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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双眼神一黯,咬着嘴巴不说话了。

杜凉夜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嘻嘻道:“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的武功算是很不错的了,试问当今江湖能够接下风雷刀曲澜一百零四刀的,能有几人?”

她嘴上说的轻松,心底也着实有些惊讶,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挡下那一百零四刀的?她只记得那冷冽深寒的刀光像海面迎头打过来的巨浪,突兀之极,迅猛之极,令人措手不及。二十招之后,她便自发的关闭了大脑,闭上双眼,完全凭借着直觉招架,最心爱的一支宝剑被砍得严重变形,两只手臂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那一天,曲澜一共向她砍出了一百零七刀。他的刀法以快、精、准闻名江湖,她只挡下了一百零四刀,最后的三刀没能挡过去,一刀砍在她的胳膊上,另外两刀分别砍中了慕容秋水和无双。

那天的场面似乎也不怎么混乱,只是气氛比较诡异。大家都没有说话,奋力闷头猛打,整个院子里只有铿然不绝的兵刃相交之声,直到她的剑被震飞出去。

四周静默得吓人。

她因为失血过多,有些眩晕,奄奄一息的靠在无双怀里。

慕容秋水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却愈发显出一双眼瞳黑亮逼人,像有一小簇火焰在里面燃烧。他瞪着自己的师傅,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杜凉夜看着他,心里愉快极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那一刻她想:这种死法,感觉真不错呢!

然后,她听见云在天那独有的大嗓门:“赫连,我请你去看戏,走吧!”

“有什么戏,能比这里的戏更好看呢?”赫连忘雪慢吞吞地说,他的声音终年如一日,宛如冰雪寒天。

“说的是啊!”江瑟瑟的笑声清脆似屋檐下的风铃。

“都给我滚!”慕容秋水忽然暴怒,吼声惊天动地。

那平日里飞扬跋扈、眼高于顶的三个人听了这句话,竟然乖乖地现场蒸发了,无双抱着她也乘机消失了,算是给曲澜师傅一个台阶。

尽管曲澜很不喜欢她,但是好歹看在无双的面子上,一直隐忍不发,那天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突然像发疯一样的冲进来就砍人。

后来,杜凉夜听人说起事情的起因。

原来那一天慕容秋水本该去见一个来自蜀中的老大,据闻那人的江湖地位颇高,在蜀中的势力也十分惊人。那次会面对他们双方都至关重要。可是,她和无双两个人却把慕容秋水灌了个林町大醉,错过了彼此约定的见面时间。

曲澜师傅就是为此勃然大怒。

至于,那次会面对他们双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至关重要法?杜凉夜没有问。她虽然是个官家千金小姐,对江湖规矩却十分谙熟,不该问的,从来不问。

那件事发生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慕容秋水就离开了洛阳城。

他本来已经出了洛阳城门,忽然又折身返回,一路打马直闯进她家的后院,差点惊动她父亲和家里的护卫,幸亏她及时把他拖进洛水河畔的小树林里。他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她的逼问之下,也只得一句话,十六个字。

北雁倦极,始终南飞,浪子情动,怎不回头?

那是他说过最直白的一句话。

二十岁的慕容秋水在感情是一个非常含蓄的人。他在别的女人面前伶牙俐齿,花言巧语,说的天花乱坠,可一旦到了杜凉夜跟前,反倒变得木纳呆板,不苟言笑,实在是无趣得紧。

慕容秋水不了解杜凉夜,杜凉夜其实也不了解他。在她的眼里,这个男人时而腼腆,时而豪放,他在某些方面聪明绝顶,一点即透,某些地方却又愚不可及。

杜凉夜深知这世上有一些事情,女孩子是绝对不能够太主动的,但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于是,她□双足踏在冰冷的琉璃瓦上,来回缓缓地走,让深秋的寒霜一点点冷却心头的火。

在那个既美好又寂寞的纯真年代,这便是她最大的秘密了。

这个秘密欺瞒了很多人,却瞒不过无双——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瞒不过无双。

他曾经问过杜凉夜:“慕容秋水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躺在椅子里,宽大的袖袍遮盖住脸,懒洋洋地回复他:“谁说他好了?他这个人不但不好,而且很坏,非常坏。”

无双提议道:“既然这样,你不如喜欢我好了。”

她反问:“你有他那么坏吗?”

无双睁圆眼睛,一脸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喜欢他的坏?”

她哼一声,没有说话。

无双也没有说话。

两人静默了好半天,她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依稀听到他自言自语地嘟嚷一句:“慕容也不是很坏啊,我比他坏多了……”

三年后,当杜凉夜重新站在西江月的阁楼上,看着醉花阴楼顶上的七彩琉璃瓦在日光下发着幻丽迷离的光芒,她想起慕容秋水年轻而俊美的容颜,像一盏明媚璀璨的灯火,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年华照亮。

第四章(上)

无双坐在梳妆台前,睁一双晶亮的眼自铜镜里细看杜凉夜。少女明眸朱唇,眉目如画,一对浓黑的睫毛扑闪如粉蝶的翅,皎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宠溺的温柔神气。无双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像盛着一池春水,澹荡不绝,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杜凉夜专心致志地梳理他那一头惊人的长发,随口应了一声。

“凉夜。”无双又叫了一声。

“有话快说。”杜凉夜不耐烦地停下来,抬眸自铜镜里看住他,略蹙一下眉头,雪白手指捏着墨绿色的梳子,越发衬得指若春葱。

“你真漂亮。”无双由衷发出赞叹。

“这是整个洛阳城的共识。”杜凉夜撇撇嘴,毫不脸红地笑纳了这句赞美。

无双微笑着继续道:“你不觉得我们俩是天生一对嘛?”

杜凉夜面不改色:“假如你是指脸皮厚度的话?”

无双极为不屑地嗤笑一声:“当然不是。在这方面你远逊于我。”

杜凉夜忍俊不住,用梳子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一双神韵天成的丹凤眼笑得弯起来,如同两道漂亮的月牙儿。

“别耍贫嘴了,去穿衣服吧。”

“你帮我挑一件嘛,我不知道穿什么。”无双睁着又圆又黑的眼睛望着她,用一种半无奈半撒娇的语气道。

杜凉夜万般无奈,只得去橱里给他找衣服,一边没好气地说:“我不在洛阳的这几年,你每天都裸着身体出门吗?”

无双的脸色又阴了,嚷道:“这三年,我都没出过门……你真是没良心,信也不写一封,口讯也不传一个,难道你心里只有……”

杜凉夜连忙打断他:“我忙嘛!”

无双哼道:“骗谁呢?你还不是——”

忽听“嘶”的一声响,一件华丽的袍子华丽丽地撕裂开来。

无双立刻闭嘴,全身肉疼不止。

杜凉夜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件黑色长袍,转身笑吟吟道:“就这一件吧,来,我帮你穿。”

无双不乐意地撅着嘴,满脸委屈的看着她,半晌,终于还是慢腾腾地挪步过来,心不甘情不愿的让杜凉夜帮他穿上那件黑色外衣。

杜凉夜帮他束好腰带,退后一步打量他。嗯,少年身姿俊挺,丰神如玉,简直就是为穿衣服而生的,黑色不但没显得单调沉闷,反倒格外显出他的尊贵之气。她不由轻叹一声,悠悠道:“原来你都长这么高了。”

无双也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意识到了,真是不容易啊……”

杜凉夜一笑,转头四下看了看,道:“不过你这里的摆设倒是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无双不语。

杜凉夜拍拍手,道:“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无双送她下楼,穿过庭院时,他忽然道:“三年前的那天,你其实是救了慕容。”

杜凉夜一震,遂即淡淡一笑:“怎么说?”

“那一天,幻月剑派的许掌门一行七人,在城外南郊的杏花村酒家全部被杀,无一活口。慕容因为错过约定时间而幸免于难。”

“是什么人干的?”杜凉夜沉默一下,问道。

“官府的人。”

“我看未必。”杜凉夜微微蹙眉。

“哦?”

“官府的作风我最清楚,倘若真是他们干的,如何不留一个活口加以拷问?”

“谁知道呢?他们另有深意也说不定啊……”无双轻描淡写的一笑,“反正慕容没有去赴约就对了。”

杜凉夜不动声色道:“以慕容秋水的武功,如果他去赴约的话,没准许掌门他们就不用死了。”

无双冷笑一声:“绝不可能!我曾经仔细地检查过七人的伤口,均是一招毙命。对方出招的方向、速度、力度、以及伤口的深浅度都惊人的一致,分毫不差。这种剑法放眼江湖也甚为罕见,即便是慕容秋水,也绝不能在同一时间内,连出七剑,并且准确无误地命中七个人的咽喉。”

杜凉夜略略沉吟,换了一付轻松的口吻,笑道:“照你的意思,难道官府中反而有这等高手?”

无双正色道:“当然。当今江湖,至少有七成高手都在大内。清廷尚未攻入山海关时,就已经在中原武林广纳良才了。你以为,只有范文程兄弟愿意为清朝效力吗?为清朝卖命的江湖人士更多,呵!这年头,但凡是道上混的无非是图一个利字,什么精神气节,连那些清高自恃的文人骚客们都不要的东西,你想他们捡起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杜凉夜认识无双多年,尚是首次听他这么正儿八经的讲话,不由听得怔怔的,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你道他们都可恨吗?”无双两只黝黑眸中神光湛现,从容续道:“也未必。就拿范文程来说,昔年吴三桂叛归山海关,正是他上书多尔衮,主张立刻出兵进取中原。满清入关之后,也是他提出了招揽民心的策略,严禁军卒,秋毫无犯。他对满清可谓是功勋卓著,世人骂他是汉奸。可是,我们不妨想一想:自崇祯六年开始,各路兵马混战了十多年,受苦最深的人是谁?”

他停顿一下,方道:“自然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那么,天下大势早一日稳定,得利最大的人是谁?还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从这个角度看,范文程好像也不那么可恨?你说呢?”

他露出一种孩童渴望赞许的表情看着杜凉夜,一双清亮眼瞳似笑非笑。

杜凉夜心里微微震荡,面上却极力不露声色,只淡淡一笑道:“这些天下大事,我也不太懂,你说是就是吧。”

无双笑笑,上前一步去拉她的手。

杜凉夜没有躲闪,她的手是凉的,柔滑而冷。她的心更冷,仿佛悬挂在半空里,空落落的没有着落。奇怪的是他俩都没有说话,只是执手相看,深深地凝视着彼此,给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终于,杜凉夜挣脱他的手。

“我该走了。”

“唉,真舍不得你走,”无双的语气恢复正常,又开始长吁短叹的像一只癞皮狗,“小夜夜,你明天一定要记得来找我玩啊,没有你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

杜凉夜没有答他,心底某处突发的一个认知惊得她全身冰冷。

她习惯性的扬起手臂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匆匆走掉了。

这样一来,她也就看不到无双的脸,慢慢变了模样。他的眼神倏忽变得深邃难测,一双窅黑的瞳孔好似经霜的残菊一般,微微收缩着,莫名有一股萧杀之气。

第四章(下)

夜幕初临,这座以繁华享乐而驰名天下的古城,就已经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有了夜的暧昧与潋滟,周遭光影流转,喧嚣浮华,一派靡靡景象。

慕容秋水避开人群,独自漫步在月色下的小巷,将夜街的热闹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一朵残菊在夜风里翻滚,他伸臂将花抄在手里,闭目轻嗅一下,心底忽然炸开一种菊花猝然被揉碎的痛楚,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疼,幽暗的小巷便越发显得逼仄,似有股无形的力量要在他的体内压榨出什么来。

蓦然,他弯下腰,一口血从喉咙里急遽涌出,喷洒在黄色的花瓣上。原本萎谢残败的菊花经由血液的侵染,竟莫名显出一种妖艳的色泽。

然后,他嗅到一缕淡淡的清菊的香气,不及抬头便看见一袭白色秀雅罗裙,月白色的缎面软鞋,鞋头绣着一朵美丽的菊花。他立刻感觉自己的心就像一锅烧开的滚水,沸腾着冒泡泡。然而,俊秀的脸庞却宛如冰封镜湖,没有丝毫表情。

杜凉夜的手抚上他的脸,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清凉而柔软,覆上他的脸,就像覆上他的心,慢慢抚平了他心底的那股灼热,一寸寸将他那烦乱的心绪熨帖净化。

慕容秋水极端无奈地闭上眼。

静默有顷,他轻轻推开她,将那朵沾血的菊花不着痕迹的握紧在掌心里,一点点揉碎。

“后天是重阳节,我们去白马寺玩好不好?”杜凉夜的声音温柔而清悦。

“听说有朝廷重臣要来,你父亲还由着你乱跑?”

“得陪他们应酬,其实就是个仪式,这些繁文缛节真是烦死人了。”她微微蹙眉,露出厌烦表情,“但是他们晚上听戏的时候,我可以偷偷溜出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空。”慕容秋水打断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而平静。

“真的没空?”

“真的。”

杜凉夜皎白面容染上一抹绯红。

她沉默一下,换了一种轻快的口吻道:“今天我见到无双了,他跟我说,三年前我其实是救了你,你难道就不打算报答一下救命恩人?”

慕容秋水一愣,眼睛里忽而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表情。

秋夜的月色宛如清霜般倾泻而下,疏枝枯藤的剪影横斜于地,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些枯藤树枝一样,纠葛极了。

杜凉夜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努力捕捉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但令她失望的是,慕容秋水的脸上始终只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似寒冬黎明的月色,有着力不从心的惨淡的白。

隐约地,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也许她的爱或恨,已经左右不了他了。

这个认知令她不由自主地悲哀起来。

她身子一软,倚靠在对面的墙壁上。月光照着她的白色罗裙,她的脸藏在月光的阴影里,声音无端透出一股凄冷:“我常常想,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到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隐居起来。”

“是么?你竟也想过这个?”慕容秋水的讽刺语气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杜凉夜微微一愣,半晌才低低叹一声:“是啊!我原也以为,我这一生是绝不会为这些问题烦恼的……”

她停顿一下,忽然略略提高声音道:“我幼年曾立下誓言,要做一个心狠手辣,言出必行的人。我痛恨我这一介女儿身子,因为它,我从不曾有过片刻的自由。倘若果真有所谓的来生,我要做一名堂堂正正的男子,将这世上的一切不平扫荡!”

她说着站直了身躯,整个人沐浴在水银一样的皎洁月光里,清艳秀绝的面上散发着一股罕见的英气。

慕容秋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他从不知杜凉夜是这样的。

洛阳城的巷子都特别窄,以至于杜凉夜一伸臂就握住了他的手。她望着他的眼睛,哀恳道:“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放弃?是不是要我杀了姓曲的……”

这句话就像一根刺,刺疼了慕容秋水的心。他忍不住低喝一声:“住口!”

杜凉夜急切道:“慕容秋水,你别犯傻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能走多远,是由路的长短来决定的。你选的这条路,注定了走不远的——”

慕容秋水猛地甩开她的手,冷冷地反问:“我不放弃你会怎样?将我挫骨扬灰?”

杜凉夜苦笑一下,回答他:“不会。我舍不得杀你。我想,我大概会把你禁锢起来,永远带在身边。”

慕容秋水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不由得笑起来。

杜凉夜却忽然红了眼眶。下一秒,她扑倒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慕容秋水的心一寸寸地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