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变脸,扔掉手里的一只蟹腿,用雪白的巾帕擦手,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尽管已然养尊处优几年,但经年军旅生涯造就的掌心厚茧仍未全部蜕去。

“夜儿,你在我身边也有七八年了吧,你应该非常清楚,在这世界上,有能力改变事情的只是少数人。”他目光倏忽变得锋锐起来,“我有权去赦免一个人,但是你没有。夜儿,你没有。你可以顺从我,敬畏我,但是,绝对不能够背叛我。”

杜凉夜在他凌厉的注视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垂下眼眸。她那双浓密卷曲的睫毛一旦覆盖下去,就仿佛覆掩了整个人间,你再走不进她的世界。

这是她无言的反抗!

他知道,但是他也有点儿无可奈何。有一天,当你行走在权利的顶峰,你就会发现,要想找到一个旅伴是多么困难的事。而他仍然记得,那个十二岁的女孩望向自己的眼神。那是真正的纯粹的赤子目光,不染一丝一毫的尘埃,不带一丝一毫的功利,纯净清澈如雨后晴空。

那道目光对于他的整个人生而言,都是空前绝后的。他不是舍不得毁掉她,他是舍不得毁掉自己的回忆——有关那些年少激扬的青春岁月、有关征战杀伐、驰骋战场的快意、有关建功立业的雄心豪情……所有这些,它所编织而成的,是一个少年最瑰丽的梦。

如今,除却一个名号,他基本上算是得到了自己曾经极度渴望得到的所有东西。然而,他却也因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生命中那一段最最美好最最珍贵的年华啊,如同一江春水,滚滚东流去,再不复返了。岁月把他变成了一个背影仓惶的中年人。

这多么悲哀!

他的心里哀伤如潮涌,但没有人看见,他也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正如他自己所说,人们所需做的就是顺从他,敬畏他。他不需要同情或怜悯——这也正是他纵容宠溺杜凉夜的原因,她由始至终都把他当作一个英雄来敬仰,他需要这种敬仰,越往后越需要。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息一声,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杜凉夜把盏为他重新斟满。

他换了一付温和的口吻:“夜儿,我可以原谅你三年前私自放走曲澜等人,但是,你不能一再犯错。我再次给你机会,你不可辜负我。”

“我知道你自小就心高气傲,可是夜儿,你必须搞清楚,你的这股傲气是谁在供养着它?它又滋长在什么样的坏境里?”

他的语气淡淡的,声音低缓而意味深长。烛光在夜风的教唆下,拖着身影调皮的滑曳过他的脸庞,却始终不敢久留,急闪而过。他的脸便跟着忽明忽暗,始终看不出什么表情。

杜凉夜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唯有垂眸不语。

他沉静冷然地看着她,饮了一口酒,续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强极必辱,情深不寿。’夜儿,你这一生吃亏就吃亏在你太要强了,不懂得柔韧迂回之道。有一些气,实在没有去争的必要,你就是一个女人,这是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女人的战场不在这儿。”

他顿一下,补充道:“男人才是女人的战场。”

这句话把杜凉夜说得噗嗤一声笑起来。

她一笑,那双丹凤眼就成了两道漂亮的弯弯的月牙儿,有着说不出来的娇俏可爱。这个笑容顿时就取悦了他,但他不会外露一点儿。他天生就有这种不露声色的本领。

他重重哼了一声,佯怒道:“不服气?哼!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听不进老人们的话……”

“您现在依然很年轻!”杜凉夜微笑着说。

“是嘛?”他淡淡地问。

“是的。在我心里,您永远年轻、英俊。”

他哼笑了一声,嗓音浑厚,有着某种类似金石般的质感,又像是坚冰层下湍急的水流之音,使人听起来莫名要起一股冷萧之感,无从分辨他的真实情绪。但杜凉夜却知道,他是真高兴的。果然,他放柔语气道:“不是发烧嘛,喝两杯酒吧,活血去寒。”

她依言饮了一杯。他便沉默用餐,不再说话。杜凉夜因为忌讳别人的闲言碎语,故而在他跟前格外显得庄重肃严,即便心知他是真宠自己,也从来不多一句嘴。她在别的方面一向天地不怕,唯独这一点是她的死穴,生平最恨。

她陪他饮了几杯酒,饭菜却是一筷也没动,一整天不曾进食,好像也不知道饿,只是感到胃部有些隐隐的痛。她放下手里的银杯,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天色。

夜空澄碧无云,晴朗得近乎诡异。

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也是一个疯狂的夜晚。

倘若杜凉夜能够活过今晚的话,那么她毫不怀疑,在往后的岁月里,这将是她最难于忘记、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晚上。

她毫不怀疑!

***

这时候的温良辰也有着同样的感觉。

毋庸置疑,今晚这场戏将是她的表演生涯里最为紧张刺激的一场戏。

她不必亲见只靠听觉也能想象得出外面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形。但实际情况比她想象得更加疯狂,早在几天前就蜂拥进洛阳城的人们,怀抱着一种即使不能进去看,站在外面听听也不错的想法,把会春楼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说起来,也难怪人们这么狂热,温良辰的表演能将沉静端庄与活泼伶俐融于一身,气韵天成,确实有她无可替代的独特魅力。有别于其他戏子的风流袅娜,她那一种美是世俗的,温婉的,当她举目看向你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温度,这种温度令你对她倾诉的一切感同身受,可以成功渡你到理解和同情的彼岸。她的美丽是不动声色的,不易察觉的,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她死心塌地的追随者、爱慕者,而你自己尚不自知。

登台的时辰还有没到,自沉重的帷幔后面看出去,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尽是人头,一双双眼睛不论是大的小的都分外明亮。只是,这些人里头,究竟有几个真正的看客就不得而知了。

只怕一个也没有!

温良辰自嘲地笑了笑。

前排视线最佳的位置上坐着府台杜大人,身着蓝衫便服的文士打扮,手捧一盏青瓷茶盅,凑过头去和旁边的范大人交谈,不知道范大人说了句什么话,两人一齐笑起来。这种笑容看在温良辰的眼里,就有了一种心怀鬼胎的意味。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

悦意正在准备道具,转身看见她的笑容,不禁微微发怔,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老板居然还笑得出来?

温良辰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悦意面露忧色,道:“今晚外面的人实在是忒多了,很多清狗的爪牙混入其中,要想脱身,只怕没以往那么容易……”

温良辰一笑,道:“我今晚压根就没打算脱身。”

悦意顿时大吃一惊,脱口道:“为什么啊?”

温良辰回到镜子跟前,将红的胭脂暖的粉调和开来为自己上妆,一边说道:“咱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悦意又是一惊:“不可能吧?”

温良辰自镜子看见她的表情,淡淡一笑,道:“你看看这台底下坐着的,有哪一个是正经来听戏的?咱们搭台唱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见过哪个客人来听戏,会把自己的衣服里揣的鼓鼓当当的?呵呵!真正懂行的人啊,都在外头呆着呢!凡是在里头坐着的,都不是要打赏咱们,而是想要咱们打赏他……都等着拿咱们的人头去领赏呢。”

她一边刷着胭脂,一边说话,语气轻松俏皮的像扯家常,仿佛与自己豪不相干似的。悦意知道她的脾气秉性,形势越是凶险越是严重,她反而越放松。用她的话说就是,情况不可能更糟糕了,多想无益,不如索性放开来。

“清狗这一次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我们也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不是还有慕容公子他们嘛……”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温良辰快速打断她。

“可是……”悦意有些犹疑,但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老板,你不是和他谈好了吗?”

温良辰冷冷一笑,道:“谈好了又怎么样?三年前,许掌门还不是和他们谈好了,但是结果呢?”她的目光倏忽变得冷厉,仿佛看到某个令自己痛恨之极的人。

“结果是,许掌门一行七人惨遭杀害,而曲澜和慕容秋水却成了漏网之鱼。”

她转过身来,正面看住悦意,一字一句地给予告诫:“悦意,任何时候都不要寄希望于他人,在这个世道上,托付就意味着葬送。”

悦意被她严厉的神色所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我们不能出去的话,那么渑池的英雄大会……”

温良辰立刻打断她:“你还是想想怎么多杀几个清狗吧?”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众人催促温良辰出场的呼唤声,惊天动地,有如潮倾。

琴师老秦领着戏班的几人进入后台站定,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种相同的表情,那是共过患难贫贱,历经生死而结下的兄弟情谊,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和理想。

温良辰站起身,柔和而坚定的目光掠过众人的脸,沉声道:“要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最后再强调一点:如果今晚我们当中有谁能够脱身的话,切记不要恋战,不要相互拖累,能走一个是一个。”她顿一下,补充道:“就朝慕容秋水指的那条路上走!”

大家相顾无言。

“他可靠吗?”老秦开口问道。

“我仔细勘查过了,那确实是唯一的出路。”她的脸上着了浓妆,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春水般的明眸里露出嘲讽的笑意,道:“反正情况也不可能更坏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众人无声地点点头,陆续退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呼喊声越来越高,戏台下坐着的人们反倒是鸦雀无声,异常的安静,既不激动也不热情,完全不像是来听戏的,更像是来凭吊缅怀什么人的。蓦然,开场锣鼓声起,锵锵之音尖锐刺耳,一阵强过一阵,催逼得人心都紧了。

温良辰沉默有顷,忍不住长叹一声:“今晚这些无辜百姓,怕是要因我而遭殃了。”

她那一双明澈的眼波里隐有光华流转,素白的水袖甩开重又寸寸叠起,两道寒芒自袖中一闪而没,然后,回眸对悦意灿然一笑,莲步轻移弱柳扶风般飘上台去。

悦意看着她的背影,竟有些痴痴的,站立一会儿,听得耳畔的歌声忽高忽低,宛如波浪起伏,时而清亮,时而低沉,仿佛看得见那声波的滟滟光色。她的思绪也跟着忽远忽近的,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温良辰的情景……也是在舞台上,那时的她对戏剧完全是个外行,单单觉得她好看,嫣红的两片胭脂夹着琼鼻,长长的水袖甩出扬起,纤指若拈花,台下便是掌声雷动。她远远地望着舞台上的女子,心里充满了羡慕,再没有想到,这样鲜亮多彩的底下,竟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

第八章

夜色诡谲的不同寻常,引得杜凉夜再一次抬头仰视。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垂直下,明黄烛火里的容颜姝丽光洁,明眸璀璨,华美令人窒息。待她收回目光,正对上一道窅黑锋锐的目光。

“究竟是什么令你这样心神不宁?”他悠然而淡漠地问道。

杜凉夜直视他的眼睛,如实回答:“是您的安全,它令我不安。”

他不以为然的一笑,淡淡道:“是么,你对慕容秋水就这么有信心?”

杜凉夜心中微颤,她估摸着他是知道一点的,但由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依旧令她十分震惊。有关自己和慕容秋水,以及慕容的真实身份,他究竟知道多少呢?他那付讳莫如深的表情,永远叫人琢磨不透,他或许只知道三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知道了十分,极为笃定,自信十足。

杜凉夜琢磨不透他,唯有冷静并诚实地答道:“这无关我的信心,您不该为此冒险,这不值得。”

他笑起来:“哦?你这样认为?”

“是的。”

他浅浅勾起嘴角,撂下手里的白巾,起身来到栏杆前静立,沉默一会儿,方才淡淡问道:“难道我的命比别人的金贵?”

杜凉夜也站起身来,在离他约两步远的身后站定,沉声回道:“您的命不比别人的金贵,但是您所处的位置却比别人高贵,您承载着天下苍生的福泽,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天下苍生!”他忽然冷笑一声,没有后话了。

杜凉夜心中隐隐不安,唯有闭唇不语。

所谓天威难测,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那一句,或者她应该恭维他天生金贵,但那实在有点儿侮辱他的睿智,也有违自己的原则。

他负手向着月光下的洛河眺望,薄荷色的丝质长袍在月色烛光之下略泛微光。他的背影挺括而消瘦,有一种慑人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地要去仰视,偏偏又跟身高位置扯不上关系。杜凉夜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昔日在哪一本杂书里读过的一句诗,叫做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

她觉得他就有这样一种才到中天万国明的气势。

沉默顷刻,他缓缓说道:“古书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据闻唐朝的太宗皇帝常以此训诫子孙说,民意是水,君王是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以为如何呢?”

杜凉夜闻言微怔,暗自诧异:怎么忽然扯到这个上面来?

她顺着他的目光略略抬头,一眼便望见会春楼附近的洛河一带人流如织,万头攒动。今晚的洛阳城几乎是倾城而出。她的心里忽然透明雪亮,当下假意恭谦道:“我见识浅陋,只怕说得不对,惹您生气……”

他袖袍一挥,带起一股气流拂动她颊边的几缕青丝,简短有力道:“但说无妨!”

她抿嘴一笑,道:“在我看来,不论是载还是覆,舟都永远凌驾于水之上。”

他正在摩擦手掌,闻言动作微微一滞,遂即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嗓音浑厚清朗,隐有金石之音。杜凉夜无声含笑,微微低下头。

然后,她闻到一股香气,有别于菊花的清新淡雅,这股香气极为馥郁浓烈。

于是,她的笑意更深了。

他转过身来,长臂舒展就将她拥进了怀里,那张俊朗但略显沧桑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笑影,声音却轻柔的不像话:“到底是夜儿……”后来的话便不再说了。

除却多年前的辽东马场,近十年来,他们首次靠的如此之近。

他正值壮年,妻妾众多,她亦绝非天真少女,未尝没有想过有一天……但是他从来没有碰过她,连她的手也不曾碰过。过去他们曾经有过几次类似的机会,她疑惑着他要怎么样了,甚至已经暗暗做好了准备,但是他也没有。

所以,杜凉夜始终不大了解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刻,她整个人僵硬地伏在他的胸前,手掌下的温热触感真实得令她有些恍惚,她木然地仰起头。他的唇适时落下来,滚烫,热烈,充满男性气息,带着一种原始的掠夺意味。她大脑空白,有点儿意识昏沉,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但却是她心理上一早准备好要承受的,事到临头,反而变得不太真实,仿佛是徘徊在梦与醒的边缘,说不上来是清醒,还是迷糊?

忽然之间,她感觉皮肤一紧,有一股冰冷的凉意袭取了她的感官。下一秒,她果敢的将他推倒在地,整个人覆在他的身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三枚柳叶刀穿过他们刚刚站过的位置,只听“咄”的一声,刀锋深深没入窗棂,只余三条艳红的布条在风里飘荡。

遂即,楼下传来铿锵不绝的兵刃相接声,低沉短促的喝斥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乱哄哄的各种声响仿佛在一瞬间爆发,撕裂了小楼的安静。

杜凉夜待要自他的身上跃起,他的手臂却如铁箍一般用力摁住她。她低下头,看见一双锋锐之极的漆黑眸子,不由得心底一凛。

他伸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冷锐地看住她:“夜儿,别让我失望!”

她略一点头,伸掌自地上轻轻一按,整个人借力弹起,宛如一只姿态曼妙的瑰丽蝴蝶。她身在半空里,宝剑铿然一声鸣响,雪亮剑锋出鞘,一道青光如练直击向楼下。在思维的某个空间里,她依稀闻到偌大一朵血花瞬间绽放的气味。

她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勾起一抹艳绝的笑容,然后缓缓睁开眼,抬脚踏过地上的无头尸体,目光冷冽的扫过庭院里黑衣蒙面的人,在十来双仇恨凶恶的眼睛里准确无误的找到那一双澄澈如水般的眼瞳。

他居然在对她微笑。

杜凉夜觉得自己的胃部似乎疼得更厉害了一些。然而,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细细体会这种近乎自虐的痛感,刀光剑影左右夹攻而至,强大的真气激荡之下,她那一头美丽的黑发倏忽飘扬起来,白玉般的耳垂上两颗泪珠状的天蓝色耳坠晃动不绝,发出幽蓝的光芒。

她不躲不闪,左掌牢牢擒制住迎面刺到的剑锋,右掌中的宝剑快速贯串使刀那人的咽喉,手腕轻巧一个旋转,对方的头颅高飞出去,剑势迅疾回转,迎上使剑之人的拳头,血光“噗”的喷溅开来。她闻到血腥之气,仿佛中了魔咒,体内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缓缓苏醒,当下不退反进,拼得左掌鲜血淋漓,奋力将剑锋刺进对方下腹。

***

凄清乐音里,戏台上的《桃花人面》演到崔郎访佳人未遇,门扉填诗之后,开口唱道:望青山生晚烟,伫空庭人未旋,则教我冷清清、一字字、一句句,空啼红怨……满怀怅惘的一唱三叹,不着痕迹的转下台去。

音乐声渐生微妙变化,细细涓流,为温良辰的再次出场委婉铺成着。

戏台下有一个青衣汉子脚步快捷地来到杜大人的身边,俯身帖耳悄悄说了什么。杜大人面色丕变,掌心的一盏茶险些倾洒出去,他微微欠身,但遂即又重新坐了下去,挥袖禀退了那名青衣人。

温良辰在清悦悠扬的乐声里,风姿款款的移步上台。台下不闻一丝掌声,若干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耳听她那把珠圆玉润的嗓音时而高亢清亮,时而凄冷伤情,可他们无从领略其中的妙处,反倒是楼外不时传来高声喝彩、热烈掌声。

这情形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个美艳戏子在舞台上旁若无人地浅吟低唱,一群男人在舞台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张张木纳死板的脸,没有温度,毫无热情可言,这不像是在戏馆,更像是在某人的灵堂,空寂得近乎诡异。周遭里只闻如泣如诉的琴声,伴随着温良辰优美的声音迂回婉转,带着春逝花残的哀伤,纵是如花美眷,怎敌他似水流年,一切终究是挽留不住,风流云散两无情。

杜大人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终于坐不住了,待要起身走人时,范大人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笑道:“杜大人,这戏还没完呢。”

“范大人,情况不对劲,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他压低声音说道。

范大人看着他,仿佛笑了一下,但脸上的肌肉却纹丝未动,灯光下的脸呈现出一种古怪的蜡黄色。杜大人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清晰地看着他的脸,冷不丁就看出了异样,他的脸好像不大真实,鼻翼间隐约有道裂缝。

“范大人,你的脸……”

范大人依旧按着他的手臂,将脸凑得更近一些,语含笑意道:“我的脸怎么了?”

这种距离上的逼近令杜大人感觉很不舒服,然而,盯看着朝廷大官是一种极不礼貌的行为。于是,他只好讪笑着使劲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老眼昏花了。恰在这时,戏台的乐声陡然拔高一个音节,温良辰的嗓音倏忽高亢,清亮到凌厉。

突兀之极!

一朵明亮刺目的烟火蓦然爆裂在半空里,“嘭”的一声劲响,浓浓的白色烟雾四散开来,迅速弥漫至整个室内,伴随着浓烟一起漫延开来的,是刺鼻的异味,似乎是硫磺,还夹杂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杜大人刚一闻到这股味道,胃里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好像有千万条虫子在嗓子眼里蠕动。这一下,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面子的问题了,一把甩掉范大人的手,起身朝门口狂奔过去。但因周围浓烟漫散得很快,他立刻就迷失了方向。

周遭的气氛异乎寻常的静,没有一个人说话,唯闻粗重的呼吸声,作呕声,铁器相击声……戏台上的音乐居然仍在继续,只是那琴鼓里已然充满了冷峻萧杀之音,恍如铁马金戈的塞外沙场,残酷浓烈的杀气肆无忌惮,纵横驰骋。紧接着,他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它像深山里一小股喷射而出的山泉,精准无比地迎面扑向他的鼻子。如此刺激的味道,使他能够想象得出那道血线喷薄在空中的弧度,必然很短暂,但足够优美。

胃部的强烈不适,令他站立不稳,慌乱中摸着一只椅背,立刻弯腰狂呕,翻江倒海似的几乎把肠子都吐出来。吐完之后,他的脑袋稍稍恢复清醒,但只得清醒一秒,或更短的时间,空气里的异味便再一次包围了他的鼻子,各种各样的异味扑鼻而来,人体毛发被烧焦的焦味,皮肉腐烂的臭味,铁器混合了血液的冷腥臭……以及生命猝然衰亡时迸发出来的一切异味,宛如洪水决堤般向他的嗅觉袭来,其中最浓烈的,依然是血腥的臭味。

杜大人的两条腿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全身无力的瘫软下去,他将自己的腹部死死抵在椅背上,直到椅子承受不住重量,失衡倒地,他的整个人也跟着翻倒下去,意识迷糊中,他感觉有个人逼近身前,他伸手攥住对方的衣袍下摆,虚弱地叫道:“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