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方家门前跪了三日,丝毫不见方夫人心软,她算是看明白了,那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她想在圃郎咽气前见他最后一面都不成!

但是却有个女人悄悄的对她说:能让她嫁给方荣圃做正头娘子!

秦卿早被方荣圃赎身出来,如今也是良民,是以方家人光天化日下,不敢对她如何。

她也疑过,这莫不是方家人诱她离开,再到僻静处制住她的计策。

只是这饵太香太诱人。

她不敢相信,却很想相信。

正当她心绪万千,坐立不安之时,雅阁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秦卿几乎是一下就抬起了头。

就见门口走进来三人,打前一位少女,雪肤云鬓,媚眼天成。

秦卿再三回忆,不识得这号人物,当下疑惑的站了起来。

那少女径自在桌前与秦卿对面坐下,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黑着脸将门掩上。

这自是朱沅和含素雀环一行。

朱沅反客为主,淡淡的道:“坐罢。”

秦卿不知不觉听从了她的话,顺从的坐下,待坐下后,又觉不对,神情不免流露出一丝纠结。

朱沅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长眉入鬓,一双极富韵味的丹凤眼,樱唇,尖下巴。原本是极柔美的长相,但她的鼻梁高于一般的大燕人,使整个脸都鲜明起来。不言不笑时,便有种坚毅之色。

朱沅打量完了,便自斟了杯茶饮。

秦卿却是耐不住了,任她经历过多少风月,架不住她在跪了三日后的心焦。

“姑娘,你是何人?你说能让我嫁给圃郎为妻,可是真的么?”

朱沅略抬眼看她,不答反问:“你对方荣圃可是真心实意?就算入门后替他守寡也无妨么?”

秦卿一下红了眼圈,待要斥她咒了圃郎,又强忍了下去:“自是真心实意…嫁不了他,我也替他守着。”

见朱沅不说话,秦卿便含着泪道:“我们这种身份,轻贱。旁人就算受了我们的恩,也不承情。都说婊|子无情,却没想过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把我们当个人,还怎么有情?只有圃郎,我不过无心替他解了次围,他便记在心上。后头更是非我不娶,这样的情份,我也只能以死相报了。”

说得情真意切。

朱沅嘴角不免露出抹冷笑来,这秦卿倒是情真,只是方荣圃却未必。只看他但凭美|色便踏入圈套,就知他就算情真,也情多,秦卿一人怕是消受不了。事实也是如此,前世因着方家的逼迫,方荣圃心生逆反,死死的非要与秦卿抱成一团。就算这样,也没妨碍他到末了多纳几名美妾。

今生,她便成全了这两人,没有外忧,这情份能坚持多久呢?

方家可不是好地方,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子都不是善类,秦卿真进了门,得了名份地位,却未必有前世舒坦。

朱沅便举起了杯子,任袖子遮住了半边脸,只余一双眼在外头,笑着道:“看你说得可怜,我自是会助你。只是你却要想好了,这高门大户,是锦绣堆砌不错,人心却也深不可测…你真嫁进去,也未必好过。到时可莫怨我。”

秦卿见朱沅目光和话语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令她不由心中怦怦直跳,但想了又想,脸上浮现坚毅之色:“若是成了,这是我心心念念求来的,只有感激你的份,如何会怨你?是死是活权凭自己过,且我也不是那吃素的猫。”她自那肮脏地方出来,岂能没两分手段?

朱沅便冲雀环点了点头。

雀环将个包袱放到桌上摊开,当中放着两个香囊和一个油纸包。

秦卿看得莫名其妙:“这有何用?”

朱沅指尖轻点,面授机宜:“东西就这么摆着,自然看不出朵花来,却看你怎么用了…”

一番话听得秦卿心中大动,随着朱沅所说,一时喜,一时忧,到末了竟觉着也有七分把握。

她再看那两个香囊和油纸包,神色就多了几分炽热。

过得一阵,又吞吞吐吐的道:“你这药,管用么?不会害了他罢…”

含素原本就非常不屑秦卿,若不是朱沅说要靠着这女人来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家事情,她定要拦着朱沅,不许她来见这样声名狼藉的贱女人,此时听她质疑,不由大怒:“他都只剩了一口气,我们姑娘犯着着害他?”

雀环也同仇敌忾的道:“就是,只管等着他死好了!”

秦卿气了个仰倒:“你!你们!”

朱沅却不会为了她去斥责自己忠心耿耿的两个丫头,只是笑着岔开话题:“这样罢,你若不信,只管待会远远的随着我,看我住在那一家。但凡有事,只管报官。只有一条,若你事成,却不许提我的名字,从今往后,见面只作不识,明白了么?”

秦卿强按住了一口气,狠狠的瞪了含素雀环一眼,恨恨的道:“明白了。”

自临江阁出来,含素果然看见秦卿远远的跟着,不由又怒又急:“姑娘!你为何替她出这个主意?将来若真牵扯到姑娘身上可如何是好?”

朱沅摇了摇头:“无需担忧。她真瞧见了,才能心中大定,心定了,才有底气,有了底气,才能成事。”

雀环眉头皱得能夹蚊子:“…不成怎么办?”姑娘最近是在看医书没错,也不能一会子便成了神医罢?

朱沅笑道:“那些物件又没写我朱沅的名字,就凭她空口白牙的就能攀咬不成?那也要看看她身能不能令人取信。”

雀环恍然大悟:“她这样的人,说的话,谁又相信?”

含素仍是担忧:“便是她成了事,能否信诺不将姑娘说出去?牵扯进去总是不美,令人说嘴。”

朱沅叹了口气:“你们凡事多思,她若成了,只怕恨不能从此不与我相见,必要将事捂得紧紧的,担心走漏消息的,是她才对。”

含素想了一阵方才明白:“正是,装神弄鬼的,越少人知,她这位置才坐得越稳。”

旋即又惭愧道:“姑娘说得不错,原本我们该替姑娘分忧,不料却不能事事想在姑娘前头,反倒要姑娘解惑…”

话音一转,她又叹道:“还记得从前,姑娘还常需婢子出主意,这一恍眼,姑娘这眼界行事,婢子都看不明白了。”

两人姐妹一般长大,含素向来是比朱沅更老成些,如今朱沅两世为人,自然不同了。

此时闻言,不由心中一跳,左右一想,这两人对她情如姐妹,就算看出些破绽,只要她还是朱沅这个人,倒也不必疑心她们对她不利。

秦卿却是一路跟着,见这主仆三人进了朱家院子,这才安心。

这一片都是官宅,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来住个三两天,耍个江湖把戏唬人的。

便不是,且看那门房对这位姑娘熟稔的态度,到时叫官差押了这门房问话,顺藤摸瓜,也就晓得这姑娘身份了。

朱泖撑着腮出神。

凤歌上来提醒:“姑娘,咱们要去上房看老爷了。”

朱泖一惊,却没起身。

过得一阵,她看着凤歌,喃喃的道:“你说朱沅,是不是像变了个人似的?”

凤歌笑道:“女大十八变,大姑娘变了,咱们姑娘自是也变了。”

朱泖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朱沅还是朱沅,但的确有什么地方变了。

从前朱沅虽然会稳稳的压着自己一头,但她处处留有余地,有时还会主动相让。

但如今,她半丝亏也不吃,行事狠辣。

想到那一夜一匣子的针,朱泖又一阵肉紧:这不是从前的朱沅做得出来的!

甚至昨夜,爹爹的伤,她也疑心是朱沅动了手脚…只是口说无凭,嚷嚷出来谁会信她?只怕还会招来朱沅的报复。

大夏天的,朱泖只觉身上发冷。

朱临丛趴在床上,吩咐贾氏:“拿笔墨来,我要给方大人写信,给母亲写信!”

贾氏看了一眼柳氏,不敢动作。

柳氏呵斥道:“都成这样了,还不消停!你写信做甚?”

朱临丛道:“你这泼妇,这事岂是你拦得了的?我自是要写信给方大人,请媒人,换庚帖,不能拖延。你不主事,自请了母亲过来做主。”

柳氏冷笑:“这满屋子的婢女婆子身契全在我手头,你且看看谁敢予你送信?我说得出做得到,谁送了,就卖谁。男子卖去挖矿,女子卖去窑子!”

朱临丛暴跳如雷,横手一扫,将床边的杯盏扫落了一地,不慎又牵动腰伤,痛得直嘶气。

柳氏镇定的令人进来扫了,丝毫不为所动。她渐渐儿发现了,做贤妇劳心费力,如今做个泼妇,反倒痛快了。

正这时,朱沅和朱泖连袂而来。

朱沅坐到朱临丛床前的凳子上,休贴的问道:“爹,你可觉好些?”

朱临丛正好拿她撒气:“你这不孝女,若不是因着你有意撒手,我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是不信。朱沅是他从小看大的,虽然他平时多疼朱泖一些,那也是爱哭的孩子有奶喝,要凭真心,朱沅为人大方,眼界宽,心善孝顺,比朱泖要强许多。

朱沅似被这话吓到了,默默的眼泪四流。

柳氏十分生气:“那有这样埋汰自家女儿的?传出去她还要不要做人了?你正值壮年,她怎晓得你连站也站不稳?后头再用力去扶了,终归她人小力微!且谁又晓得后头有把椅子正顶住了?不过眨眼之间的事,你当她歹毒惯了,一瞬之间就想了主意借势害了你?”

朱沅那一指顶上来虽古怪,归根到底也只是无意为之,朱临丛想来想去也没话可说,此时被柳氏劈头盖脸呵斥了一顿,悻悻的呸了一声:“泼妇!”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哎呀哎呀累惨了~

第28章

在方家,此际方夫人却在冷着脸道:“那朱临丛,先前明明有所意动,不说十拿九稳,五成把握是有的。不料一夜之间,递进去的帖子便有如石沉入海,再无音讯。此际更藉口因伤告假,连与老爷对面也不敢。实在是可恶!”

殷舜美小心翼翼的附合:“姨母说的是,只是现在,该如何是好?”

方荣圃耽搁不起。

方夫人的丝帕被攥成一团,又想起朱沅那张脸,也只有她能稳压秦卿一头了,就此罢手,实在不甘…。

原先也没打算做到如此难看,此刻却顾不得了。

当下咬牙道:“我先往朱家亲自走一趟,拜会朱夫人,人怕对面,料她见着我也有几分畏缩。实在不成,再另选他人,只是这朱家,却绝不能轻轻放过了。”

殷舜美答应了一声,连忙起身扶起方夫人,命人套了车,前呼后拥的出了大门。

方夫人挑起车帘看了看门前,并没见着秦卿:“还以为她骨头多硬,情有多坚,不过如此。”

殷舜美笑道:“她是什么人,怎及得姨母心性?”

方夫人虽没笑,但也不可察觉的微微颔首,只此时方荣圃命在旦夕,倒也没多少心思来自得,快往朱家方好。

只她今日注定去不了朱家。车马还没出了街头,驾车的车夫便喝了一声:“那来的疯和尚,还不闪开!”

谁知那和尚疯疯癫癫的似没听见。

宰相门前七品官,方家也是从三品大员,车夫也是有些横气的,当下便下了马去推搡这和尚:“你这和尚,出门且带没带耳朵?”

和尚被搡得一个趔趄,回头翻了个白眼,哼哼唧唧道:“大祸临头尤不知,眼看便有人要魂归地府,还不知收敛积福!”

方夫人原先在车里只是不耐,听得这话,便觉有如重捶缒心,她不及多想,便刷的一声拉开了车帘,白着脸向外看去。只见路中站着个乌头垢面的中年和尚,身形消瘦,一身袍子褴褛,瞧不见原先的颜色,腰间挂着个油光乌亮的褡裢,裤脚一边高一边低的挽着,一双青面布鞋,前头破了洞,露出脚趾头来。只他对着方家这样华贵的车马,也不见一丝惧意,倒是满面的惫懒。

方夫人沉着脸道:“什么和尚在此胡言乱语,且将他拿下,送到尹天府,先看看是否心怀不轨之辈!”尹天府岂是好进的,有罪无罪,先挨一顿杀威棒,命也要去掉三分。

这邋遢和尚嗤笑:“你道贫僧说谁?说的就是你。心中有怨,便拿他人作践。如此不修阴德,怪道儿子有此一劫!”

方夫人勃然大怒:“从何听来这些疯言疯语,速速押他下去。”

这和尚一点不惧,哈哈大笑:“今生果是前世因,今生劫需前世解,胸口朱砂一点,原为今生得报,争奈当中阻拦,休矣!休矣!”

方夫人一怔。

小厮已经伙同车夫架起这和尚向一边拖去。

方夫人连忙喊道:“且慢!”一时心中惊疑起来。

她为何迟疑,这里头有个缘故:方荣圃心口上正有一点朱砂痣。这事外头人是不晓得的,乍听之下,方夫人不由一惊,又听得和尚话里有话,便没先前那样发狠了。

小厮同车夫闻言,又将这和尚架了回来,拖至方夫人车窗前头,待她吩咐。

方夫人想了又想,虽说这朱砂痣外人不得知,到底也算不得十分隐密的事,家中乳娘、服侍的婢女也是知道的,保不准从何处泄了出去。只是话又不敢说死,如今又是非常时期,少不得要问上几句了。

“我听你这话中有话,且同我分说一二,说得好了,便免了押你见官。”

和尚十分不屑:“你这妇人,天性歹毒,你儿子的福分,全是由你折了。”

方夫人听得火起,待要发怒,又听这和尚说:“你若好言好语,我倒替你指条明路,救你儿子性命。若还这般蛮横,造下孽来,也怨不得和尚不慈悲了。”

方夫人一抬眼,见旁边已有人驻足指点,不好发火,只好冷声问道:“不过随口问一问你,倒拿起架子,越发招摇撞骗起来了。将他押走罢。”

这和尚哼了一声:“你自去寻人造孽,且看你儿活不活得。”

方夫人听他隐指冲喜之事,这才真正大惊!

冲喜之事极为隐秘,有这想头才不过数日,知道的人了了无几。

这其中想阻拦此事的,也只有朱家了。可朱家一个外来小官,如何在短短数日之内打探到方荣圃胸口的朱砂痣?他家没这人脉,朱临丛她也躲在屏风后头细看了,并没什么手段本事,乃是个无用之人。

当下方夫人沉着脸不说话了。

车夫还待拖了这和尚走,小厮却比他有眼色,稳稳一手按住了。

殷舜美也听得心惊,看方夫人神情说话,便知这和尚说中了几分,当下偷偷儿拽了方夫人的衣袖:“姨母…”

方夫人思忖一阵,这才放缓了声音:“且请师傅到府上喝盅茶。”

和尚便将袖子一振,挥开车夫和小厮的手,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方夫人只好打道回府,待进了方家大门,她下了车就想细问,那和尚却抬起一掌竖起,止住了她的话:“且领贫赠先去瞧一瞧你儿罢。”

方夫人压下怒气,寻思方荣圃如今的样子,给他瞧一眼也坏不到那里去,倒要看他有何话说。

于是命人引路,真个将这和尚引至方荣圃面前。

方荣圃面色蜡黄,呼吸微弱,呼出一口气却半晌不见吸气,总让人疑心他断了气。

和尚走至他床前看了一阵,口中念念有词,半晌从腰间褡裢里拿出个拳头大小的香炉并三柱香来。

方夫人一看这香炉,便怔了一下,这香炉瞧着便像是用金和着黄铜做的,做工极细致,看痕迹,像是有些年头了。这和尚,倒不像他看着那般贫困潦倒。

和尚自顾自的用火折子将这三柱香点着,插|入香炉,就搁在床侧的小几上,然后老神在在的坐下,入定。

殷舜美迟疑道:“姨母,任他点这香,恐怕不太妥当罢。”

方夫人摇了摇头,有意说这给和尚听:“众目睽睽之下,他作出事情,也休想活命。”

和尚听了,只是掀起眼皮盯了两人一眼,冷笑了一声,又闭目养神去了。

不过一会儿,服侍方荣圃的婢女便面带喜色:“夫人,您快来看,二公子像是好了些。”

方夫人连忙走了过去,附下|身去细看,果然方荣圃的呼吸之声比方才强了些。

方夫人一脸喜色,顾不得计较先前,忙对和尚说:“多谢师傅!还请师傅救人到底,快快救活我儿!”

和尚歪头斜眼的:“贫僧也是治标不治本,救不救得了他,要看夫人你自己了。”

方夫人莫名其妙:“这话从何说起?”

和尚道:“替他化劫的人早已现身,夫人却从中阻拦,这便是自做孽了。”

朱沅将张仲溪的《外感杂症论》誊抄完毕,搁下了笔。

含素将桌上的纸张小心的拿起,铺到一旁晾着:“待这张也干透了,便将先前的一齐装帧成册。只婢子从未做过这活儿,怕装得不美,不如去外头书画铺子令人装帧?”

朱沅摇头:“是我自家抄的,倒也不十分要紧,你只管放手去做,装坏了我再重抄过一遍,横竖这书我是要抄默至烂熟的。再不成,你去外头寻人问问要领也可,往后这样的活计只有愈来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