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慕容秋水觉得他简直是为阴谋而生的。他敏锐的头脑和直觉,几乎不曾料错过什么事,就好比昨晚的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吧,他好像算准了他们会来似的,早早安排好人手,好整以暇的坐等敌人。

那两队人马大约有二十来个人,身手都不弱,气势也足够狠。可惜的是敌明我暗,更兼狂风暴雨肆虐,搞得自身就有些慌了。所以,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来人悉数收拾了,再以剧毒腐尸成水,随着倾盆的暴雨流入臭水沟,于是一切照旧,唯有被风雨打落满地的残红断绿,或许会使隔日晨起的某个人发出听雨歌楼小巷杏花之感亦未可知。

本文将发今古武侠版,4-20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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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上)

杜凉夜并没有去保护范大人巡城,而是直接回家睡觉了。

一来,她身体不舒服,头昏脑热;二来,她已经知道了这位范大人的底细,且护卫已经够多了,派头十足,她实在不想再去扮演白痴。现在,她倒满心希望出点儿乱子,最好有人把这位范大人给当场刺杀了,倒要看看他是露面不露面?

她忿忿地在心里冷笑一声,阖眼翻身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分外沉,直到怜香上楼推门方才将她惊醒,睁眼一看,日影已经移至南纱窗下,约摸是午时了吧,心底不由得十分惊讶:这个时候,自己居然真睡得着?

怜香拿了饭菜和一碗浓热姜汤进来,她接过姜汤仰头喝了,立刻便又扑倒在床上。怜香生怕她睡着了,连忙叫道:“小姐,小姐,该吃饭了。”

她的整张脸埋在温软锦被里,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倒并不感觉到饿,只是身上热得厉害,两边太阳穴奇疼无比,伸手摸去只觉得那根筋突突直跳,整个脑袋像是要爆裂开来,越发用被子紧紧裹住,闷得自己近乎窒息,忽觉有人轻轻拉她的衣袖。

“不想吃,拿下去吧。”

她抬头轻舒一口气,遂即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幽凉凛冽,直沁心扉,心知是无双到了,但也懒得应付他,自顾自卧在锦被上,侧头软绵绵地问:“你跑来干什么?”

无双调皮的眨眨眼:“知道你不舒服,就来看望啰——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感动?”

他说着已经爬上床来,伸手去拨她那头披散的乌发,触到她的耳后肌肤,不由得吃了一惊:“啊,烧得这么厉害?”伸手又去摸她的脸。

杜凉夜躲开他的手,转身白他一眼,嗔道:“别胡闹!”

无双一怔,睁圆乌眸盯住她一个劲的猛瞧:小小脸颊因高烧而染上两团嫣红,额头的一圈发根里尽是细密汗珠,清亮双瞳中少了往日的冷冽,便显得一双丹凤眼格外的妩媚动人,像含了两滴晶莹春水。她的容色极浓烈分明,眉眼黑的浓重,肤色白的剔透,红唇绯丽,清俊艳绝。无双一向知道她漂亮,却不知道她竟漂亮至此,忍不住脱口赞道:“你果然还是温柔点更好看——”

杜凉夜闻言轻哼一声,无双便识趣的闭上嘴。

她微微阖起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你是想说我不够温柔,还是不够好看啊?”

因为高烧的缘故,嗓音较往日略显沙哑低沉,声音也较往日格外的温软动听。无双见识过她的爽朗明秀,也领略过她撒泼骂人的狠劲,唯独不曾见过她这付娇弱柔美,不胜东风的模样,不禁看的心神俱醉了,呐呐道:“我是说你今天非常温柔,也非常好看。”

杜凉夜的嘴边浮起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哼道:“我渴了,倒杯水来。”

无双立刻照办,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看着她喝了,问道:“还要不要?”

杜凉夜摇摇头。

无双接过杯子放下,将适才怜香留下的午饭端了过来,央道:“来来,吃点饭嘛。”

杜凉夜拥着一床艳丽锦被翻身朝里,道:“没胃口。”

无双再次爬上床,凑到她背后软言好语地劝说起来,杜凉夜素知他的口才了得,堪比滔滔江水川流不息,连忙打断他:“我头疼,想再躺一会儿,你明天来玩,好嘛?”

无双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球,睁圆一双乌眸,充满哀怨地看着她。

这是他的惯技!

杜凉夜合上眼睛不予理会,隔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他有什么动静,到底耐不住好奇的转过来一看,却见他静静侧卧在自己身边,一头长发流水般淌至胸前,两只漆黑灵动的澈亮眼珠定定看住自己,模样极之乖巧可人。

她心里一软,想起昔日那个十四岁的飞扬少年,是怎样费尽心机变着花样地讨好她。可是转念又一想,在另一方面,他可是不遗余力锲而不舍地调查自己呢。呵呵,你道他果然纯白良善么?那他就不是天下无双阁的阁主了。

他的手段比之自己,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一早就知道,这个少年惹不得,不但惹不得,而且惹不起。他那张俊秀无俦的脸是一个神秘的魔咒,是要迷惑世人,诱人上当的。

无双似乎感应到她的心思,破颜绽开笑容,宛然如一个春天。

杜凉夜的心就更软了。

他生来就有这种颠倒众生的本领,你明知他的笑容可能有毒,依旧甘之如饴,妖孽一般,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来。真是个祸害人间的妖孽啊。

“凉夜。”

“嗯。”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一定要相信……”

“嗯?”

“我比你更难过。”

“好!”

两人睡在枕上,相对看着,忽而一起笑起来。

“头还疼吗?”

“嗯。”

“我帮你揉一揉。”

他说着伸手按住她的太阳穴揉起来,力道不轻不重,疼痛果然稍稍舒缓。

她似笑非笑道:“哦,看来是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无双不满地啧啧嘴:“难道我平时待你不好嘛?”

她待要说话,廊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怜香推门而入,一眼看到床上的两人顿时惊呼起来,掩面狂奔下楼,倒把床上的二人搞得懵然,面面相觑一会儿,忍不住大笑出声。

大约是午时过半的光景,秋阳漫洒西窗,透过那扇白描牡丹的素雅窗纸,渗透至地板便消失不见,热力也极为有限,杜凉夜掖了掖被子,道:“好了,我真的要睡一会儿,你先回去,明日再来……”

“明日?”他似有若无地笑一下,“明日的事谁知道呢?没准我走不开,或许你有别的事呢……趁我今天有空就多陪陪你嘛。”说着八爪鱼一样黏上来。

“好好!”她无奈道:“你乖乖躺着,不要吵我。”

她说完依旧翻身朝里,沉沉睡过去。无双被她传染了困意,打了一个哈欠,有意无意地朝着窗外瞥了一眼,也翻身向里,闭目睡去。

窗外,怜香终究没按住好奇之心,折返了回来。

她琢磨着:这人是男的女的?男人断没有这样艳的,若说是女人吧,那衣服分明是男的。想到衣服,她忽然又想起早上树荫里的人影。于是,连忙将脸凑到窗纸上,向着室内仔细瞧了瞧,那人的衣服确实是早上看到的——华丽到叫人过目不忘。

她又琢磨着:这人与小姐是什么关系?琢磨半天没琢磨出来,也就下楼去了,心心念念期盼着对方是个男人,如此自己的未来也有个着落。不过依照那人的相貌来看,很悬!她尚未见过如斯美丽的男人,几乎把小姐也给比下去。

第十一章(下)

许是姜汤起了作用,杜凉夜一觉醒来,感觉全身爽利许多。身旁的无双已经不见踪影,唯有枕畔袖袍之间残留暗香几缕,纱窗外日影西斜,楼西角的一株银杏被日光投映在窗纸上,剪影如画。

她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起身沐浴。

沐浴完毕,换了一件浅玫瑰色的男式长袍,自膝部而下绣着大朵大朵的莲花,花瓣浅白嫩红,色泽深浅自然,行动之间衣摆荡拂,大有步步生莲之效。怜香素来不喜她做男装打扮,却也不禁看的两眼发直。这时,忽又见她走到铜镜跟前坐定,一笔笔描画起那两道浓黑秀长的眉,顿时惊得合不拢嘴,暗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小姐居然打扮起来了?莫不是烧糊涂了?

但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的手一直抖得厉害,怎么也描画不好。怜香只道她是生手,待要出言帮她,可自镜子细细打量一番她的五官,便忍不住发出由衷之言,道:“小姐的眉其实不用画,这样最最好看,哪怕再黑一分都不好。”

杜凉夜闻言手中的笔一顿,凝视镜中的自己。确实。白肌青瞳,绯艳红唇,容色纯粹分明到极处,确是不用画的。她扔掉手中的笔,起身道:“你说的对。去,把我的剑拿来。”

“嗯?”

“我要出门。”

“可是,您的头发……”

“头发也不必绾了。”

怜香转身自壁上取下她的宝剑,双手捧至跟前,她迅疾抄起宝剑,习惯性地做了花势,怜香不自觉地往后一躲。杜凉夜看着她一笑,忽然叹道:“跟着我这样的人,实在是误了你。”

怜香闻言不禁吓了一跳,待要辩白几句,却见她已经步出房门,自朱红色的栏杆处潇洒的一个翻身跃下楼去,姿态轻盈妙曼,玫瑰色的袍带激荡开来,端的是风流倜傥。

这是一个暮色深重的晚秋的黄昏。

杜凉夜一边顺着小巷漫步,一边缓缓吟道:“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称重阳,人情似故乡……”

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慢慢摊开手掌,细碎的菊花瓣从指缝间纷纷落下,萦余一手清香。然后,她翻身进了一座粉墙碧瓦的小楼。

小楼里很安静,是晚秋的傍晚那股特有的静。

杜凉夜的体内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她带剑径直步入小楼,屋内的光线很暗,一抹斜阳自后窗口射进来,隐约可见光影里微微浮动的轻尘。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气,特殊的香气,有安神静心的功效。

杜凉夜熟悉这种香气。

她顺着楼梯一阶阶的走上去,步伐轻盈而谨慎,越往上光线越亮,金黄色的余晖一点点亲吻她的顶发,眉眼,脖颈,腰身,直至她整个人站在阳光里。

然后,她就像被人钉住了双脚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西廊下的软椅里躺着一个人,身着薄荷色的丝质长衫,降落的斜阳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使他看起来宛如天神般令人心生敬畏。

他面朝夕阳,姿态相当的慵懒,而且随意,仿佛睡着了。但,杜凉夜知道他没有——他即使真的睡着了,也绝对比很多人清醒时要精明得多。

周遭很静,夕阳很美,晚风舒缓轻柔。

杜凉夜的额头却已微微见汗。

这时,椅子里的人说话了。

他的语调缓慢而低沉,嗓音微微有一些沙哑,仿佛初睡刚醒的样子。

“他们说,今天范学士巡城登山的时候,一直都没有看见你的人影,我就在猜想,你已经知道了……”

杜凉夜忽然跪倒下去,朗声说道:“您不该这样做!此行险恶异常,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比这凶险的事,我见得多了!几个毛贼算什么?!”他极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最近真是听够了这些唠叨,怎么连你也变得啰嗦起来了?好了——起来吧!”说到这里语气已然温和了一些。

杜凉夜应声而起。

“你来的正好,陪我过这个重阳节,我正嫌一个人太寂寞了……”他说着站起身来,身材有点儿出人意料的高,威武挺拔,那是经年戎马练就而出的强健体魄,只是……似乎比往日更清瘦了些?杜凉夜不由暗暗地想。

他没有回头,而是凭栏而立,向着茫茫暮色笼罩之下的洛阳城静静眺望。

杜凉夜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涌起一股绝望的悲哀——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绝好的机会,此后也绝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但是,她只能静静地站着,紧紧握住掌心的剑。

她不敢!她害怕!

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明明触手可得的——她不由自主地盯住他的后颈。

这时,他忽然道:“过来,到这儿来!”

杜凉夜应声缓步上前,来至廊外,只见天边残阳如血,以会春楼为中心的西城区附近人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连同那些鳞次栉比的房屋尽悉被红光所笼,团团彤霞映照得洛河如染,波光潋滟。头顶上的天空却出奇的清朗,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洁净得仿佛被清水洗过。

她心里生出一丝诡异的感觉。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调你来洛阳了吗?”

“知道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犹豫不决,故而她语音清坚地回答他。

“你甘心?”

杜凉夜沉默一下,方才道:“您曾经教过我,这世上,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我确实不甘心,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点点头,道:“这是实话。”

杜凉夜忽然觉得无限委屈,前所未有的,空前绝后的绝望与不甘,滚烫热泪轰然如倾,啪哒啪哒滴落在地砖上,格外得响。

他终于转过身来,无限怜悯地看住她。

他有一张历经风霜但依然不失英俊的容颜,即便是微笑着,也会给人一种冷萧刚毅的感觉,好似一柄锋锐绝伦,精刚无俦的宝剑,纵然悬在壁上,仍不免夜夜自啸龙吟。

“夜儿,你不要哭,我知道你痛,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他的声音忽然满是苦涩,鹰凖般锐利的眼睛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神情。“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奈,不是欠缺点儿运气,就是欠缺点别的什么,有一样东西,你离它只有一步之遥,看起来触手可及,但你就是得不到……你能有什么办法?”

他的语音里有形容不出的寂寥、无奈和痛苦。

杜凉夜止住了眼泪。

她知道,他所说的那样东西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地位。他南征北战多年,历尽千辛万苦,一手打下的这片江山,却拱手让于他人。他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却只能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这本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得不到慕容秋水,与他得不到帝位。这两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并没有区别,都是一种求而不得的痛苦。所不同的是,他的痛苦更深切,也更悲怅。

第七章(下)

太阳彻底地沉落下去,月亮星辰还没有升起来。于是,在这昼夜交替的缝隙里,洛阳城用哗然盛放的万家灯火,重新将这一片深邃的夜空点亮,使它具有一种特别的,异于白日的妖媚。

晚饭就在西廊下摆了一方小小桌子,菜式也很简单,却不失精致。螃蟹是绝对少不了,为了应景,还特意搬了若干品种的菊花上来,匠心独具的摆成各种繁复优美的花式,以供他们欣赏。哦不,是供他。至于她嘛,虽然在功能效用方面要大一些,但实际上,跟这些被搬来搬去的菊花并无不同。

像是感应到她的想法,他忽然道:“今晚这些菊花都是为你准备的。”

这确实是意料之外。

她略微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正迎上他的灼灼目光,遂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低下头去,冰雪两颊升起一抹嫣红,微微发起烫来。

他轻笑一声:“吃饭了!”

说着率先坐下来,伸手就提起一只肥硕的大螃蟹,忽然瞥见她仍然在旁边恭恭敬敬地站在,这般拘束谨慎,拘泥礼数,实在不像她往日的作风,不由得蹙眉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杜凉夜一愣:“没有啊。”

“真的?”

“哦,早上有点儿发烧,现在好了。”

他心里讶然于这个回答,有些哭笑不得,却丝毫不外露一点儿,只是定定看住她,隔了一会儿,脸上终于带出点笑影来,没好气地说:“我是叫你坐下来吃饭,平日那股机灵劲都哪里去了?”

杜凉夜讪讪的在他对面坐下来,却如坐针毡。

“你在害怕什么?”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