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极是。”穿枚红大衫的那位又笑道:“瞧瞧,我们见了三姑娘太过欢喜,竟忘了介绍自个儿,小妇人孙氏,夫家郑方龙,是霍指挥使手下一名千户。”

另一穿宝蓝色对襟袄子的笑道:“小妇人刘氏,夫家是光禄寺少卿王季文。”

蒋妩闻言微笑颔首。

外头有人回话:“老夫人,戏台子那边已经预备妥当了。这会子开戏吗?”

英国公夫人下了地,道:“吩咐春山班预备,便去吧。”又笑着引众人:“请。”

一众人簇拥着老夫人离开慈孝园,往前头雪梨院的大戏台子去。

雪梨院此处已是外宅,比邻芙蕖苑,距离英国公的书房也很远。众人在抱雪楼二层外露的台上入座,手边已摆上了各色果子点心。

蒋妩因年龄,坐了最末席,孙氏和刘氏原想挨着坐的,不料那位花信年华做少女装扮的清秀女子却坐了她身边空位。

蒋妩疑惑时,听雨已在她耳畔道:“这位是新昌侯家的长女宋氏,闺名可儿,年二十四岁,尚未成婚。新昌侯与指挥使大人算得上忘年交。”

忘年交家的女儿,二十四岁的老姑娘。

蒋妩不禁多看了宋可儿两眼,却与宋可儿投来打量的目光不期而遇。

蒋妩微笑。

宋可儿则笑道:“蒋妹妹,待会儿你想点出什么戏?”

蒋妩道:“我不懂这些,也不怎么看戏。今儿来还是第一次瞧做堂会的。”

她大大方方说出这些话来,却叫夫人们都不好在嘲笑。

春山班班主捧着戏折来行大礼,请诸位点戏。老夫人先让蒋妩,蒋妩自然推辞,让众人,众人也不敢逾矩。

老夫人点了出《牡丹亭》又将戏折子递给长媳。

大夫人笑道:“我就爱昆曲优雅精美的唱腔,就点个《玉簪记》吧。”

二夫人道:“正好,瞧瞧时辰,两折戏唱罢也快用饭了。”

“那便先这两出吧。”

不多时,阁楼对面戏台子上敲敲打打,丝竹传来,便先唱起了《牡丹亭》。

蒋妩本不爱这些咿咿呀呀的唱腔,不过今日既来之则安之,又有婢女将词折送来,对着词儿再听戏,就明白了许多——“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细细听来,别有一番韵味。

蒋妩专注于台上之时,便有个媳妇子到二夫人跟前低语了几句。

二夫人闻言,凑近身侧的大夫人说了句什么,妯娌二人就都笑了起来。

老夫人手中打着拍子,禁不住问:“什么事儿,将你们笑的这般?”

二夫人便看向蒋妩:“您有所不知,霍指挥使这会子还留在国公爷书房下棋呢。要我说,指挥使公务繁忙,隔着平日里怕已去忙了,今日不走,莫不是怕咱们怠慢了蒋三姑娘?”

众妇人闻言都笑,尤其孙氏和刘氏,就赞起“霍干爹”的体贴,又道蒋妩是有福的人。

蒋妩身后的冰松都觉得挂不住,羞红了脸颊,毕竟未出阁的姑娘叫人这般议论未婚夫婿是断不成体统的。可蒋妩却不在意,眼角余光漫不经心瞥着宋可儿,只见宋可儿的唇掩饰不住的抿了起来。

蒋妩最是对“敌意”敏感的。前世时有一段住宿舍的日子,身边环境再嘈杂,人再多,她也照常能睡觉。可一旦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她立即就能醒来,若非如此敏锐感官,她怕死的更早。

这份敏锐今生并未丢去。

从在慈孝园见了宋可儿,她就发现她不大对,不过宋可儿也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罢了。

宋可儿这会子端了手边的果盘,伸长玉臂隔着鸡翅木雕花小几递给蒋妩:“蒋妹妹尝尝,这西瓜在井里镇过,十分爽口。”

蒋妩不等动作,听雨就已取了小碟子和银叉,要伺候蒋妩吃果子。

谁料,她手中银叉刚碰到西瓜,宋可儿手上一滑,一小碟西瓜连汤带水都漾了出来,正溅的蒋妩鹅黄前襟上都是。

“哎呀!”宋可儿手忙脚乱去帮她擦拭:“对不住妹妹,这可怎么好,我当真是无心的!”

听雨跪下道:“是奴婢伺候不周,请三姑娘责罚。”

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夫人就道:“这身褙子听说是霍指挥使送给三姑娘的呢。鹅黄色浅淡,弄污了怕不清洗。”

蒋妩的确是心疼衣裳,因为这是杜明鸢与叶天使的一片好意。不过她素来不拘小节,笑着起身道:“无碍的,不过一件衣裳,宋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老夫人见状就吩咐二夫人:“老二家的,你就带着蒋三姑娘先去更衣吧。”

“是。”

二夫人笑着到了近前,挽着蒋妩的手臂往楼梯处去。

听雨和冰松连忙跟上。

宋可儿接过婢子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面色懊恼的又看起戏来。

第四十四章变化

然而宋可儿是真的懊恼吗?

在座之人无不好奇,有意无意的侧目打量。毕竟她对霍英的心思并非秘密。只是宋可儿面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到叫人有些怀疑方才那种弄脏他人衣裳不痛不痒的低劣手段,是不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做出的。若说无心,那太巧合,若有心,只得说明她已妒火炙热,无法自控了。

蒋妩这厢跟随二夫人下了阁楼,绕过抄手游廊,自一侧月亮门穿过,便觉荷叶馨香随夏风扑鼻,入目是莲叶无穷碧色,粉白芙蕖半开,一座汉白玉拱桥横跨荷塘窄处贯通两岸,垂柳随风摆动,奇石假山嶙峋,当真奇美之景。

二夫人带领婢女前头引路,笑着介绍:“此处便是芙蕖苑,接连着花园子,咱们从此处往后宅去较近。”

蒋妩随二夫人上了汉白玉拱桥,往对岸假山石阵中走去,“有劳二夫人走一趟。”

“蒋三姑娘说的哪里话。今日是我们待客不周,疏忽了果盘里的汁水有可能染污衣裳。三姑娘莫怪罪才是。”

“二夫人太客气了。”

二夫人便笑着与她闲聊,多是问些家中父母可好,姊妹可好之类。

一番谈话下来,二夫人发现蒋妩实则并非印象中那般的破落户,却是个温柔寡言的女子,身上有些孤冷纯粹气息,不似繁华中雕琢而出的那些世家女子沾染了高门市侩,学会许多精致油滑。

绕出假山,又进葫芦形门洞,上抄手游廊,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寂静小巧的院落,早已有婢子预备了裙裳等候着,见一行人来恭敬行礼。

二夫人笑道:“姑娘在此处更衣,待会儿咱们一块儿回去。”

蒋妩又一次道谢,便与冰松、听雨一起进了屋。

临时预备的是一身蜜合色盘领对襟素面妆花褙子,料子轻薄柔软,光泽柔雅,观之即为上品。蒋妩穿上,那身衣裳还是略宽了一些。

最近运动的多,身上不见得清减很多,但是结实了不少。

听雨伺候蒋妩戴好白玉蝴蝶领扣,就要收捡换下的鹅黄褙子。

那留下伺候的婢女笑着道:“二夫人吩咐了,姑娘的衣裳奴婢即刻就去浆洗干净,回头原样儿不变的送还给姑娘去。”

蒋妩颔首。

听雨便不再多言,服侍蒋妩离开小屋。

到了院中,二夫人笑道:“三姑娘生的标致,穿什么颜色都是好看的。这件衣裳是我前儿吩咐人新作了要给小女的,如今姑娘穿着好,就赠与姑娘罢,希望姑娘莫嫌弃。”

“既然是为了令爱预备,我怎好如此横刀夺人所爱?”

“嗨,你不知道她,她平日里不爱这些,给了她也只嫌我多事,未必如三姑娘这般领我的情,给了你不是更好?”

蒋妩发觉二夫人是个极会说话的人,言语亲切不托大,又善于察言观色,尽是说一些两面都讨巧的话,如此八面玲珑,她倒佩服。

离开后宅,往雪梨院方向去,才刚要到芙蕖苑门前,却有个平头正脸穿着体面的媳妇子跑来,远远的给二夫人行礼,“夫人,厨房才刚来人回话,说新进的鳆鱼有些问题,还有国公爷今日留了指挥使的饭。”

二夫人主持中馈,这样事自然不能怠慢,何况霍十九又是贵客,更不敢疏忽,忙对蒋妩道了个罪,吩咐贴身侍婢好生送蒋妩一行回雪梨院。

蒋妩与二夫人作别,就随那婢女走上芙蕖苑的石子路。

听雨笑吟吟上前,亲热的给那婢女行礼:“这位姐姐好,我叫听雨,是三姑娘的婢女,姐姐怎么称呼?”

听雨生的美貌,却并无高冷之色,笑起来梨涡浅浅,十分讨喜,加之十四五岁年龄不大,叫人防备心也提不起来。

那婢子还礼,笑道:“听雨姐姐好,我叫碧香,是二夫人屋里的。”

听雨便羡慕的道:“碧香姐姐是有福之人,英国公府如此华丽,当真是我们从前没见过的。每日能在此处当差,走走看看也是眼福啊。”

听闻她的赞叹,碧香觉得与有荣焉,笑着谦虚了几句。

两人很快便挽起手来低声闲聊着走在前头,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蒋妩摇着团扇,笑着给冰松使眼色。

冰松这会子已是目瞪口呆。想不到,套近乎还能这样容易。

不多时,一行人过了汉白玉拱桥到了对岸,进了一片假山石阵之中。

碧香笑道:“从此处走不仅阴凉,还能抄小路呢。只不过假山石阵中岔路多,请姑娘跟紧奴婢。”

听雨道谢,回头请蒋妩和冰松跟上。

蒋妩对如迷宫似的假山石并无感觉。

可冰松是头一次见这样阵仗,未免有些担心掉队,走的便急了一些。

二人原本并肩,冰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头。

蒋妩并不在意,如此景致,她乐得细细欣赏。

然而就在方出一个山洞,要步入另一个石洞时,她敏锐的听到假山另一侧有对话声,且她捕捉到“清流”二字。

事关朝堂,或许关乎她父亲,蒋妩哪里能放过此消息?

看了看已经步入岔路的冰松,她略一思索,担心她跟上会坏事,又怕错失机会难以听到重要细节,索性直接转了个弯走了另一条路,往声源处走去。

隐约之间,对话声越加明显了。

“国公爷说的是,那群穷酸着实是作死,先皇那般英明的都没将锦州夺回,如今小皇上才几岁,毛都没长全呢,他们也敢参奏要收复失地?!难道金国大皇子回了都城不再留守,锦州那些金国兵就都变成白菜了?”

“小谭,你还是没看透彻。”

“国公爷有何高见?”

“你道那群穷酸是无辜怂恿仇将军上疏小皇帝的?他们为的,还不是国库里那点名堂。”

蒋妩不敢走近,在石壁另一侧将二人对话听的清清楚楚。

虽未窥探全部,可也猜得到大概。这个姓谭的中年和英国公,怕是为了避开人才来此处密谈,要避开的或许正是远处书房的那位。

金国太子镇守锦州,为何突然回都了呢?

正想着,突然传来焦急的一声唤,“姑娘,你在哪儿呢!姑娘!”

是冰松!

蒋妩心头一跳,生怕她坏事,忙原路奔回。

第四十五章引出

冰松原本追着听雨与碧香的步伐,一是担心跟丢了,二也是因对听雨怀着佩服之心,想看看她那等八面玲珑的人是如何与人谈天,又如何套话的。

谁料想走着走着,一回头竟发现蒋妩已不在自己身边儿。

她当真着了急!

蒋妩与她自小在一处,她没见过的,蒋妩自然也没见过,这会子人不见了,莫不是走失了?若出了个什么万一,她如何对老爷和夫人交代!

“姑娘,你在哪儿!快回答我啊!”冰松声音哽咽,焦急原路返回,出了个石洞,在三岔路前却分不清来时路,方要再叫,突见眼前人影儿一闪,只呼吸间,口便被捂住,将她即将出口的唤声掩住。

见是蒋妩,冰松大喜!

蒋妩低声道:“别嚷,先离开此处。”

冰松连连点头。

蒋妩放手,拉着她快步进了石洞,正与听到冰松呼唤的听雨和碧香走了个对面。

听雨也急的白了脸:“三姑娘,您方才”

“没事。”蒋妩摇着团扇,“不过故意藏起来唬她,谁知她胆子小,竟哭了。”说罢已团扇掩口而笑。

冰松并不知蒋妩话中有假,羞赧道:“我不是着急么。”

碧香与听雨也松了口气,此番再不敢独自说话走在前头,与蒋妩和冰松一同离开了山石阵,过了葫芦形的门洞到了隔壁雪梨院。

与此同时,正有一身着浅棕锦缎道袍,头戴员外巾的四旬男子慌乱沿莲池畔石子路绕过假山而来,却慢了一步,并未看到是何人走进雪梨院。

他面色因焦急而泛红,方才议论之事,也不知被那个所谓“姑娘”听去了多少。如若坏了国公爷的大事,他往后可一辈子再没有翻身机会。

“小谭。瞧你急的那样儿。”

身着宝蓝短褐,身材壮硕打扮利落的英国公面带笑容,负手踱步到了跟前,“今儿个宴请来的女客能称呼姑娘的只有两个,稍后一查便知了,你只管追上来又有什么用。”

“国公爷英明。到底是卑职关心则乱。”谭光恍然,羞惭道:“若查出是谁,国公爷打算如何处置?”

英国公捋须大笑:“你我说过什么不曾?难道还怕人听?”

谭光恍然,笑道:“的确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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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戏,时辰也差不离儿,老夫人就吩咐二夫人摆饭。

二夫人才刚问:“是将饭摆在此处还是摆在前厅。”

外头就有个穿着体面的媳妇子来回:“回老夫人,国公爷留了霍指挥使的饭,说是他们单独吃没什么意思,问老夫人这边儿可愿去前厅一道用饭,有说有笑也热闹些。”

老夫人素来不会忤英国公的意思,当下笑道:“既然国公爷有如此雅兴,咱们岂可拂了他的兴致?”回头询问的看着孙氏、刘氏以及宋可儿和蒋妩。

几人自然客随主便。

老夫人吩咐摆饭,一众人就径直往前厅而去。

前厅之中此即地当间儿已经摆放了一座精致的红木镂刻花开富贵插屏,隐约瞧得见屏风对面的人影儿,却瞧不真切。

蒋妩随老夫人等人坐在女眷之侧,按着身份来排,孙氏与刘氏竟自觉排在蒋妩之下,宋可儿坐了末席。

大家门户讲究食不言,蒋妩仪态并不粗鲁,反而显得比在座女眷更端庄潇洒。

众人便对她越加好奇了。

今日见面,便知她与外界传言那般不大相同,若说她粗鄙,她的确直言承认自己并非高门大户的千金,可她说话坦然,并不自卑,反而叫人觉得她坦白可爱。若说她是端庄闺秀,她行动之间又有些寻常女子没有的洒脱英气,大方气质和时下婉约的女子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