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儿臣便告退了。”皇帝施施然走了出去。

皇太后目送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儿子,轻轻的唤了一声:“芬箬,你来。”

“是,太后。”

屏风后的芬箬转了出来。

第五章

桌上的鎏金博山香炉蒸腾出袅袅烟雾,将太后的玉容掩藏在一片朦胧里。

本就是芳华正茂的年纪,再加上宫里的女人,各个都懂得喝扁鹊三豆饮和桃红四物汤的道理,因此凑近了瞧,也愣是瞧不出一丝一点儿的细纹来。只不过一身月白色的海棠绣袍,端的是故作清减,却显得她整个人愈加纤细轻盈,像是随时随地要漂上天去,化作了云,叫人只有仰望抬头的份儿。

所以皇帝和太后站在一块儿,与其说是母子,倒不如说更像是姐弟。

只是辈分到底高出皇帝和皇后一层,她也不好整天穿的花枝招展的,只有装做弱柳扶风,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谁知道,皇后却是那个真正的病秧子。结果就只有劳烦她没事去叨扰皇帝,和他谈论关于子嗣的问题。

眼下太后单手撑在水仙琉璃几案上,另一只手拿着金剪子拨弄着烛花,声音幽幽道:“你来了可有一会儿了?”

“回太后的话,奴婢刚到。”芬箬耷拉着眼皮,也不敢直视皇太后。

太后‘嗯’了一声:“没听全也不打紧,哀家叫你来,就是想要你给哀家说说,这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芬箬为难道:“回太后的话,奴婢当真不知。主子们的心意岂是咱们做奴才的能轻易揣测的呢?!”

“哦?”太后凤眸一挑,微微一哂,“可哀家瞧你先前不是做的很好嚒?!”

芬箬心上一凛,赶忙跪地求饶道:“奴婢知罪,请主子责罚,奴婢也知道那些伎俩断是瞒不过太后的法眼,但奴婢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后,还望太后明鉴。”

“哦?都是为了哀家?”太后清淡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芬箬吞了吞口水,她固然是侍奉太后很多年了,打从太后进宫那天起就被先帝指到她跟前去做她的贴身婢女,直到她后来成了太后,也没变过,可芬箬扪心自问,太后的喜怒哀乐自己的确是能看的出一星半点儿,但太后的手段却未必会顺着她的心意走,往往出人意料,奇峰突出,因此当时情况紧急之下,她是委实替蕊乔捏了把汗,这才自作主张,豁出去替蕊乔出了这个头,眼下只怕太后是要与她秋后算账了。

芬箬当下真可谓是千头万绪,脸上却还要兀自镇静,井井有条的答道:“太后,奴婢是听到了一些传闻,不知道真假,但奴婢觉得,陛下断然是不希望处置那丫头的,不单单是为了皇后,恐怕还有别的由头。”

“嗯。”太后的金护甲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几案上敲着,不咸不淡的说,“你的眼力不错,皇帝先前与哀家说他是看上了皇后跟前的那个丫头了。”

“啊?”芬箬故意张大了嘴,吃惊道:“那…那,还好奴婢…”

“是啊,还好你拦住了哀家,否则哀家或许真的处置了那丫头也未定,到时候只怕皇帝要与哀家结上仇了呢!”

芬箬跪行到太后跟前道:“奴婢以为那却未必。奴婢觉得,任她什么女人在皇上的身边,其实皇上的心里,谁都越不过太后去,眼下的事可不就明摆着嚒?皇上是给太后送人情来了。”

太后觑了她一眼,旋即亲自俯下身来挽着芬箬的双臂将她扶起来,和气道:“哀家不过与你说笑,你还当真了?坐吧,有话好好和哀家说,别一惊一乍的。”

芬箬那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稍稍安定了一些,沉吟了半晌道:“太后想必也晓得,皇后的性子是真压不住这整个后廷的,要说能干,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后只怕还真不如蕊乔那丫头能干。皇帝此番明面上说是要太后与皇后共同协理六宫,真正的用意,只怕还是要把这后宫的权柄交还到太后的手里,这是陛下对太后您的孝心呐,还请太后千万要成全陛下。”

“嗯。”太后单手支颐道,“哀家也觉得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想当年呀,好多人都说哀家器重老三,没几个知道,哀家可是真心疼他的呀!”太后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委屈。

芬箬含笑道:“奴婢又要多嘴了,那些都是旁的人不懂太后您的心,泰王爷固然是才华横溢,可惜毁在一个‘情’字上头,当年傅家大小姐的死,叫小殿下可是痛彻心扉,本以为能闯过这一关去,谁知道还是反了,若不是出了这桩事,只怕现在的皇帝也轮不到我们五爷做——这些可都是外头那些人传的。但叫奴婢说,奴婢却觉得那是先帝爷英明,宠爱咱们娘娘,一气给娘娘过了两个儿子,不管最后是三王爷来当这个家,还是咱们五爷,最后还不是咱们娘娘来当这个太后嚒。这就是命,太后您是天命所归。”

太后望着芬箬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人嘴巴抹了蜜?”

芬箬道:“太后真冤枉奴婢了,太后可知奴婢适才为何要救那丫头?”

太后不解的望着她。

“也不单单是因着陛下的颜色,还有就是关于这天命一说,当年还是这丫头对奴婢讲的。”说着,芬箬回忆道,“那该是六年前了吧!那丫头刚从掖庭出来,太后怕是不知道浣衣的苦处,一天六个时辰手指头都浸泡在水里,根根都是又白又胖,逢着冬天生了疮皮肉里还发紫,流脓,那丫头也算是个矜贵的出身,不像奴才,打小就是这么操练过来,皮实的很。奴才就问她,心里可曾怨吗?怨这天家抄了你满门,累的你不能攀上枝头做凤凰,反倒落地成了泥。”

“的确是。”太后点头,“傅家辅佐我大覃已有三代,除了傅斯年的嫡女琴绘,余下的这个就属她了,照理说,倘若没有后头惹出来的事端,她傅蕊乔配一个王爷也不是不可能,再不济的当朝那么多才俊,她横竖有的挑!岂会沦落到去掖庭为后妃和太监们洗衣裳?唉,还真是前世造了冤孽。”

芬箬垂眸道:“可太后知道这丫头当时说什么?她说呀,这就是命,当皇帝是命,当皇后也是命,当太后更是命,这是一个人的福气,什么机关算尽都是假的,到头来都争不过老天爷,他们傅家会有这个下场也不是她一个人能控制的,更不能轻易怪在天家头上,那是时势造就的,所以她很认命,她这辈子大抵就是一个宫女的命。”

太后听了一怔,问道:“她真这样说?”

芬箬点头道是。

太后沉吟道:“那没想到,确实是个老实的孩子。”

“奴婢当时听了和太后是一个心思,且奴婢觉得她和太后有缘,他日说不定能成为太后您的贵人!这不!太后前脚才饶了她一条命,陛下后脚就给太后送了那么厚一份大礼。”芬箬口若悬河,只觉得这一辈子学来的好话都在今夜倒出来了。

谁知太后不以为然,闻言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道:“是吗?可哀家担心的是不知道皇帝是真心诚意的要哀家凤临后宫呢,还是要哀家拿蕊乔那丫头的命去换?!”

芬箬两只手不安的叠在一起,不敢再接话,有些话点到即止,即便是吹牛拍马,也得勒紧了缰绳,就怕一不小心牛皮吹破了,这马跑偏了,坠下山崖去,死无葬身之地。

果然,太后又旧事重提:“压在哀家心头上的还有一件事,就是这皇帝若是对那丫头只是一般的上心倒也罢了,给她一点甜头以后好好伺候着皇帝就行,怕就怕她和她那个堂姐一样,是个红颜祸水!那哀家是断不会手下留情的。”

芬箬知道,这才是太后心里的那根刺!

说到傅家的嫡长女琴绘小姐,当年那可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单单是美倒也罢了,还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由于傅斯年身为太子太傅的关系,打小与诸位皇子熟络,琴绘从小混在皇子堆里,自然也是众星拱月。只是她唯独与泰王殿下最是亲昵,从小秤不离砣,砣不离秤,泰王殿下呢,又是个附庸风雅的主,还给自己起了个表字为‘墨白’,人称李墨白,不喜朝堂争斗,平日里只好与一些书生结交,与傅琴绘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然而本来大家都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却叫当时的太子爷给横插了一脚,率先跑到先帝跟前去哭了一场,非要把傅琴绘讨回来当个侧室。

若是正室倒也罢了,皇帝下旨,泰王无话可说,可太子硬是要与泰王过不去,为了扫泰王的面子,就要把傅琴绘给没名没份得强抢回去,泰王自是不肯,跪在交泰殿前三天三夜,先帝为了安抚贤臣,也正与太子交涉,就在那个时候,现在的皇帝,当时的睿王又横插一脚,也去交泰殿前跪着了,对先帝表了一样的说辞,要求娶傅家的长女琴绘。

这下可把先帝给惹怒了,直认为傅琴绘是有意周旋于诸位皇子之间的,故意坏了他们兄弟的情谊,认定她为罪魁祸首,红颜祸水,干脆就随了太子的意,赏。

泰王为此大病了一场,病后整日里将自己关在竹屋里不出来,直到先帝殡天,太子登基,傅琴绘由于不堪太子长期的折辱而投井自尽,泰王也终于忍无可忍,以储君失德为由反了,期间得了傅家大力的支持。

这也是后来傅家倒台的最根本原因,什么不好参与,参与到谋逆里头。

但是当时泰王为报仇雪恨,可以说是气势如虹,又有文臣武将里应外合,杀死太子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事成之后却觉了无生趣,想要遁入空门,也即是此时被康王看准了时机。

康王与太子同为先皇后所出,是先帝次子,由他登基也算名正言顺,眼见泰王无心战事,心生去意,立刻便出兵灭了泰王,一时势力坐大,只剩下行四的齐王李翼,行五的睿王李巽,和排行最末的吴王李珞。

齐王常年驻守边关,乃一员沙场猛将,联合了想替泰王报仇的睿王,和自己的亲弟弟吴王,共同讨伐‘反贼’康王。

康王不敌,败走南都,与齐王划江而治,本以为江山总有一日落入齐王手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然而权力面前,齐王的亲弟弟吴王第一个站出来倒戈,指出齐王之所以叫李翼,正是由于他背上生了一对肉翅膀,是天生的怪胎。

一时间,满朝哗然,倒向康王的人又多了起来。

但齐王擅用兵,睿王擅人心,很快,睿王就昭告天下,齐王之双翼非但不是怪相,反而是天相,是天上的神人下凡,双方势力再一次胶着,不分上下。

期间,齐王亲手杀了扯后腿的胞弟吴王,与睿王共谋大事。

最后,也许是天意,齐王背上的双翼突然生出病变,齐王不堪忍受病痛,自刎于京郊固山之巅。

接下去的睿王,虽然并非之前诸位朝臣看好的储君人选,但是与整天耽溺于美色,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康王相比,实在是好太多了,愣是活生生的被推举上了龙椅。

而康王为了抢回王位,强行渡江,结果由于不善水战,全军覆没,自己的一家老小也死在了江里。

外人眼中看起来,睿王殿下的这个皇位似乎的确是捡现成的便宜,但谁说不是命呢?

所以太后对傅蕊乔很上心,她问芬箬道:“你觉着这丫头和她姐姐比起来,哪个更好看一些?”

芬箬咬了咬唇,坦白道:“奴婢也一直觉得奇怪,几位皇子怎会为了琴绘小姐闹到如此不可开交的地步,其实照奴才的眼光看,倒还是蕊乔的样貌生的更精致些。但也可能是奴才和她相处的久了,看习惯了也说不定。”

太后却摇头道:“不可能只你一人眼光错了!哀家也以为那蕊乔要比她的堂姐琴绘标志许多,琴绘充其量只能算是清秀罢了!要说他们几个皇子没见过蕊乔,那哀家也不信。可怎么会全都一气哄作堆去要那个丫头?”

真想不通。

芬箬道:“奴婢以为泰王殿下当年与琴绘小姐应该是兴趣相投,与样貌大抵没有关系。”

太后的眉头紧蹙:“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吧,如今事情也过去了,她一个死掉的人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哀家怕的就是,皇帝当年也在交泰殿前求娶过琴绘,眼下瞧见了蕊乔,怕不会是爱屋及乌吧?”

芬箬一愣,旋即道:“奴婢愚钝,猜不出来。不过奴婢觉得一来傅家没什么可忌惮的,即便她傅蕊乔真是祸国殃民的灾星,也不过是一根独苗,捣腾不出什么事来,更何况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太后您随时随地可以将她——”

太后点点头。

芬箬又道:“二来奴婢觉得陛下似乎也不见得真的对她上心,怕还是觉得这样子好玩儿,陛下的性子,太后最清楚。”

太后闻言总算释怀了一些,道:“若果真如你所言,倒也没什么可怕,那丫头,我瞧着模样也老实,你明日便召太医院的人来替她把个脉,皇帝说是她肚子里头已经有了龙种,你就替哀家好生照看着吧。”

“是。”芬箬领旨,随后服侍了太后睡下,便悄悄的退了出去,在外头的滴水下站了一会儿,觉得今天知道的事信息量有点太大,得好好消化一下。

第六章

翌日,芬箬起了个大早,因太后喜洁净,天天都要三栉三沐,水不可忽冷忽热,得由她在一旁侍候着,衣裳也要早早打点了,太后喜茉莉香,清淡,不能似栀子那般馥郁,因此这茉莉花一年四季的都在偏殿的小花园里养着,新鲜的花瓣固然是好,可花不常开,总有耷拉的时候,便将花瓣捣碎了碾成汁储着,太后沐浴的时候,将热汤灌进外室的银盆里,再把要穿的衣裳一件一件的展开覆在上头,最后浇上几滴茉莉花汁待热气往上熏干了为止。

出浴之后,还要芬箬亲自来篦头发,绾上发髻,带上珠钗,少不得要一两个时辰。

忙完这所有,才到了后妃们给太后晨昏定省的环节,按着往常的惯例,皇后不在,太后一般只是随意嘱咐几句便散了,有时候循例问问‘皇帝好不好’之类的话,可既然昨日见过了皇帝,这话便也省下了,只得和东西六宫的诸位话起了家常。

整个大内后廷虽然分成东西六宫,但皇帝长居未央宫,皇后住在长乐宫,和太后的永寿宫都是一根中轴线上的,所谓的东西六宫则是在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的所有御妻和宫人门的居所。

不过东六宫名头听着好,不明所以的人指不定还以为皇后住在那里头,其实不然,大覃建国迄今七百年有余,东边的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今只有惠昭宫,兰林殿和披香殿为妃嫔所居,摘星楼只是皇帝平常所去的一处书库,作为暖阁之用。另外内侍监为了更好的服务后宫,也搬到了东宫的东南面来,连着掖庭,一并囊括了广储司,尚衣局,慎行司,司制所,司务所,司设局等等,太监宫女进进出出的自是十分吵闹,久而久之,后妃们都不愿居于惠昭宫隔壁的延禧宫,再加上宫里若是死了人,总不能从太后的正阳门和皇帝会朝的永定门及贤妃,德妃,淑妃们那边的德胜门出去,于是只有从内侍监这里的太平门出去最是妥当,延禧宫的地位便愈发尴尬了,总看起来不吉利。后来便干脆空关起来,无人居住,只是一旦有犯了事的后妃,便会被关押到那里,以作冷宫之用。

可以想见,相较于西六宫的繁荣锦绣而言,东六宫可以称得上江河日下,秋风萧瑟。本以为惠昭宫的佟诗穗有了孩子,东六宫可以吐气扬眉,几个宫里的女人都巴巴的盼着这回能来个咸鱼翻身,谁知道到头来惠妃还是福薄,无端端的被人给毒死了,这一下把东六宫的众人打击的不轻。

眼下兰林殿的主人钟昭仪和披香殿的赵美人便当着太后的面哭哭啼啼,很是同仇敌忾的意思,嚷嚷着要太后做主,必要将那毒死惠妃的人给生吞活剐了。

太后笑道:“哀家还不知道原来你们姐妹如此情深,想来那惠妃在天之灵,知道你们为她如此,也该安息了。”

钟昭仪咬着唇道:“我们东六宫一向冷清,说的上话的从来只有我们几个,本想着惠妃姐姐有了身孕,那真是天大的喜事,是阖宫的福气,说句没脸没皮的话,哪天就是我自己有了,恐怕也未必见得能有那么高兴!谁知道,谁知道会——呜!”说着,又掉了几滴豆大的泪珠。

太后的嘴角抽了一抽,心想,怎生那芬箬去了那么些时候还不回来?

披香殿的赵美人是西域进贡的,最会撒娇,此时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掐着软糯糯的嗓子,对太后道:“求您老人家一定要给我们做主,惠妃姐姐可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臣妾听闻昨夜里不是已经逮着人了嚒?”

“哦?”太后的秀眉一抬,“消息果真是传的这样快?哦~~想来也是,昨日里从哀家宫中放出去的宫女们,足足有那么些个,一人讲一句,这事传到了你们耳朵里怕也变了味儿。”

“可不是嘛…”赵美人自知失言,“臣妾今早一路来也是听见那些宫人絮絮叨叨的咬着耳朵,并非……并非臣妾有意打听的。”说着,递了一个眼色给钟昭仪。

钟昭仪立刻上前附和:“这事臣妾也听说了,妹妹不妨直言,太后最是宽宏,不会怪罪妹妹的。”

太后依旧只是抿着唇笑。

赵美人是个急性子,更兼是个外族,一向心直口快,等不及了又开口道:“听说行凶的乃是皇后宫里的大宫女?”

此话一出,顿时举座皆惊,即便是最年长的德妃也没能例外。

贤妃啜了口茶道:“妹妹休要听信那些下人胡言,皇后虽然没在,有些话也是不当讲的。”

“是。”赵美人瞥了贤妃一眼,不甘不愿的道,“贤妃娘娘教训的是。”

太后两手交叠,食指轻轻抚着金护甲,声音凉凉的:“都是哪些长舌的奴才说的?!还敢背地里编排皇后?”

钟昭仪和赵美人闻言立刻跪下了。

太后玉手一挥道:“起来吧,你们两个跪什么,要跪也该是那些嘴碎的奴才们跪,你们是哀家的媳妇,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什么话不能说。不过此事哀家也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告诉你们也无妨,凶手乃是浣衣局的一名宫女,昨日已交由内侍监杖毙了,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想把这事情扯到皇后头上去,哀家倒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这后廷非要弄得天下大乱不可!”

钟昭仪和赵美人浑身发抖,但赵美人到底是西域高隋国的公主,打小见过些风浪,当即扶起战战兢兢的钟昭仪道,“太后所言甚是。”言罢,还对太后甜甜的一笑。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且对象又是个少不更事的外族小姑娘,太后便不予追究,自顾自继续道:“此事间的内情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今日既然大家都在,那也正好商量商量,皇后跟前那个丫头皇上是瞧中了,此时又逢着惠妃殁了,连带着肚子的孩子也没了,倒是那丫头有福气。”

没人注意到,太后此话一出,赵美人的手,紧紧地抓住椅子扶臂,若不是木头做的,指不定要被她给捏出什么形状来呢。

“敢情皇太后的意思是…蕊乔有了?”问话的是一直没开口的淑妃。

饶是镇定如她,也没法想象那个玩世不恭的皇帝竟然和办事一向利落风风火火的大宫女蕊乔暗通款曲了!

皇太后端坐在琉璃底金屏宝座上,眯起眼来扫视了她们一圈,恰好与从外面匆匆赶回来的芬箬对上一眼,芬箬朝太后微微一点头,太后心上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郑重道:“是啊,已叫太医院的人来验过,确定是喜脉。皇帝的意思是要哀家好生安置了她,哀家于是就问问你们大家的意思。”

德妃一身素净的袍子,和那额角簪的一朵玉簪花颜色最是相衬,闻言立刻道:“想来东六宫那块儿是不能住人了,别说延禧宫住不得,就是惠妃的惠昭宫,臣妾以为也不适和安置新人。母后以为呢?”

延禧宫不能住人,惠昭宫又刚死了人,怎么能把怀孕的蕊乔放在那里呢?!

太后‘嗯’了一声点头道,“你说的有理啊……”

淑妃接着道:“臣妾也以为德妃姐姐说的极是,那不如就让她来和臣妾做个伴吧,搬到合欢殿可好?”

“合欢殿?”太后狠狠的怔楞了一下子。

要知道,与东六宫的杂乱纷繁相比,西六宫全然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德妃住的翊坤宫雕梁画栋,贤妃住的长春宫曾是太后侍奉先帝时所居,其意义深远,两宫并列位于皇后的长乐宫之下,紧排在翊坤宫之后的又是储秀宫,住着淑妃,一连三个妃位不算,储秀宫旁边一大片的竹林,是皇帝专门为了淑妃造的。据说淑妃擅音律,最喜在幽深的竹林里弹琴,意欲效仿古人‘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意境。

出了竹林以后是御花园,皇帝为了哄后妃们高兴,专司大兴土木,在御花园里栽种各色花卉,比如说德妃喜欢玉簪,贤妃喜欢铃兰,还有好‘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淑妃,皇帝都在御花园里差了专人奉养,可见御花园是一副怎样百花齐放的盛景。

另外每年到了夏日里,湖中的六角亭更是被一拨拨碧绿的荷叶包围在中间,三不五时的莲花大朵的浮在水面上,人行走过便会闻着一股素淡的清香,令人觉得犹如置身瑶池仙境一般。

而这些都还只是其次,最最关键的是御花园尽头处的合欢殿,正跟在皇帝的未央宫后头,意味着皇帝只要一下了朝,没走几步路就能到合欢殿。其西面又是绘意堂,储的是历朝历代大家的真迹和墨宝,西北方是储秀宫,而不管皇帝是要去御花园还是要去绘意堂,都没法绕开合欢殿不可。

且一直以来由于合欢殿无主,为了方便起见,也没怎么特别的安置,只是定时有人清扫,何况既然叫了合欢殿,便在大殿与御花园的接缝处栽满了合欢花,如今时日久长,那些花儿攀爬的厉害,把大殿后面蔓的如一座花房。

等过了惊蛰,风儿一吹,合欢花漫天的飞舞开来,就像铺天盖地的兜头套下一层粉红色的纱衣,地上零落的堆积起来,也像一层红色的织绒地毯,虽无精心雕饰,却有天然之美。

住在合欢殿,真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第七章

太后虽是有意好生安置,却也有自己的考虑,要知道蕊乔有了孩子本已成了众矢之的,倘若恩宠再加一重,住到了合欢殿去,只怕以后的日子不得安生。|

须知做人做到了像太后这般尊崇的地位,反倒是什么都不争了,一心一意的就只盼着皇帝能为天家开枝散叶,那是平常老百姓都有的念头,更何况她一个当朝皇太后!因此眼下蕊乔的肚子,她比谁都要看重。不为别的,就为了皇帝登基七年,子嗣方面颗粒无收,委实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人,也不知道将来史书上会如何记载。

不过这些都并非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她再不能把蕊乔留在永寿宫了,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只有应了德妃和淑妃她们的意思,把人放到了合欢殿去。再配两个可心可靠的下人看顾着便是。

随后,等人都散了,芬箬行到太后的跟前,太后忍不住切切的问:“怎么样,太医们的人可都查验清楚了嚒?怎么说的?”

适才几位娘娘一到,芬箬便依照太后的吩咐,带了太医院德高望重的院判大人匆匆的赶到蕊乔的住所,进门前对太医道:“还烦请孙大人在外先稍事片刻,太后有几句话要奴婢向这位娘子传达。”

孙太医识趣的等在了外间,芬箬一进去,劈头就问蕊乔:“你老实的同我讲,你是跟了陛下了?”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唯恐被外间的孙太医听到,谁知蕊乔听了却是怔愣了好一会儿,随后:“啊?”

芬箬急的拊掌乱转:“都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不同我说实话?!”

蕊乔纳闷的站起来,拉住了芬箬的臂膀道:“师傅,师傅,你到底是怎么了,您先把话给我说说清楚,您刚才的意思我没弄明白!”

芬箬细细的打量她一眼,直白道:“陛下说你有了他的骨肉。”

“啊——?!”蕊乔大惊,不由的后退一步,刚好被床畔的朱漆小凳给绊住,狠狠的踉跄了一下。

外间的孙太医听到了动静,唤了一声:“芬箬姑姑?”

芬箬清了清喉咙,镇定道:“请孙太医进来吧。”

同时朝蕊乔抬了抬眼,蕊乔已是吓得浑身发抖,脑袋乱作一团浆糊。

芬箬将榻上的帘子都放了下来,隔着一层纱,让孙太医请脉。

孙太医一手搭在蕊乔的脉搏上,一手拈着胡须,还装模作样的闭上了眼,良久都没有动静。

芬箬等的急了,才唤了一声:“大人?”

“哦!”孙太医像是睡醒了一般,睁眼道,“还请芬箬姑姑向太后转达,微臣恭喜太后,这位娘子的脉象确是喜脉,不过因着初有孕,不仔细着是瞧不出来的,所以将来还要好生将养着。”

蕊乔躺在被纱帐围住的床榻上傻傻的听太医讲完所有,整个人一动不动,冰雕似的。

她什么时候就有了神通,还未成亲,未曾……那什么周公之礼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