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嫔点了点头,望着屋外飞蓬般的大雪,按压着太阳穴道:“真是自打进了宫起就没有一日能安生的。”

瑛时吩咐雪吟道:“还不把窗户都关上?也不怕娘娘冻着。”

雪吟低低道了声‘是’,忙上前收起窗棂子的搭钩,动作间,便瞧见不远处的摘星楼,此时的摘星楼已被风雪包裹了,犹如装在水晶盆里的冰雕,玲珑剔透。其实要说摘星楼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大约就是它特别高,足有九层,也不知陛下是怎样的心思,竟将摘星楼的顶端造成了烽火台的模样,若是站在上面瞭望约莫能将整个京畿尽收眼底吧……

雪吟将窗棂一扇一扇的合拢,扶着吉嫔回榻上歇息了。

与此同时,摘星楼里的剑士全都被遣到了外头守门。

只留几个内侍在里面伺候皇帝与如嫔用膳。

暖阁里拢了地炕,热气蒸腾,并不觉得冷,皇帝坐在蕊乔还能闻见她身上衣间被熏出淡淡的幽香,他一边吃,一边时不时的望她一眼,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这样的雪夜,静静的有斯人相陪,已经很满足。他吃到一半,握起了她的手,蕊乔什么都没说,只是放在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熨帖了自己的心,也像是安慰了他。

膳后皇帝说要上楼醒醒酒,蕊乔怕冷就躲在屋内,见他去的久了,望着外面如筛盐的飞雪,便拿起一件鹤氅摸索着他走过的石头垒砌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上,终于看到他正靠在石壁上,漠然的看着黑夜,因醉意熏染,脸色红红的,神色间带着几分无奈的感伤。

蕊乔明白,她也喝过酒,小时候不懂事偷偷地去厨房喝爹爹剩下的花雕酒,结果醉了心里就像火烧,很多平时细小的事登时在脑中就被放大了起来,害的她趴在榻上哭了一夜,等到第二天鸡鸣,又觉得昨夜的行为委实荒诞,她不是胆小敏感的姑娘,昨夜却轻易的就被那些不知名的忧伤给击倒了。因此觉得怪道古人要说借酒消愁愁更愁。诚然是真的。只是她不明白,眼下一切好好地,皇帝愁什么?莫不是太闲了吗?!

她禁不住莞尔一笑,其实她攀爬上来不容易,走的气喘吁吁的,站定了歇口气之后复又朝他走去,直走到他身边,才敞开了鹤氅,踮起脚来亲自替他罩上,一边系明黄色的如意纹绦带一边说:“穿的这样少就出来,也不怕病了嚒!”

皇帝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也揽进衣裳里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可记得吗?”

蕊乔怔怔的想了一会儿,风雪肆凌到脸上,她被冻得灵台一清,有些不确定的问他:“是冬至快到了吗?”

皇帝双手捂着她的脸道:“不是快到了,是已经到了。今儿个十一月十一,你的生辰。待会儿子时一到,便是正冬至。”

蕊乔的眼眶一湿,她侧过身去朝摘星楼下望,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许多人都熬着夜等子时,因为冬至节在大覃是个重要的日子,与别不同的是,大覃不像其他地方那样避讳冬至,以为要祭祀先人的就与鬼搭边,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要不然就鬼鬼祟祟的躲在角落里烧纸。大覃的冬至节,许多人都喜欢点起鞭炮,若是家里老人高寿驾鹤西去的,便是喜丧,要连放三年的鞭炮,所以今夜会是极热闹的一夜。

蕊乔喃喃自语道:“我有好多年都不过生辰了,时间久的……我自己都忘了。”

皇帝从后面抱着她,蹭了蹭她的脸颊。

她愣愣的看着烟火辉煌的京畿集市,隔得太远虽看不太真切,但是依然有个轮廓,应该有卖泥人的小贩,还有兜售糖葫芦的……昆仑奴的面具……吞火剑的杂耍人,说书的先生。她难过道:“爹娘死后,宫里的老人儿见了我都说我命硬,否则怎么阖家都死了就我还活着呢,是我克死了爹娘。十一月十一,冬至的前夜,我的生辰。”

皇帝道:“他们胡说八道,你也跟着胡思乱想,活下来的不是你一个,还有蔻珠。”

“可是蔻珠也死了。”蕊乔望向他道,“难道我真的是克星?蔻珠死了,孩子也没了。我也许注定此生要孤家寡人。”

皇帝心上一揪道:“蕊儿,我让你来,除了要与你过生辰以外,还要与你说一些事情,我答应过你,总有一天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可我又怕告诉了你,你会离我而去,我其实很害怕。”

蕊乔也有些顾虑,怕那些真相不是自己要听的,吓得要哭出来,用手捂住他的嘴道:“我不一定要听真话的,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你藏起来的那一半,就继续把我蒙在鼓里,不要紧的。我们一直这样,不好吗?”

第七十三章

“可我……”皇帝欲言又止,“我是预备要与你厮守一生的,蕊乔,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蕊乔不假思索的点头。乐文&小说

“那就让我们把话摊开来都说清楚吧。”皇帝有些挣扎的看着她,“在此之前我真是踌躇了许久是否要告诉你,我怕我告诉你,你知道了我的私心就再也不肯原谅我了,可是孩子没了以后,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们以后的数十年都要一起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想瞒你一丝一毫,哪怕是我做错的地方,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也想让你知道,至于你是生我的气也好,恨我也好,你都有这个资格。”

蕊乔的眼眶湿润,沉吟半晌后似下了决心一般,重重一点头。

皇帝转头看向城外熙熙攘攘的市集,感慨道:“你说,倘若我们一直不长大该有多好?一直都是小时候的样子,这样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没有那么多的算计,没有那么多的陷阱和险恶用心,三哥会带着我瞒过仆从偷溜出去玩,你姐姐也会和我们一起。那时候真快乐啊,那时候的琴绘姐姐真好。我还记得我们一起在朱雀大街上的龙记吃过刀削面,我在你碗里偷偷加了很多辣椒,把你辣的嘴唇都肿了。”

皇帝仿佛陷入回忆一般,滔滔不绝。而蕊乔却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可是你我心里都很清楚,傅琴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吧?”皇帝的话锋一转,看着垂首不语的蕊乔,撕开了这层遮羞布,“琴绘姐姐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那个善良的姐姐,她凡事都要争个第一,有时候为了一些不必要的虚名,她甚至可以伤害你,你其实心里都清楚,你只是把她往好的方面去想,因为那是你的堂姐,你不愿意去揣测她设计你的心理,更何况她死了这么多年,也许在你的记忆里,她早已经被美化成了最好的样子。但我们心底里都清楚,如果不是她,太子哥哥不会死,二哥,三哥,四哥,六弟都不会死,他们虽然各自有自身的业障,但一切罪恶的根源,是你的姐姐,傅琴绘。她将太子哥哥和三哥玩弄于股掌之间,挑起了一场六王夺嫡的战争。”

说到这里,蕊乔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事隔多年,她不想再提起当年的事了,可有时候午夜梦回,还是会想起被关在天牢里的无辜爷娘,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只为着一个姓氏,为着琴绘姐姐日益膨胀的野心无法得到满足,使得整个傅家如同一棵被推倒的参天大树,瞬间就被连根拔起了。

都是琴绘姐姐害的——那段被罚困在掖庭的日子,冷的脚上都是冻疮,西风呼呼地从纸糊的窗户里灌进来,她冻得难以入睡的日子,即便她刻意不去想,脑中也总会时不时的冒出这句抱怨,就像雨后萌芽的种子,怎么都掐不断。

她知道,皇帝说的都对。

事情还是要回到那一年的秋狝,一朵御衣黄艳压群芳,使得太子妃在斗花盛典上赢了傅琴绘,想必琴绘始终耿耿于怀,又或许是她就不再满足于现状,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和借口而已。总之那一天,她回去以后便立刻以向太子妃讨教侍花经验之名,到太子妃的帐子里饮茶,期间故意打翻了茶水,弄的自己一身狼狈。

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刘氏不疑有他,赶紧命人去取了新衣裳来,同时引傅琴绘到内间去替换,然而就在此时,与琴绘一早串通好的蔻珠带着傅夫人到访,太子妃外出迎接,又被傅夫人盛情邀去了他们那里,只留下一个婢子在帐子外看守。就是这一眨眼的功夫,太子从外出狩猎回来了,太子一向是个毛躁的性子,回来也不问妻子是否在里面,一个劲的往里冲,侍女只来得及‘啊呀’一声,太子已经直冲到了屏风内,只见傅琴绘将将除下了外衫,缓缓转过身来,被茶水淋湿的肚兜勾勒出少女美好的身躯。太子当场就怔住了。

琴绘‘啊’的一声惊呼,太子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道:“别叫,别叫,把人叫来了,你的清誉可就毁了。”

说话间,傅琴绘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下,滴到了太子的食指上,太子心上一动,松开了手,宛如被烫到一般,垂眸道:“其实适才本宫什么都没看见,你赶紧把衣服穿上,我去叫三弟来接你。”

傅琴绘闻言,反身扑到床榻上低声呜咽起来。

太子为难道:“你别哭,真的别哭。三弟是个老实人,你相信本宫,他不会为难你的,太傅本就有意撮合你们,本宫亦不会做……对不起三弟的事。当然……如果你……”太子突然结巴起来,有些词不达意。

傅琴绘哭哭啼啼道:“他不会要我了,呜呜,他不会要我了,他是最清高洁净的人,若是知道我出了这样的事,我哪里还有脸面见他?唯有一个死罢了!更何况太子爷您刚才进来那么多人看见,我就是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

太子沉沉叹了口气道:“那唯今之计,你有什么打算?”

傅琴绘可怜兮兮的摇头:“不知道,我听太子哥哥的。”

太子望着她犹如受伤小鹿般的模样,眼前恍然出现另一个人的脸孔,当下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轻轻替她拭去眼旁的泪。

太子妃回来撞见的就是这一幕,那位侯在门外的侍女一见大事不好撒腿就去找了太子妃,只可惜为时已晚,太子妃一见这情形,就知道自己被傅琴绘算计了,不过她并不在意,这样的女人还少吗?

她的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对太子道:“臣妾告退。”

太子‘嗯’了一声,转头对琴绘道:“本宫没什么可以许你的,你应该知道,作为太傅的女儿,你大可以得到更好的,只是眼下出了这样的状况,本宫也该要付上一点责任,我能给你的,只有一个太子良娣的身份,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傅琴绘心中暗喜,尽管只是一个良娣,但只要有太子的宠爱,他日正妃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当即哭着谢恩。

这些事都是李巽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人不久之后传回来的消息,李巽此时此刻告诉蕊乔,难免叫她大吃一惊,不过更叫她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皇帝问蕊乔:“你可知道太子哥哥真心喜欢的人是谁?”

蕊乔不解的看着他,她怎么会知道呢?

皇帝的大掌摩挲着她的小脸道:“太子哥哥由始至终喜欢的人都是你啊,笨蛋。”

蕊乔顿时如遭雷击,愣的目瞪口呆。

皇帝自嘲的笑了一下道:“不知道琴绘姐姐究竟是不是清楚这一点?我猜她心下太半是有数的,所以才能一击即中要害。”

蕊乔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木木道:“太子哥哥……我……我……我都不记得他长的什么模样了。”

皇帝和煦道:“他对你很好的,几个哥哥里头只有我对你最不好,是不是?你心里肯定这么想。”

蕊乔扁着嘴看他,脚尖在地上划着圈圈,嗫嚅道:“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皇帝有点不好意思:“年少意气,觉得他们都对你好,我很生气,他们越是对你好,我就越要惹你生气,明明你小的时候最黏的人是我呀,你五岁还赖在我的膝头盖上不肯下来呢,五哥握着毛笔手把手的教你写字,你明明说过五哥最好,最喜欢五哥的,可怎么你稍大一会儿就扑腾去三哥那儿了呢,太子哥哥赏赐你的那些小玩意你也很欢喜,嘴巴可甜了,一口一个‘太子哥哥’,你忘了?你说有你这样的嚒,有奶便是娘,谁给你点好处你就跟谁跑了!”

“你胡说!”蕊乔跺脚,“我压根和太子哥哥没说过几句话。至于三哥……三哥……”她的声势弱下来,“那还不是你的错!”蕊乔嗔道,“你为什么突然不和我说话了?好端端的,我又没惹你,你看见我就跑,一脸嫌弃我的样子,然后就去找琴绘姐姐。”她蓦地顿住,哽咽起来,“还总说琴绘姐姐好,老拿我好她比,这也比我好,那也比我好,你从不顾及我的脸面,反正我在你面前一文钱都不值。你别想抵赖,你赖不掉,就半年多前你在我合欢殿里还说来着,说要不是看在我姐姐的份上,你才不要我。合欢殿大家都听见了,都可以给我作证。”

皇帝轻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愧疚道:“那个……不是你长大了吗?你都十岁了,姑娘家要避忌着些,不能整天再往我身上爬了,你老坐我腿上是怎么回事?虽然我是有那个想头,但是你年纪小小要是名声坏了,背后那些人该怎么说你!尤其是你家里还有两个不省心的姐姐妹妹,姐姐是成天一副菩萨脸孔,暗地里总叫你下不来台,妹妹更是想尽一切办法给你使绊子,你说你是不是傻?”

“我说你姐姐好,那是为了让她高兴,她最乐得人家捧她,把她捧到天上去,她就不会去找你的麻烦了,再者有一点,我是发自肺腑的想让你跟她学学,别成天傻了吧唧的,乐呵呵的以为谁都是好人。你看她表面功夫做的多好!”皇帝越说越来气,“结果呢,你倒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对你掏心掏肺的,你转头就去抱着三哥的胳膊撒娇去了,你让我看在眼里,心中是个什么滋味,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蕊乔默了下来,低声道:“可只有这样你才注意我呀。”

“嗯?”风雪从耳旁过,皇帝没听清。

“没什么。”蕊乔鼓着腮帮子不看他。

“你看,咱们不是说的好好地嘛,怎么又和我置气了。”皇帝拉起她的手,“说呀,你心里头的人到底是我还是三哥?你说吧,我不生气,我有心里准备,就算是三哥也没关系,我这个次选当得很开心,因为要跟你过下半辈子的人是我,给我生孩子的人是你,反正他们都不在了,没人和我抢。”

第七十四章

蕊乔不答反问:“那你呢,你心里的人是我吗?”

她模样怯怯的,像是攒了很大的勇气,才终于开口。

皇帝愣了一下:“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我的心里从来都是你呀。”

“那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蕊乔很委屈,“我等了你好久,我娘说,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不会就那么撇下我不管了。”

皇帝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撇下你不管了?”

“还不就是那一年秋狝嘛……”蕊乔闷闷道,“我摔到了猎人挖的坑里头,和五哥在一起过了一夜,那晚上母亲急的团团转,说若是让人知道我彻夜未归,我的名声可算是彻底毁了。后来琴绘姐姐和蔻珠不知从哪里收到了消息,说是从午后就一直没见着我的人,翌日天一擦亮就带了一群人到我的帐子前来闹事。姐姐说是想带我去看日出,母亲先是和和气气的回了她的,说我正睡懒觉呢,不让人打扰,否则要发脾气的,谁知道蔻珠讲话根根带刺儿,就赖在我帐子前不走了,指着我娘道‘大娘该不是包庇姐姐吧?我可是听人说她在外头不知跟谁鬼混了一夜,兴许不在帐子里也不一定呢,大娘搞不好也被蒙在鼓里,不如我们大家一起进去看看?’还好五哥你及时把我送了回去。”

皇帝‘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我还记得我是带你悄悄地从帐子后头钻进去的,随即你的乳娘赶紧领着你去换了衣裳,她们冲进帐子的时候你装成正好睡醒的样子,还问了一句‘谁呀,那么吵’,对不对?”

“你看吧,要不我怎么说你的姐姐妹妹都不让人省心呢!”

蕊乔接着道:“虽然没被她们逮个正着,可好歹跟你处了一夜,我娘说,但凡是个有担当的男人,第二天就该跟上咱们家来提亲了,可你瞧见我娘什么都没说。”讲到这里,蕊乔哭的泣不成声,手背盖在眼睛上,“我等了你一天又一天,你都没来。自那以后好一段时间,连点儿声息都没有,我一个女孩子家,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我要再没脸没皮的黏着你,我就真的是贱得没救了。”

他忙不迭的道歉:“是我不好,我是个男的,应该我去找你。”说着,摸了摸鼻子,尴尬道,“唔,那时候我……我遇到了一点困惑……我自己也吃不准到底要对你怎么样,我是喜欢你的,可是……”他觉得难以启齿,“你不是也没来找我吗,我之前试探过你,你还记得你怎么说?——你说你情愿嫁给三哥做小老婆都不要跟我,我是给你气急了呀,也气的糊涂了,思来想去,还是没敢去找你。”

蕊乔的鼻子一酸:“我那是气话,能当真吗?谁要给人当小老婆来着,当小老婆的感觉很好吗?!别说三哥和我姐之间别人插不进去,就是插得进去,我喜欢的也不是三哥,我自己也觉得怪倒霉的,怎么就看上了你呢,你对我又不好,总是奚落我,性格又古怪。满京城的姑娘,没一个瞧的上你。”蕊乔哭的小脸皱成一团儿,“只有我,我傻傻的等你,你不来,我不去找你,你就不会主动来找我,我只有时不时的跟三哥撒个娇,你才会看上我一眼,骂我两句,我真是犯贱。”

皇帝被她说的面上火辣辣的,因她目前的处境也不过就是一个小老婆。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他心疼的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连带着自己的手也被她的眼泪染湿了,“我……我那时候是想你母亲铁定是要来找我算账的,我在家里等着呢,结果愣是没有人来,我想是不是你不愿意跟我,刻意把事情压了下来?现在想来怪没脸的,难怪你娘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蕊乔重重的‘哼’了一声:“你还说心里有我,你胡扯吧你。”

“真的。”皇帝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

他抱着蕊乔指着摘星楼的左面道:“你看,那里是哪儿?”

尽管夜色凄迷,但宫灯照耀下,掖庭蜿蜒曲合的水池闪着荧荧的绿光,蕊乔呆住了。

她诧异的看着前方,喃喃道:“那是掖庭……那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她侧头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问他,“五哥,你……你一直在这里看着我吗?”

“是啊。”他有点赧然,“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整个摘星楼四面八方我站在哪个角度都能看到你,看到你在掖庭里洗衣裳,看到你在御花园里锄草,看到你在永巷里走路,突然下起雨来,你连躲都没处躲,冷的瑟瑟发抖,只有在墙根处蹲下,我找了人假装过路的给你送伞,你却没等人到就自己先跑开了,还有很多很多,我都知道。”

“五哥其实很没用的,怕被你拒绝,我有许多次都想跑去向你问个清楚,但临了都没那个勇气,怕听到你说你要为了三哥死守一辈子,我想那我还是默默地看着你吧。”

“你喜欢和人戏水,夏天老淘气的用脚勾了凉水扇到人身上去就特别开心,但是冬天手指头洗衣服都洗的发紫了,我找人去看了你,他们说你脚上还生了冻疮,我便立刻找人把你调开,调到绘意堂去,想这样总万无一失了吧?!可哪里想到,绘意堂里最多的就是太监,那些太监见了你就不安好心,一个个想跟你套近乎,你不搭理他们,他们就暗地里给你上眼药,给你小鞋穿是不是?”

蕊乔含泪点头,“跟着五哥又把我弄到掌珍姑姑那里?!我就说我怎么能那么好命呢,一路步步高升!”她扑进他怀里。

皇帝叹了口气:“没办法,你娇贵的跟花骨朵似的,原以为你在掖庭也不会出多大的事,顶多是从前没吃过这样的苦,劳累一些,可你就是个缺心眼儿,旁人在掖庭混个三五七载能占山为王,划个地盘称老大,你就只有被人欺负的份,一点儿用都没有。我只有把你调去一处又一处,直到司制所缺人,把你填上去刚好,既不打眼,掌珍姑姑又喜欢你,日子可算是比从前好过了许多,可人家瞧着你好,就嫉妒你,栽赃你偷了珍珠,你连替自己分辨都不会!要不是我暗地里帮你把人给你揪出来,你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跟你称呼姐姐妹妹的人就是背后捅你刀子的人,你说你有点儿用没有?这么多年过去,没一点长进。”

蕊乔抹干了眼泪道:“以前没有,现在有不就行了嚒,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又不是傻子,我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没学会也看会了,眼下我真的变得挺聪明的。你说呢?”

她的大言不惭将他给气得笑了,不过确实是,她比从前明白了许多,可见这么多年的苦没有白吃。他不是不可以直接把她提调到自己身边来,可是没有用,只要她一天还是天真单纯的孩子心性,她就没法在宫里坚韧的生存下去,就算他能防的住明枪,也挡不住暗箭。只有等她一天一天长大了,一天一天成熟了。他们才能慢慢靠近。

这条成长的路很孤独,她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但是他可以在不远处悄无声息的看着她,默默的给予帮助。

可谁知道转眼间,时间过得那样快,按着宫中的规矩,她的出宫之期很快就要到了。

他派出去打听的人回来告诉他:“蕊乔姑姑连嫁妆都准备好了呢,就等着出宫去配一个得意的女婿。”

他的心蓦地一沉,像大冬天被人剜了出来抛进了刺骨的冰河。

他想他还是不能接受失去她。

所以……

他轻轻唤她:“蕊乔。”喉头略微一哽,“惠妃的死和我有关。”

蕊乔的瞳孔一缩,这小动作让他心上一窒,急切道:“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完好吗?”

“我……”他真是难以启齿啊,但是抓着她的手不放,手心里都是汗,可见有多么的紧张:“我……佟诗穗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所以她一定要死。”

蕊乔第一次听说其间内情,诧异的张了张嘴。

皇帝继续道:“我……我是故意让赵美人偷听到了芸秀和我说的话,借赵美人的手除掉了佟诗穗,我承认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原本想落你一个监察不利的罪名,皇后不在,你就会来求我。我会想办法让你嫁给我。可是我……我不知道她找的那个人是蔻珠。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真的,我向天发誓,若是我骗你,我不得好死,蔻珠再不济,我都会顾念在你的面子上饶她一命,只要她不来招惹你,我轻易是不会动她的。”

“可我万万没料到的是,芸舒来告诉我的时候,蔻珠已经先一步给佟诗穗下了毒,我虽是震怒,冷静下来之后一想也生了私心,因为她是你妹子,你若是受了牵连,我……”说到这里,他垂下了头,“于我也有益处,我便可以堂而皇之的用早就想好的借口把你留在我身边了。”

至于这个借口是什么,不用他说,她而今再清楚不过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不等蕊乔开口又道,“我知道,你想出宫去,想过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曾经也以为我可以大度到放你自由,可是当我听人回话说你要出去嫁人的时候,五哥觉得天都要塌了,就当是五哥自私吧,五哥不想你嫁给别人,一点都不想,不想你和别的男人好,不想你为别的男人生孩子。也许把你留在宫里是生生折断了你的翅膀,可是五哥一个人很寂寞,这张龙椅不是我要的,我被卷进来,肩上担着李覃世世代代的责任,我逃不掉,甚至不能像从前那样和你偷偷溜出府去玩儿,所以我只有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这是我的私心。因此当我知道事情脱离了我的控制之后,我就干脆静观其变了。谁知道蔻珠给人下了毒以后她有一堆的人可以栽赃,偏偏谁也不赖,就赖上你了。这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困住你的机会。你险些为此丢了性命,你定然是害怕的,我知道你可能会怪我,怪我设了一个局,把你诓进来,可是也请你原谅我,因为五哥真的不能没有你。”

他说了这许多,雪花乱舞,滴落在他脸上,被他的体温融化,像覆了一层薄薄的水。他的胸膛起伏,如同等待结案的犯人,等她宣判。

蕊乔静默了一阵子,她觉得他们之间隔了这长长的七年,要说是误会造成的其实并不尽然,应该是孩子意气,没谁肯先低头,造成他们白白浪费了许多光阴,可这也许正是上苍的用意,至少七年前的她假如那时候就站在他的身边,也许不仅会给自己惹麻烦,更会给他惹麻烦。时至今日,反倒像是歪打正着了。

她心上有慨叹,有感动,也有伤怀和落寞……千头万绪,复杂的很,所以竟‘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的时候眼角有泪簌簌滑落。

她说:“五哥,你还说我不聪明,其实你又笨又傻。”

“是吗……”坦白说,此刻他不知道该接什么好。

蕊乔用手掌心覆盖住他的半张脸,指尖静静描摹着他的轮廓,眼睛,鼻子,嘴巴……极是眷恋的样子,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说道:“五哥,你说你一个人寂寞,宫困住了你,也困住了我,可你怎么不想一想,当年战乱的时候,不论是你还是三哥,你们都一早替我做好了假身份让我等战事平息了以后可以隐居,我又为什么没走呢?我为什么没有离开你,反而选择进了宫?”

第七十五章

皇帝狠狠地怔住。

“因为宫里有你啊。”蕊乔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你怎么这么笨呢,你从一开始就没要争这把龙椅,是你说的,为我报仇,要把欺负我的人一个一个欺负回来,是我连累了你,这才把你拱上了现在这个位置,你的不自由是我造成的,我又怎么能撇下你,自己一个人离开呢?”

她的话令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数年前,那时候漫天都是硝烟,四处打仗。

先是京城里太子逼宫造反,失败后,太子良娣傅琴绘被勒令沉井,连通傅家也一并倒了霉。

三哥像发了疯一样,知道琴绘保不住了,好歹把她救了出来,跟着刺杀了太子,那一段时间她都跟着三哥,偶尔也见到五哥来和三哥共商大事,但是太子死后,三哥并无登基之心,就被康王伺机拿了,蕊乔从泰王府里逃出来的时候,康王正派人追杀她,她躲在了装运泔水的马车上,掩人耳目。

虽然好几次侥幸的让她逃过,但是满大街都是康王的人,等她一出现的时候,就被人给盯住了,而她也迷惘得很,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躲在泔水桶里,她得逃命,可是天大地大,她没有亲人了,完全不知何去何从。

正巧康王手下的一个士兵见了她,二话不说,拿着长矛就朝她刺了过去。

她害怕的要命,记得自己从泔水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旁边有一把菜刀,大约是哪个屠户或者厨子留下的,她当时下车时就随手捎上防身,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会为了自保派上用场,她下意识就把菜刀挥了出去,‘咣’的一声,和长矛撞在一起,也许是拼了命的缘故,长矛并没有刺中她,菜刀却由于受力过猛而脱手飞了出去,直割到了那个小兵的脖子上,顿时血流如注,把她吓得木在那里六神无主。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她,向她涌来,她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李巽一身银甲,盔缨飘拂,从她背后飞骑而来,用最快的速度伸手在她腰上一捞,带上了马。

热乎乎的气息吹在她耳廓上,伴随着一道熟悉的声音,玩世不恭道:“下手挺准,就是不够狠,那人没死透,不过第一次杀人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言毕,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顶心。

她半回头,见到来人,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五哥——五哥!”狠狠地搂着他的脖子。

“嘘。”他轻声安慰她,一双眼睛却直视前方,透着浓浓的戾气,如优雅的猎豹,“别哭,我的好姑娘。我们还要冲出去,前面有那么多人,所以你要坚强点儿。”

蕊乔知道他说的对,前面几十号人马拦住他们的去路,她不得不强忍住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意,点头道:“我行的,五哥。”

“好,那你呆会儿抱紧五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睁开眼睛,不用怕,我们会没事的。”他的唇似乎无意间拂过她的额头,“五哥会安全的把你带出城,也会帮你报仇。”

她抬起头,看到他坚毅的目光,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重新审视他,又好像认识他很久了,这才是真正的他,那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让人看见自己默默练习草书的五哥。她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腰,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她害怕的不敢睁开眼,尤其是听到他的长戟刺入人体的声音,‘吥’的一声,很轻。

鲜血溅的他们一头一脸都是。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只记得在逃难的路上,他始终念叨着:“蕊儿别怕,五哥给你报仇,但凡是欺负过你的人,我都给你一个一个的欺负回来。”

原来是这样!

她没有走的理由竟然是为了他……

他终于懂了。

一霎那间喜悦填满了心房,他笑的像个孩子,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旋即挠了挠头,笑呵呵道:“拱?你当五哥是猪吗?被你拱来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