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道:“那姐姐不是还在么?以姐姐之能辅佐着他,不就妥当了?”

陈兰桡道:“那么你把那些大臣们置于何地?他们一个个目光如炬,前些日子我是拼了命才勉强做成了一两件事,他们是无事也要生非的,若我堂而皇之地干涉朝政,他们岂能轻饶?”

无忌皱眉,陈兰桡道:“所以我说,他们如今看上了你,你也是正统的皇族血脉,若是承了这个位子,倒也是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压下那悠悠众口,又让民心也安稳……你别急,若有什么不能开解的事,你仍旧可以跟我商议,明白吗?”陈兰桡见无忌呆呆地,又道:“而且我也知道,以你的为人,一定可以当个好皇帝的。”

无忌在同陈兰桡深谈了那一番后,果真便顺了臣子们的请求,只是约定,若是皇帝未死归来,那皇位依旧是燕归的,第二,若兰桡生了皇嗣下来,那么将来这皇位也是要交给皇嗣的。群臣们也都应承了。

当下民心方定,那些宫内鼓噪的声音也都熄了下去。

年底的时候,庆城传来紧急消息,原来经过连月苦战,庆城虽危若累卵,却终究撑了下来,这一场耐力跟勇毅的比拼,终究是章国先败下阵来,当寒冷的北风刮起的时候,章国开始退兵。

可就在这时候,程立雪跟陈源决定打开城门,开始掩杀!

被憋在城内连月的军民冲出庆城,将满腔怒火发泄在溃逃的章国士兵身上,一直追杀到麓山才停。

这算是一场正式的大捷,捷报也飞速传回魏都,同时大魏的百姓们也都听说了,一个个欢欣鼓舞,这简直是年下最好的一则消息了,对此,甚至有人说是因为新君坐了江山带来祥瑞的缘故。

而接到消息的陈兰桡心中也暗动了一下,程立雪的亲笔信已经表明:他会率军直达章国国都,以报朝廷。而这一场麓山大战,意味着魏军要结束“守城”的局面,开始向章国进攻了。

陈兰桡面色平静,搭在旁边的手却暗暗地握紧了:这个心愿一定要实现,踏平章国,一统天下,是先帝跟燕归两个人一直都想做的,而这一次,就在她的掌心,很快就要实现了!她有这个预感,自从庆城苦苦支撑跟章国大军相持不下的那一刻,她就预料到,这一场战一定会赢。

陈兰桡亲自给程立雪回信,只有一句话:凯旋回时,都城十里相迎,我亲自给将军接风洗尘。

自然,这个消息,自然不是对任何人都是喜讯,有的人已经按捺不住。

因为无忌登基,号“代君”,但在各色政令之上,几乎处处都要请教“太妃”,故而所实行的策令,没有什么偏向大魏老臣的,反而开张圣听,察纳雅言,任用了许多有才干的能臣,而这些臣子又多半不是出身士族,甚至大部分都是寒门出身,这些人素有抱负,又并不畏惧那些高门势力,这股力量渐成气候,已经威胁到大魏的士族。

这日,正是元宵,因为燕归之事,故而宫内并不热闹,天空阴云密布,终于在晚上飘起了雪花。

是夜,朱丹梓派了宫人前来相请陈兰桡并代君无忌,于皇后宫中小聚,以为“家宴”。

自从燕归一去不还,朱丹梓大受刺激,曾有一段时间,宫婢们能听到从皇后宫内传出的尖叫声音,有时候还有摔碎东西的声响,更有人说,原本伺候皇后身边的人里,无端就少了几个……传言是因为得罪了皇后,故而被处死,偷偷拉了出去,也不知真假。

只是无忌登基成为代君、朱丹梓“荣升”皇太后之后,皇后宫才逐渐消停下来,偶尔朱丹梓也会前来“探望”兰桡,对待无忌倒也是颇为“亲切慈和”。

陈兰桡来到皇后宫内,见无忌已经落座,一眼见她来到,便忙站起身来,亲走到门口相迎,朱丹梓见状,便也少不得起身,彼此寒暄了几句。

宫人奉了酒食上来,朱丹梓举了一杯酒,向着陈兰桡道:“这杯我敬妹妹,你既有孕在身十分辛苦,又为了大魏日夜操劳,只可惜先帝出了那样的事……这杯算是我替先帝敬你。”

陈兰桡一笑,她身旁紫姬举杯道:“娘娘有孕不能喝酒,我替她跟皇太后喝一杯。”说着,举头一饮而尽,便给朱丹梓看。

朱丹梓眉头微蹙,似笑非笑说道:“妹妹的人真是十分忠心,莫非是怕这酒中有毒么?”

无忌在旁笑说:“皇太后多心了,若是紫姬不喝,这杯我也要替太妃喝的。”

朱丹梓笑了几声:“果真是一家子,如此友爱和睦。”慢慢地将一杯酒喝了,幽幽说道:“只可惜先帝看不到这场景了。”

此刻宫外隐隐传来几声炮竹的声响,虽然因为燕归的事,规矩是禁所有鼓乐炮仗,但是毕竟是年下,仍有些人忍不住会破例……只是这稀稀拉拉的响声,在节下的欢悦之下,却又有无限凄凉。

无忌停了,就垂了眼皮。陈兰桡此刻才轻声道:“之前无忌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咱们什么都没见着,何必就先说的这样?”

朱丹梓脸色微变:“你莫非觉得他还活着?他若真的还活着,又怎么会毫无消息?”

陈兰桡道:“这时侯毫无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只要一日不笃定,我就当他仍是活着的。”

朱丹梓唇角微微颤抖,古怪地笑了声,喃喃说道:“原来你不过是不敢认而已。如今代君都已登基,你却仍做这痴人说梦之态。”

陈兰桡道:“我只是选一个让自己觉得舒服的想法,皇太后又何必一味自苦?”

朱丹梓听得“皇太后”三字,只觉刺心非常,转头瞪向陈兰桡:“什么皇太后,我不要做着名不副实的劳什子皇太后!”

无忌皱眉,陈兰桡淡淡道:“还请姐姐谨言慎行,如今也算是国泰民安,想来章国也快归于大魏,就清闲地做个皇太后有什么不好?倘若真的改朝换代,谁知道姐姐还会当什么呢?莫非还想再做一次皇后不成?留神想错了。”

朱丹梓举着手中的杯子,眼神一变:“你说什么?”

陈兰桡微笑,柔声道:“我也没说什么,只不过今儿是好日子,我也未免多说几句,姐姐听得进去,便是金玉良言,听不进去,只当一阵风罢了。”

朱丹梓一眼不眨地看着陈兰桡,似要从她面上看出什么来似的,陈兰桡却搭了紫姬的手起身,道:“我有些乏了,恕不能相陪。”无忌也道:“我陪太妃。”

眼看两人欲走,朱丹梓也蓦地起身,她旁边的侍女暗雪见状,便急急唤道:“娘娘!”

朱丹梓深吸一口气,道:“天寒雪冷,留神地上滑,妹妹还是留下吧。”

陈兰桡回头看她:“姐姐确定?”

目光交锋,朱丹梓的眼中掠过一丝犹豫之色,终究下了决心似的,冷冷说道:“不错,我确定。”

陈兰桡轻轻一笑,笑得大有意味,也扫了无忌一眼,道:“皇上意下如何?”

四目相对,无忌并无笑容,眼神反是冷肃的,道:“既然皇太后意思已决,我们也只好成全她的美意了。”

朱丹梓看着这一幕,心头噗噗而跳,隐隐觉得自己仿佛做错了什么,但是此时此刻,她已经骑虎难下,只有孤注一掷了,朱丹梓张口,才要叫“来人”,不料无忌竟先说道:“来人!”

殿门口人影闪烁,多了几道禁军的影子,朱丹梓一愣,无忌冷冷然喝道:“把皇太后拿下。”

朱丹梓后退一步,疑心自己听错,此刻,外头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动,暗影重重地天空中,一道电光蜿蜒往上,带着刺耳的响声,电光雪亮,又仿佛是在极近的地方放的,把殿内几个人的脸色也映的清清楚楚。

陈兰桡上前一步,望着那烟火之光,忽然想起仿佛在哪一年的某一刻,也有一道烟火光冲天而起,然后在天空形成一个麒麟的形状,那是某个人特意为了她而制成的,放眼天底下,再也没有比那个更美的了。

在朱丹梓有些狂喜的眼神里,陈兰桡敛了心神,道:“走吧,咱们看热闹去。”

元德殿是距离后宫最近的一座大殿,此刻,在殿前宽阔的场地里,风雪之中正有一堆人,铠甲鲜明,躁动不安,手中的兵器在灯火中烁烁生光。

他们冲进了元德殿,本来的计划是一拥而进,杀皇太妃,囚禁皇帝,然后……就是一手遮天,不料才进了东华门,身后的门忽然关了,而前方,也无法再进一步。

眼前是几重的禁卫,彼此对峙着,仿佛等了很久,从殿后冲出来的时候,一个个头顶肩头还披着雪。

灯光照亮了为首一个人的脸色,正是素来跟朱大人厮混的太尉大人,他的身旁是新换的宫内禁军副统领,两人眼见眼前阵仗,副统领直接怔住,太尉稍微镇定,见这情形情知无法善了,便挥起手中腰刀,正要喝令众人厮杀,只见一道银光自元德殿上袭来,太尉来不及闪躲,胸口刺痛,血溅在雪地上,泼出一道血花。

太尉抬头,倒下时候,双眼之中兀自是满满地不可置信,他的眼中最后一幕倒影出来的,是在元德殿上灯火光中一张绝艳之极却又冷肃之极的脸,她手中的弓尚未放下,妙眸里,是居高临下的淡漠睥睨,仿佛自来如此、始终如此地看着江山天下。

无忌喝道:“朕跟皇太妃在此,尔等还不速速伏诛?莫非想要被诛九族么?”

禁军们闻言,齐齐威吓,加上为首的太尉已经血溅当场,这些反叛再无相抗之意,纷纷扔了兵器跪伏地上。

无忌见状,才回头看陈兰桡,毕竟年轻,脸上激动之色难掩,道:“多亏姐姐洞察先机,不然的话这一场真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原来,自从燕归继位,以朱大人一派的老臣已经十分不服,亏得燕归厉害,加上先帝余威,还能辖制他们,后来燕归去了庆城,无忌成为代君,本来以为这样的小孩子就算登基,要拿捏自也容易,不料无忌虽小,颇有主张,更加上凡事必请教陈兰桡,又参考满朝文武建议,绝不是那种偏听偏信,急怒焦躁或者耳根软无见识的毛头小子,对他们竟无好处,这些根基深的朝臣越来越觉着自己地位不保,于是,便想要鱼死网破,背水一战。

他们自以为行事机密,不料却早有人看出端倪,自从宫内禁卫副统领被换,范大成已经悄悄地跟陈兰桡通过风,本来区区一个副统领不足为奇,何况此事做的稳妥,前统领是因为正当罪名被革职查办才有这个空儿的,若是愚笨一点的人必看不出端倪,但兰桡一听,就知道这些人欲行反叛。

这副统领的官儿说大不大,说小却又机巧的很,掐着宫外跟宫内的通道,若是放些图谋不轨的人进来,或者自行起事,都足以变成翻天之举。

既然知道了这根源所在,以后的安排就容易多了,将计就计换了皇后的人,又假作不知,引朱大人一派杀进宫来,正好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看着无忌喜笑颜开,陈兰桡勉强一笑,蓦地一松手,银弓落地,而她身形晃动,竟是站不住,无忌跟紫姬双双上前救护,紫姬目光一转,惊见她底下的裙裾已经濡湿半边,当下大骇,忙叫传御医。

正月十五元宵日,于漫天飞雪之中,一场凶险的宫变消饵于无形,而将近子时的时候,魏都宫内发出新生儿的响亮叫声,陈兰桡诞下一名小公主,虽然是早产,但女娃儿十分活泼健康,母子平安。

小公主诞生的时候,关山万里之外,程立雪跟陈源率魏军入章国国都,是日,章国覆灭。

二十二日,战俘入魏都,其中很引人注目的一位,就是陈兰桡的旧识、章国的长公主左妃瑟。

第90章

再度相见,恍若隔世,左妃瑟着简单的粗布素服,面容憔悴,神情惶惑,慢慢上前跪在阶前。

正值小公主睡醒,哭闹不已,乳娘便抱了来给兰桡,好不容易哄了安静下来,叫人又抱了去。兰桡才看向左妃瑟,见她低头不语,兰桡便起身来走到她跟前,左妃瑟听了动静,才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左妃瑟嘴角动了动,复低头下去。

兰桡见她脸色苍白,便道:“我听闻在城破时候,章王想杀了你吗?”

左妃瑟一抖,似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幕,还未说话,就落下泪来,身后太监喝道:“娘娘问话,还不回答?”

左妃瑟越发惧怕,大抖起来,兰桡抬手制止了那太监,又问左妃瑟:“你不必怕。”叫人扶她起来坐了,左妃瑟见状,才镇定几分,道:“是,父王叫宫人逼我自缢,幸好……”当时章王见大势已去,怕女儿落在魏军手中辱了名节,就叫宫人伺候左妃瑟自尽,不料魏军来的快,才将人拦下。而章王同王后,聚集各色珠宝,于宫内殿中。

左妃瑟打起精神,心中却仍是惊怕不已,不知陈兰桡将如何处置她,毕竟昔日他们之间相处的也并不如何融洽,先前左遥怡还处心积虑地对付陈兰桡,更不惜潜入魏都暗害于她,而燕归之死,章国更是难逃其咎,如今章王跟王后等都已死,而皇族存活的人之中,她这位大公主自然是首当其冲。

左妃瑟勉强抬头,道:“娘娘……看在……昔日的面上……”想到左遥怡所作所为,硬着头皮又说:“我并没有想害娘娘之心,所有之事,都是父王跟……二哥跟遥怡他们所为,我并不曾插手……”

陈兰桡看她一眼,转身缓缓坐了,道:“你不必着急分辩,我有话问你,你须好好作答。”

左妃瑟点了点头:“是,不知想问什么?”

陈兰桡道:“先前师神光跟我皇决战,两人均不知下落,你可知道内情?”

左妃瑟听到“师神光”三字,更是泪如雨下,哽咽道:“只听说是驸马、是师神光跟……同归于尽了,其他的并不知情。”

陈兰桡听了,心中一沉,这些日子紫鹿一直在庆城跟章国方面查询搜索,真是前些天,紫鹿悄悄地派人密报回京,原来是在麓山脚下一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身,已经有些面目全非,但从穿着里还能看出,正是皇帝的衣装。

但紫鹿也并没说就是燕归,陈兰桡听了这个消息,痛心彻骨,但却仍是不甘心死,心底仍是怀着一丝极渺茫的希望,或者说,她不敢让自己过于心死。

不料左妃瑟这里也并没有什么消息,陈兰桡微微仰头不语,左妃瑟抬头看到她的脸色,生怕惹怒了她,想了想,忙又说:“我虽不知道此事的详细,但是我知道燕归……他、他一直想知道的……”

陈兰桡一震,抬眸看去,她心念转动,刹那间反应过来,顿时复坐直了身子,她心中已经才猜到左妃瑟要说的是什么了,在先帝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也让燕归一直耿耿于怀的,当初燕归的母亲柔妃带着他逃离魏国回到章国的真相。

左妃瑟说:“当初那个女子……她被送到魏国,本是我父王定下的计策,是想在魏国后宫安插一枚棋子,让她用尽手段成为魏王最宠爱的人,最好可以蛊惑魏王变成一个昏君,好让魏国衰败,而章国趁机……不料她虽然真的成了魏王最宠爱的妃子,甚至生下王子,却并未做什么对章国有益之事,而魏王更有一统天下的心思,我父王甚是恼怒,暗中派人到魏都,送了一道密旨跟一种剧毒,让她伺机杀死魏王,还要挟说若她不从,就把她是章国细作之事透露给魏王……”

陈兰桡静静听着,心中隐隐作痛,柔妃自然不会下手毒害魏王,但是又无法继续留在宫中,所以最终她还是带着燕归离开了魏国回到章国。

她回到章国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原来就是出身章国,所以虽然无法完成“任务”,可还是选择回到故国,或者,是她因为自己的“背叛”而做出的一种恕罪?要知道她大可以隐姓埋名,逃到别处去,其中凶险也不会比回到章国大,毕竟对章国而言她已经是一枚弃子,曾经是魏王的宠妃,无功有过地回到故地,生性残暴的章王又会用什么法子对她呢。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毒杀魏王?她带着燕归离开,是怕留下燕归后,她的身份曝露,他一个人也难免受苦,但是回到章国,又能好到哪里去?她如此做,是好意或者……对燕归来说究竟算是什么?

她到底是不舍得她的孩子孤零零地被抛弃在魏国生死未卜的呢,还是……陈兰桡却不想去想后面一种可能,那简直是可怖极了,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可怖。她宁肯认定柔妃是舍不得燕归才带他一起离开的,定是这样。

殿内一片死寂,陈兰桡出神了会儿,问:“她是怎么死的?”

左妃瑟道:“父王不肯饶她,折磨了几年,她一病不起……就亡故了。”

陈兰桡道:“你们不肯饶的,还有燕归罢。”

左妃瑟复抖起来:“我不敢做那些事……都是遥怡跟哥哥他们……我原本也不知道,只听他们说起的。”

陈兰桡的眼睛发红,脑中忽地闪现一个旧日的影子,这影子在她心中摇摆而过,让她几乎不能自持,呼吸微微沉重了些,她握紧了腰间的佩玉,仿佛要将它捏碎,把所有的愤懑跟苦痛都浇注其中,然后捏的粉碎才好。

那个人,从头到尾不曾真正安稳快活过,他匆匆而来,复匆匆而去,对她而言,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只是那种残忍却是极为真实的。

陈兰桡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泪隐没在眼底,她扫一眼地上的左妃瑟,又看一眼周遭,因为燕归的出现,她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地方,走到这个位置,他却不在了。

陈兰桡茫然四顾,宫阙重重,暗影憧憧,而走出这狭隘的殿阁,走到外头,放眼四看,是辽阔万里无边无际的江山,魏国的疆域比他在的时候更加广阔,他可能看见?此刻的陈兰桡也比之前更加懂事,能干……可那个人却有极大的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她的心像是被冰凉的针扎了一下,忽然觉得孤寂且冷。

挥了挥手,叫人把左妃瑟带了下去,兰桡并不想为难左妃瑟,不管是于公于私,左妃瑟是章国残留皇族里至为尊贵的一个,就算是安抚那些人心惶惶的皇族跟章国百姓们吧……何况,左妃瑟性子温吞略带懦弱,昔日的恶行她也的确并未插手,至于其他,兰桡已经不愿多想。

而左妃瑟心中忐忑不安,临出殿的时候回头看一眼陈兰桡:其实她心中还有一则秘密,却无论如何是不敢说出口的。

原来当初左遥怡等折磨燕归,却不舍得叫他就死,每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就叫医者来救治,那医者几度救治后,曾说了一句话……

“就算他保住一条性命,根基被毁损的如此厉害……以后恐怕也是活不过而立之年的……”

左妃瑟清楚的记得这句话……但是此时此刻,就算打死了,也是不能说出口的,于是她牢牢闭嘴。

这一夜,兰桡抱着小公主,睡梦里出现的,却是在庆城之外那座茅屋之中,有个长手长脚的人斜靠在板壁上,半生不死的样子看着她。

兰桡在小公主的哭叫声中惊醒,紫姬惊慌地望着她,兰桡挥手摸了摸脸,触到一手的湿,紫姬道:“是不是做噩梦了?刚才我听到哭声……小公主也被惊醒了。”

兰桡眨了眨眼,并未说话,乳娘已经把小公主哄的停了下来,小孩儿眨着眼睛看她,兰桡望着这张婴儿的脸,小公主的嘴跟眼睛像她,眉毛却偏流露出英武的雏形,像是燕归,鼻子也挺挺的,兰桡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眼中的泪又涌了出来,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她比想象里更加牵挂燕归,一想到有可能他永远也不会知情,她心中的痛苦如同潮涌般无休无止,翻天覆地,把昔日那一点如风中残烛似的希望也吹得摇摇欲灭,几乎令人崩溃。

疆域大了,国事就越发繁忙,虽然有许多能臣相助,无忌也渐渐上道,但他十分尊敬陈兰桡,也恪守燕归曾留下的“遗训”,但凡略有要紧的事,便必要陈兰桡过目定夺。

然而兰桡心中思念燕归,她口中不语,心中的郁结便更甚,过了两个月,人已经消瘦憔悴,抑郁成疾,竟渐渐病倒了。

无忌大为忧心,几乎无意朝政,每日催促太医院,又叫人遍访天下名医,甚至发出招贤榜。

陈兰桡无法过问政事,也攒下了许多上奏的折子悬而未决,群臣们渐渐地也有些担心起来,有些谣言也在宫内坊间四起。

这一夜,紫姬熬了药,加上无忌跟思奴在场,半哄半逼着,陈兰桡才喝了小半碗,然后便咳嗽不止,不肯再喝了,三个人面面相觑,无忌的眼睛红红的,已经六神无主。

紫姬虽知道陈兰桡是因何病倒,但是病根已经种下,那便是燕归的“死”,宽慰的话她已经说了千言万语,几乎都重复起来,但又有何用?眼睁睁看她苍白憔悴下去,急得紫姬暗中不知哭了多少。

陈兰桡昏昏沉沉,见几个人站在跟前,又看无忌抬起袖子拭泪,便强撑着道:“你怎么还在这?朝上的事儿都好了吗?”

无忌不知该说什么,忍着泪说:“现在哪里管那些?若要那些好了,需要你先好了才是。”

陈兰桡一皱眉,露出几分恼色,要说话,却咳嗽不停,紫姬忙扶住她,思奴也爬上来靠着,泪汪汪看着。

陈兰桡左右看看他们,慢慢停了咳嗽,才叹说:“若是为了我好,就去做好你该做的……”

无忌低头不语,陈兰桡望了他一会儿:“你哥哥没做完的事儿,你得给他做好,该是我做的,我已经都也做了,现在也是我撒手的时候了。”

无忌跟紫姬齐齐叫了起来,无忌惊说:“这是什么话?我不听这样的话!”

陈兰桡不理,只闭上眼睛,隔了会儿,才又说:“无忌,……我也累了,不想撑了。”若但是国事政事,倒也罢了,但心里那山一样的痛如何消除?每次想起燕归来,那痛就更重一分,压得她无法承受了。

自他去后,她在这孤单的魏都里,维持皇都安稳,跟皇后争斗,跟朝臣争斗,终究是不曾辜负,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最后的障碍章国被拿下了,谋逆的权臣们都被清除了,后宫也是靖平,朝政也渐上正轨,只要无忌勤勉,范大成跟一干朝臣尽心辅佐,大魏也必然会成为空前强盛之国,但……她已经不想再看,也无能为力去等了。

而且她还给他留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公主……真是、该做的都做了。

起初耳旁聒聒噪噪,还有无忌思奴紫姬他们的声音在或高或低的响动,渐渐什么也听不到了,陈兰桡放任自己,陷入沉沉地昏迷之中。

昏昏沉沉中,她不知睡了多久,耳旁却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唤:“兰桡,兰桡……”

这声音从小到大,从模糊到清晰,陈兰桡起初还想呵斥,渐渐地,神智有些清醒,她若有所动,那人道:“是我,你醒醒来,是我!”

陈兰桡一抖,蓦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她怔了怔,眼睛才适应了,那人的容貌也逐渐清晰起来,白衣如雪,玉面生辉,双眸无情似有情,风姿卓绝,宛若踏月而来的仙人——却正是师神光。

第91章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来者竟是师神光,陈兰桡双眸怔怔,几乎不信眼前所见,当意识到自己所见是谁的时候,她忙转开目光四看,却终究不见师神光身边更有其他人。

仿佛是懂得她心中在想什么,师神光道:“你在找燕归?”

陈兰桡想起身来,但浑身无力,她已经几天不曾好生吃一口饭了,师神光见状,上前探臂,轻轻将她一抱,陈兰桡本能地想推开他,然而因为突然起身的缘故,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脑中一昏,便只好张口急急喘了几声。

胸口起伏不定,陈兰桡勉力抓住师神光的手臂:“神光哥哥……咳,燕归呢?”

不是说燕归跟他同归于尽了么,她虽然始终不信,但是最精锐的刀门都无法找到踪迹,她心中的希望都将灭绝了,如今师神光乍然出现,让陈兰桡觉得眼前又出现了一片光明,但这希冀的光明,却也更是患得患失的。

她盯着师神光,半是焦灼,半是恐惧。

师神光打量她形销骨立的样子,张了张口,却将怨言压了下去,只说:“就那么记挂他?你也不看看自己……”

他见了无忌的招医皇榜,就猜到是她有事,才破了自己的誓言,冒险前来见她。师神光也懂些医理,方才察言观色,又把了脉,就知道并不是什么外病,只是郁结成了心病而已。

陈兰桡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想从他的脸上瞧出答案来,师神光叹了口气,一摇头,抬手入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了塞子,小心地倒出一粒朱红色丹药,顿时清香扑鼻,他握着药道:“张口……”陈兰桡只是蹙眉,却并无动作,师神光目光一沉,索性捏了她的下巴,迫她张开嘴,陈兰桡无力抵抗,被他喂了那颗药下去,那药丸入了口中,便融了开来,师神光自腰间取了水壶,又喂她喝了两口水,陈兰桡只觉得那水甘冽清甜,身不由己便吞了药。

不知是否是这药的效力,不多时,陈兰桡觉着精神好了些,甚至都有了几分力气,当下便从师神光怀中离开,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燕归呢?”

师神光对上她的眼神,他从未见过陈兰桡用这种眼神看他,就算是在那个被她误伤的夜晚都不曾,此刻她的眼神之中,隐约带着几分敌意。

师神光心中几分沉重,索性道:“好,如果我说他已经死了,你会如何待我?杀了我替他报仇么?”

陈兰桡惨然一笑,摇头:“报仇?拿下章国,已经是替他报了仇了……何况,若说杀了你替他报仇,倒不如……毕竟我才是罪魁祸首不是,很该是我陪他而死才对。”

“住口!”师神光忍无可忍,“你知道什么!这跟你又有何干,你哪里对不住他?分明是他亏欠你在先……一直亏你到此刻!”

陈兰桡幽幽道:“神光哥哥,你说的莫非是当初在庆城我救过他的事么?”

师神光略怔,然后说:“你已知道了?他同你说了?”

“是我自己猜透的。”陈兰桡垂着头,她是后知后觉,才慢慢地悟透了,当初她所救的那个不辞而别的人,是燕归,但是这明白倒还不如不明白的好,因着这份明白,让她的心更难过了。

师神光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你从无亏欠他什么。”

陈兰桡道:“不是这样算计的。”师神光拧眉,他有些不懂。陈兰桡道:“若我喜欢他,就做什么都是好的,没有他亏欠我我亏欠他之说,我只恨我明白的太慢了。”

师神光哑然,心中的阴影更浓重起来:“兰桡,你……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陈兰桡抬头:“你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说他真的已经死了吗?”

师神光张了张口,却道:“我同他之间,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如今我好端端的,他自然……”

师神光并未说下去,陈兰桡心中一痛,仿佛被人狠狠击了一拳,胸口血气翻涌不已,师神光一眼看到,急上前来,出手如电点她胸口几处穴道,又一掌贴在她后背上替她推血运气。

陈兰桡缓了口气,脸色却如雪一般,嘴角一挑,竟淡淡笑了笑,道:“若真如此,我倒是全不用回头了。”

师神光咬牙:“你欠他什么?陈国归他所有,你也嫁了他,又生了公主,又替他料理大魏这一大摊子事,若不是你在里头动手,此刻魏国已然改姓,或许天下亦大乱了……你做的还不够么?还想为他赔上一条命?”

陈兰桡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原本也不想的,我甚至一度觉得我是讨厌他的……可近来不知为何,每次想到他,总觉得心里隐隐作痛,我才明白原来我并不讨厌他,而是喜欢他,唉,我真是愚蠢透顶……”

师神光凝视着她,七窍玲珑之人,却不知要说什么了,定了定神,才说:“兰桡,不要去想他,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已为他做了太多,不能陪你偕老,是他的命,可是……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