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外头的阴云渐渐散了些,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对面的小男孩正趴在窗台上学习包书皮,他的妈妈手把手教他,一边说:“就要上学的人了,要自觉,不能混日子。”

是的,不能混日子了。

方竹重新关好窗,拉上窗帘。

杨筱光发来消息问她:“大好礼拜天,你没有被领导霸占吧?有没有空和老友喝茶去?”

又是一个说“大好礼拜天”的,方竹愉快地回复一个“OK”。

杨筱光约的地方是在她家附近的“午后红茶”,方竹过去也不远,两个人半个钟点以后就碰着了头。

方竹比杨筱光晚到,她已经喝掉了一杯西冷茶,正趴在桌上看暇眼,走神走的厉害。方竹直走到她的面前,她才猛地惊醒。

“难道你失恋了?”

杨筱光翕翕眼睫毛,很意外地没什么精神。不怪方竹看她的样子是失恋。可她不是,最近蜜运的很。

在蜜运之中,还优柔寡断,显得自己很琼瑶,那就做作了。

杨筱光想,自己就是做作的。交出初吻的那一晚,情思激荡,什么也不顾。正太做过什么?又说过什么?后来再回想,仿如做梦。

她竟然记得不算太清楚。回到家里安静下来,她头一个想的问题是“为什么”,第二个问题是“怎么办”。

爱情不应该是相见,然后相知,最后相恋,结局跨入婚姻的坟墓。这条单线条怎么会让她的思想发生翻天覆地的挣扎。

是她怯懦了,回到家以后,杨爸听到她暗戳戳的动静,来问她:“刚才出去干什么了?”

她一下惊慌,拉了窗帘,趴到床上,说:“倒垃圾。我睡觉了。”

这个谎撒的实在没水准,垃圾还好好在垃圾桶里。

杨爸开始狐疑,她拉了被子盖脸上。杨爸说:“大晚上的瞎折腾,要是有对象了,赶紧带回来看看。”这话是带着玩笑口吻的,他老人家狐疑得很乐观。

乐观得杨筱光瞬间就悲观,想,如果把潘以伦带回来,爸妈会是什么反应?

她问方竹:“要父母同意你谈一个让他们不爽的男朋友,除了离家出走还有什么办法?”

方竹坐在她对面,研判地审视她。她说:“我只试过这种办法,结局怎么样你也看到了。不要学习我。”

杨筱光唉声叹气。

她的第二个问题是:“你愿意让一个男人吻你,是不是代表你爱他?”

方竹说:“人都是有洁癖的,在自愿的前提下,没有人愿意吻自己不喜欢的人。”

她的第三个问题是:“一个男孩暗恋了你很多年,你会怎么样?”

方竹惊讶,不过还是回答了:“如果你也爱他,那就嫁给他。”她忍不住了,问,“阿光,你什么意思?”

杨筱光像有好大忧愁,她说:“我最近看到一句句子,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我不知道爱情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方竹斟字酌句地问:“阿光,你是不是恋爱了?”又补问,“不是莫北?”

杨筱光托着下巴:“大概也许。总之,亲了抱了,我也不讨厌。可是——”

这就是她的怯懦,她一怯懦,这几天都不敢发消息给潘以伦。

她记得曾经对方竹说出的择偶标准,虽然是开玩笑的,可简简单单那一句——“只要让我膝盖发软就可以了”,这么浪漫又不实际,真到她面前,她就不那么自在了。

潘以伦何时走入她的世界?她是分不清的。当他表白时,她的心是软的。也许软了很久了。

那一刻的甜蜜和幸福太短暂,稍瞬即逝,她还不能明朗。而他,也太忙,最近也毫无音讯。她知道他在做集训,还要照顾他的妈妈。

两个人都没有足够时间来连续剧的下一集,她就多了胡思乱想的时间。

杨筱光长叹,她猜不到感情的开头,却在猜一个最悲观的结尾。

为什么她的心,如此容易摇摆?

她在“午后红茶”喝掉两大杯西冷茶,本该是浓烈的茶,也让她觉得寡淡。

杨筱光说:“竹子,我胆子很小。”

她想,真是如此。那夜以后,除了回味甜蜜,她思考得更多。

潘以伦那种人生她无法体味和了解,她经历太简单太清洁,潘以伦说她是象牙塔里的宝宝。她从来不会缺钱,从来不接近社会边缘份子,她的少年是在校园里结交姐妹花,课余忙着追星,连夜复习考试。

单纯如白纸,连思维都简单。

才会胆小。

方竹说:“我能懂你的意思。我们往往会败给现实,也会权衡利弊。”

杨筱光说:“竹子,我有你一半勇敢,也就不用这么烦了。”

方竹摇头:“学我不一定好,可是阿光,你别怕爱上谁。这个没有办法控制。”

杨筱光苦笑。

方竹问她:“你和莫北?”

杨筱光说:“我要找他说,不好骗人家的。”

方竹有些遗憾:“你和莫北什么都合适,就是缺一点热度。如果是他,那该多好?”

杨筱光点头:“如果是他我就不用这么烦了。”

可是——心里又想,是有可是的,她虽然怕虽然乱,却更怕一样东西,一样她还想不明白的东西。

茶馆里的音响换了一张碟放,是她熟悉的音乐。

“情爱就好像一串梦

梦醒了一切亦空

或者是我天生多情

方给爱情戏弄

同你在追逐一个梦

梦境消失岁月中

唯有在爱中苏醒时

方知爱情非自控”

她又叫了一杯西冷茶,想要浓烈的口味再刺激刺激自己。

方竹也顺便叫住了服务生,问:“你们这儿的音响是FM Acoustic?”

服务生说:“小姐,您是内行?”

方竹笑笑,与杨筱光一起陷入沉思。

叫我如何不想他

杨筱光和方竹分手时,她自言自语也像是同方竹在说:“一旦做了选择,就不能回头了。人经不起再三反复的。”

方竹和她拥抱:“我能懂你的意思。”

杨筱光没有全懂自己的意思,她只是下意识。

后面的一周持续忙碌,不过潘以伦和她的短信交流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杨筱光虽然认为自己还在做钟摆,可仍旧不舍得不回复他。

间隙,莫北来电话,她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她想莫北真是好耐心,从不逼迫她,也许是因为不够爱。想到这个,她悚然一惊,忽然发觉出自己的可鄙,明明是自己的心在摇摆。

杨筱光是受不了良心的鞭笞的,她在要挂电话之前,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我想有些话是不是挑明一点会更好一点?”

莫北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慵懒而轻松的:“你这样说真叫我伤心。”

杨筱光充满了抱歉:“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

“别说的我跟王老虎抢亲似的。”莫北笑,“你想好了?”

其实还没有,杨筱光摇头,莫北又看不见,她再说:“差不多了。我自己胡思乱想,也不好耽误别人的。”

莫北说:“杨筱光,你就是这时代过分善良的人种。”

杨筱光想想,自己的确纯良。

莫北问她:“还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

杨筱光“呵呵”地笑:“那当然,哥们儿!”

莫北也笑了:“是,哥们儿。”

他或许也觉得不对了,先自往后退一步,她的心没来由地松了。

这话题就此结束了,她想,她和莫北也大约算是结束了。还好没有事先和父母报备,不然真不会这么轻易简单无负担。

手机亮了,短信又来了,是潘以伦提醒她:“脚本我看完了,明天的拍摄你去不去现场?”

杨筱光回复他:“大约去的吧。”

次日清晨,杨筱光起一个大早,挑了当季新买的连衣裙穿在身上,画一个清淡的妆,平白就显得自己像大学生。一点都看不出比潘以伦年纪大。

她对着镜子转一圈,突然就鄙视自己。

到了摄影棚,何之轩和老陈看到这样的她,都摆出一点惊讶的表情。她故作姿态地讲:“天好热。”

何之轩笑笑,老陈经验老道,问她:“有蜜运?要约会?”

刚说完,潘以伦和女主角跟着导演和李总一起过来了。

他穿着做造型的蓝色毛衣,衬得面容更加清俊,走过来时,落地钢窗外的阳光一路倾泻进来。杨筱光就这样看着阳光底下的他,明媚而骄傲。

导演同何之轩分别对他们说工作要求,这支广告要在他们决赛前出炉,时装秀也会在决赛前做毕。潘以伦身后还跟着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像他经纪人的样子,他已经不再需要梅丽这样的角色陪着了。

那个人讲,决赛以前走一场问题不大,以后就不行了,要对其他商家交代。

杨筱光嘀咕,真是贪心。这几年就没见国内哪家电视台包装出一个成功的艺人,不过烧钱买花戴。

她心里一嘀咕,就会嘟嘴,潘以伦知道,侧头望住她,微笑。

在准备的间隙,潘以伦拉着她坐在一起。那是低低的台阶,他们都佝着腰。他的手偷偷摩挲着她的小腿,一下两下,她极痒,但并不自愿阻止他。

潘以伦说:“我和经纪人说了,比赛以后我也不想接电视剧,我演不好。广告片和走秀我可以接。”

“你会越来越好。”

“杨筱光,你做什么事都是实在心肠。”他并没有在看她,甚至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却发觉自己的心微微起了波澜。

这感觉不好,仿佛自己知道症结在哪里,只能看着它发作。太知道更加不好。

杨筱光扭个头,苹果脸能笑得很灿烂:“我一直奉行雷老虎座右铭――以诚待人。”

可是看到了他的眼睛,阳光下如此明亮。她回避开:“你别这样看人。”

他轻轻地叹气:“你还在犹豫。”

杨筱光忽然想要哭,为什么他总能猜到她的心思。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看着工作人员忙忙碌碌,无人注意到他们。不过时间也不会长,潘以伦站起来,他也是想到这场合要避嫌的。

他的手伸到她的面前,她怕他心里不痛快就当众托起她的下巴,自己先抬了头,想要站起来。不过腿麻,还是潘以伦帮了一把。

她扶住他的肩头。他是真的瘦,肩骨嶙峋,很硬。她仰头看他时,就觉得他像陡峭小山坡。

万重山,千重山。

杨筱光一刻想,她的生活是乱了,如果没有遇到他,或许还能平稳的,只是遇见他以后,往她意料不到的方向乱了。

可是他说:“没关系,我等着。”

还是这样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女主角插到他们中间来,她已经画好了妆,穿的是旗袍,袅袅娜娜走到潘以伦身边。

女孩年龄不大,可能比潘以伦还要小几岁。白皙的肌肤,身材很好,裹在旗袍里,曲线优美。连她看的都可能会激动。

她贴在潘以伦身边:“小潘,导演说可以开始了。”

杨筱光不自在,扭头就走。远远听见潘以伦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女孩“咯咯”地笑。声音爽朗。

他们配合得很好,两个人都有点天赋,也肯努力。导演没少夸他们。

女孩把穿旗袍走路的镜头走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一遍,她走到镜头外的潘以伦身边,身体一歪,被潘以伦扶好。

漂亮女孩还很会做人,她的助理买了许多零食和点心回来。她给潘以伦的是福临门的虾饺皇,比别人手里的点心都要好。

他这样招女孩欢喜。

潘以伦隔着很多人看杨筱光。她悄悄躲在众人的后面,坐在椅子上假寐。可明明什么都看在眼里。

他把虾饺皇退给了漂亮女孩,他是做了三明治的,没几个,自己去拿了来,先给经纪人,然后是导演,接着是女孩。还有最后一个,他捧在手里,想要走到她的身边。

可何之轩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何之轩问杨筱光:“怎么?很累?”

杨筱光立马坐正了:“还好还好。”

何之轩说:“很累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要交发布会流程。”

杨筱光点头,她这状态,在这场合,那真的是不好再待下去的。她站起来,潘以伦就站在她的一米以外。两个人互相看看,谁也没有跨过去。

杨筱光用很慢的动作理好了包,冲他摆摆手:“拜拜。”

他牵一牵唇角,微笑,有点儿无奈,转过身,干脆不看她。

叫我如何再想他

杨筱光步履沉重地走回家,她一切都没有思考好。感情一旦牵涉太多,就复杂了。她能清晰感受到这复杂,复杂得她不想再挣扎。

她觉得勇气会随着越来越复杂的思想斗争流逝,便又什么都不想再想下去了。

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如果苦苦恋,仍然得无奈。

杨筱光唏嘘不已。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一开门就听见杨妈在叫:“你没事吧?你还好吧?能不能站起来?”

杨筱光闻言大惊,冲进房里,只见杨爸瘫坐在阳台上不住喘气,杨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杨筱光回来不免稍稍宽心,可还是着急:“你爸爸哮喘老毛病又犯了。”杨爸本就有宿疾,这回犯得狠了,不单蜷曲了身体,连意识都模糊不清。杨妈根本扶不动他,杨筱光上来帮忙,两个女人扶一个大男人还是觉得吃力。

杨筱光问:“打120没有?”

杨妈点头,还絮叨:“如果有个女婿,这些事情就有靠了,女儿不顶用的。”

杨筱光没吱声,咬着牙,托牢父亲扶到沙发上,看到杨爸紫胀了面皮,心里又急又愧。

不一会救护车来了,一家三口惶惶急急上了车。

杨爸这回病势来得重,做好相应检查以后,医生建议住院观察治疗一段时间。可又有了难题,这间社区医院里最近病患老多,没有床位。医生也无奈,只好建议在病房外加床。

但走廊人多嘈杂,病患家属进进出出,既不安静也不安全。杨爸又犯病气闷,睡都睡不实。杨妈更是急火攻心,团团乱转。

杨筱光无法,她先打电话找林暖暖,想央她做医生的爸爸给想想法子,偏她家里没有人接电话,手机也在关机状态。

她颇犹豫了一阵,只好打电话给莫北,说:“我爸哮喘犯了,在医院里。”

莫北是在十五分钟之后赶到医院的,他办好转院手续,还安排了车,对杨筱光说:“转去市里的医院会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