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她变得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雪颜白发,晶眸紫瞳,美丽得恍如下凡仙子。但是他肯定,这个永远学不会怨恨的女子,就是她。他的兮兮。

她的发,为何变成这样?

她的脸,为何如此透明?

她的眸,为何装满忧郁?

他不知道,他竟让她如此难过。

梦中的他,似乎怎么也挥不去那噬心的悔意。

他总是背对着她。

他总是对她冷冷清清。

他总是对她不理不睬。

最后,还暴戾地赶走了她。

然而尝尽思念的苦,他不得不承认:失去她,他很痛很痛。

她总是浮现在他脑海,挥之不去,深深成印。

曾经在某一天,到处都找不到她时,苦苦等待,她也没有回来时,他想过放弃。

他伤她如此之重,她怎会再见他?

他伤她如此之深,她怎会原谅他?

他伤她如此之狠,她怎会留恋他?

她已经走了,再不会回来。

放弃她吧,她的世界里,已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值得被原谅。

有什么资格,再出现在她面前?

想到此,他终于停下奔驰数月的脚步,在寂寞的山林中顿足呆立。

数月的焦虑,数月的狂奔,数月的自虐,数月漫无目的的找寻。

就这样停止吗?

当夜,他露宿在山林中,想借用爷爷教授的内功心法获取片刻的宁静,却被胸口源源涌上的抑郁给逼出一口黑血。

心,狠狠地被沉沉的抑郁揪住。

狠狠地痛着。

那种痛,比经脉俱损,武功尽失还要痛很多很多。

他无法平心静气,无法调息,沉沉的抑郁在他的全身乱窜,让他恨不能举剑劈了自己。

腥浓的血味弥漫在鼻间,脑中浑浑噩噩想起来,那日湖边,青青草地上,她初醒来,不顾自己的疼痛,却害怕他受伤,那忧心忡忡的模样。

阿岸,你是不是也很痛?她这样问他。

兮兮,你呢?你痛不痛?他却没有问出口。

每每想到她,就痛得无法呼吸,不是皮肉之痛,而是由骨髓深处泛滥上来,明明很痛,又舍不得停止想她的那股执念。

兮兮。

明明想着就这样算了吧,脚步却不听指挥,执拗地离开山谷,继续着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找寻。长途奔波的疼痛,老早就忘了,脑子里唯一还记得的,只是她。

他还想要再一次看见她呆呆咧嘴的单调表情,再一次像只小猴子一样双手双脚巴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再一次听见她甜甜地唤他阿岸阿岸。

想让她,回到他身边。

梦中,有一股温润的力量,穿透他的意识而来。

浅浅的,细细的,几不可闻。

他很专注地听着,很专注地辨认着,终于清晰了,那思念中千回百转的声音。

阿岸,你今天好点了没有?阿爹太坏了,你明明还伤着,他居然说你壮得像头牛!哼,他不给你煎药,我来煎!你不要怕哦,很快会好的!

阿岸,你知道不?我竟然还有一个舅舅!那个打伤你的坏蛋,他说我长得和舅舅一模一样哩。不过他差点杀死你,所以我才不要理他!你放心,他已经被阿爹打跑了,再也不会来的。

阿岸,你现在在我家里哦。我家很大很美,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我好想给你看。你看完了再睡好不?

阿岸,我又来看你了,一个时辰不见,我好想你,你呢?都怪阿爹啦,他想偷喝我的果奶!那是我特意要留下来给你喝的!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把最后两盅都抢回来了,哼,馋死他!

阿岸……我想你……

阿岸……你什么时候……醒来……

清甜的声音一直不停地响起,时而愉悦,时而惶然,时而忐忑,时而哽咽,那些他从来不曾听过的话语,自她离别后,一直深埋在她心底的思念,那些全部说给他听的句子,被她反复呢喃。她每天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知道;她转动的每一个念头,他都明了。

如今,这些属于她的思绪,都向他一丝一缕涌来,湛过他的皮肤,流入体内,注入心房,像清泉滴在他的心头,每一滴,都让他又甘,又苦。

他早已知道,她恋着他。

终于知道,原来他也爱她。

朦朦胧胧中,他奋力想睁开眼睛,想看她,想跟她说他也想她,却突然听到另一个喳喳呼呼的声音:“我说小呆瓜啊,你天天在他耳边唧唧歪歪什么呢?说我坏话对不对?啊啊啊啊啊,他现在吃什么都是浪费,何必把你娘辛苦酿好的果奶糟蹋在他身上呢?哎,你别都喂给他喝了呀,给我留点儿,好歹留一点儿啊!不孝女!”

酸酸甜甜的汁液进入口腔,他咕咚咕咚开始吞咽,听着那声音开始暴怒地嚷着“啊啊,他居然吞了!可恶!”心底浅浅微笑,兮兮,等我。

痴儿

萧笑生以为独孤岸醒过来后,知道了兮兮其实一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待在他身边,反应一定会精彩绝伦的!

至少他深深地这么认为。

所以当他察觉独孤岸有清醒的迹象时,就赶紧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眼巴巴地等着看好戏,连每日的例行公事――去厨房溜达一圈都省略了。

兮兮在一旁欣慰地眨着星星眼,阿爹终于也知道关心阿岸了!

萧笑生等啊等,等啊等,等到他眼珠子都瞪得发疼,那小子才终于慢吞吞颤微微地抖了抖眼皮子,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睁开了眼睛。

那仿若婴儿般纯净直白的眼神直勾勾地对上一颗小小的白色头颅,对一旁拱来拱去想要占位的黑色大头视而不见。

来了来了,萧笑生几乎要欢呼雀跃了。尽情地吐血吧,咆哮吧,怒火冲天吧,灭哈哈哈哈!

所以,当独孤岸在怔愣半晌之后突然绽放一朵在兮兮看来纯洁无瑕在萧笑生看来却是痴傻无比的笑容时,某个存心不良的医者差点儿蒙子召唤吐血而去……

这小子怎能如此淡定?!他该捶胸顿足的!该咬牙切齿的!该咆哮失控的!

可是独孤岸没有,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白衣若仙的人儿,笑得仿佛雏鸟终于等到了觅食而归的母亲……

下一刻,暴怒中的萧笑生彻底傻眼了。

独孤岸率性地一脚蹬开身上的小花被子,然后张开双臂,咧着嘴对着兮兮笑得双眼眯成两道缝儿,好像嗷嗷待哺的雏婴,等待母亲温暖的拥抱。

一直盼望他醒来的兮兮当然不会拒绝这小小的要求。她弯下身子一把抱住独孤岸,然后有些吃力地想搂着他坐起来,结果独孤岸耍赖一般不肯配合起身,反而用力一带,兮兮便跌倒在他怀中,趴在了他的上方。他发出恶作剧得逞的清朗笑声,双手紧紧搂在兮兮的腰间,脸颊还凑上去在兮兮的颈窝蹭来蹭去,嘴巴嘟起来,调皮地吹乱兮兮飘散在前襟的白发。兮兮被他吹得痒痒的,也窝在他怀中咯咯笑着。

萧笑生一看这还得了,这小子一醒来不肯满足他看喷火龙的小小愿望也就罢了,居然连他的救命之恩都没有三叩九拜感谢涕零,就敢当着救命恩人的面调戏恩人的女儿!

反了天了!

“独孤小儿,限你立刻、马上把你那罪恶的双手从我家小呆瓜身上移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想再当几个月的睡神是吧?他很乐意成全!

萧笑生这一声暴吼,惊得独孤岸瞬间睁大了眼睛,不仅没有松开兮兮,反而将她抱得更紧,整张脸害怕地埋进兮兮的怀中,仿佛他是哪里窜来的吃人的怪兽。

兮兮也觉得醒过来的独孤岸有些奇怪。但是对于心爱的人的怜惜占据了上风,她生气地冲萧笑生怒嚷道:“阿爹你干吗这么凶阿岸!”

萧笑生更生气了,这死小子居然害得小呆瓜对他这个亲爹都倒戈相向了!“你你……你给我下来吧你!”一把揪住独孤岸的衣领子,粗暴地将他从兮兮的怀中提了出来,扔到了床下面。

兮兮尖叫道:“阿爹你太坏了,我要叫阿娘代表我和阿岸惩罚你!”忙不迭冲到床边查看独孤岸的情况。

“哇――”一声惨嚎响彻云宵,独孤岸放开喉咙,嚎啕大哭。完全不顾忌自己二十岁的高龄,径自仰着脖子哭得肝肠寸断畅快淋漓。

萧笑生和兮兮、还有听到吵闹动静走过来的唯音,全部愣在了当场,呆若木鸡。

独孤岸傻了。

他变得话不会说人不会认人情世故全然不懂,连最最简单的穿衣吃饭都不会。而且全然一副“我不认识你们”的可怜受虐儿形象。

经过萧笑生一番粗暴的对待,他变得更加痴傻,由于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兮兮,且感受到兮兮不畏强权对他全心全意的维护,他完全变成了兮兮的大尾巴和跟屁虫,兮兮去哪里他都要跟着,兮兮一不在眼前,他不是在墙角瑟瑟发抖,就是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所有行为与两岁稚儿完全无异。恨不能晚上睡觉都跟兮兮一个被窝。当然这件事在萧笑生和唯音的双双反对下没有被兮兮彻底执行,每日只把他哄睡了再回到自己房间。如今的独孤岸小朋友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合作,所以萧笑生很是快意地用了点手段,一入夜就给他来点儿“梦里乡”,让他一觉无梦到天亮。

独孤岸尤其害怕萧笑生,几乎一看见他就泪眼汪汪。于是在一番错愕之后,护岸心切的兮兮严令萧笑生不得靠近他的房间,最小距离不得少于十丈,差点儿没在他的房间立个牌子,上书:“怪医阿爹不得入内!”

萧笑生悲愤至极。

“阿爹,你没看到阿岸怕你吗?快点出去啦!”兮兮毫不留情地想要赶走正眯着眼睛不甘心地趴在窗台上观察独孤岸的某怪医。

“怕我?我又没对他怎么样!再说谁知道这小子安得什么心?那毒药根本不可能把人毒傻好吧!”萧笑生甫一开始就不信邪地把了好几次脉,发现独孤岸气血已通,五脏俱和,内息平稳,连背上的核桃印子都消失无踪,全身上下几乎挑不出一丝毛病。

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睡傻了,一种是他装傻!当然作为江湖上以英明睿智闻名的老姜怪医,他更倾向于肯定后者。

这小子在跟他玩儿心计!以为他看不出来他那点儿猫腻,哼!

“臭小子你就装吧,有本事你就装一辈子傻瓜!”萧笑生一边敲着窗台一边叫嚣。

独孤岸吓得肩膀一缩,十指紧张地揪住兮兮的长袖,高大的身子很勉强地想要躲在瘦小的兮兮身后。

“阿爹你出去啦!阿岸变成这样已经够可怜了,你不要再来吓他啦!”兮兮忍无可忍地关上窗户。臭阿爹,不想办法让阿岸恢复健康,反而天天跑来恐吓他,好可恶!

萧笑生只顾着寻找独孤岸的破绽,哪里想到窗户会突然关上,“嗷”地惨叫一声,他飙着泪花看着瞬间红肿的食指,悲愤地破口大骂:“萧兮兮,你这个不孝女,滚出来给老子跪搓板去!”

任他气得跳脚,仍是无人理会。兮兮忙着去安慰吓得躲到被子里去的独孤岸小朋友,哪里有空管他!

这一回合,萧笑生惨败,狼狈退场,只能哀怨地奔去娘子身边状告越来越大逆不道的不孝女儿。

萧笑生偷偷扒拉在窗台处,斜着眼睛鄙夷地看着坐在床上吃饭,不,是由兮兮喂饭的独孤岸,自他醒来,除了哇哇大哭和呆呆傻笑之外,他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一副痴傻呆愣的拙样儿,连筷子也不会用,吃饭只会用手抓。

作为独孤岸小朋友现任保姆她爹,他该庆幸么?这家伙至少还会走路。

这小子太他妈能装了。连他的亲亲娘子都相信他是真的被清流辉那一掌拍傻了。切,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掌是拍在后背上,而不是后脑勺!

然而现在独孤岸是弱势群体,他女儿像只老母鸡护小鸡似的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亲亲娘子又护着女儿,他反倒被当成危险份子了,气煞。

兮兮甫喂完独孤岸一碗猪心汤(某怪医说他缺心眼儿,得补心!),像个耐心十足的娘亲一般拭去他唇边残留的汤液。在此之前,她还不太会照顾人。才几天的时间,她便已经对保姆这个职位驾轻就熟了。原本她对独孤岸还有些近乡情怯的踟蹰,如今他变成这个样子,她心疼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去理会那些有的没的……

“来阿岸,我们来温习一下昨天学习的,我的名字怎么说?”兮兮将碗放到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傻笑的独孤岸。

“鸡……”牙齿跟舌头几乎要为这简单的一个字打上一架,独孤岸的眉头苦恼地扭成麻花。很明显,他也觉得这个发音跟昨天的相去甚远。

“阿岸,不是鸡,是兮……”兮兮颇有耐心地循循善诱着。

“妻……”萧笑生几乎想撒一把药粉直接毒哑他算了。这小子装就装吧,还老是折磨他的耳朵。

“阿岸不要急哦,慢慢来,来,跟我一起说,兮……”

“嘻……嘻嘻……”专注凝视着她优美唇弧的开启,成熟的男声仿效地发了个音,就是怎么听怎么像在发笑。

“很好,阿岸真棒!”兮兮赞赏地摸摸独孤岸的头,而他得寸进尺地仰起脑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兮兮伸过头去“啾啾”两下,他便笑得好像吃了糖一般。

“你小子别太过份了!”萧氏怪医,每日一爆。这不,又来了。

“阿爹,窗户再坏掉,阿娘会生气,后果很严重。”兮兮已经在数日的抗争中学会了适时抬出上级领导来打压不合作份子,当然,领导就是她娘。

萧笑生非常失望。支持着他将这小子救回来的动力,就是要看着这小子活生生血淋淋地飙血郁闷,结果现在反倒调了个头,换他自己郁卒了!

早知如此,小呆瓜就算嚎死,拼着一个月不进亲亲娘子的房,他也不救这匹白眼儿狼!

【番外】怪医前传

先来点儿背景资料。

萧笑生,男,穿云山人士,刚到不惑之年。

籍贯,不详;

具体出生年月,不详;

父,萧XX;母,XXX;

从师何人,母鸡豆。总之应该就是某深山里的某怪老头儿。(好吧,其实俺都母鸡豆……)

十七岁学成一身武艺和医术下山,自此开始在武林中晃荡,惹得到处鸡飞狗跳。没多久就闯出个响亮的名号,江湖人称“怪医笑笑生”。

二十岁那年,他突然觉得在这破江湖上混来混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便心生退意,打算找个不知名的山包,过上“农夫、山泉、有点田”的清净日子。

天花乱坠地找了近四年,终于相中了西南边陲的一座不知名小山,此山终年云环雾绕,看起来颇有几份神秘,他个人认为很是符合他孤傲卓绝的品位,于是便打算占山为王。

进山第一天,他兴致勃勃搭了个茅草棚子,名曰:“阅薇草堂。”深觉很是气宇轩昂。

住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便要重点解决吃的问题。

萧笑生在他的草堂子不远处找到了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命名癖再度发作,便为小溪取了个气吞山河的名字,曰之“晋江”。

于是每天便优哉游哉地拎着钓竿过来钓几条透明小鱼儿,就地生火烤上一番,算是解决了温饱问题,顺便开个荤。

某一天一不小心多钓了几条鱼,他欣喜地想着这也算有了财产了,便拎着烤剩下的鱼踏着夕阳的余晖回家去。走到一半,忽见远方乌云密布,疑心大雨将至,赶紧跑回家。

推开门,呆了。

原来仙女看上了他的草堂子,此刻正在他的原始草床上呼呼大睡。

原来真正的仙女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哩。嗯,白头发不错,很有质感;雪白的皮肤也不错,看起来吹弹可破。对仙女品头论足了一番,他心想着,仙女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想食一下人间烟火,看她睡得这么熟,还是先不要打扰她好了。

一会儿功夫便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大雨下啊下啊下啊下,萧笑生叼着一根茅草抬头对着雨丝望啊望啊望啊望,心想仙女就是不同凡响啊,这雷打得直差没让地面抖三抖了,仙女照睡不误,连个身也不翻哩。

几乎以为这雨即将下到天荒地老,床上的仙女也要一同睡到时间尽头。身后突然传来清冷却婉如天籁的声音:“我饿了。”

回首,陷入一汪紫泉。

“我饿了。”仙女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冰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萧笑生放在门口接着滴滴答答雨水的陶制鱼缸,准备地说,是盯着里面欢蹦乱跳的鱼。

有些时候,命运的轨迹总是惊人的相似。

缘份自此拉开序幕。

小幸福

“呯嗙”一声,碗摔碎的声音。

“……第十七只。”平日里连穿云谷进了几只蚊子都只差没记在帐上的萧笑生闷闷地数着,浪费可耻啊,偏偏他自家出产了个败家女不说,现在又附送个精光党,还是个品质严重不良的!早知道这样,他就该在家里备一套劣制瓷碗,摔了也不心疼,现在……呜,他的限量版青花瓷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