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曾经问过母亲,缘何爱上父亲如此冷硬的男人。

母亲说:“你爸爸只是不懂得表达。”

不懂得表达的男人,没有见妻子最后一面。在她看来,是全然的失败,而今再看,她也有与父亲一样的失败。

父亲的手,轻轻揉她的发,她听到父亲无奈的声音:“傻女,哭个毛。”

想要说声对不起

父亲的手,重新回到了方竹的生命之中,她的渴望从未如今晚这样蔓延开来。全部的委屈和悔恨化成泪水倾泄而出,把年少的轻狂拂扫。

她对父亲几乎是撒娇地泣道:“爸,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

方墨箫的面孔还是板着的,却是无可奈何的:“你妈妈是个弱性子的人,我就怕她慈母多败儿,我管你管的少,不免就严厉了点儿,结果管出你一身的反骨。”

方竹捧着父亲的掌,把脸贴在他的掌心。

“你这个不长进的,进了报社这几年,整天在基层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见写过多少好东西出来。当年你死了心要考新闻系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要学陶菊隐,可你现在是个啥?你现在都成了小报记者,我说出去都丢人。”

方竹抹掉泪痕,抬起脸来,仍是倔强的:“我起码做到身正意正,从不亵渎这个职业。”

方墨箫无奈摇头:“你就缺我鞭子抽,不求上进。”他捉住女儿的手,蹙紧眉头看那伤口,“还弄的一身伤。区公安局那块儿跟我说查出些眉目了,你不知哪回写的稿子得罪了那些不三不四不上台面的,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体。”

方竹笑一笑:“法律会制裁他们的。”

方墨箫拿出了餐巾纸替她抹眼泪:“好了,给小何一个电话让他接你回去,我这儿有人看着,不需要你来做孝顺女儿。”

方竹不愿意走,她从床头柜的水果篮里找了一个苹果,又找来水果刀,坐在父亲身边削起了苹果。方墨箫也由着她,顾自看着报纸。

方竹说:“爸,你别太操劳了,应该好好休息的。”

方墨箫“哼”了一声:“你就巴不得我什么都不是,好让你配上那姓何的小子是不是?”

方竹小心削皮,她把声音压的低低的,说:“爸爸,是我不好。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他不好,一直都是我的错。我错了。”

“真是稀奇了,你打小就不带自己认错的。”方墨箫说着,口气已经放柔软了。他抖一抖报纸,正看到一则社会趣闻,不由脸上露出笑容,“姓何的小子说现在条件尚可,这架势可不是逼着我把女儿给了他?真有他的。他到底比你强些,你偷鸡摸狗地来瞧我一眼就溜,他一来就大喇喇站到我面前,还给我鞠躬,叫‘伯父你好’,那个神气劲,你怎么就没他半分自信?”

方竹想一想父亲描述的这个情形,不禁也觉得有趣,她也“扑哧”笑出来。

方墨箫说:“年轻人,受一点苦是应该的。”说着又叹了一口气。

方竹削好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一口口喂给父亲。方墨箫甘之如饴地受着,闭上眼睛,享受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回天伦之乐。过了半刻,他才说:“小竹,最近歇一段假,我想四处走走。你陪着。”

方竹微微诧异,说:“爸爸,你想去哪里?马尔代夫?”

方墨箫笑着骂一句“胡扯”:“真以为我要去海啸刮过的地方受罪?”顿一顿,说,“去一次东北,小何的爸妈都葬在他们老家。”

方竹轻声答了一句:“好的。”

“你和小何说一声,他忙,不用陪着了。”

方竹再答:“是。”

走出医院,天已经擦黑了。方竹翻出手机来看,刚才在医院,她将手机转成了会议状态,竟有三个未接来电,全都是何之轩的。

她回拨过去。

何之轩问:“去你爸爸那儿了?”

她答:“是的,我和爸爸聊了一会儿。”

何之轩的声音充满赞同:“那好啊!”

方竹轻轻叫他:“何之轩。”

何之轩说:“我接你去?”

方竹摇头:“何之轩我等你吃晚饭。”她顿一顿,“在学校的梧桐树那里。”再顿一顿,小心翼翼地,“如果你忙你就说,我们可以改天。”

何之轩说:“你待着,我就来。”

挂上电话,她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家里的阿姨,嘱咐晚饭如果做好就搁着,今晚他们不回家吃了。才说完,手机上出现一条短信,是杨筱光的。

“竹子,我爱你,不用加班了。”

方竹的唇角轻轻上扬,她回复杨筱光。

“阿光,我也爱你。”

她又回到当初的梧桐树旁。

这棵古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人的飞机大炮轰开吴淞口,把校园夷为平地,偏偏就幸存了这么一棵梧桐树。

当年谈恋爱时,他们也闹过别扭。一闹别扭她就来这里绕圈子,她想她在这里头一回向他表白,这棵树就好像被通了灵性,能知道她的爱情世界里的喜怒哀乐。

离婚以后,她没有来过,就怕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这棵梧桐面前变得软弱可笑。

她极力回避着当初的一切,又极力想念。

方竹在梧桐边上绕了一圈,没有找到卖鸡蛋饼和盐酥鸡的小摊,这里的黑暗料理街老早被夷为平地,马路两遍统统是合法营业的大小餐厅。

她不由气弱,又转了两圈,还是找不到。

这样走来晃去,耽误了些时间,一会儿何之轩的电话打了过来,问她在哪里,她才气喘吁吁又跑回了梧桐树那头。

何之轩就站在树下,永远是整齐肃然的模样。

梧桐树高高耸立在他的身后,像一柄巨大的伞。他就像撑着一柄巨大的又坚固的伞在等着她。

方竹回到了他的身边,说:“小何哥哥,找不到卖鸡蛋饼和盐酥鸡的。”

何之轩往她的额头弹了一下手指,让她呼痛。

很久以前他们吵完了架,何之轩就用这样的手势来回敬她,而后一切都能烟消云散。

方竹但愿如此,她捂着额头望住他。

“那边的日本料理店不错,你的好朋友夸三文鱼新鲜。”

方竹摇头,何之轩就皱眉头了。

她说:“可我还是想吃鸡蛋饼和盐酥鸡。”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超级市场,何之轩买了香酥鸡腿的半成品,还有千层饼的半成品。回到家,阿姨已经下班了,两个人手忙脚乱在厨房折腾了一通。

方竹笑起来:“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行。”

何之轩不擅长用炒锅烹饪,香酥鸡腿一半是焦的。方竹做的千层饼倒是还可以吃,好在阿姨今晚做了咕唠肉,夹在千层饼里头,倒也不失为一顿合意美味的晚餐。

方竹吃的手指上都沾了些咕唠肉的番茄酱,一副邋遢的模样。何之轩却能吃的一丝不苟,半点残渍都没有沾到嘴上。

这也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差别了。

方竹瞪着自己的手指,不得不认清这一点。

何之轩握住了她的手指,拿餐巾纸一点一点擦干净。细意又认真。

方竹只觉得鼻子酸。

“何之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有耐心?我做错了这么多事情,这不是对得起你对不起你的问题,而是我整个的影响到了你,让你这么辛苦——”

何之轩握着她的手指,逐渐收紧,不动,他手上的温度流转到她的手上。他不让她再说话。

'“方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想工作以后面对的是空荡荡的一个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种好日子,我是很想过的。除你以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给我这种渴望。”

方竹勾住他的脖子,将一头一脸深深埋在他的肩窝中。

这几年,她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在他的面前,把眼泪流的这样肆意。

她说:“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我把太多东西从你的身边夺走。”

何之轩抚摩着她的发,他说:“方竹,你们家的教育就是不让别人欠你们,也不欠别人。你喜欢我,偏要我也喜欢你;你爸不见我爸妈,却又打了款子到我的户头上。和你们打交道,是挺吃苦头的。可你们自己更吃苦头,把什么都堵在心里,没意思。”

他说:“方竹,我们是能好好过下去的。你不肯不敢,可以,我来。”

也许这就叫恋爱

杨筱光明显感到这两天领导的心情非常之好,不在明面上看出来,也在领导的举手投足间感觉出来。她以为是错觉,不过听到老陈向部门里几个小年轻说:“夫妻生活和谐是对工作情绪的一种促进。”

她倒是受教了。

她头一次知道契合的感情,可以对心情有这样大的影响,连精神面貌都会改善。

现在有这样一个人,每天发短信,通电话,一句话,一个呼吸,就是她所未知的那个情感世界。

她原本不知道这个感情世界的力量,如今终于了解。

连旁的人也能看出来,苏比送快递给她时,就说:“小杨,你最近――漂亮了很多。”

杨筱光抬起脸,露一个灿烂的笑容:“奔三了奔三了,我真惭愧啊!”

他才二十弱冠风华正茂,想想自己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她发短信给潘以伦:“我最近在看《魔女的条件》。”

潘以伦最近很忙,很久才回短信给她:“你的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杨筱光还没来得及答,就看见何之轩站在办公室门外冲她招手,她屁颠屁颠去向领导报到。

何之轩安排她新工作:“比赛结束以后,潘以伦会正式转到电视台辖下的娱乐公司,‘天明’和我们公司的相关手续也会继续完善,老陈主要来协助我。云腾的发布会由你担任项目员。”

杨筱光眼睛瞪得比牛眼大:“领导,你意思是?”

何之轩说:“这个项目一开始你就跟着,各方面的环节你也清楚。”

杨筱光正色:“当然。”把这件事情往心里一转,发觉不对劲,觑一眼何之轩。

何之轩微笑,简直是淡定无私了:“我已经同一部说过,一部手里的项目正巧应季押后,可接手这个项目。你暂时配合一部的lead,老陈那儿答应借你去用。”

那就是直接得向菲利普做汇报了,杨筱光不解,狐疑地看向何之轩。

何之轩说:“小杨,你认真负责,无欲则刚。我想你适合只做事,我想把这件事做好。”

杨筱光皱皱眉毛:“那么我只好从命。”心里又是不太服帖的,忽然冒出一句,“如果你们复婚,我是不包红包的,不带和同一个人结婚两次要朋友送两次红包的吧!”

何之轩无奈地笑起来,只是对着她摇头。

出了办公室以后,她向老陈报了个备,一贯护犊的老陈答应得爽快,她下午就去一部那儿开了工程方面的会。一部的lead是这个行业里的老行尊,处处严谨细致,连舞台摆放的角度有一点偏差都要纠正,倒是不像有其他想法的人。

这样一来,倒是像杨筱光自己多了些想法,她决定做人还是简单一点比较轻松。

会议结束前,一部lead问:“今天云腾又出了几件新款送过来了,谁来加个班跟他们的司机送去影视基地?”

这也是一条策略,几个签约男艺人的服饰和造型被“云腾”包办,最近在时尚界和媒体面前屡获好评。潘以伦托这个福,穿的比以前体面多了。

有人嘀咕:“countryside哎!”

杨筱光在所有人都反复沉默之中,也不方便举手,只是抬眼睛瞧瞧lead,想这种跑腿的,大约会丢给她来做。果不其然,上面的领导看到她,说:“小杨,那儿你熟,要么你辛苦一趟,我找老陈给你开补钟单。”

还算是厚道,杨筱光心满意足地答应了。

杨筱光在天近黑的时候到了影视基地,她临出公司前画了一脸明媚的妆,此时垂头丧气在半黑的夜下,妆是无人看的清了。

她找了人领了货进去,司机师傅要等她一起回城,她说她要找人,让司机师傅先走。她自己个在影视基地的外围转了一转,却没办法走近潘以伦在的别墅区。那儿正灯火通明,大栅栏门前围了二十来号人,闪光灯一片,竟然是娱乐记者在加班。

杨筱光想,她来的真不是时候。正琢磨,要不要发条短信给潘以伦。突然就听到那里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听说潘以伦没有出道前,和你拍过电视剧拍过广告。”

有张美丽少女的面孔在人堆的中心,接受相机的膜拜。

“我们很早认识,大家都是新人,彼此帮助。”

“你会把潘以伦推荐给你现在的导演吗?”

“我的导演也看比赛,是不是有合适的人出现,要看他的需要了。”

“你的手里拿的是什么?”

少女抿嘴不说,谁都看出来是个保温壶,于是就有记者追问:“是爱心甜品?”

少女笑靥如花,闪光灯闪成一片。

杨筱光只想冒黑线。这个女孩,在拍摄广告现场曾同潘以伦亲近,与他在广告里演年纪相当样貌相当的情侣。如果她没记错,女孩最近正参加一部大红的武侠剧,演女配三,前途很好。可如今在这里玩探班。

但她确实是个美人,闪光灯下,那身段气质,无一不体现出上帝的厚爱。杨筱光再看一遍,瞬间就泄气。

她的眼光触及她脚上随意的耐克。她的脸上是化了妆,但是是仓促的,不够精致,身上是T恤,腿上是牛仔裤,外面披了件茄克,脑袋顶上照例是马尾。

她感觉自己两拳难敌四手,哪里能够挡住娱乐圈里这样多的花样美女?恍惚之间,所有勇气顿失,她踌躇是否该离去。

影视基地里有人出来,是几个当红的帅哥,闪光灯又被勾引了去。他们是准备到门房的超市买必须品,故作闲游的姿态,同门口的美女和娱记相遇。

几个帅哥都惊讶,除了一人,其他几个都知道不免沦为陪衬,修炼不到家的,神色就不自然,但也只一瞬,看见相机在眼前,又都笑容满面。

暗里波涛,明面如欢。

美女笑得就像春风一样美,她朝潘以伦摆手,说“HELLO”。潘以伦皱皱眉,再舒展,笑得极帅气,含蓄地接受了。

记者又跑来一条新闻,相当满足。

杨筱光扭开头就跑,她想她好似看了一场猢狲出排戏。这是浑水,她不要沾。

一路到车站,这是当初潘以伦送她来的车站,第二次她一个人狼狈跑了来,连原因都要气喘吁吁地去想,真真情何以堪。

车站无车,她落寞地坐在站台的椅子上,把腰弯得像虾米。酸的不止是腿,不止是腰。

杨筱光不住喘气。

有人在她头顶喘气。

“一声不响跑过来,都不打声招呼。”

她出口就是酸的:“不是有人招呼你吗?”

“喂,杨筱光,我是爬墙出来的唉!”

她不响。

“原来你短跑行,长跑根本不行。”

她仍不响。

失去耐心的人拖她起来,转几个弯,到了没有人在的地方。她一抬头,看见潘以伦嘴角含笑。

她讥讽他:“互相帮助哦,难得别人红了都晓得拉兄弟你一把。”

“嗯,还记得提携我,我明天要谢谢她。”

杨筱光往潘以伦脑门上敲了一记“毛栗子”,他不躲,如当初那样任她敲。

黑夜也有黑夜的好,月光很美,夜色很暗,让他可以看不清楚她发的过于彻底的怒气。

“好的,我没报备,是我错了。别人要把我们捆绑推销,可以有联动效应。”他摊手。

杨筱光嘟囔:“也不怕你的粉丝造反。”

潘以伦说:“有的人当了爸爸,都不见得粉丝造反。”

杨筱光反驳:“那是陈奕迅,怎么就不见刘德华结婚呢!你——做的了陈奕迅嘛!”

“我既做不了陈奕迅,也当不了刘德华。我没实力,也没二十年如一日的毅力在这个行业拿劳模奖。”

“胖子主持倒把你的口才练出来了。”

潘以伦双手扣紧她的脑勺,叫她:“杨筱光。”

杨筱光被他严厉的口吻一激灵,瞪住他。

他的吻顷刻间就下来了。唇舌缠绵的,他进一步她退一步,直到她靠在墙上,退无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