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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杜凉夜温软的身体,鼻息间尽是她的幽香,淡而弥久,极清浅的一缕,便令人沉醉。

恍惚间,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夜。

他们自酒楼厮混回来,正逢着天降大雪,极目竟是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彼时无双已然大醉,一张雪白孩儿面醉得红扑扑,眼神迷离几乎能滴出水来,却兀自赖着杜凉夜身上,吵着闹着要去城东的白马寺雪中赏梅。他们万般无奈,只得左右扶着他往白马寺去。雪天路滑,他也喝得醉醺醺,刚出巷口就仰天摔了一大跤。

杜凉夜只好走在中间扶着他们俩。她的酒量惊人的好,喝得越多眼睛越亮,双目晶晶,璀璨若星火,叫人不敢逼视。第一次,他距离她那么近,便耍赖一般将整个身子挂在她的肩上。他倒不曾醉得那么厉害,只是不想醒。借着洁白雪光的反射,他看到她扑簌的睫毛,和小小秀挺的鼻,水映亭云般静婉,较往日格外显得温柔。

她虽然身材高挑,但扶持两个男子走了一段路仍微感吃力,雪白肤色泛起一抹轻红,越发清艳动人。他不免看得有些痴痴的,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前倾下去,连带的大家一起倒下来。他生怕摔着她,急忙拿脚尖在她腿弯处一点,她便歪倒在他身上,倒把无双结结实实的摔一大跟头,但他醉得实在太死,也不晓得疼。

她软绵绵的爬在他身上也不起来,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眼神是说:哦,原来你没醉啊。他的脸烧得厉害,但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忽然翻身压住她,低头去吻她莹白绯丽的脸。那一次终于被他发现,一向号称无所不知的杜凉夜,有一样是她完全陌生的,就是亲吻。

第五章(上)

温良辰在一名青衣小童的指引下,一步步寻进园中来。

每走一步就在心里赞叹一声,她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却仍对这花园的格局与布置激赏不已。园中玉树草木,舞榭歌台皆独具匠心,极尽巧思,人漫步其间宛如穿行画卷之中,说不出的清雅怡人。

她走着走着,原先的欣赏忽然尽数化作了惊叹。她惊奇的发现这五座阁楼乃是按照一种神秘的阵法布置而成。

这个发现使她变得谨慎起来。

她甫一踏上西江月,便发现梨木镂空的前后排窗全部敞开着,夜晚的秋风有些大,呼啦啦地吹过去,将窗户吹得吱吱直响。

后排窗的窗口坐在一个人,两只手随意撑在身边,头向左侧肩膀上歪着,一头乌黑美丽的头发便向一边倾泻下来,尽管已经绾了一个漂亮的发髻,但披散的青丝仍几乎垂及地面,随风轻轻飘荡着。

温良辰从不曾见过哪个男子有这样美丽的发,青丝鉴人。

她听人说过,天下无双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当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等他主动和你说话。不论他当时在做什么,哪怕他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发呆,你也一定不要去打扰他。

所以,她一直安静的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但是她的心里不禁要感到好奇,究竟那后窗外有什么样的风景?何等迷人?竟能令他纹丝不动的看上整整一个时辰。

由她的眼看过去,后面不过是一堵光秃秃的墙。

她不知道,从西江月的后窗位置上,正好可以看见醉花阴后面的一条东北朝向的小巷,巷子里有两个人相拥在一起。

她也看不见,天下无双那一张俊美的脸,阴沉如隆冬欲雪天,透着浓浓的萧冷杀气。

月亮不露声色地悄悄移至中天,将万缕银辉洒向静谧的阁楼。天色是一片澄碧的蓝,没有一丝杂质。无双微微抬起头,觉得天色纯澈如青玉春水,向着他的眼睛不停地流泻下来,渐渐充盈胸腔,沉重的压迫着他。

他呼出一口气,艰难地转过身来,一双黯然的眸子倏忽变得宛如鹰凖般锐利,炯炯逼视着眼前的女子。

温良辰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绣着大朵艳丽牡丹的裙子,这为她赢得了无双的一丝赞赏。

他神色稍缓,微微点头道:“这件裙子不错。”

温良辰没有说话,她像所有不曾见过天下无双的人一样,为他那惊人的美貌而错愕当场。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名震武林的天下无双竟然是一个风华绝艳的秀美少年。她一向自恃美貌,可与眼前的少年一比,也觉颇有不如。

“你……真的是天下无双?”

“假如你能找到另外一个人,并且他敢自认是天下无双的话,那么我就不是。”无双的语调慵懒而恶谑。

“抱歉!”她敛眉一笑,转入正题:“我来是为了……”

“两万两,白银。”

“你甚至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就开出了价钱?”温良辰略微提高了声音。

“自打天下无双阁出道以来,能够直接进入西江月,亲自跟我谈价钱的人,你是第二个。就为这,难道不值得两万两吗?你要知道,当今江湖,能够见到我本人的,实在没有几人。”

无双说完展眉浅浅一笑,艳光四射。

温良辰顿时无语了。

少年锦绣华服,簪星曳月,长发高束,因是背光而立,皎白的月光反而成为背景,似乎单单是为衬托他这个人而存在的。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气势,叫人莫名有些战战兢兢的,不敢太放肆,仿佛面对一个自己极为尊敬的人,从而丧失了对话的资格。

她拿出一沓银票,放在了左手边的红木桌子上。

“我想——”

“在这之前,请允许我老调重弹,解释一下天下无双阁的规矩——你今晚的一切见闻将不会有第三人知晓,直到你死,倘若你做不到,门,就在那边——”无双扬起宽大的袖袍,朝着门的方向示意。

温良辰噎住了,只得点点头。

众所周知,天下无双阁订下的规矩至今尚不曾被谁打破。所以,他们接下来的谈话,除却他们俩,这世上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一炷香之后,温良辰离开了西江月。

她离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但没有轻松一点,反而更凝重了。

在她走后,无双重新回到后窗口的位置。这时他发现巷子里只剩下慕容秋水独自一人,静静地站着。他的脸沐浴在银白的月色里,泛出冷黯的微光。

无双思忖片刻,整个人忽然像一支箭似的飞出窗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向巷子里的慕容秋水。

慕容秋水兀自静立不动,眼看无双即将撞上自己,才微微侧身,长臂伸展间已经捞住他的腰身,一边笑道:“唉呦,都这么重了,老实说,后院马厩这三年来的马粪是不是都被你吃了?”

说着将无双放下地来,握住他的肩膀细细打量。

无双起先微笑着,后来忽然觉得有些无法面对他那么热切的目光,便不着痕迹的挣脱开来,反手在他肩上用力一拍,语带责备地说:“你回洛阳这么多天,怎么也不来看我们?”

慕容秋水抚额轻叹一声:“很多事要处理,我想等解决之后再去见你们……”瞥见无双张口欲言的表情,连忙解释道,“这是我私人的事情,不想牵连大家。况且你们牵扯进来,事情只有更麻烦……”

无双嗤笑一声:“咱们的麻烦还少嘛?从来只有麻烦躲着咱们走,咱们何曾躲过麻烦?”

慕容秋水沉下脸,换上一种极其严肃的语气:“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要乱来。我知道你这惟恐天下不乱的秉性,天皇老子也不看在眼里,但是无双,这一次,你一定要答应我,绝对不要插手这件事。”

他停下来,盯牢无双一对点漆般的眸子,沉声道:“你必须保证!”

无双被迫回望慕容秋水的眼睛,一双漆黑眼瞳仿若深不见底。

慕容秋水拧紧浓黑的眉毛,重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换上劝哄的语气道:“这件事真的不是儿戏。你想帮我,我心里头明白。但是这件事一旦沾上了,就洗脱不干净。而且,我相信自己能够解决。你就听我一次,别管这事,好吗?”

无双沉默少顷,忽而一笑,点了点头。

慕容秋水如释重负,露出五月晴空般的笑容,用力揽住他的肩膀,笑道:“这才是好兄弟!走,咱们喝酒去。”

第五章(下)

当慕容秋水和无双在宴宾楼喝酒的时候,杜凉夜在吃面。

她坐在狭长的小巷口,一边吃着张老汉的阳春面,一边抬眼打量会春楼。会春楼的地理位置极佳,左右均有巷子胡同,四通八达,洛河宛如玉带般从它的背后缓缓流过,将整个洛阳城一分为二。

时值深夜,寂寥的小巷中有三四个醉鬼步履跄踉,东倒西歪地寻找回家的路。杜凉夜目光敏锐地扫过他们。这时侯,面摊老板张老汉说话了。

“他们几个都是附近的老酒鬼,十天有九天醉生梦死。”

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口吻像是和熟人扯家常。他说话的时候,正蹲在水桶边清洗碗筷,并没有抬头看一下杜凉夜。

杜凉夜瞥见他手里的活计,忽然就没了胃口。

她放下筷子,将面前的碗推开一点,道:“范大人明日午时进城,从北门到府衙这一段路程,绝不容有任何闪失,明天你亲自带人去帮冯二压阵。”

张老汉没有说话,手里的碗却发出两声轻响。

杜凉夜沉默一下,又道:“这位温老板果然是一位老板?”

“昨晚之前,是的。”

“哦?”

“她的婢女悦意,师出唐门。”

“有意思……”杜凉夜的唇边勾起一抹笑影,曲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沉吟半晌方才道:“我看,还是将她交给景门的贾老四……”

“我可是盯了整整两个月啊。”张老汉的语气很不甘心。

杜凉夜的笑意更大了。

“我有一个直觉,老张,这位温老板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你不是她的对手。”

“难道贾老四反倒是她的对手?”张老汉几乎要笑出来了。

“贾老四有一项别人没有的特点,就是很会偷懒。老张,凡事要张弛有度,你盯得这样紧,别人只有更加谨慎。”

张老汉很不服气:“随她怎么狡猾,昨晚还不是露出了马脚……”

杜凉夜不以为然地笑笑,站起身道:“那你就继续盯下去吧,别忘了明天的事。我先走了。”

她说完丢下一锭银子就走了。

老张的不合作是意料中事,他要是肯合作反倒奇怪了。杜凉夜无声冷笑,转过西大街的拐角一路向东,顺着洛河折道往北,途经新琴街的府衙,横穿北大街,直达北城门。

她所经过的每一处,都有熟识的人热情招呼。

杜公子回来了!

即便她身着妖娆女装,人们依旧习惯叫她杜公子,她本人也十分钟意这个称呼,直到进入杜宅大门,老管家恭恭敬敬迎上来,道:“小姐回来了,老爷还在书房等你。”

她微微蹙眉,遂即展颜一笑道:“我这就过去,天色不早了,您老去歇着吧。”

老管家应声去了。

杜凉夜穿过花苑,便看见书房透出一片淡黄灯光,窗纸上映着一道消瘦身影,看上去心事重重,难以成眠。

她推开书房的门,叫一声:“爹。”

杜大人转过身来,皱眉道:“你总算回来了,这一整天都跑到哪里去了?你范伯父明天就到,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杜凉夜倒了一杯茶递到父亲手里,顺势将他按坐在椅子里,道:“您就别操心了,凡事有我……”

杜大人的茶杯已经送到了嘴巴,闻言又停了下来:“你一个女孩子家……”

杜凉夜面色微变,用一种半是撒娇半是抗议的口吻道:“爹!您可别忘了,就连王爷都夸我是女中豪杰呢。”

杜大人越发烦恼:“这你就信了?傻孩子,你太天真了——”

杜凉夜挺身静立,但笑不语。

“范大人这一路,遇刺十多次,死伤侍卫二十多人,这些侍卫哪一个不是江湖高手,结果还不是被那群贼人给——”他停顿一下,再次发出深长的叹息,忧心忡忡道:“他若是在洛阳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我如果对上面交代?”

杜凉夜微笑:“您放心,范伯父绝不会出任何意外的。”

杜大人皱眉不语。

幽暗室内,一灯如豆。

杜凉夜待要劝父亲前去休息,他忽然叹道:“千古艰难惟一死。我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之书……”

“父亲!”杜凉夜好像忽然被针刺了一下,忍不住出声打断他:“明朝体制腐朽,奸佞横行,乃是天命所弃,就连钱谦益方以智这些文坛大儒都纷纷归顺,做了贰臣,您又何必整天——”她猛地一眼看见父亲的脸色,连忙闭嘴。

“看来王爷把你调教得很好!”杜大人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可是你别忘记了,你始终是一个汉人。”

杜凉夜垂下一双浓密的眼睫,不再言语。

杜大人缓和一下语气,道:“无论如何,当初若是没有你范伯父,也就没有我杜某人。世人道他是叛臣贼子,都欲除之而后快,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杜凉夜道:“我刚刚在城里转了一圈,从北门到府衙这一段路都已安排妥当,任何可供藏身的地方,我都安插了人仔细巡查,您就放心吧。”

杜大人仍是忧心如捣,最后在她的再三劝慰之下方才回房就寝。

杜凉夜独自回到房中,褪下那身罗裙,仅着一件雪白单衣便一头扑倒在温软舒适的锦绣被褥上,沉沉睡去。

梦境里,她缓缓走过洛阳城头,仪态万方,像一朵夜游的牡丹。

夜色下的洛阳城,仿佛酣睡的婴儿,宁谧而祥和。

她看见年轻的慕容秋水在曙光初绽的清晨,走过她家墙外的青灰色小巷,伸手折取攀出墙头的一枝桂花放在鼻端轻嗅,脸上的那种神情,仿佛能闻到一缕桂花的香气就是这世上顶顶幸福的事。

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抑或是在她经过的路上装作不期而遇,然后胡扯一个连自己也不相信的借口。月光下,少年羞涩的笑容,笨拙而可爱。蓦然之间,一道寒光疾闪,鲜血宛如梅花一样绽开在他俊秀的脸上。

妖艳之极,叫人心惊。

她猝然自梦中醒来,抬头见窗外一弯弦月如钩,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清泠泠地叫了一两声,振翼飞离枝头,淡青的天色将明未明,无限孤寂。

她披头散发,拥着一床艳丽锦被静静沉思。

一直以来,天下无双阁都没有放弃调查她。她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自认是足够小心谨慎的了,想不到仍旧被无双看出端倪——不单是无双,慕容秋水大概也知道了,没准比无双知道得更早,他并非真的笨蛋,总该能察觉出什么吧。

对于他当年的跟踪,她起初也认定是别有用意的,不免暗自冷笑。直到有一天在八通赌坊,她才恍然大悟,猛地意识到这个少年原来是喜欢自己的。

那一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女扮男装的惯犯杜凉夜在洛阳城南一家新开不久的八通赌坊里,厮混消磨了一整晚上,身上的银子全部输光了,还欠下五百两银子的债,只得好言请教可否暂时欠账,明天来还钱。

答案当然是不可以。

原因有三:一来,那晚看场子的两个武师是外地新来的,急于给主子立功。二来,五百两也确实不是小数目。三则,他们并不认识杜凉夜是谁。双方交涉之时,旁边有人给出暗示她乃是府台大人的公子。谁知不给暗示还好,这一暗示反而坏了事。这两位武师虽刚进洛阳不久,倒也晓得府台杜老爷只得一位掌上明珠,但对这位明珠的作风做派却不曾摸清。

于是,认定她是一个骗子,把她着实羞辱了一番。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江湖粗人的下流词汇量总是相当的惊人,他们嬉皮笑脸的对她品头论足,言语极尽粗鲁污秽,直把她气得脸色红涨——若不是怕父亲责骂,兼之理亏在先,她立刻便要将这家赌坊拆了。幸亏慕容秋水及时现身,为她解围。

两人出门后,慕容秋水开始笨嘴拙舌解释自己何以会突然出现在赌坊。她一边听,脸上一边露出莲花般洁白的笑容,一边在心里骂道:去你娘的,鬼才相信你。

但嘴上是绝不能这样说。她满脸笑容,先是对他的慷慨救急表达了十二分的感谢,紧接着表示自己明日定会将五百两银子奉上,然后进一步说明自己将在宴宾楼设宴,请他务必大驾光临。

最后彼此客套两句,就在街上分手了。

她走到半途,思来想去,终究是咽不下这一口恶气,撕了块布蒙住面,决定折返回去教训一下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师。谁知尚没进门,就听里面一连串杀猪般的哀嚎声,凄惨之极。

慕容秋水拿脚狠狠揣着地上的人,骂道:“你们俩是什么鬼东西?居然敢那样说她?敢对她不敬?”

他骂人的本领和这两位武师委实不在一个水平,翻来覆去也只得这两句,但下脚却是不遗余力,那两人疼得哇哇直叫。

彼时,赌坊里高高挂着两排红灯笼,使她得以非常清晰的窥见慕容秋水的脸:红红烛光下,他的黑亮双眸堪比宝石璀璨,冷冽发狠的声音宛如天籁般动人。在她思维的某一个空间里,仿佛划过一道强光,闪电般劈开她混沌未开的感情世界。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一眨眼的功夫,忽然就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