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桡将他拥入怀中,在他的小脸上亲了口,心中想不知自己会不会也有一个如思奴般可爱的孩子,如果有,又到底是什么样儿,若燕归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却也不知燕归如今如何……心中浮想联翩,又喜又忧。

且说之前终南侯事发之后,朱司空先得知消息,如五雷轰顶,匆匆忙忙入宫,于皇后宫中见了朱丹梓,便问:“我方才听说终南侯谋逆被诛,可是真的?”

朱丹梓脸带怒色,道:“此事岂能有假?多亏了因为上次刺客之事,宫内加多了防范,才不曾给他得逞,也是他自没有皇帝命,才不知天高地厚,自寻死路。”

朱司空听了这话,心头冰凉,看着朱丹梓的神情,并不像是装出来的,但毕竟是父女,朱司空却又隐隐明白,事情不会是这样简单。

朱司空道:“但是以我对终南侯的了解,他不是这样急功近利之人,怎么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朱丹梓冷笑几声,道:“我也甚是意外,不料他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大概是被脂油糊了心,所以才铤而走险罢了。”

朱司空咬了咬牙,抬手叫宫女们退下,见左右无人,才道:“就算他真的利令智昏,可是他并不至于就连你都想要杀……”

朱丹梓挑眉看他,道:“父亲这话我却不明白,他想要谋逆的话,自然可以清除任何绊脚石,要杀我又有什么稀罕?”

朱司空细看她的脸色,道:“不管如何,我知道他绝不会对你下杀手!”

朱丹梓自然是明白他话中意思,脸上忍不住流露厌色,昂首道:“也许……他是想制住我,只不过他打错了主意,本宫岂是那种被人随意玩弄于手心之人?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朱司空到吸一口冷气:“你、你……是不是你故意……”

朱丹梓正色看他,道:“父亲,我是因敬你,才不讲那君臣之礼,只叫一声‘父亲’,但按理说,我是该称呼您‘司空大人’的,而你见了我,也不能似在家中一般随意……这是皇宫,您要说什么,先要三思才好。”

朱司空后退一步,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看着朱丹梓。

朱丹梓却又淡淡说道:“终南侯本无天子之姿,当初他能杀了自己的手足,可见是个残暴无情之人,手足都可以斩断,还有谁是他能珍惜的?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是他的报应。您以为呢?”

朱司空喉头乱动,心中有千万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心情亦是愤怒,惊诧,隐隐地又有些儿恐惧。隔了会儿,才压住身上战栗之意,沉沉道:“娘娘说的是。”

朱丹梓见他应承,才微微一笑:“父亲从来都是明白谨慎之人,有时候被些宵小所迷,不免看不清前路……如今想必已经明白过来了,以前种种,皆都是过往,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有大魏在,朱家就能千秋鼎盛。”

朱司空道:“是么?只是可惜……这次终南侯作乱,并未将贵妃一并杀死……”

朱丹梓脸色一沉,复反应过来:“是啊,贵妃命大的很,这自然也是因为皇上鸿福齐天的缘故,但只要以后你我父女同心,集合群臣之力,我不信连她也斗不过。”

朱司空哼道:“只可惜皇上的心终究是在她那里。”

朱丹梓道:“自古以来宠妃多得是,命数也各有不同,有好下场的却有几个?最近皇上在前方连打了几个胜仗,好似是快把庆城拿回来了,但这一次御驾亲征,势必要拿下章国而后才返回北都,既然对手是师神光,必然有好一番对峙耗费,不知道在这段日子里,到底鹿死谁手?”

朱司空深深地吸了口气,道:“那我只能先祝娘娘早日得偿所愿了。”

朱丹梓笑道:“这也需要父亲相助才好。”

朱司空疑惑,朱丹梓走上前去,低低说了数句,朱司空愕然道:“你说什么?要我去对他示好?”

朱丹梓道:“此人是个能臣,也是皇上想重用之人,既然无法彻底打压他,那何不好好拉拢,将他收为我们的人?只要朝中没了偏向陈兰桡的势力,纵然皇上再偏爱她,又能如何?”

第88章

过了数日,前方战事的捷报传来,皇帝已经攻下了庆城。在此之前,关于那两项欲行未施的策令也做了回旨批示,果真是如陈兰桡主张的一般,于是那些老臣们也尽数无言,倒是范大成一派,本来虽在朝内有些根基,奈何终究顶着一个“非大魏之人”的名头,始终不得心腹重用,如今后宫有了人,便似有了仰仗一般,过了数日,恰好吏部尚书病故,新帝又发旨意,叫范大成暂代了尚书一职。

那些朱家为首的魏国臣子虽然不满,碍于有个“暂”字,便也闹腾的不甚厉害,两派人只仍暗地斗法而已。

至于后宫,陈兰桡本有些犹豫,心里想要不要将有了身孕的消息告知燕归,毕竟他人在前方,正是征战的当口,其实不好被些其他事情相扰,虽然这的确是个天大的喜信儿,但她不知不觉里关心情切,拿捏着不敢有丝毫变故差错,生怕影响了燕归。

但消息毕竟是传了过去,燕归知晓后,果然大喜,昔日陈国的人自也欢腾不已。

此刻渐渐天凉,因为师神光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十分难缠,燕归需要打起十万分精神相待,但是他毕竟是大魏的皇帝,出宫太久了恐怕生变,何况天气转凉,却不好僵持,因师神光之能,只怕燕归一退,此刻攻下的这些城池恐怕又要属于师神光手中,而且若拖延到了冬季,那战事必然越发艰难了,因此燕归起了个要速战速决、无论如何要快些打下章国的心思。

这段时日,因要专心军事,回宫的书信都渐渐地少了,陈兰桡并不觉如何,连她自己本来也极少写书信给燕归,倘若要写,也是淡淡地几行字,无非是问他军情如何,或者身体如何,表面上都极看得过去的,并无任何私密亲昵言语,一来是陈兰桡对待燕归习惯了如此,心内纵然有十分,若是表露出来,就只有一两分了,二来,她更是多心,生怕柔情太甚,反而饶了他的心乱了他的意,对他的战事不利。

不料,纵然是千般向好万般小心,终究是出了意外。

这日,陈兰桡斜靠在榻上,正拿着霜影缝制的小衣裳看,近来她的肚子比之前显了好多,霜影爱心大发,讨了些针线布帛,算计着给小孩子缝制出生后穿的衣裳,却又不知是男孩儿女孩儿,问了陈兰桡,她也没主意,只笑着斥说:“这些东西内务司那边都会备好,你又不擅长女工……”霜影自小跟着陈兰桡,又不像是别的贵宦小姐们喜欢读书写字女红针线,所以连带霜影也不十分精通这些针线活,霜影却道:“左右我闲着无事,给小皇子尽尽心也是好的。”

陈兰桡见她这样兴头,便由得她去了,只笑道:“你倒是比我还上心……只不过你怎么又说是小皇子,许是个公主。”

霜影问:“那殿下是喜欢皇子,还是公主?”

陈兰桡歪头想了想,本想说生个女孩儿贴心,忽然间又想起若是个男孩儿的话,那必然是像燕归了,于是话到嘴边,且又收住,只道:“难说,各有各的好。”

霜影哈哈笑说:“那不如生个龙凤胎,岂不一下都全了?”

陈兰桡也被她逗笑:“你说的轻巧,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儿?”

霜影兴冲冲说:“索性我男孩儿女孩儿的都做齐全了,岂非是好,老天爷见我这样诚心,或许真的就给殿下一个龙凤胎了呢。”

陈兰桡忍笑不语:“也罢了。”

霜影拈着针线,忽然又道:“若真个儿生了龙凤胎,皇上回来后,指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陈兰桡闻言,心中一动,竟又有一丝极细微地痛蔓开,便故意说:“你是要做活计呢,还是如何,只见你嘴上说个没停,手上却没怎么动。”说着,便伸出手来,把霜影手上的针线活取了过去,正要看她绣的如何,霜影道:“殿下留神,那上面有……”一言未罢,陈兰桡手指上疼了一疼,忙甩手开去,皱眉看去,却见细嫩无瑕的指尖上,有个小红点儿,指甲轻轻一掐,便冒出血来。

霜影急得扑过来:“我刚要说上面还有针呢……这可怎么办?”便也给她挤那手指,只见雪白的手指腹上多了一点鲜红的血珠儿,手忙脚乱,又不敢擦。

陈兰桡怔怔看着那一点血红,不知为何头竟有些晕眩,一刻心惊肉跳起来,十分难过。听霜影惊慌,才勉强镇定道:“无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外头一声巨响,隐隐传来,陈兰桡眼前一昏,猛回头看到声音传来的方向,道:“这是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头一片嘈杂声,霜影赶紧起身,跑到殿门口往外一看,却见外头有十几个太监宫女,惊慌失措地乱跑一气,不知为何。

霜影回头扶了陈兰桡过来,陈兰桡放眼看出去,拦住一个太监喝道:“发生什么事了,这样慌乱?”

那太监面如土色,被陈兰桡拦住,竟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贵妃娘娘,奴婢们听说,庆城有人回来,说是……是……”

霜影急问:“别吞吞吐吐的,横竖天没塌下来呢。”

那太监露出哭腔,道:“可不正是天塌下来了么?他们说咱们的陛下……陛下出事了!”

陈兰桡闻言,整个脑中一片空白,在反应过来之前,两行泪已经跌落尘埃,霜影也是惊呆了:“你说什么?”

那太监道:“奴婢们也没听真切,只听闻已经有人去给皇后娘娘送信了……贵妃娘娘这边还没有人来么?他们都是想去皇后娘娘宫中听究竟的……”

霜影还要再问,忽然觉得扶着的陈兰桡身子渐重,霜影吓得停了口,用了点力气把陈兰桡扶住了:“公主别急,这、这指不定是怎么样呢,或许是他们听风就是雨……胡说的……”

一边说着一边看,却见陈兰桡一张脸雪白如纸,丁点儿血色都无,只是一双眼睛黑浸浸地,霜影心中窒息,宽慰的话竟无法出口了。

正在僵着,陈兰桡道:“去皇后宫内打听打听……”说了这里,忽然停住,道:“不,咱们过去看看……”

霜影不知如何是好,虽然觉得大不妥,却又不敢说别的,此刻陈兰桡已经迈步出了殿门口,身子一歪,似要跌倒,霜影慌得去扶,她却又自己站住了,转身往皇后殿急急而行,霜影一个错神儿的功夫,她已经走得远了,霜影大骇,赶紧拔腿飞跑追了上去。

陈兰桡来到皇后殿外,见外头已经围了好些宫女太监,见她来了,尽数两边分开,陈兰桡往前而行,到了殿门口,就见到里头,朱丹梓跌在地上,花容颓败,泪如雨下,见了她来到,也不起身,抬起头来看了陈兰桡一眼,道:“你来了?你也知道了?”声音也是颤颤的。

陈兰桡盯着她:“你说什么?”虽则是问了,却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一个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声音而已。

朱丹梓摇了摇头,似冷笑,眼底却又无限悲伤:“什么也不用争了,也没有用了,皇上……跟那个师神光……在五日前决战的时候……阵、阵亡……了……”哆嗦着说了这句,朱丹梓一转头,大哭起来。

陈兰桡兀自不信,呆呆僵立原地无法反应,却听旁边有人大声哭叫道:“殿下为什么这么狠心,当初我说要跟着去,偏不让我跟着,如今要走,却留下青牛一个人……”原来是青牛得了消息,正哭得死去活来。

陈兰桡听了这句,才有所反应,脚下后退一步,眨了眨眼,待要说话,却觉得两腿之间一股热流,有什么涌了出来,像是全身的力气也随之而急速流失,陈兰桡眼前乌黑,身子一晃,往后倒了下去。

新帝驾崩的事很快传遍天下,本来百姓们对这位刚登基不足一年的皇帝极有好感,几任政令实行的极好,也颇有些国泰民安的气象,因此心中都盼着他取胜来着,不料却传来如此噩耗,因此一时之间竟是举国同辈,百姓们痛哭之余,不少的有识之士也开始揪心,明君若去,将来的大魏又何去何从?只有两位后宫,跟波涛起伏的朝堂,王子里头,也独有一个年纪最小的无忌,仿佛不堪大用,若是这帝位落入不贤明的君主手中,恐怕普天之下的百姓才得清平不久,又要落入一场水深火热的乱战之中了。

京城之中正为皇帝举哀,但是远在陈国庆城之处,却是战事焦灼紧急之时,亏得是那一场天崩地裂风云变色的决战中,师神光似也葬身其中,故而章国的攻势并不如何厉害,加上庆城这边有大魏的程立雪将军坐镇,原陈国太子陈源辅佐,陈国才能勉强抵挡的住,但章国方面已经瞧出这是一个绝佳机会,正紧锣密鼓地调动大军前来,相对比而言,他们损失的只是一个驸马,而大魏损失的却是个皇帝,此时不夺取大魏江山,更待何时?

庆城苦战数日,渐渐地险象环生,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了若干军书回京,与此同时,京内的众人也都惶惶不已,原本皇帝在的时候还能压制那些分派的朝臣,如今群龙无首,于军情如火国家存亡的危急时候,那些朝臣,更是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朝臣们如今所争论的关键,却正是关于这场征战,此时此刻究竟是继续争斗,亦或者即刻收兵求和为上。

朱大人为首的诸位,认为皇帝驾崩,正是国家虚殆之时,首要之事,就是为皇帝发丧而息兵,另外,大魏没了新君,自然需要修正,所以必须要熄灭战事休养生息才是,何况章国来势汹汹,庆城却无良将,毕竟是守不住的,不如趁机同章国讲和。

此话一出,却几乎是所有的朝臣都赞同,众人为何如此?一来是此话果真有理,二来,皇帝驾崩后,只有皇后娘娘掌控后宫,虽然贵妃已有身孕,却并不成气候,再说变数太多……所以众人自然对即将在大魏一手遮天的朱大人唯命是从。

连范大成竟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言语出来。

几位臣子商量过后,表面上仍还是要经过皇后跟贵妃同意的,朱丹梓因燕归的事,数日来心神大乱,自然是她父亲说什么她便应什么,毫无异议,而贵妃娘娘那边……因为之前昏厥过后,太医急急来看,发现娘娘有小产的征兆,竭力救护之下,才保住了胎儿,正是安心将养的时候,他们乐得不去“打扰”。

几位大臣回到文华殿,正要草拟文书,却忽地听到有人说:“贵妃娘娘到。”话音刚落,就见殿门口一道纤弱却站的极端正的人影出现,正是陈兰桡。

朝臣们面面相觑,勉强行礼。顷刻,其中一位道:“娘娘凤体欠佳,为何不好好休养?何况这是大臣们议事的地方,后宫是不可来此的。”这话正是几位想说的,当下你看我我看你,心照不宣。

陈兰桡并不言语,冷冷地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徐步入内,霜影跟紫姬一左一右,紧紧跟随,陈兰桡到了殿内陈列的榻前,慢慢落座,这才抬眸道:“我也不想来此,是几位大人逼我亲走这一趟的。”

众人各自挑眉,有人问:“娘娘这话何意?”

陈兰桡凤眸一侧,冷道:“我问你们,皇上驾崩的消息才散开,你们便不把他先前的旨意当回事儿了?皇上曾说过,若要下什么诏令,旨意,需要我跟皇后娘娘过目,今日却是如何?敢情各位大人见皇上不在了,故而刻意藐视?或许是要自立为王?”

几位听了,自是受不住这句,何况燕归余威仍在,他们个个心生畏惧,不敢轻视,顿时纷纷跪倒,汗颜请罪道:“微臣等不敢。”

太尉大人便道:“只是碍于娘娘凤体违和,故而才不敢惊扰,怕娘娘劳心。”

陈兰桡下巴微扬,冷冷道:“皇上为了大魏天下,不惜以身相殉,我身为贵妃,自然也要同他一样,但凡事关大魏,纵然一点一滴亦不能轻视,如何不理天下,反倒自矜自贵起来了?”

又有人道:“娘娘纵然不念自己,也要为了腹中大魏血脉着想。”

陈兰桡道:“倘若我坐视不理,由得各位大人把大魏江山拱手送人,就算是生了孩儿出来,让他无家可归无国可安,又有什么用呢?”

众人一听,更是纷纷惊心,其中范大成目光一动,凝视陈兰桡不语。

嘈杂声里,朱大人忍不住道:“娘娘这话言重了,我等商议之计策,正是为了大魏着想,怎么反说是将江山拱手让人,如今我大魏君王驾崩,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此刻跟章国言和,正是上策。”

话刚说完,陈兰桡道:“这话从大人嘴里说出来,竟让我不敢相信。若是如此,那么皇上竟是白死了么?”

朱大人皱眉道:“娘娘!”

陈兰桡起身道:“你只当此刻是我们元气大伤的时候,却不想这正也是大魏同仇敌忾的时候,若是此刻在章国兵临城下的时候求和,且不说章国会否同意,叫天下人如何看待大魏?铁血大魏,竟变作懦夫大魏了不成?且章国从来都野心勃勃,此刻皇帝出事,正是他们趁人之危大肆进攻的时候,你当他们真的会把这大好机会放弃,同我们言和?只除非大魏割让城池给他!从来都是大魏攻城略地,一草一木,都来之不易,如今却要如何?不是把江山拱手让人又是怎么说?”

众臣惊而无言,其中有人喏喏地说:“未必章国非要叫我们割让城池……倘若他们真敢如此猖狂,我们再同他们交战就是了。”

陈兰桡闻言,哈哈笑了几声,又厉声道:“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你们先去跟章国求和,已经是弱了大魏的士气,等被人拒绝了再战,叫已经心生退意的将士们哪里还提得起精神来交战?白白给了章国趾高气扬打胜仗的机会!”

殿内臣子们哑口无言,陈兰桡环顾周围,道:“为何这个道理我能想通,各位大人竟想不通?只不过你们就算是心中有这个想法,料到会发生什么,却不肯承认罢了,宁肯选择看似稳妥的苟安妥协……若是皇上还在,只怕也要被众位大人气死!”

陈兰桡说完,朱大人恼道:“娘娘未免太过了!此刻我军本弱,若是吃了败仗又如何?大魏岂不危殆?”众人都唯他马首是瞻,他哪里肯在此低头?

陈兰桡却昂然答道:“若连拔剑相战的勇气都无,大魏早已不存!”

朱大人心头一窒,却越恼,高声道:“你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庆城是你出身之地罢了,别要忘了,害死皇上的,正是曾跟你有过婚约的师神光!谁会信你是真的为了大魏着想?”

群臣盯着两人,尽数不语,陈兰桡道:“我的确不是为了大魏着想。”

群臣哗然,只有范大成仍是沉静如常,眼中透出深思之意,看着陈兰桡,却见陈兰桡说道:“我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

群臣寂然无声,复看向陈兰桡,陈兰桡道:“如诸位所知,我是陈国出身,恕我眼界短浅,曾也恨过大魏,但我在京盘桓那些日子,见到天底下的臣民聚集于此,不管是陈国,晋国,齐国,还是赵国等,他们同样在大魏的国都生活度日,不分彼此,我悟了一个道理,大魏为何而强盛?因为君主贤明,而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天下人心向着大魏,渐渐地也只认大魏,民心所向,大魏才越强盛,但是章国不同,想必众人都也知道章国的宫廷如何,若真的给章国赢了这一场战争,那遭荼毒被灭亡的不仅是大魏,还有一心想过安定日子的天下人,所以不管如何,这一场一定要打,还一定要赢,这是皇上的心愿,先帝的心愿,也是天下人的心愿,而且大魏必胜!”

偌大的文华殿,寂然无声,只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铿锵响起,复尘埃落定,但就在这并不冗长的几句话中,有许多大臣的眼睛里逐渐透出一种不同先前的光芒,因为新帝倅然驾崩引发的阴翳低郁,迷惘未解,慢慢地从他们的眼前脑中挥去,原先晦暗的壮志雄心,也正逐渐恢复安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千古的文人诚臣梦想跟志向……怎能在惊涛骇浪里就遗忘了?忘了该效忠的大统,淡了骨子里的铁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该越发坚定才是呀。

微微地惊悸震动中,有些人缓缓地抬起头来,他们彼此相看,看到对方脸上露出了同样的笃定明朗的神情,最后所有的视线交汇之后,又尽数看向眼前,那个站在他们跟前的、他们曾一贯小瞧甚至敌视的女子,那张苍白消瘦、有些憔悴的脸,竟如此明艳。

第89章

文华殿议事的结果是,众朝臣妥协,原本的停战和议翻做力战不怠,这个结局的促成,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有些大臣也因陈兰桡所说改变了主意——其中以范大成立场最为坚决,甚至不惜同太尉翻脸,但是就算如此,朝中大权在握的也仍是朱大人一派,只要他们坚持,怕最后也只是个对峙的结果,然而朱大人却终于同意了陈兰桡的提议,除了朱大人看出许多朝臣因为陈兰桡的话心意动摇外,这其中自然还有另一个原因。

霜影跟紫姬陪着陈兰桡回到寝殿,扶着她坐了,霜影才忧心忡忡地说:“殿下,你怎么能答应他那么无理的要求?万一若是败了……”

陈兰桡道:“若是败了,就当真如我所说,大魏不存了……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大魏不再,我在这所谓贵妃位子上,又有什么得益。”陈兰桡说着,眼底微微暗淡: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燕归不再了,她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真是一日冷似一日。

得知了他“驾崩”那一刻,简直是天地昏暗,日月无光,一刹那竟让她想起了庆城被破的那一日,只不过这一刻,并没有当初那一死殉城的怒烈,反而像是有人把自己的命先夺走了一样。

若不是被救了回来,若不是还顾念着腹中那顽强的小生命,陈兰桡真的宁肯自己就随着那噩耗的传来而长睡不起。

但是她毕竟不能那样,此时此刻死却是最容易不过的,这种情形她也并不陌生,以前是因为庆城,现在是因为大魏,因为整个天下,她不能如此自私。

所以强撑着出面,打破议和的局面,就算抛却了那些“天下”“大义”的冠冕堂皇说法,对陈兰桡而言,她心里最清楚的是:如果是燕归在,他一定不会答应退兵。

他就算拼死也要拿下章国,不惜任何代价。

所以陈兰桡一定要让大魏在燕归不在的时候,也要沿袭他所想走的路,达成他所要的,一统天下的目标。

但是朱大人自然不是个好对付的。他答应了陈兰桡的谏议,同时还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个条件便是:若是此番兵败,那陈兰桡自然便是罪魁祸首,代价就是褫夺她的贵妃封号,一生冷宫度日。

陈兰桡应承,在跟兵部的商榷中,她又推举了程立雪为主帅,陈源为监军,两人负责庆城一切事宜,又亲笔书信一封,叫了妥帖的人快马加鞭送往庆城。

自从燕归出事的消息传来、陈兰桡晕厥复醒来之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了紫鹿前去庆城查明具体来龙去脉,紫鹿临行前,青牛也向陈兰桡苦求,死活要去庆城,陈兰桡本就强压伤心,见青牛哭的厉害,便忍痛答应了他,临行之前,霜影百般嘱咐,青牛虽然不舍,但终究惦念燕归,主仆义重,咬牙洒泪去了。

之所以派了紫鹿出去,是因为他先前也在庆城居留过许久,何况他心思缜密,行事谨慎,最主要是他十分可靠,故而才特意派了他去。

可如此一来,京城之内的情势就更微妙了,本来陈兰桡就是外来之人,没了刀门明面上的维护,那些想不开的魏人隐隐地就生了将她打压下去的心思。

而这一次派兵点将,也正是朱大人的一步棋,想皇帝新丧,三军士气低迷,章国又是大军压境,胜算可谓希微,只要兵败消息传来,陈兰桡背负罪名,自然便顺理成章地下了台,此事做的又不伤体面又恰到好处。

但是对于陈兰桡的身边人而言,则都是为她悬着心的,紫姬自打上次遇袭之后,是紫鹿用尽法子,好不容易抢回一条命来,可毕竟历经凶险,又因为毒药的原因伤了内息,武功竟也大不如前了,本来陈兰桡想叫紫鹿安排她离开宫廷以保安全,怎奈她坚持不从,紫鹿虽有的是法子,不过紫姬也不是个好蒙骗的,只说若是他胆敢偷偷把她扔出去的话,她也只有一死,这当然不是她信口说说而已,因此竟然连紫鹿也不敢轻举妄动,陈兰桡得知,怜惜之余,又觉得伤心……却终于留下了她在身边。

战事一直胶着,程立雪同陈源合力,挡住了章国一次次的进攻,双方各有死伤,庆城的城墙更是毁损加剧,几次千钧一发差点被攻破,都被军民殊死挡住。

让人意外的是,向来都胆小怕事的陈王这次居然并没逃走,甚至在程立雪负伤,城头危难之时,亲自披挂上了城头督战,许多陈国的百姓见状大受鼓舞,不顾一切地操持武器家什上前参战,才勉强打退了章国。

陈源意外之余,对自己的这位父王不由地另眼相看,本来他已听了风声,——贤妃几次劝说陈王投降章国,陈源因此十分忧心,甚至暗暗想把陈王送到魏都去才好……不料陈王竟然如此。

陈王素来养尊处优,缺乏锻炼,此刻浑身铠甲沉重,压得他呼呼气喘,便跌坐在地,拍案骂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不用担心,那贱人劝我投向章国,可那章国的人可是好相与的?死的那个可是我的女婿,而如今麒麟儿还是大魏的皇后,我怎能去自投罗网,他们岂会放我罢休?恐怕还要用我来要挟麒麟儿……当初我之所以向逃到章国,也是无计可施,毕竟当时你妹夫的名头很不好……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但是我错认了燕归是个残暴之徒,可章国就在近侧,他们那些手段我可是极知道的……现在,就算天下再大,咱们也是没别的地方可去,唯有守住庆城……”

陈源泪涌上来,又忍住,道:“妹妹先前发信来,说这次是存亡之时,此战一定要胜,也一定要打下章国,叫我跟程将军合力建此不世功勋,名垂青史,我本来觉得此事难成,但若不成,大不了就同归于尽……如今父王如此,我心里……”

陈王抬头看他,艰难站起身来,身上铠甲响动,陈王伸手拍拍陈源的肩膀,道:“不怕,这几次进攻都被挡下,他们的锐气也被我们锉去了不少……指不定鹿死谁手,或许真的我会去章国,不过,是堂堂正正骑马过去,想到章王那老匹夫头不敢抬,跪地接驾,我的心里真是……哈,哈哈……”得意笑了两声,又气喘咳嗽,惹得陈源也破涕为笑。

两人才说片刻,外头又击鼓,正是章国复又进攻的信号,两个人齐齐收声,转身出门迎战,走向城楼之时,却见城头上众多人影之中已经多了一道熟悉又魁梧的影子,错眼一看,像极了燕归似的,陈源顾不上陈王,急急上了城楼,才发现是程立雪,胸前兀自缠着绷带,两人对视一眼,陈源想说话,却又说不出什么来,程立雪脸上溅着血,四目相对,只笑了声,道:“这点小伤还不算什么。”

两个人转身看向城下乌压压的章国士兵,陈源道:“这次我们会赢么?”

片刻,才听程立雪回答:“我只知道我已负了大魏跟公主一次,这回,绝对不会再后退半步!”

陈源知道程立雪说的是上次他留守庆城,不料却给师神光打的退败晋国……当下也深呼一口气,道:“你说的不对。”在程立雪愕然的眼神里,陈源一笑,道:“我们不仅不能后退半步,而且要往前……”他一挥手,青袖扬起,指着的是章国国都的方向:“要到那里……”

程立雪大笑:“你说的不错。我要把大魏的王旗插在章国的城头,告慰皇上在天之灵!”

前方城下兵排如蚁,头顶阴云缭绕,远方关山万里,陈源听着程立雪的话,心有所感,微微一笑,念道:“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贞节报君仇。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

这一场大战,从深秋到入冬,一直近了年关。

前方战事如火,苦战不休,而在魏都,也同样是毫无宁日。

按照朱大人一派所想,庆城的守军必然是挡不住如狼似虎的章国大军,应该很快就会分出输赢,却不料程立雪跟陈源两个配合,加上军民勇毅,虽然几度险象环生发出求救紧急公文,但总是能够支撑下来,让各位幸灾乐祸的臣子十分意外。

更有些居心叵测的朝臣,甚至每每从中作梗,意图对前方不利,幸好也有些清流诤臣,契而不舍地恪守本分,才不至于有更大的乱境出现。

在这种情况下,庆城就如风中之烛,虽几次三番地差点被狂风吹灭,却仍是留一线微弱光芒,不肯熄灭。

这种明光,到了魏都,却变作熊熊烈火,煎灼着一些人的心。

相持不下的状况,迟迟不能明朗的处境,让人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在几次危急之中,朱大人为首的几位朝臣甚至一再提出建议,想要借机停战议和,但是与此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朝臣惊醒过来,意识到交战的必然性,更有一些人长久地被太尉等压制的魏国士族官吏,在这种情形下,发现只有跟范大成一派联手,才能与朱氏等抗衡,于是渐渐地朝中形成了两派,打破了原先朱氏一派独大的形势。

这样一来,朱大人等当然更加恼怒而着急,情势非但不能倾向自己,反而因为各种晦暗不明,纠缠拖延,竟让他们的处境危险起来。

先前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在诸多商议之下,众人欲推无忌王子为新帝,皇后跟大多数的大臣都没有异议,反倒是无忌本人,对此十分抵触,但是在这时刻,他作为大魏最后一名王子,自然是“众望所归”,又有许多小人,原本并不把无忌放在眼里,如今一看,便纷纷围拢过来,阿谀奉承的,怂恿撺掇的……数不胜数,让无忌十分心烦。

无忌只说:“我虽年幼无知,但却明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道理,如今只说是皇上驾崩,却还什么都没见到呢,就着急另立新君了?何况我资质平庸,不是个能当大任的,而两位皇嫂,不管是皇后娘娘还是贵妃娘娘,都是女中英豪,不让须眉的,就算皇上在的时候,也是赞誉有加,不然就不会特意下旨,命各位大人有事要请教两位了,照我看这国君只是个虚名,只要政令仍旧施行如旧,大家齐心协力,不要自己就乱起来,那就比什么都好,新君也是不必急着先立。”

几个臣子听了这番话,着实有理,一时不好再劝,何况再多嘴未免会逼的他急了,于是才作罢。

无忌应付完了臣子,便去见陈兰桡,近来兰桡身子一发沉重,因为有过上次流产之兆,所以她处处小心,而经过这段日子,兰桡同紫姬两个,明里暗里看着,把殿内可用的人换了几个,所以一应行走的,此刻都成了她们的心腹,并无皇后的眼线,而整个宫内的人也无不竭心尽力,不容出一丝差错,无忌到时,见兰桡扶着紫姬,正在殿内缓步行走,霜影则坐在桌边上做针线活。

无忌见了这场景,不由地眼睛一热,在这兵荒马乱之时,也只有在这宫内,才许他找出一丝旧日的温情宁静来。他自打出生,虽顶着皇族的名头,却活的战战兢兢,只是陈兰桡来了,才有所不同,更加她十分会意,将无忌跟燕归间的关系也调理的十分融洽,谁知道这一场战,燕归又出了事,无忌自觉就如风中芦苇,不知要何去何从了,却只有在看到陈兰桡的时候,心里才定了一定。

无忌先嘘寒问暖,看兰桡面色如常,近来起居也都安好,才小心翼翼地把大臣的话假作不以为意似的说了出来,原来他也知道陈兰桡如今不当受些意外多余的事情打扰,起初本不愿意把这件事来烦她,可是想来想去,若此事从别人口里说给她,岂不是又多一层意外,倒不如自己亲自来说的好。

无忌道:“我都回绝了他们了,想皇上跟先帝在的时候,无非也是辖制着他们,如今皇上虽然……可是姐姐的见识,哪一点比他们差了?前回他们提出那荒唐的两项策令,还不是姐姐一力压下去的,皇上对此也是大力赞赏,就算是庆城那边的战事,也没有就一败涂地,都是有输有赢的,我看明明是他们在这个关键时候一味地自乱阵脚,又有些小人趁机煽风点火,竟弄得人心惶惶,实在可恨。”

陈兰桡慢慢落座,笑道:“的确有些图谋不轨之人,前些日子也抓了几个造谣生事的,不过……”

无忌问道:“姐姐说什么?”

陈兰桡沉默,思索片刻,才问道:“无忌,你可有想过当皇帝?”

无忌一听这话,惊得跳起来,复跪倒下去,着急说:“这是什么话?我从来都没有觊觎皇位的心思,这个兰桡姐姐是最清楚不过的啊?”

陈兰桡欲起身扶他,却行动不便,霜影忙丢了活计来扶住无忌:“殿下,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无忌赌气不起,霜影跟紫姬合力把他拉扯起来,陈兰桡笑道:“我不是试探你,只是……就算有些事你我都明白,但是对朝臣甚至百姓们来说,若无君王在位,毕竟是心里不安的。你说是不是?”

无忌语塞,想想才又道:“这也容易,反正姐姐不多久就生了,到时候不就有了小皇帝了?”

这下在场众人都笑起来,紫姬道:“殿下这话容易,只不过若生得是个小公主呢?再说,就算是小皇子,那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也还坐不了龙椅呀?”

无忌道:“就算坐不得,横竖先把皇位传了他,有了个名头就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了不是?”

紫姬一笑,不再做声。陈兰桡慢慢道:“这龙椅,其实不管是谁也能坐的,自然容易的很,只不过若想要一个贤德仁毅的明君坐,那就难了。”

无忌楞了楞,陈兰桡道:“一个婴孩又能懂什么?只怕说话的人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