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迷漫之中,对方依稀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里有浓浓的讽刺意味。紧接着,杜大人感觉有一个冰冷的锋利的东西刺进自己的胸腔。

与此同时,杜凉夜的心里猝然生出一股尖锐的疼痛。

她顿住身形,鲜血淋漓的宝剑停滞在半空里,一动不动。她那张清妍绝艳的脸上有一种惘然若失的表情,仿佛遗失了生命中最最珍贵的东西。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一个空荡荡的洞,凉飕飕的冷风不断地灌进去,灌进去,以至于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

机不可失!

一道凌厉狠绝的刀光斩向她的后颈,刀势疾响,宛如风雷,刀势之快,酷似闪电,或许比闪电更快,几乎不能目测。然而,有一个身影比这记刀光更快,他推开了杜凉夜,替换到她的位置上。

风雷刀一出,绝不回头!

星灭光离之间,眼看刀锋即将吻上他的脊背,杜凉夜迅疾一招,横剑回档。只听“戕!”的一声,火星四溅,锐利的剑锋寸寸折断,她的整个手臂及半个身子几乎麻掉。但是,那一刀依然准确无误地砍在了慕容秋水的背上,所幸八成力道已经被她的剑锋消耗,余下的两成不足以造成重伤,然,滚滚血珠侵染衣袍,仍是触目惊心。

这情形是如斯熟悉!

杜凉夜一边退入阁楼,一边睁圆乌眸望定他。他的脸上只露一双清澈的眼,那双眼睛出奇的温柔,宛如故国的明月,江南的流水,倒映在她明亮的瞳仁里。忽然之间,仿佛魔幻一般,所有的往事纷至沓来,星驰电掣般飞掠过她的脑海。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和深情,在这一刹那间,悉数化作了一个叫做沧桑的东西,深深烙刻在她的心上、眉梢、眼角、唇边……年华是袖口边的一袭凉风,轻轻一个翻腕,红颜便白了头。

无数的精锐士兵纷纷涌出来,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弓箭自小楼的墙头上冒出来,锋利的箭簇,殷红的箭羽纷纷直下,箭势如雨。隔远一点的距离看过去,居然有点儿美丽,又很壮观的样子。

她调转马头,随着一小股护卫队悄然离开,人群里那道瘦高的身影显得异常从容淡定,姿态优雅。他的身边只有十名护卫,至今尚没有人见过他们的出手。然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由八旗兵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呵呵,不论她对他何等忠诚,他总归还是相信满人。

杜凉夜的嘴唇弯起一道讽刺而悲哀的弧度。

***

慕容秋水将手中的一把箭簇奋力反掷回去,墙头上的士兵顿时倒了一片。他纵身飞跃而起,掌中利剑如虹,将后继填补上来的兵卒迎面斩杀,西侧墙顿时露出好大一个缺口。院里的一众兄弟二十余人见缝插针,纷纷朝西侧退散,甫一突围便往那群卫队离开的方向追踪过去。

飞天鹤刘卫辰不但轻功高绝,暗器手法更是精湛。他和另外两名兄弟协助慕容秋水断后,双手十根手指灵活的不可思议,撒布各式暗器宛如漫天花雨,偏他身子又极瘦小精悍,顺着墙根溜上一圈,守墙的士兵便死伤大半,身手快得令人咋舌。

这时的西边忽然传来剧烈的爆破声响彻夜空,一股熊熊火势冲天而起,会春楼顷刻便葬入火海,摇摇欲坠,猩红的火舌肆无忌惮的吞卷着慌乱逃散的人们,火光里人影交错叠乱。漫天火光燃亮半边夜空,整个洛阳城陷入到一种巨大的恐慌里。

慕容秋水举头望见那股幕天席地的火势,不禁微微一怔,料不到温良辰竟有这样的魄力。

他想起昨日在客栈,她那张温婉明秀的面容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用一付柔和寡淡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们的行藏已然暴露,清廷的爪牙盯的甚紧,明晚怕是不能够有什么风吹草动了,但是慕容公子既身为抗清领袖,我这里有一个消息,公子想必会感兴趣?”

他微笑着问是什么消息,心里却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果然,她所说的和他们的推测完全吻合,清廷最位高权重的一位王爷悄悄来到了洛阳!

这实在是天赐良机啊!

用师傅曲澜的话就是老天有眼,将这个狗贼送到他们跟前,绝不能错失这绝好的机会。所以,尽管大家都清清楚楚的知道这是一个预谋已久的陷阱,但依然义无反顾的跳了下去。他们是真正无所畏惧,视死如归,企图用自身的皮肉和心血拼打出一线希望,一个未来。他们对清人的这种痛恨,是带着一股浓烈的家仇成分的,至于国恨嘛,自然也是有的,但比较少,还是曲澜不停进行教诲灌输的结果。

一想起自己的师傅,慕容秋水的心里就不可避免地布满了一种悲哀的情绪。他适才相救杜凉夜,师傅一定气疯了。倘若师傅骂他两句或瞪他两眼,那么事情还有好一点。可是,他一言不发的领着众兄弟奋力直追那王爷,就证明他是怒到了极处。

这一次绝不会像三年前那么好过了,那时候毕竟还有无双可以做挡箭牌。

慕容秋水不由地苦笑一下,整个人有些木木的,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各种感觉都有,最明显的就是疼,背上的刀伤很疼很疼。可是,在那样一个刻不容缓、千钧一发的间隙里,他根本无从多想,也来不及想,他只是作为一个男人,要奋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能让她受到一点伤害。仅此而已。

然而,当冷锐的刀锋落在他背上的那一霎时,他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透彻通明,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自己的心。杜凉夜是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是他的全部性灵与精血,这世上倘若没有了她,那么他的存在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他所存活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相比这种性灵的煎熬,背上的这点儿伤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背部,指尖黏糊糊的一片,因为不断厮杀的缘故,伤口处总有新的血液不断冒出来……那些士兵也不断的冒出来,浑不畏死,好像麻木了没有知觉似的。慕容秋水杀得也有些麻木了,剑光一闪人头便落,眼睛也不眨一下。可是,有谁能够想到,他在杀人的时候,心里居然是充满柔情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起那一年的洛阳牡丹是怎样的浓艳而芬芳,他想起那一夜白马寺的风雪是怎样的温柔而暴烈,他想起杜凉夜是怎样的柔情似水,更兼热情如火……

凄厉的惨叫声此起彼落,西边的火光冲天,愈烧愈烈,整个洛河都仿佛沸腾了,那股热浪像是要直逼到他的脸上来,他的面罩早已全部汗湿紧紧贴在面上,背后的伤口侵入汗珠滚滚,便是阵阵钻心的疼,耳畔恍惚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慕容,擒贼先擒王,我们快去助曲师傅……”

“少主,不要恋战,快走……”

他回头看见三道身影急如星火般朝北方向窜纵过去,于是反手一掌击毙刚刚登上墙头的一名士兵,足尖在墙壁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像一只矫健的黑鹰般掠过沉沉夜色,追着前方的刘卫辰等人而去。

这时候的温良辰也在朝西北方撤退。

她火烧会春楼,一来是要警醒楼外的无辜百姓,令他们速速离去;二来是铁了心要和里面的一群爪牙同归于尽。可恨的是,这群爪牙比她料想的更厉害,特别是那范大人,竟是个功夫一流经验丰富的江湖好手,不但没有中悦意的剧毒,反倒被他带领着一小股人冲突了出去,待她追踪出去,放眼尽是惊惧恐慌的脸孔和凄惶无助的哭喊。

她转过身来,看见燃烧的会春楼开始坍塌。她尽管事先就告诫大家说“不要相互拖累,能走一个是一个”,但是,当她自己获得这样的机会时,她并没有放弃已经伤痕累累的悦意。主仆二人相互掩护彼此扶持着逃离火海,投身洛河,顺着流水狼狈的一路向北,朝着一条被人预先设计安排好的路线走过去。

***

杜凉夜很快就发现这条路有一种熟悉感。

她曾经带慕容秋水走过一次。不同的是,那晚他们走的是水路,此刻走的是陆路,只要绕过洛水河畔的那座废弃的宫殿,再越过后面那座丛林繁茂的山林,就算是出了洛阳城了。

这个认知使她习惯性的手脚发冷,每前进一步,心里的后怕就增一分。毫无缘由的,她想起父亲的那句话:这是一条不归路。是的,这确实是一条不归路,但她却并非如父亲所说的“不能后悔,或不敢后悔”。

试想一下,就算她背叛王爷,投入慕容秋水的怀抱,但曲澜和他的反清复明会能够接受她吗?她是清廷的密探,用他们的话就是清狗的爪牙,鹰犬,杀过他们无数的兄弟,他们能饶过她吗?她的年岁虽浅,阅历却一点儿也不浅,她深知这是一项无法调和的矛盾,一道无法填补的鸿沟。

再退一步来讲,即便慕容秋水能够抛下一切和她远走高飞,王爷会轻易的放过他们吗?他的手段,包括他下面那群人的手段,她是最深有体会的,有时候想起来都要不寒而栗。难道要他们一辈子东躲西藏,四处流浪,像老鼠一样见不得光?不不。这种生活她曾经经历过,绝不会再想经历第二次,绝不!这不是她的作风,她是宁愿壮烈的死,也不要苟且的活!在这一点上,王爷无疑比她的父亲更了解她。

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只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然而,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恋爱,她今生今世里唯一的爱情,却将被她亲手埋葬!

她舍不得啊!

杜凉夜策马走在最后,内心酸楚的有些麻木,眼眶里不知不觉就聚满了泪水,风一吹便溢出两滴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仰起头,大颗大颗的泪珠迎风跌落,打在玫瑰色的衣襟上,然后纷纷滑落在尘埃里,摔得粉身碎骨。

在这样一个夜幕凝重剑拔弩张的晚上,在这样一片急促仓惶的马蹄声里,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分外紧张,唯有她在无声的哭泣。

一队人马行到山下,须得下马徒步穿越山林。那道高瘦但威武的身躯矫捷的跃下马背,没有立刻步入树林,而是转过身来朝她伸出手,沉声道:“过来!”

杜凉夜扔掉马缰,依言走过来,他将她整个人裹进自己深红色的大氅里,拥着她大步走向丛林深处。她的身量在女子之中算是高挑的,跟他比起来依旧显得极为瘦小,步伐也远远不及,被他带着步履跄踉,颇有些狼狈,心里头是十二分的委屈,适才努力收控住的眼泪便再一次倾涌而出,打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终于放缓了脚步,可她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扑簌簌地直往下掉,一方面还紧紧抿着唇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他低下头,借着惨淡的月光看向怀里的小小脸蛋,晶莹剔透的眼泪成串地掉下来,宛如梨花带雨,娇柔中透出一股倔强,格外有一种矛盾的叛逆之美,却也并不如何惹人怜爱,但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底忽然就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原始的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

怎么会在这时候?这样一个追兵将至的时刻?

他自觉也颇有些离奇好笑,但光是想想也觉得十分的刺激,手掌就不自觉的抚上了她的脸,拇指粗鲁的摩挲她柔滑的唇瓣。几乎是条件反射,她张口用力地咬下去,心底一阵快慰。他料不到她这样大胆,吃痛闷哼了一声,眯起双目眼神锐利的瞪住她。她含泪仰起头,毫不畏惧的直视他,乌黑双瞳清亮逼人。

他自她那双明亮漆黑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脸,就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不由得慢慢放柔了神色,重新勾起她的下巴,温柔的吻下去。这一次,杜凉夜一动也不敢动。他的唇舌在她唇上辗转了好一会儿,许是大氅裹得太紧,她觉得有点儿气闷。他在这方面无疑有着相当高超且娴熟的技巧,令她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来,脑袋里巨大一片留白,耳畔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响,风过山林的呼啸声,远处凄厉的呼救声,渐行渐响的马蹄声,以及铁器快疾摩擦空气而产生的锐鸣声……这些全都深深刺激了这个在她身上掠夺的男人,情势越紧张,他似乎就越兴奋。

他用力将她按向自己,紧紧裹在深红色的大氅里缠绵,身侧的十名护卫都恍若未见,面不改色井然有序的守住四方,将迎面袭来的暗器尽数击落,林外的喝斥叫骂声渐盛渐近,她依稀听到曲澜那熟悉的拨高了的阴柔的语调,奋力叫嚣着清狗一类的脏话。

终于,她捉住衣襟里的那只不安分的手,坚决有力的推开他。他挺直身躯,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牢她艳如碧桃的脸,口里却对那十名护卫发布命令:“阿七、小青把他们引去那座废殿,其余人跟我上山!”

杜凉夜被他再次拥着朝山上走。

他以摄政王之尊亲来洛阳,绝不单单是为了曲澜和慕容秋水,他们还不配,当然,她也不会天真的以为是为了自己,她更不配,但是派她来洛阳确实是带有一定的考验成分的,谁叫她三年前放走了慕容秋水呢?

不过,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呢。

想到这一点,杜凉夜的心忽然神奇地镇定了下来。

她垂眸瞥见深红色大氅疾闪如风的下摆,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会过意来:怪不得穿得这么鲜艳,要引得别人来追嘛;怪不得将她带在身边,万一真有什么意外,也好令慕容秋水投鼠忌器——在这方面她确实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刚刚在小楼那一幕就是明证。

没准让她看到那份手谕,让她知晓他的整个计划,也是一种特意的安排。

老天!这是何等精明缜密的一个人啊!

第九章

站在某一高度俯瞰夜色下的洛阳城,感觉是全然不同的。

城里的万家灯火密密麻麻,犹如夏夜草丛里的萤火虫,又似群星跌落凡尘。月光下的洛河宛如一道华丽的玉带,两岸的屋舍人家倒映其中随波澹荡不绝,漫天星斗和粼粼波光一起闪闪烁烁,美固然是美的,但倘若看客没有欣赏的心情,这份美便显得烦躁。

杜凉夜一眼望下去,直觉得头晕眼花,恍恍惚惚地看不真切。

她静静站在山丘上,向着城西的那一段河流极目远眺,会春楼的火势已经渐渐弱下去,人们的哭喊声便清晰的浮起来,渐呈高涨之势。即使隔了老远一段距离,听起来依然十分凄惨,只因这死亡来的太过猝然,令存活的亲者措手不及,全无心理准备,便格外显得悲恸。

她心中挂念自己的父亲,耳听一片悲戚之音,不由得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但,既然派出去的人尚未回复消息,一切皆属未知,便努力将这股不安按捺下去,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山下的废殿之上,不容许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这会子约摸是亥正时分,月华如练,天碧如洗。

山势并不如何高峻,但坡上林木茂盛,连月亮的银辉似乎也不能完全侵透,周遭尽是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夜行军在丛林不停的穿梭。自山的峰顶望下去,但见那水畔的废殿之中身影绰绰,一团混战,无从分辨敌我,唯有铿锵的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不时有明亮的弧光忽隐忽现,那是锋锐的兵器恰好反射到月光的结果。

杜凉夜默然静立,想起慕容秋水的背伤,想起他当时的眼神,便觉得心头一阵绞痛,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难以自抑,像要把这二十年来攒积的泪水一次流光似的。

她平日是最恨人淌眼抹泪的,因为自幼便晓得,眼泪是这世上最廉价最薄幸的东西,全无一点实用,不待岁月来吹,自己便风干了。这一刻临到自己身上,方才明白:一个人若是真正伤心绝望到了极点,亦唯有哭了。

“你就这么不甘心么?”

他转过头来,目光凛冽地盯看着她,声音冷淡且坚硬,全无一丝适才的温柔与热情。

杜凉夜闻言愈发哀痛难当,泪如泉涌,止都止不住,忽然扑倒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声音之响令周遭多名镇定自若的护卫也不禁侧目。

他面无表情,身躯纹丝不动,挺拔如松,静默了好一会,方才伸臂揽住她的肩膀,轻抚那一头披散的秀丽乌发,用一种充满回忆的声音缓缓说道:“夜儿,你记得吗,你第一次在我的怀里哭泣,是在很多年前的辽东。那天清晨我领兵出发不久,身边的人就告诉我说,你在追着队伍跑,那么冷的天气,地上的冰层结得那么厚,你只穿一件破旧的棉衣,光着脚丫子踩在冰面上,跌倒摔破了皮也全无所谓……”

杜凉夜听到这里,身子微微有些僵硬,泪水却自发地停了。

在他怅惘的语气里,她仿佛又看见多年前的自己,贫穷困顿,衣衫简陋,跟随官职低微屡遭排挤并被迫辞官的父亲一路北上,寻访他的昔日好友范大人。因为瘟疫,因为没有银钱,她先后失去了亲爱的兄长和娘亲。这对她的父亲打击很大,倘若死亡亦可以自主选择的话,他自然希望存活下来的是个男孩,可惜天不从人愿。呵!当年的她啊……

“当年的你只有十二岁,一双小脚丫子冻得通红,脸蛋更红,嘴角却有一股执拗的倔强,明知道自己追不上,仍然很努力的追,那时候我就在想啊,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这个孩子呢?”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沉默有顷,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道:“夜儿,那时候的你可比现在的你要聪明多了……你要知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事物都是有遗憾的,两全其美的也有,但是太少,一般人通常轮不上……”

听到这里,杜凉夜不着痕迹地站直了身躯,转身擦干两颊的泪痕,重新抬起头来时,已然换上了平日的冷峭面容,眼神宛如冰封镜湖,不兴一丝波澜。

他负手而立,神色极淡漠而悠远,口吻淡淡的像是扯家常:“这个世界很奇妙,各种各样的事都在发生,你无法保证明天会发生什么,转机也是会随时出现的,但是夜儿,切莫把转机当作梦想,也切莫心存侥幸。”

她轻轻哼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他的声音里忽然带了一丝笑意:“相信我夜儿,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很聪明,但你性格里的那一点别扭劲,有时候会促使你铤而走险。呵呵,容我提醒你夜儿,一个人的好运气是很有限的,你可不要把它一次性都用光了。”

杜凉夜静默不语,依旧维持着举目远眺的姿态,修长身姿站得笔直,月光下的容颜清冷艳绝,眸光有如刀锋上泛起的冷冽光泽,一头乌发和玫瑰色的锦袍被山风吹得猎猎翻舞,恍若谪仙欲飞。

他举手扳过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盯牢她的眼睛,道:“这一次的任务完成之后,你就不必再抛头露面,去跟那群男人争气较劲了。那群人立下功劳,我可以赏赐他们银子、女人,甚至我可以给他们加官进爵,但是对于你,我只能提供一个福晋的名分,这是我所能给予你的最好奖赏。”

他略顿一下,续道:“也是唯一的。”

这句话等于是再一次强调她的别无选择。

杜凉夜清绝的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

他看着那个笑容,好似车轮碾过冰封的雪地,有着宿命的寒冷,心底忽然滋生出一股微微的疼惜之情——是他一手造就了今日的她,她不仅是他的夜鹰,还是他最得意的一份成就。只要他一日不放开手,她就永远别想翻出他的掌心,任谁也休想夺走,但也是他,使她痛苦、绝望、不好过——可是他自己又何尝好过过?他何尝不是权利的猎物?何尝没有痛苦和绝望的时候?既然连他都这么痛苦,她凭什么得到幸福?她可以爱上男人,但那个男人必须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慕容秋水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

他的眸光愈发漆黑深幽,心里的疼惜渐渐被残忍所替代,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冷冷地看向山下那座废殿,沉声喝问道:“收拾那么几个人,需要这么久吗?冯二和司马卓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护卫吹响了号角,苍劲雄浑的音色穿透重重林木向着四面八方传播扩散,号角声甫一响起,林中忽然燃起无数火把,把那座废殿照得纤毫毕现。

从杜凉夜所处的高度看下去,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呈现出非常优美的弧度,自丛林里规则有序的蜿蜒延伸开去,明亮的火把下一个个糊涂的影子,黄白红蓝四色锦旗分别由四个方向快速分布直下,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废殿,有如神兵天将。

火光太浩盛太明亮,照得那座废殿像是要燃烧起来。尽管隔了相当一段远的距离,但她依然能够感觉到那一片刀光剑影里的凌厉杀气,一刀一枪,一剑一式,仿佛正向着她迎面袭来。

号角声仍在继续,在这凄清萧杀的夜色下听起来,显得格外悲壮,且苍凉。

杜凉夜低下头,闻见一阵夜来香的浓郁芬芳,心底无限凄怅。

从今日起,这十丈软红里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与她再没有任何干系了,她是决意从此撂开手,做一个最最冷静无情的人。所谓的前尘旧事不过是烟花春梦一场,人生亦不值得深究。

***

温良辰弯下腰,俯首在冰冷的河水里洗了一把脸,擦净面上的胭脂香粉,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素白容颜,转头问岸边的悦意道:“腿伤要不要紧?”

悦意摸着小腿,咬牙道:“还行,能走。”

她的腿伤是适才在会春楼里混战时,被人射中了淬毒的暗器。毒是比较普通的那种,于她倒无大碍,只是伤口有点深,一旦走动起来便流血不止。

温良辰卷起她的裤管,将伤口清洗干净包扎起来,又帮她擦擦脸上的污迹,顺手拢拢她散乱的头发。

悦意自打跟着她也经过不少的风浪,都不如这一次来得惊心动魄,及至这时仍有些惊魂不定。

温良辰拍拍她的脸,安慰道:“没事的,只要翻过后面那座山——”

一语未毕,忽听一阵浑厚的号角声,转身举头只见一条巨大的火龙自山坡上冲将下来,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呼吼声,汇成一股强大的旋律逼近废殿。

悦意叫起来:“老板,那是怎么回事?”

温良辰皱起峨眉,没有吱声。

她惊疑地瞪大眼,道:“莫非是慕容秋水,他真的骗了咱们?”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嗤笑了一声,声音之轻,恍若耳语。她心中大骇,本能的反手拍出一掌,掌力有如石沉大海,扑了个空。

那人又哧得笑了一声,已经换了方位。

悦意料不到来人的轻功竟这般高明,心中更是吃惊,待要跃起身来防卫,却见温良辰霍然转过身来,一双明眸微愠的看向自己身后,道:“你怎么才来?”

语气里居然大有责备之意。

她忙扭过身子一看,只见后面的芦苇丛里站在一个人,织锦华服,身姿清挺,一只蝴蝶面具紧贴鼻梁覆至两颊,唯露一对漆黑眉眼,朱唇玉齿,丰神俊秀。

她不由得脱口叫道:“啊,是你!”

无双一边伸手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一边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然后方才抬眸看定温良辰,哼道:“若不是我在后面替你们挡住那些追兵,你们能逃得这么快吗?竟然还埋怨我来的慢,我这已经是很快了。”

温良辰冷冷绷着一张素颜,道:“我的人都死光了,你——”

无双不为所动地打断她:“你不是还没死嘛,其他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温良辰顿时气结,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惨白如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灼出两个洞来。

无双仍是一付无所谓的样子,淡淡道:“你心疼你的手下,但那些被无辜烧死的人呢?他们难道就没有亲友兄弟吗?”

温良辰语塞,面皮由白转青继而涨红,怔怔说不出话来。悦意一时搞不清他们的关系,眼见老板露出这副从来没有过的神色,也不敢多话。

温良辰整理一下思路,问道:“那个姓范的是个冒牌货,真的在哪里?”

“他根本就没有进入洛阳城。”

“难道一直都是假的?”

无双不置可否:“他是否进城根本无关紧要,反正将你们引入洛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温良辰沉吟一下,道:“这些慕容秋水全都知道吗?”

“当然!”

“他明知是陷阱还往里跳?”

无双嗤笑一声,道:“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温良辰脸色微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