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窦皇后命人给沈娘娘搬了椅子来,沈娘娘也是坦然受之,安稳的坐下了。

皇帝看她这模样,不由蹙紧了眉头:“蕴兰,朕还当你已是知错了,孰料不过出宫一趟,便闹得鸡飞狗跳的。”

沈娘娘脸色一白,扭头看了看戚夫人,闭着嘴沉默不言。

皇帝用指头敲了敲椅子扶手:“你到底是为何要如此行事?不顾自己体面,也不顾皇家体面,难不成又疯了么?”

沈娘娘抬起头看着他,双目中有如火焰在跃动,高高的抬起了下巴,既倔强,又高傲的道:“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皇帝倾身向前:“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话不能好好说?”

沈娘娘不似以往吵闹不休,但却反常的摆出了一幅倔强默认的态度。比起一旁柔弱的戚夫人来说,自然是不可爱得很了。

倒把皇帝给气笑了:“合着你这态度,什么也不说,还是朕冤枉你了?”

沈娘娘冷笑一声:“说了和没说也无甚分别,臣妾冤着冤着,也就习以为常了。”

戚夫人拿帕子掩着脸,装作拭泪,却忍不住微微的弯起了唇。

皇帝听她一语双关,微微眯起了眼。他为何这么多年对沈蕴兰一直优容?

一是少年夫妻情真,沈蕴兰出现的时机既早又好,他立她为后虽有些旁的原因,但毕竟曾携手出游,掌灯夜话,交颈而眠,她的名字不管他喜或不喜,总是留在了他心底。后头他见过的女人太多,无一不是小意向他献媚,皇帝早已经没了心思去琢磨任何一个女人,他看到的只有一张张光鲜的面孔,而不会去管这面孔后的人是什么性情。

当初虽有腻烦沈蕴兰,有意教她认清分寸的意思,但还真没想过要废她,谁知她就一下迷了心窍呢?

他不必对任何人道歉,可心底却不是不理亏的。

原本以为两人和好,这一页揭过去了呢,识趣点就再也不要提起。谁知她仍是不知避讳。

皇帝一下就有些恼怒了。

他沉下脸来,唬得众人一下就没了声息。

沉默了半晌,皇帝才重重的拍了一下椅子扶手:“放你出宫,就是个错误。回去,好好待在凤仪殿,想想清楚。”这是又禁足了。

沈娘娘默默的站起来,向着皇帝和皇后福了福身,抬起眼来看了看皇帝,退了出去。

戚夫人用帕子遮住了半张脸,咬了咬牙,心道为何仍是不疼不痒的禁足?月夫人就这般白白没了不成?是了,毕竟是太子生母,为着太子颜面,也不好罚得太过…若能废了太子…

过了一会儿又她幽幽的哭了:“家父也不知如何了…”

皇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丹蔻。

皇帝也没有出声。

戚夫人一下僵住,偷偷拿眼打量皇帝。

他似乎…在出神?

戚夫人似哭得干哑,轻咳了两声,皇帝回过神来:“明日朕令御医往沈府一趟。”说着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皇后令人送戚夫人归家。”

皇后笑着应了是。

戚夫人欲言又止——皇帝的反应,比她想像中的可冷淡多了!

皇帝出了仁睿宫,外头冷风一吹,他就想起了沈娘娘方才望他的那一眼:咬着唇,眉头轻蹙,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她一直是大吵大闹的,这样隐忍脆弱的样子,可真是第一回见。

他想了想,侧过头道:“今日跟着沈娘娘出宫的…”

王得宝会意,上前一步哈着腰道:“回皇上,小的让萧都尉将人传来?”

皇帝嗯了一声:“宣他来,朕有话要问。”

孙侍卫刚交了差事,上头的萧都尉看了看时辰,吩咐道:“宫门落了匙,请不到令你也出不去,到卫营所对付一夜得了,可别到处乱走动。”卫营所是侍卫位在宫中的歇息处,紧临着南宫门,严进严出。

孙侍卫答应一声,才要出去,就有内宫中人来传旨:皇帝问话。

萧都尉面色很不好:让这小子直面天颜,得了晋升之机,岂不要踩他头上了?

于是他背着人问孙侍卫:“你犯什么事了?”

孙侍卫张大了嘴:“没啊!大人不是说,让属下一切听娘娘吩咐么?”

“娘娘吩咐你干什么了?”

孙侍卫呆愣愣的:“没干什么,就是——”

想说又收住了嘴:“大人不是交待过,上头主子们的事,不许乱传吗?我可不能说。”

时间紧迫,小太监还在外头等着呢,萧都尉问不出来,只好沉着脸道:“八成是闯了祸,小心着应对。”

孙侍卫唬了一跳,一路迷惘着跟着小太监走。

他一路走,一路想:也没干什么啊,就是唬了唬人,哦,审讯了沈侯的妾室和几个婆子,都没用上刑呢,全招了,还有就是按沈娘娘的吩咐,拖死了个小妾。

他想得一拍大腿,引得小太监回头看了他一眼。

孙侍卫也没留神,就心里懊恼:怪不得他爹说他是个算盘子,拨一下,动一下,办事就是不机灵。

怀着这种忐忑之心,孙侍卫一见皇帝就跪了,一言不发,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皇帝还没开口呢,王得宝也是没见过这样的愣小子,不由踢了他一脚:“怎么回事?”

孙侍卫瓮声瓮气的道:“属下该死,把地给弄脏了。看着是吓人了些,明儿一早就打扫干净。”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问:“什么地?”

孙侍卫愣愣的:“临武街上的地啊。”

皇帝纳闷了,朝王得宝抬了抬下巴,王得宝就自动上来问话了:“话说清楚,你弄脏块地有什么要紧?”

孙侍卫舒了口气:“不要紧?属下也觉着不要紧,就怕住那一条街上住的大人看着不雅,毕竟一路的血不是?”

王得宝唬了一跳:“一路的血?!”

孙侍卫点头:“可不,一个大活人呢,那血可不少!”

皇帝眉头一跳,懒得和他打哑迷,沉声道:“今日同沈氏出宫,发生何事?你从头道来。”

孙侍卫应了一声,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备细说了一遍。

皇帝越听越不对:“沈老夫人竟被如此虐待?”

孙侍卫点头:“是,好容易找了个知情的下人,刀往脖子上架才给领路,赶过去时,沈老夫人正被蒙了湿纸,晚到一刻,那就是要蹬腿咽气的了!”

王得宝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见过的阴私事也不算少了,权贵人家乱了套也是有的,像沈侯家这般,沈老夫人是堂堂正正的侯夫人,有个嫡亲的闺女在宫中为妃,还有个外孙贵为太子,还能被一个妾室如此苛待,甚至还要被取了性命,那真是闻所未闻!

皇帝听了也是面色不好。

沈老夫人也是诰命在身,更何况是太子的亲外祖母,这简直不次于在打太子的脸!

先不论太子是不是得皇帝欢心,那他也是皇帝的儿子,这种时候,皇帝自然是护起短来了,心底只觉得这妾室死得太过便宜。当然他心中也跟明镜似的,知道一名妾室就敢这样兴风作浪,背后自然是有人撑腰,沈侯是头一个跑不掉的,就沈蕴棠今日的种种表现来说,那也是值得玩味的。

沈娘娘是有些忐忑的:“话全让那贱|人给说了,皇上本就偏着她,回头真给我爹爹撑腰,可如何是好?”

朱沅勾了勾唇角:“娘娘放心,皇上只要想,便可知道真相。问题在于皇上有无这个兴趣想去了解。娘娘如果与戚夫人在御前对质,她哭哭啼啼的含糊事实,娘娘反倒显得咄咄逼人,说出来的话无人相信不说,皇上也下了下论,再不会去追问。反倒是沉默以对,只现出些憋屈的样子来,皇上倒有八、九成会重新问过。”

沈娘娘点了点头,稍稍安心。

皇帝负手站在凤仪殿外,沈娘娘含泪看他的一眼,总让他悬着心。

他叹了口气走了进去,抬手制止众人通禀,径自入殿走到暖阁外头,就见那朱女官站在外头,满面忧心。

朱沅才要向皇帝行礼,就被制止,只好打起帘子,让皇帝进去。

皇帝踏入暖阁,就见里头幽幽暗暗的只点了一盏灯。沈娘娘面朝下,伏在炕上的锦被里,一动不动。

皇帝走过去坐在炕沿,就动手将沈娘娘翻过来:“这不捂坏了么。”

谁知一翻过来,沈娘娘竟是没睡着,只是满面的潮红,两只眼肿得跟桃子似的,静静的望着他。

皇帝顿了顿,侧身躺下,将她抱入怀中:“你啊,学着柔顺点不好么?偏不会拐个弯,受苦的还不是自己?”

沈娘娘没有说话,只是往他怀里拱。

皇帝奇异的涌上一种情怀:这个女人虽然看起来又臭又硬,但其实很脆弱。她不会运用女人最擅长的眼泪,只会独自一个人受伤,除了他,还有谁能护着她呢?

戚夫人第二日一早,就赶去沈府。

沈家一家子全给病下了,下头的婢女婆子也是带着病照顾上头几位主子,四下里乱成一片,只有正院里沈老夫人的院子静悄悄的。

戚夫人在沈侯炕边坐下,红着眼圈:“爹爹,您安心,昨儿我去求了皇上,今儿会有太医来替您诊治的。”

沈侯昨日夜里一时冷得要压三床棉被,一时热得恨不能扒层皮,早折腾得奄奄一息了,此时听戚夫人说话,浑浊的眼里才算显出丙分神彩来。

“好…,好,等太医看过,回头皇上说不定还要问他话,看我病得多重,就知道那不孝女有多不孝了…”

戚夫人也说是,一家子翘首以盼,到了晌午,太医院才派了名毛头小子过来。

戚夫人看了不悦,这大夫,自然是胡须越长,越有经验。这小子看着就是毛里毛躁的样子,能有什么经验?太医院竟然敢这般敷衍,她一定要告到皇帝面前!

果不其然,这年轻太医草草的把了下脉,含含糊糊的道:“嗯,没什么大碍,就是风寒,卧床静养罢。”

戚夫人斥道:“你看仔细了吗?”

太医哼哼两声,只管点头,随手开了张方子就走了。

戚夫人恼怒:“定是姐姐从中作梗,她怎么说也是个娘娘,向太医院传两句话也是容易。”

沈侯气急堵心,咳得惊天动地,肺都要咳出来了。

戚夫人站起来:“爹,您等着,我再入趟宫。”

等入了宫,在仁睿宫偏殿侯了许久,才有个小宫人出来告诉她:“皇后娘娘宫务繁忙,暂且无暇得见夫人。”

戚夫人若不是不好直接找到清元殿去,怎会这般曲折来找皇后?

她只好一把抓住这小宫人,给她多塞了些银两。

这小宫人才慢慢吐露几句:“眼看着要腊八节了,各处都忙着呢。这节骨眼上,皇上还领着沈娘娘出宫围猎去了,皇后娘娘的事儿就更多了。”

戚夫人听得愣愣的,也不知怎么就出了宫,事情为何与她想的不一样?

此刻东燕山上下戒严,东大营的卫兵都手持长茅,背负弯弓,团团围着营地。

萧源眼睛闪闪发亮,皇帝如何高大威武他见不着,沈娘娘如何国色天香他见不着,他就见着站在一角的一位丽人:披着件厚厚的灰貂皮裘,仍然显得亭亭玉丽,眉目淡然间,仍有一股压不住的艳丽。

萧源满身的亢奋连旁边的卫兵都发觉了,悄悄的踢了他一脚,扯着嘴皮子道:“混小子,你可别犯混,这幅饿狗扑食的样子是要作甚?”

萧源没有理会他。

朱沅轻轻的咳了一声,微微的侧了侧身子,仍然逃不过那火热的目光。

这目光像要将她灼穿,告诉她,他一直不曾放弃。

作者有话要说:唉唉唉,无话可说,直接承受任何拍砖

第65章

沈娘娘穿了一身猎装,秀发全绾到帽子里,比平素多添了几分英姿。

原本她生得还与戚夫人有几分相似,此刻一看,却是全然不像了。

皇帝倒是格外喜欢看她这模样,一路上都含着笑。

沈娘娘骑在马上,侧过脸来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我说不要来了,我又不会打猎,我母亲还病着,我身在此处,心挂两头,也碍了陛下的兴致。”

皇帝不以为意,笑容不改,“朕已吩咐了太子照看,不会有事。眼看着就到了年下,往后只有更忙的,也只得这几日有空来了。”

沈娘娘仍然是有些闷闷不乐,皇帝用自己的马鞭抽了她的坐骑一鞭子,马往前一蹿,唬得沈娘娘惊呼一声,皇帝才大笑着纵马跟了上去。

朱沅也是换过骑装了,沈娘娘有心抬举她,特地为她要了匹马来。此际朱沅骑着马慢悠悠的跟在后头,横紧前头赶着讨好的从人太多,她也就不去凑这热闹。

大冷天的骑马,这滋味可真不好受,不一会儿鼻头就冻得发红了。更糟糕的是,这一番动静下来,树上的积雪直往下掉,簌簌的打在帽子顶上,她也只好一反平素的镇定自若,有些苦哈哈的缩着脖子。

萧源快步的跟着跑,越看她这样子,越喜欢。

东燕山下这一片林子还算平坦,前头已经有人围着四周驱赶猎物,慢慢向中心缩小包围圈,以供皇帝猎杀,皇帝放出一箭,引来四下里震天震地的喝彩声,猎物们吓得四处乱窜。

朱沅忍不住捂着鼻子打了几个喷嚏,萧源碍于左右有人,不敢上前,但一双眼总忍不住朝她去看。

朱沅看他一幅情不自禁的模样,不由有些不耐,若被他人看出端倪,也是一桩麻烦,因此越发冷着脸。

突然前头一阵山呼:“白色神鹿!”

“此乃大吉之兆!”

后头众人一听,全都一脸喜色,传说中有白色神鹿出现,就表示帝王勤政爱民,是国泰民安、政通人和的吉兆。

皇帝必然龙心大悦,一通赏赐是少不了的,在这时候到皇帝面前露个脸,于日后升迁大有裨益!

于是后头众人迅速的加快了步伐,一齐赶到前头去。

朱沅隐约也是记得前世听说过这白色神鹿的话儿,横竖她不信这些。若真是吉兆,后头东颐园就不会有地动的发生了。可她当时的消息不便,却也不知是谁有心拿这白鹿奉承皇帝了。此际她倒是有心落后一步,骑在马上,闲闲的转着手上的马鞭,冷眼看着萧源靠近。

萧源眼神亮亮的走到她马下,仰头看她,一时又有些局促,挠腮抓耳的憋出了一句话:“…沅姐姐,你好不好?”

朱沅抬起鞭子指着他:“不许再盯着我看!”

萧源一怔,面露失落之色,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朱沅催了催马往前,萧源又哎了一声。朱沅回过头,心中却寻思,是不是真要给这小子一个教训。

却见萧源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个小水囊来:“沅姐姐方才有些着凉了罢?我备了姜茶,一直贴身温着呢,为免伤寒,趁热喝罢!”

朱沅一时说不出话来,愣愣的望着他。

萧源两水向上托着水囊,有一些不安,有一些期待,有一些坚持。

半晌他又急忙道:“水囊是新的,姜茶我亦未用过,就是方才捉空回去,请了营地大婶给煮的。”

你小子,这种时刻也敢溜号!

朱沅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弯了腰,伸手接过这水囊,就见萧源瞬间都站得直了些,满面的笑容。

她拔下木塞,有些艰难的含了一口,还很烫,烫得她吞咽困难,好容易吞下去,又烫得她心都要化了。

她默默的低下头塞上,将水囊扬手一扔,萧源探手接住,立即又塞入怀中:“沅姐姐,我就跟着你,什么时候觉着身上冷,你就拿去喝两口。”

朱沅含含糊糊的也不知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有些狼狈的甩了一鞭,纵马往前奔去。

萧源的笑脸还挂着呢,就不见了朱沅的身影,一时笑意就慢慢的收了起来,颇有些丧气,过了一会,又摸了摸胸口的水囊,复又眉眼带笑,心中寻思:无论如何,总是喝了一口不是?那她也没这般厌他嘛!

一边这样想,一边又劲头十足的一路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