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走后,她一把掀开帘子连滚带爬的直扑到了芬箬跟前,道:“师傅,师傅,救命啊。”

芬箬神色不明的看着她:“救命?你还需要我救命?”

“师傅我真的没有。”蕊乔急道,“我若是对师傅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一面赌咒发誓,一面吓得浑身发抖,直嘀咕道:“怎么办,怎么办……”

芬箬瞧着她的样子不像是说假话,倒像是真的被吓坏了,脸色灰白灰白的,便试探的问:“你……和陛下,当真是没有?”

蕊乔哭丧着脸:“师傅若不信我,拿脚往我肚子上踹一下便知晓了。别说和陛下有什么,我就是连陛下的一根手指头都不曾拽过。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的。”

芬箬眉头深锁,定定的看着蕊乔。

芬箬想,若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放着往常,以蕊乔的聪明才智,怕是早就想通这其中的关窍了,只是轮到自己身上,暂时看不透罢了。或是,她根本不想看透?

当下便提点她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假如真像你所说,自己和陛下是清白的,那就是陛下存心要抬举你,懂了吗?”

蕊乔扑通跌坐在地上,抬举?

芬箬道:“没时间了,我还要去太后跟前回话,你自己说,你要我怎么回?”

蕊乔六神无主,问芬箬:“师傅以为呢?”

她想,就算皇帝是好心,本着过去的情谊想要搭救她,但却是用了一个最拙劣的谎言,说她有了他的孩子,这怎么可能?总有穿帮的一天的呀!

她拉着芬箬的袖子哭道:“师傅,我怕是终归要交待在这里了。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横竖一个死。”

芬箬‘咄’了她一口,道:“自己掌嘴,瞧你这比喻,谁是狼谁是虎?敢情太后是狼,陛下是虎?!”

蕊乔抹了把泪:“可也不能这样欺瞒太后呀,若届时到了生产之日,我连块豆腐也生不出来,那就不是杖毙,怕是连凌迟都有我的份了!陛下那不是救我,是害死我了。”

芬箬咬一咬牙:“那你现在赶紧麻溜的想个主意,想不出来就只有两条路可选,一,跟太后说实话,死;二,先过了这一关再说。怎么着?”

蕊乔哭的噎住了,打了个嗝:“呃……”之后又是一个嗝,“呃……”紧接着又是一声,“呃……”

芬箬看她那样子,气的笑道:“唉,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混到皇后跟前去的,活生生一个糊涂虫嚒不是!”

蕊乔扁着嘴道:“没有第三条路了吗?师傅。”

芬箬见她脸色郁郁的,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听师傅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眼下既然连太医都那么说,可见陛下是安排妥当了,你就安心的当你的娘娘吧!照我说当娘娘有什么不好?!皇上这分明是抬举你,给你一条活路走,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谁晓得那么多?所以你也别多想,等我先去回了太后的话。”

蕊乔张了张嘴,想拦住她,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后来,永寿宫正殿里一群的女人叽叽喳喳的和太后说些有的没得,芬箬赶回去赶得一头子的猛汗,到底是及时到了,同太后微微一点头,太后心里便有了底,把蕊乔怀孕的事当场说了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众人的脸色可谓是五彩纷呈。尤其是钟昭仪和赵美人,钟昭仪是一脸哭丧的表情,跟死了全家似的,赵美人则是快把手中的绢帕都给绞烂了,还以为大伙儿没看见,不晓得。

好不容易待人散了,太后亟不可待的向芬箬询问具体情形。

芬箬想,此时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唯有赌一把,赌皇帝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当下攒着笑脸对太后道:“恭喜太后,贺喜太后,孙大人说确实是喜脉呢,不过蕊乔的身子弱,又是刚怀上的,不仔细探还真探不出来。”

太后闻言皱眉:“她身子弱?”

芬箬抿了抿唇,道:“早些年在浣衣局毕竟受了些苦,底子不太好。”

太后点了点头:“没事,她还年轻着呢,传哀家的旨意,着广储司给她配一些好东西去,什么人参阿胶的,惠妃是怎样的例份,她也一并的都有。这是皇帝真正的第一胎,务必要给哀家保住了。”

“是。”芬箬蹲身,领命出去办事了。

走到外头,德妃,淑妃和贤妃的步辇早就没了踪影,倒是钟昭仪和赵美人,明明回东六宫那么老远的路,偏生放着步撵不坐,两人一起闷闷不乐的结伴往前。

芬箬赶着往广储司办事,打算给蕊乔挑几匹上好的蜀锦贡缎,既然木已成舟,是个要当娘娘的人了,那就要有个当娘娘的样子,得懂得抓住男人的心,皇上的性格难以揣摩,蕊乔又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将来两人若是合得上倒也罢,合不上只怕是要针尖对麦芒。不过不管怎么样,穿的漂亮点儿,总归是错不了。就算将来是触怒了龙颜,凭着蕊乔的底子,装点一身藕荷色的衣裙,或者水绿色的纱衣,好歹也能平添几分雨打梨花的美感,挽回几分圣心。除此之外,还有绾色,海棠红,酡颜……芬箬打算也一并拣了去。

只是她去的方向刚好和钟昭仪,赵美人是同路,她又不好越过她们去,便只有遥遥的跟在她们身后,虽然听不清飘来的只字片语,不过那份愁态,却是显而易见的。

第八章

钟昭仪和赵美人其实也算是这宫里的老人儿了,钟昭仪是皇帝龙潜时便在身旁服侍的,听说当年与还是五皇子的陛下在京郊的水月庵邂逅,五皇子不但把钟昭仪飞走的纸鸢给捡了回来,还亲自替她挂到庵堂后许愿的香樟树上,再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没什么悬念可言了。只是自打皇上御极以来,钟昭仪却再没有在兰林殿里接过圣驾,也不知究竟是为什么。

另外那赵美人,来的比钟昭仪晚,钟昭仪客气的唤她一声‘妹妹’,但由于有整个高隋国做助力,钟昭仪的父亲在朝中却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因此钟昭仪无论在谁跟前,都是低人一等的,再加上于东六宫无人可以帮衬,凡事便都以赵美人马首是瞻。

两人本来并排着走的,谁知赵美人一想到自己承宠那么久肚子都没有动静,反而叫一个宫女偷偷摸摸的赶在了她前头,怎么能不气,怎么能不急?!

因此走着走着,步伐愈来愈快,渐渐地把钟昭仪给甩在了后头,自己一个人气哼哼的冲回了披香殿。

钟昭仪望着她叹了口气,侍奉在旁的芸初问道:“娘娘,咱们可要赶上去吗?”

钟昭仪道:“赶上去做什么?!任她拿咱们撒气?算了吧!我也乏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罢了。”说完,抬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道,“总觉得是要起风了呢。”

芸初便不多话,搀扶着她的手往兰林殿去了。

同一时间,赵美人身边的芸舒回过头望了一眼后道:“娘娘,那钟昭仪……”

“由得她去吧。”赵美人冷冷道,“此刻她只怕是对我避之不及呢,恨不得赶紧到合欢殿的新主人那里去给人道喜,舔人家的臭脚呢,我呸。”

“娘娘且息怒,万不能为了这种人动气,娘娘是何等的矜贵!太医们千叮万嘱,说怒易伤身,娘娘可一定要保重好身子,只有身子骨强健了,才能怀上龙嗣是不是?”芸舒劝道。

赵美人闻言紧抿着唇,如临大敌般的踏进了披香殿,随后吩咐下人们把门都给锁严实了,不是亲信不许进内殿,只有芸舒跟她走到了最里头,赵美人往她的贵妃椅上一坐,一改先前那副娇俏可人的模样,凉凉的问道:“那件事…你可是确定都做得干净利落了?”

芸舒屏息道:“回娘娘的话,断不会叫人知道有咱们掺和在里头。”

“当真?”赵美人的眼尾一抬,风情万种的神色,此刻看来却只叫人觉得如芒在背。

芸舒道:“请娘娘放心,奴才与那蔻珠见面的时候都是于子夜时分,在掖庭内的小树林里,绝对没有旁人在场。只是可恨那狗奴才竟自作主张,被人查出来,自己痛痛快快认了也就罢了,非要扯上皇后的人,不知眼色的东西!”

赵美人冷哼一声:“这次可当真是失算了!本以为那叫蔻珠的一心只想着荣华富贵,哄骗她两句将来找个机会安排她侍寝她便信了,哪晓得心气这样大,不知天高地厚,临死还要扯上自己长姐一把,若不是她太过愚蠢,此刻也不会叫皇后跟前那丫头给占了便宜。”

芸舒气馁道:“娘娘说的是,皇后跟前的奴才得势便就是皇后得势,尤其是那丫头对皇后还忠心耿耿,只怕以后咱们在这宫里更是举步维艰了呢!”

赵美人闻言气的甩袖将一只青花釉里红双耳云龙花瓶摔碎了,一并连着里面的两朵芙蓉也掉了脑袋,水撒了一地。

芸舒倒抽一口气道:“娘娘息怒,奴才知道娘娘不惧皇后,毋宁说皇后此刻不在宫中,就是皇后回来了,凭她那病怏怏的体魄,也万万比不过咱们娘娘的荣宠。只是奴才怕……怕的是陛下和皇太后,那两位若执意要查下去……”

“嗯。”赵美人闭目想了一会子,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要说决定做这件事,也是由于那一日皇帝宿在这里的缘故,她半夜里翻了个身,结果发现榻上竟然只她一人,于是便爬起来偷看,原来是皇帝跑到外间去了,似乎是海大寿深夜带了一个人也谒见。

她躲在屏风后头听了一阵子,光听那声口,宫里那么多女子,哪里能分辨的过来?

可那女子尽管说话颤颤巍巍的,内容却足够叫她咋舌,只听那人道:“回陛下的话,奴才不敢欺瞒陛下,惠主子的信期都好几个月没来了,上回是叫奴才去敬事房虚报的,请陛下责罚。”说着抽噎起来,“奴才也是不得已,若不照娘娘的吩咐,只怕是要死在惠昭宫里了。奴婢上有老下有小,家中的老母幼弟尽是靠着奴婢的俸银过活,奴婢也是没办法。”

赵美人一听‘惠昭宫’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再微微探出头去望了一眼,就见那宫女撩起袖子,臂膀上密密麻麻的爬着几条疤痕,煞是怖人,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烫的!

赵美人认得那宫女,叫做芸秀。

芸秀伏地继续道:“奴才绝对不是存心要欺瞒陛下的,为了这事,奴才日也不安,夜也不安,思来想去,就是陛下要奴婢一死,奴婢也要向皇上坦白了这话,才能过得去。”

屏风前的皇帝是什么表情赵美人没看见,但不用想也知道,与人私通这一条就已经够惠妃死一百次的了,更何况她还意图污染皇室血脉?!

只是怎么个死法而已。

她知道这事不宜大鸣大放的办,皇帝必定是要海大寿安排底下的人,赵美人记得海大寿有个干儿子叫做梁园儿,找了个机会便偷偷的让芸舒与梁园儿做了对食。

宫里的太监和宫女对食不稀奇,只是正大光明敢说出来的没几个,赵美人自然不怕人晓得,于是芸舒便借着梁园儿的手偷天换日,把行凶的人给换成了蔻珠。

为了和蔻珠搭上线,她们还特地找了个由头,说是浣衣局弄坏了她一件孔雀丝的织金绣袍,着尚衣局的漪秋姑姑把碰过那件衣裳的人都给带来,一一的辨认。

赵美人知道蔻珠心比天高,就是那个时候,向蔻珠应允下来,只要这件事办成了就立刻将她调出尚衣局,到自己的宫里来,将来自会有大把的日子可以见着圣上。

只是万万没想到,蔻珠临死前竟然倒打一耙,打的不是他们,却是自己的亲姐姐!

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想到这里,赵美人不由冷冷一笑,望着伏地回话的芸舒道:“如果本宫没记错的话,你和钟昭仪宫里的那个芸初也是亲姐妹才对!怎么?你会不会把本宫的事与那人通报?”

芸舒叩首铿锵道:“既然做了主子的奴才,自然一心侍奉的是主子,那虽是与我有骨血之亲的姐姐,但立场不同,他日若为敌我,也必不留手,更何谈通报与她知?娘娘您多虑了。”

赵美人伸出手捏住芸舒的下巴道:“看来你和蔻珠那个贱人是一样的呀!哈哈,都是些个没良心的家伙,自己家里人也顾着暗算。”说完,松开了手阴恻恻道,“不过就是这一点,够狠,本宫喜欢。”

话毕,赵美人循例睡了个午觉,本以为皇帝有了新人舍旧人,定是不会来了,岂料盈盈转醒之后,竟见到那器宇轩昂的九五之尊正坐在床沿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一不留神撞进了眼睛里,连心跳都带乱了几分。

赵美人‘啊呀’一声,伸手撩起被衾拉到眼睛底下,朝着皇帝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娇嗔道:“皇上驾临披香殿怎么也不差人通报一声!臣妾正自午睡呢,没来得及接驾已是罪过,如今这番尊容,更是唯恐污了圣目,臣妾不依。”

皇帝嘴角单提,笑的颇有几分玩味,凑近了道:“朕就喜欢看爱妃这副手忙脚乱的模样,可爱的紧。”

赵美人羞红了脸,唤道:“芸舒,芸舒,你来!”

芸舒走到床榻前跪下,赵美人半真半假的埋怨道,“陛下驾到,你怎的也不唤醒我?!就由得我在陛下跟前这副尊容?!”说着,反过身去一扑,连着锦被一气蒙到了头顶,在被子里像条蠕虫一样扭来扭去的闹着。

皇帝笑道:“朕见你睡得香甜,似小婴儿一般,实在不忍心叫醒你,如今你既要跟侍女撒气,还要对朕使小性子,朕也不依。”说着,挥手示意芸舒下去,芸舒垂着头出去之前,眼捷手快的在香炉里加了一抹灰,随后朝赵美人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见皇帝伸手去拉赵美人的被子,两厢里扯来扯去的,倒还真有一番意趣,横竖赵美人最后一定扯不过皇上。

果然,皇上手上一用力,赵美人身上便只剩下一层薄若蝉翼的纱衣了,被子尽到了皇帝的掌握,赵美人的表演也把握的刚刚好,把香肩给‘不小心’露了出来,皇上欺身靠过去道:“爱妃今夜就留朕一晚吧,分半张被子可好?否则朕在未央宫里孤枕难免,爱妃忍心嚒?!”

赵美人假惺惺的推了他一把道:“皇上不是又有了心头好吗?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些昨日黄花。”

“爱妃怎会是昨日黄花?”皇帝正色道,“还有你说的这些话,朕听不懂。”

赵美人觑皇帝的神色,拉起皇帝的手,皇帝便顺势爬上了床,赵美人伏在皇帝的怀里,盈盈的美目半含着泪,却强自笑道:“臣妾听闻陛下又有了子嗣,臣妾很是为陛下高兴,可是臣妾自承宠以来,已一年有余,却未能为陛下分忧,臣妾的心里……”说着,哽咽起来,“臣妾的心里也很难过。”

皇帝闻言霎时眸色千转,最后化为唇角的一株了然:“原来爱妃是吃醋了,那好说,朕以后不去合欢殿便是了。”

赵美人欢喜的双手绕住皇帝的脖子,嘴上却道:“臣妾没有那个意思,陛下当然是要兼顾后廷,让后廷的姐妹们个个皆能泽被天恩。”

皇帝敷衍的一笑,大拇指摩挲着赵美人露出的香肩,赵美人嘤咛一声,娇滴滴的唤道:“皇上~”

烛火霎那间熄灭了,时机也是正好,同时,披香殿里燃起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淡的几乎闻不出来,然而赵美人却已然是在皇帝的怀里昏睡过去,脸上还泛起了可疑的潮红。

皇帝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抹鄙薄的神色,他自她身上撑起来,愤懑的用手掀开纱帐,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窗外皎皎的月光,白里透着一抹蓝,像那人纤细洁白的颈项……

真叫人丧气。

皇帝看着自己的手,那人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尽顾着低头诚惶诚恐的接驾,留给她一个伏地叩首的背影,只有那洁白的颈项大约是唯一的奖赏。

傅蕊乔……

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百转千回的念了几千个日夜,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

第九章

是日里,他确是去过合欢殿的。|

自打晨时永寿宫里传出消息,他便在未央宫里坐立难安的等着了。

每每想去瞧一瞧她,很快又在心里把这个念头给否定了,想若是去的不合时宜,怕是合欢殿还未能来得及接驾,便着海大寿去催人快马加鞭的将合欢殿给收拾出来,务必要一尘不染。又亲自宣了张德全来过问,合欢殿里的陈设,新晋主子的用度可都一应准备妥当了吗?张德全回道:“合欢殿虽然一直空着,但奴才始终恪守本分,替皇上好生守着,本就洁净如洗,而今只要按新娘娘的示下,再添些能用得上的对象即可。”

皇帝便干脆叫张德全把库房都给打开了,拣着里头的好东西一一挑选,什么红绿宝石莲花枝金臂钏,蝴蝶纹翡翠八宝如意璎珞,三色宝石双千叶攒牡丹赤金步摇,还有东珠一斛,翡翠挂子,镂雕錾花银护甲等等,一应俱全。除此以外,还附送前朝大家史非凡的真迹‘金错刀’,青花釉里红双鱼戏水瓷盘,双面绣的四折屏风,冷暖玉的棋盘子,高隋国进贡的幽蓝抹金扇子,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张德全在一旁觑着这阵仗,忍不住想,自打咱们爷入继大统以来,别说替女人挑首饰了,就是从正门,午门,永定门,连过三道门明媒正娶来的皇后,他都没有正儿八经的好好看过一眼!而今这一位瞧着却是前途无量的,真后悔自己没能早些巴结蕊乔。

跟着皇帝又问蕊乔的衣裳做了没有?

张德全心头一动,想皇帝都细致到了这个程度,他做奴才的以为这并不是难事,宫里头从才人到美人,贵人,但凡位份不是太高的,按着规矩置办当可,固然,也要合着娘娘们的喜好,大方又漂亮。但张德全有意存了窥探圣意的心思,便故作为难道:“回皇上的话,衣裳现成的倒是有,且这当口尚衣局的姑姑也已经差人去替娘娘度量身形了,只要娘娘耐心着些,毕竟慢工出细活嚒,好东西方能衬出娘娘的天生丽质来,做的不好,怕污了娘娘的美。只是……”

张德全欲言又止道:“另外,也请皇上允奴才说句僭越的话,奴才听闻入住合欢殿的这位新主子可是身怀龙嗣了,奴才怕还是要请皇上降旨,奴才才好当真替娘娘置办齐全。就怕万一陛下给了娘娘一个妃位,到头来奴才这边却没能把吉服给及时打点妥当,那便是奴才的罪过了。”

反言之,若是皇帝不给蕊乔一个妃位,那么他擅自做主替她张罗了只有妃嫔们才能穿的,岂不是惹得上头几位不痛快?

皇帝一听眉头舒张开来道:“是极,你倒提醒了我。”

“既然她有了身子,位份便不能太低,才人,美人,都不合适了,就晋一个贵人吧。”皇帝说着说着停下来,原本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在大殿上来回的踱步。

他其实心里早有了主意,一上来位置不能定的太高,否则容易招人嫉妒,虽说他不常往后宫跑,可正因为不常跑,蕊乔的蓦然出现便显得格外突兀。且往后他真的往她那处跑的勤了,指不定还要给她惹麻烦,所以想过就封个贵人算了,等将来真有了孩子,生出来了,再一步步的往上加便是。只是他还想给她拟个封号,这一上午就是为了这件事在焦心,他本来还脑袋蒙塞,而今被张德全一提,竟突然想到了《诗经大雅》中的那句‘如圭如璋’,一时间觉得‘如’字煞是美好。

他之前也想过‘娴’,可一想到她以前那副作威作福的样子,怎么着都和娴静搭不上边儿,哪怕她现今装的确实挺温顺的,但他知道,那也不过是表象,只有他见过她的里子,‘娴’字不适和她,倒还是‘如’字来的更亲近些,就这么定了。

如贵人。

张德全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想皇帝看似没宠,实际上却是宠了,看着好像特别宠?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度量拿捏的刚刚好。

他大太监打从心底里佩服,大呼一声:“皇上圣明。”便领旨走了。

临行前和海大寿对视一眼,后者显然不像他这般猴急着要打探皇上的心意,而是一本正经的笃定,等张德全走了以后,继续伺候皇帝批奏疏。

皇帝硬是忍住跑到合欢殿的冲动,把自己给堵在未央宫的偏殿里,埋头在一大堆奏疏中心不在焉的翻阅。

海大寿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知道皇帝面上越是宝相庄严,心里越不是那么回事,待时候差不多了,便问:“陛下,午时已到,依老奴之见,陛下还是歇会儿吧。另外,可要去合欢殿那里去瞧瞧新来的主子娘娘?”

皇帝一上午就等人问他这句话了,可他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沉思良久后淡淡道:“哦,看朕今天有没有时间吧。”

海大寿涎笑道:“奴才以为今儿个是新主子入主合欢殿的头一天,陛下当去看看,以示恩宠,再者,也万幸没有个大臣来觐见的。”

皇帝端庄的正了正背脊,道:“嗯,你说的有理,朕依你之言。”

海大寿笑笑,挥了拂尘,替皇帝摆驾去合欢殿。

午时的日头猛,从未央宫到合欢殿的距离不远,却也叫海大寿走出了一身的汗。

海大寿捋了把自己的额头,再看一眼圣上,之前说要替他备下肩舆,皇帝愣是说憋闷了一上午,要闲走走,散心。而今只怕也是热的慌。然而不知是否他海大寿眼花,阳光下圣上的面庞,竟是有几分不寻常来——不似探访后宫佳人去的,倒像是小年轻寻着了自己的心上人,一脸的情窦初开。

其实要说圣上的样貌好,那是他们李家一脉相承下来的,陛下的几位至亲兄弟个个都是顶尖的人物,但真正谈得上九五至尊的阔气,坦白说,陛下也非是其中的翘楚,只是论风流,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尽管从前许多人说三爷风流,可三爷身上满满的都是书卷气,他们兄弟俩都是当今太后抚养成人的,从小一起玩儿到大,五爷上山下海爬树那会儿,三爷尽顾着读书写字吟诗作赋了,全然没有当今陛下身上那股子玩世不恭的味道。

没法比。

所以海大寿觉得,就算当初是三爷夺得了这江山,他也当不了这皇帝。

眼下他们到了合欢殿,果然不出所料,合欢殿里人不少,手上都不停的在忙活着。

几个侍女和太监见着了皇帝想要行礼却被皇帝伸手挡回去了,让他们不要出声,他倒要看看傅蕊乔此刻在干什么?

霎那间,整个合欢殿都静谧下来。

蕊乔正忙得欢实,把之前湃在井里的那只大西瓜给捞上来,故也没留神身后的异样,还自顾自的招呼大家说:“嗳,你们都过来吃呀。”全然一副往日里大姑姑的作派。

周围的宫女和太监们一脸的尴尬,皇帝挥了挥手,他们才敢蜂拥上前,不过都是小心翼翼的,从她手里接过西瓜,然后弓着身子谦卑道:“奴才谢娘娘赏。”

蕊乔怔楞了一下子,颇为无语,随后哼哧哼哧的吃起了西瓜,也算自得其乐,一边还向殿内的两个由她亲自带出来的宫女招呼道:“木槿,铃兰,快点儿出来吃西瓜。”

木槿和铃兰闻讯小跑了出殿外,正对着蕊乔便看见了站在蕊乔背后的皇帝,顿时,原本嘴角的笑都僵住了。

皇帝伸出食指在唇上比了一下,木槿和铃兰对视一眼,便不敢出声,只缓缓地走到蕊乔跟前温驯道:“姑姑。”

蕊乔大手一挥:“嗳,你们都怎么啦!吃西瓜呀,刚才还挺热火的,这会子都跟打了石膏似的做什么,快吃。”

“是。”木槿和铃兰低头速速接过西瓜,埋头吃了起来,眼皮也不敢抬。

正当时,蕊乔身后传来一把声音,怪怪的,像是有些生,不过今天来替她打扫宫房的,大半都是生人,蕊乔也不设防,只听那人道:“姑姑,我还没有吃到西瓜呢,姑姑也赏我一掰儿吧。”还以为是个小太监。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西瓜,适才西瓜都分得差不多了,眼下只剩自己手上这一块,正要送进口里,她嘴巴都张得老大了,不得已只得阖起来,转过身去预备把西瓜送给小太监。谁知道看清了来人后,‘啊’的一声,吓得手中的西瓜也顺势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