过来,可他们一入灰尘里,自己也咳嗽,灰头土脸地与禁军打了还没有三分钟,就被击退了,简直蠢哭了。…

周围的百姓们哄堂大笑起来,连禁军们也笑了,禁军第一次劫囚时还紧张,现在过了劲儿,骂道:“这都是什么毛贼呀!”“有这么劫囚的吗?!”“乡下土匪真笨哪!”“也是,一帮种地的,也就知道举个锄头。”…

赵氏不喊了,只是哭泣。

姚氏骂道:“你就别喊了!丢人现眼!我就知道那个山大王是个没用的!”

大家笑够了,囚车边上的百姓已经围了许多,有人甚至开局赌,是否还会再来一次劫囚。

贺云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注意地看道路两边,唯恐落下什么。果然,他又一次看见一个屋顶有光亮一闪,道路的另一边的墙上就跳下了几个黑衣人。一阵打斗声响起,叱喝声中竟然有个女子的声音。贺云鸿一惊,皱眉极目看过去,人头涌涌,哪里看得到?他紧盯着那个方向,终于见几个人黑衣人边打边退,上了一个二层楼阁,那个熟悉的身影挥舞着大刀,可是被逼得节节败退,最后被旁边的人掩护着进入了一个开着的门,门一关,可片刻后,追着他们的禁军们就破门而进了…

既然孤独客让他看“戏”,这肯定不是真的,但贺云鸿的心还是砰砰地跳——刀枪无眼哪!他死盯着那边的二楼露台,直到禁军们纷纷下楼,他们里面没有黑衣人,他才轻轻地透出了口气。

一连四次劫囚,最后连女的都用上了,一串儿的失败,让众人引为笑谈。消息传开,周围的人们都闻讯赶来,要看个新奇。

百姓们议论着:

“那肯定是以前嫁过贺侍郎的女山大王吧?!”

“哎呀!看来她真的是喜欢贺侍郎呀!都和离了,还来救他!”

“贺侍郎这个人一定不错!”

“可惜这个女山大王不行啊!”

“就是就是!就这么点些微道行,实在配不上贺侍郎!”…

领着禁军押解囚车的马光,是被太子亲点护驾出城的前殿前都检点马亮的弟弟。他今年二十四岁,长得有些白,单眼皮,扫帚眉,中等个子,比他的兄长马亮矮了半头。过去,他一直是跟在他哥哥身后的小弟,他的兄长死在了城外,他就成了留在城中马亮部下的领头人,算是接过了兄长的衣钵。

建平帝登基后,他因哀悼兄长,日日借酒消愁,可裕隆帝回城后,他就振作了,变得特别活跃,领着人总是和赵震的兵士们作对!每天都务必要打上那么十几架,平时张嘴就对赵震骂骂咧咧,禁军里都知道马光赵震成了对头。追究起来,就是马光觉得他哥哥死在了城外,而赵震作为殿前都检点却活下来了,这不公平!军中都知道马光与他的兄长手足情深,他这么干,大家表示理解!

既然他不喜欢赵震,赵震跟勇王近,勇王虽然与贺云鸿分了,可是裕隆帝怕勇王念旧,一定要赶快杀了贺云鸿,这么曲折地看,马光也该算是贺云鸿的对立面了,所以他领着禁军押解贺云鸿,很是尽力!

他领旨时向裕隆帝夸下了海口,一定要将囚车守得严严实实不说,还会沿途布岗布哨,抓住想要劫囚的捣乱分子!裕隆帝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囚车途中一有风吹草动,马光就命令禁军停止前进,紧围住囚车,务必要保证没有人能劫走犯人!所以乌压压的禁军,行动缓慢,一路走,一路封锁街道。太阳高升,才走出了两条街。

随行的百姓越来越多,禁军走入一条宽阔的大街,两边都是高楼,贺云鸿又见一处光亮一闪,他正要看这次是谁会跳出来,一座楼的平台上,走出了两个人,都穿着平常的文士服装,一个灰衣文士高声笑道:“虽然那些山贼们不自量力地来劫囚,可我却是很佩服他们!”

墨兰色服装的文士也俯瞰着禁军笑着说:“就是!那些人至少知道要救一个不肯降敌的人!不像这些人,助纣为虐,还自鸣得意!”

他们的声音清亮,在空气里传得好远。

马光大喊道:“呔!尔等何人?!竟敢攻讦皇上陛下的圣意?!此乃谋逆之贼贺云鸿,被判剐刑…”

灰衣文士放声大笑:“请问贺侍郎所犯之谋逆,是谋谁的逆?!他因为不愿接受戎兵营中传来令京城投降的太子手谕,才拥立了安王为帝。试问,他当时领了投降之令,献出京城,是不是今天就不用领此酷刑了?”

另一个人也朗声说道:“若是那样,现在此城中行进的,就不是禁军,而是戎兵了!”他指着密密的禁军人头:“你们不去与戎兵决一死战,却在这里帮着昏君残杀忠良,可有半分羞愧?可还算得上是我中华男儿?!…”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贺云鸿的好话,赞颂他不投降。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叫好,有人说道:“哎!这是有名的清辩居士…和…”“人家是太学院的夫子啊…”“听说他曾经在台上讲学三天三夜,无人能辩得过他!”“懂得多呀!”“嗓子也好啊!”…

听得差不多了,马光指着楼上大喊:“如此言论,与圣心不符,拿下!”

灰衣文士不屑地摇头:“我此时手无寸铁,你对我这般无礼吆喝,可我现在若是全副武装的戎兵,你可还敢如此高声?!”

有个百姓大声说:“对呀!你们不打戎兵,在城里压着这么一辆囚车有什么好威风的?”

又有一人说:“我要是你,可不会这么不要脸哪!”

一队禁军往楼里冲,一群百姓拦着:“算啦算啦!你们还不让人说话了吗?”“就是,他们说错了吗?”…

两个文士哈哈一笑,转身潇洒地进了门。

他们一通侃侃而谈,人走了,可是话语却留下了痕迹,禁军中有人表情不那么自然,有人看向了地面。

贺云鸿闭着眼睛听完了他们的演说,知道这一章节过了,就又睁眼看向前方,果然见不远的店铺上,又出现了一个闪亮,不多时,一声哭喊响起,贺云鸿看不见细节,可是周围的人在口口相传前面发生的事。

原来队伍前面有个妇女拉着两个孩童冲出来,后面跟着十几个人,一群人哭哭啼啼地在当街跪了。那个妇人说要拜谢贺相当初开仓放粮,救了她的全家,她身后的人们争相诉说当初如何受了贺相的恩典。

禁军们动手将人拖开,这些人是平民百姓,豁出去了,就又哭又闹,弄得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劝阻:“人家来说说话呀!也不劫囚,你别这么蛮横啊!”

“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你们没有妻儿吗?”…

禁军半天才将这些人都轰开了。

有了这个话头,人们就又开始了新的议论:

“话说贺相这十几年,民生安宁,战事之前,我们家过得挺好…”

“贺相一向提倡养民,不重课税。”

“贺相该算是一代良相!”…

有人向着兵士围着的囚车大喊:“贺相!你是个好官!百姓记得你!”响应者无数。

囚车里,贺九龄听见了,空洞的眼睛流下热泪。姚氏使劲撇嘴——说这些有个屁用!又不能过日子!…

诸如此类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囚车走得如乌龟爬一般,贺云鸿现在也明白了,那一个个的闪光,是对节奏的掌握,有人在拖延着囚车的行进,也在造声势。

又一次闪亮之后,几个穿着朝服的人走到路当中,为首的是宋源,他穿了官服,举手说:“停下!”然后带头往队伍中走。他是朝官,兵士们比他官阶低,不敢阻拦,只能让开,宋源带着几个文官一口气走到了队伍中间,接近了囚车。

马光握着兵器大步走到宋源等人面前挡住了他们,大声说:“你们竟敢拦阻囚车,想造反吗?!”

宋源身后的尚华荣对着囚车喊:“吾乃吏部员外郎尚华荣!贺侍郎!我在此说一声,你是好样的!我尚华荣为能和贺侍郎共事而骄傲!”

其他几个文官都开口,说贺云鸿如何为大军北征出力,如何秉公任命…

百姓们对官吏都存着分敬畏之意,现在听一群官吏如此说贺云鸿好话,更加起哄:“贺侍郎是个好的呀!”“就是!怎么能判这么重的刑?”“是皇帝泄私愤哪!”…

马光一拉剑柄:“请诸位立刻离开此地!我奉旨押解贺侍郎赴刑场,你们不该在此扰乱公务!”

宋源越过马光的肩膀,对周围的人们大声说:“我与贺侍郎共事三载,今日就是来对他说一声,我佩服他!他当初对陛下许下死守京城的誓言,未曾毁约!就是接到了太子手谕,也忠诚于陛下,不曾献城纳降!算是言而有信的君子!我今天就要在这里说一声感谢!若是他那时听了太子之言,此时京城已然沦陷!多少人家会遭洗劫,多少妇人会遇强暴!多少人会被抓为奴役而离开故乡!多少人会被强征为兵,去攻打我们自己的城市!今日我等尚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当人,而不是在异族脚下当狗,就是因为贺侍郎当初没有听命!就是他现在的罪名,换来了我这一时偷生!你说,我不该在这里吗?!”

周围的百姓们大声喝彩,“就是呀!如果没有贺侍郎,那时接了投降的手谕,现在戎兵可不就在身边了?!”

“贺侍郎做的对呀!”

“贺侍郎是个功臣!”

“贺侍郎无罪!”…

群情激奋,满街沸腾!

贺云鸿却垂了眼睛——宋源拙嘴笨舌,脑子轴得很,这稿子的用词口语平常,可情绪激烈,听着有她的文风,他们是不是一起商议来着?她去找宋源,可是没进来看我…

马光大喊:“来人!把他们轰出去!”兵士们过来,将这些文官推推搡搡地往外赶。

百姓们不高兴了,大声斥责军士们不明是非。

许多人站出来,言辞激烈地指责朝廷不辨忠良,皇帝判刑不公!

人们如水漫开,完全阻挡了道路,庞大的禁军队伍无法通行。马光不得不让兵士们强行拉开人众,再结队成墙,挡住拥挤的人群,囚车好继续行进。

百姓们追随着囚车,在队伍外围大声呼喊:“这是冤案哪!”“贺侍郎不该受剐刑!”…

人们心中,贺云鸿不再是个谋逆之犯,而成了个捍卫京城的英雄。贺家变成了受害者,而不是罪犯家属。

这种如火如荼的热烈,将贺云鸿的押赴刑场变成了京城里最引人注目的事件。四面八方的人或是因为想看热闹,或是听到了那些言辞,深觉有理,也要来说几句,比肩接踵而来,禁军外围,人流如潮…

没人在意远离中心的城区,有成队的兵士,前往各个城门…

囚车行得缓慢,已经过了正午,还没到行刑之地。

贺云鸿听着沿途一波又一波的人言,完全明白凌欣是在干什么,这股股声浪汇成洪流,不仅要为贺氏洗冤,还要营造出对裕隆帝不满的氛围,描绘出降城的恐惧后果,激励人们不要投降…

冬日的太阳,晒得贺云鸿浑身暖洋洋的,他不再张望,而是疲惫地闭目养神。既然他成了人们瞩目的中心,实则虚之,虚则实之,那他肯定不是这出戏的重点!今天最要紧的,该是城外勇王的冲围!那时童老将军出城,十万禁军,败给了对方一万铁骑。皇帝太子的十万军兵更是任人宰割,连赵震后来带出去的赵家军也被打了回来。勇王只有万多步兵,城外铁骑四万,他们怎么冲过来?太子掌着禁军,她费这么大周折,就是不想让太子察觉赵震的行动,避免几十万禁军公然火并,更不让太子有机会去阻挡勇王入城…

忽然,贺云鸿听到非常远的地方,隐约有一声嘘响,似是一支放哑了的爆竹,贺云鸿睁眼看去,楼宇层叠,哪里看得到什么。他想起贺霖鸿说过的她会做烟花,看来,此时城门那边有事,不久,又有一声模糊的嘘音。贺云鸿皱眉闭了眼睛,开始凝神等待,分辨方向:京城十二座城门,一定要全部拿下!还不能打草惊蛇,不然如果太子得报,让人开门纳敌…

他已经在囚车中坐了半天,口中喉间如火烧一般,浑身更是疼痛,一直被绑在身后的手臂都木了,但他却希望这囚车走得更慢些,吸引住更多人的注意力,给她争取足够的时间。

规定的时间到了,可是囚车迟迟不到,宫中的裕隆帝焦躁起来,问道:“怎么回事?!这都过了晌午。”

福昌小声说:“有一帮宵小劫囚,禁军谨慎,小心行进。”

裕隆帝笑了:“真有劫囚?”

福昌弯腰说:“每次就三四个人,一共四次,听说软弱无力,如同玩笑,已经都被打退了。”

裕隆帝挥手说:“既然无事,那就让他们快些。”

福昌小声说:“有传报说,沿途太多百姓,禁军行走不便。”

裕隆帝笑了:“那么多人来看热闹?”可他又皱了眉:“不会有人趁火打劫吧?”

福昌眨了眨眼睛,小心地说:“要不,让郑都检点的人,守住午门前…”

裕隆帝一拍椅子把手:“好!传旨,让郑昔派人出午门,迎进囚车。”还是福昌忠心,知道他就信任郑昔!

福昌躬身,出去传旨了。

不久,从皇城午门处,走出了大队禁军,迎着囚车来的方向前进,将闲杂人等全都赶开了,然后在午门前列了队。

日头偏斜之时,囚车接近了午门。马光的军士到了宫门前的禁军队伍前,就不能再向前面走了。宫门前的禁军发令说:“陛下有旨,只放囚车过来!”

马光发了号令,他的军士们闪开一条宽路,三辆囚车进入了宫门前禁军的阵仗中,只有几个衙役无精打采地跟着囚车。

得了报信,福昌对裕隆帝说:“囚车到了,请陛下登宫门观看。”

第76章 解救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京城各个城门都出现了变动。有的是被换岗兵士突然发难夺下,有的被送水送饭的人放药药倒,有的出现了短暂的打斗,但因来争夺城门的人打着赵将军的名号,他在禁军中名望最高,城门上的兵士们多无心抵抗。

有些郑昔的亲信,见城门失守,冲出来前往皇宫报信,路上就撞上了马光为了“保护囚车,追拿劫匪”而布下的满城封锁…

赵震得了城门,立即在各个方向都开了城门,派兵出城,佯作突围,当然,对方骑兵一动,这边的兵士们就缩回了城中,但是也让戎兵因此多方警戒,分散了兵力。…

裕隆帝心情很好,坐了宫辇到了午门内,郑昔带着军士们站宫墙之下,见裕隆帝到了,众人都齐齐行礼。

裕隆帝被福昌扶着登上了城墙,殿前都检点郑昔自然跟在皇帝的身后。

裕隆帝到了宫门上向下一望,只见城门下面是一片密集的禁军,午门前的刑台已经搭好,就是个木板平铺的矮矮台子,上面立了架子。平台旁站着穿着十来个红衣的衙役和半裸了上身的行刑手。行刑是刑部的事,刑场动手的自然是衙役。

不远处还有个相似的观刑平台,也有十来个衙役看守着。贺府的人已经被带到了观刑台上被按着跪了,女子嘶哑的哭声在城上都听得见。贺霖鸿扶着父亲在台子上跪了,借机使劲捏父亲的胳膊——他已经看明白了长街上的安排,既然如此,凌大小姐没有败!他还发现,那边行刑的台边,有他认识的郎中!连雨石都穿成了个小衙役,低头缩在两个衙役间,贺霖鸿心中一松,可一看四周,禁军层层叠叠,将刑台围得密实,又心中忧虑,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他只能借着搀扶身边父亲的机会,使劲捏父亲的胳膊,想让脸色已经黑灰的父亲不要那么担心。

贺九龄自从听了长街上的喧嚣后,就面色平静了。他紧闭着嘴,带着过去为官时的庄重。发觉儿子掐他,他微扭头,对贺霖鸿点了点头。

突然,周围的兵士们齐齐行礼,贺霖鸿微抬头,见城墙上露出皇帝的黄色服装,他心中有什么一闪,可是又来不及想明白。直觉中,他认为自己该哭,可是因为有了希望,却又不想哭。他见旁边跪着哭的罗氏头发散乱,面目红肿,认不出原来的样子,心中悲愤,抬头大声骂道:“昏君!卖国求荣!你不得好死!…”

两个衙役过来按他的脑袋,一个人低声说道:“快多骂几句!”贺霖鸿挣扎着,嘶声大喊:“昏君!你遗臭万年!你碎尸万段!我…你八辈子…”两个衙役看着压制不住贺霖鸿,那个半裸着的行刑手突然从后腰拔出了一把锃亮的钢刀,走过去,一下就将刀插入了贺霖鸿的嘴中!深到了刀把!贺霖鸿的声音一下停了,行刑手再拔刀出来,又插回了后腰,贺霖鸿被他一下拉倒在地,脸朝下,不动弹了。旁边的贺相摸索着,趴到了他的身上。跪在另一边的罗氏见了放声大哭,她想过来,可是被衙役拉住了枷锁,不能移动。

城上,裕隆帝听了骂声,又见了这情景,冷冷地笑了,他看向囚车,正见到衙役们将囚笼打开,从里面拖出来明显无法动弹的贺云鸿。几个衙役将贺云鸿抬上了刑台,放倒在地,有行刑官过去验明正身,拔了贺云鸿颈后的木牌。刑台上的衙役们又七手八脚地将贺云鸿抬到了刑架之下,给他松了绑,然后几个人一齐动手,将贺云鸿双手举起,绑在了刑架上,又将他身体绑在木桩上…

裕隆帝身体前倾,从箭跺处伸头想看得仔细,见贺云鸿一直低着头,可是身上的衣服血色尽染。

福昌也微微探身,低声嘀咕:“真看的不清楚呢!那个露膀子的行刑手就是奴婢安排的人,会随时杀了贺三郎。”

裕隆帝见那个人方才将骂自己的人捅了一刀,点头道:“甚得朕意,行刑后要好好嘉赏!”

福昌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提醒道:“陛下那时说,人犯的舌头…”

裕隆帝也想起来了,扭头问郑昔:“在宫门外你有多少人?”

郑昔回答道:“为保障陛下的安全,我派了两万人出午门。”

裕隆帝再次看了看城下蔓延到了远处的禁军,门前是郑昔的人,平时就守着皇城,他自然信任。他想起宣旨官回复说贺云鸿起不来了,御医也说他活不长了,要是不及早去剐他几刀,弄不好他很快就死了…裕隆帝说道:“下城,朕要亲手拔出他的舌头!再割几刀!”

福昌应了一声,过来扶裕隆帝,低声说:“奴婢也想图个新鲜…”

裕隆帝哈哈笑:“是呀!是个新鲜呢!”

福昌扭头对一个小太监说:“跟他们说等等,陛下要亲自去行刑!”

小太监一路跑出宫门,大声说:“候着,陛下要行刑!”

郑昔作为殿前都检点,自然带了十几个人为裕隆帝开路,裕隆帝被福昌扶着又走下城门。他们向宫门走去,没有注意到,一队三十多人的禁军沿墙走来,正走到宫门附近,停了下来。

裕隆帝被福昌虚扶着胳膊,走出宫门。

从宫门到刑台,不过三百来步,裕隆帝看着刑架上双手高绑低垂着头的贺云鸿,竟有种兴奋之感,加快了脚步,福昌走得慢了些,悄悄地放开了他的手臂,落在了后面。可是裕隆帝太渴望去动刀了,竟没注意到。

裕隆帝接近木头平台时,有人咳嗽了一声,一个像是铃铛的东西轻响了一下,余音袅袅。裕隆帝见贺云鸿慢慢地抬起了头,向他看来。裕隆帝一下停了脚步——虽然贺云鸿满脸是污血,可是他的眼睛怎么能这么亮?!黑白分明,如刀似剑,一如往昔!眼神里饱含着讥讽和轻蔑!贺云鸿不是该受了种种苦刑,已经有些糊涂了吗?然后,裕隆帝就见贺云鸿将嘴里的环缓缓地吐了出来。那口环掉落,坠在他的胸前,根本不是个环了,被捏得一侧扁平一侧有个小弧形…

裕隆帝惊得愣住,几乎就在同时,他身后的宫门隆隆作响,裕隆帝赶忙回头,刚好看见福昌从正在关闭的宫门间跑了进去。事发突然,宫门外的禁军才要上前,宫门内有人往福昌身后扔了个东西。这物件一下炸开,却是个油弹,砖石砌成门洞里立刻燃起一团大火,冲过去的兵士们本能地停顿了一下。就在这短暂的十几秒间,宫门咣当大响,彻底合上了…

刑台上一阵“噼啪”声——站在平台上的衙役和行刑手,弯腰拉起了地上的绳索,原本铺在地上的木板片片立了起来,四围一合,成了一个巨大的木头盒子。刑台后面贺家人跪着的平台也从边缘处立起了木板,封闭了起来。

裕隆帝慌了,大喊:“郑昔…”

裕隆帝身后不远的郑昔才反应过来,可匆忙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眨巴了下眼睛,才一下抽出了剑,喊道:“护…”

话音未落,午门上一声弓弦铮响,郑昔一声大叫,捂着喉咙处倒下了,那里竖着一支白色羽箭。

午门上有零星的兵器撞击声,可很快就平静了。

裕隆帝惊慌地向上看,一个年轻人探出身来。

裕隆帝颤抖:“你!你是谁?!…”

马光在远处大喊:“陛下!陛下!怎么回事?!”

裕隆帝回头看马光的方向:“快!快让马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