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拖延道:“指挥使息怒,那蹄子虽可恨,想也是无心之失,况且蒋三姑娘这会子没事,那蹄子却已殒身,何不就此罢了?也为了三姑娘积阴德。”

二夫人话一出口,老夫人才道:“阿弥陀佛,指挥使何不瞧在老身面儿上,就放了她尸首一回?”

霍十九望着床上浑身泥污,冰冷颤抖紧闭双眼的蒋妩,尤其她那双白腻的小手紧握着拳头,似竭力忍耐痛苦,不免心痛。

“国公夫人也不必劝说在下。此番既是婢子不留神,我重罚婢子,又没纠她全家之错。难不成,国公夫人觉得觉得我的处置法子不当?”

话音稍顿,霍十九越加温和,慢条斯理的道:“要么鞭尸,让她老子娘来看。要么就将她老子娘全族中的奴才都变作尸体一起来鞭。我还从未听说过身为奴仆犯了错,不必惩罚的。还是各位瞧不起在下,觉得我未来夫人合该受个奴仆的欺负?没溺死是是我们好运气,溺死了就活该倒霉?”

话到此处,霍十九竟噗嗤笑了,回眸望着国公夫人:“我虽不才,可我自己的人只能我自己欺负,是死是活我说了算。旁人胆敢动一指头试试!”

他明明没发怒,甚至说话声音没有提高,语速也没有加快,可他看过来时,老夫人却觉得平日深宅中“指点江山”的魄力都随他那一眼消弭殆尽了,动了动唇,找不出适当的话。

正当此时,院内丫头朗声回:“国公爷来了。”

老夫人心里一喜,可算来了救星。

英国公负手而来,步履沉稳。

霍十九恭敬的行了礼。

见他如此狼狈,英国公忙道:“才听说花园子里出了事儿,你快些去更衣吧,我府中的人既然不好,你只管惩处便是,又非外人。”

若真许他惩处,就不会刻意强调“我府中”三个字。

躺在床上一直装昏忍冷的蒋妩听到此处,只当霍十九会将此事揭过算了。

岂止蒋妩,此处众人都是这样想法。

可霍十九却出乎意料的笑着道:“多谢国公爷。您若不说,我也正打算着人去请您的示下。那婢子端个茶盘都能将主子撞进水里,无心便也罢了,若是有心呢?今日亏得妩儿没事,若有事,又有谁陪我一个未婚妻来?再深想想,若是今日站在桥上的不是妩儿,是国公夫人,或者府里哪一个主子,再或者是国公爷,此时岂不事大?”

“你说的有理。”英国公连连点头,方正脸上有认同的微笑:“那婢子的全家就交给你处置,以解你心头之恨吧。”

“我要她的全家做什么?我只要她一人碎尸万段,要他家人和其他仆从看着,学学规矩便是了。”

说的当真仁慈!

可为何众人身上都鸡皮战粟

英国公望着霍十九狼狈却英俊的笑颜,骤然爽朗大笑,随即吩咐道:“都没听见么?还不按着指挥使的意思去办!”

“是!”

外头有小厮应“是”,立即张罗着出去,话语中听得在嚷:“快将赵显一家老小都叫来,芜鹄姑娘冲撞了指挥使夫人”

霍十九笑着与英国公道谢。

英国公极关切的道:“还都呆愣着做什么,赶紧预备热汤伺候指挥使沐浴。”也不在乎霍十九手上泥污,拉着他手出门,道:“虽是夏天里,你又年轻,身子现在自然不怕什么,可年纪大了各种病痛就会找上来,你这会儿好生去泡热汤,这边儿有我几个媳妇儿帮衬着,无碍的。”

“是,多谢国公爷。”

两人渐行渐远,老夫人憋了口气,只觉霍十九插手国公府里的事着实没个体统。可他们也的确理亏在先,加之英国公开口,她只得暂且忍耐下。

二夫人这会儿已吩咐人预备了香汤,着令婢子为蒋妩除去湿衣,服侍泡热水驱寒,便与大夫人和三夫人暂且出去了。

蒋妩洗了两道热水,将泥污去了才坐在浴桶之中,舒服的叹了口气。

冰松眼睛哭肿成两个核桃,仔细轻柔的为蒋妩洗头。

“亏得大人下去的及时,在晚一些,怕姑娘性命不保,事发突然,一时间寻不到善于泅水的女仆,小厮家丁们又不敢让他们下去毁了姑娘清誉。若大人不懂水性可怎么好。”

说话间,却听外头不远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求饶声传来。那尖锐的叫嚷,让人背脊上扎了一排钢针,着实发寒。

果真是在鞭尸?哭嚷的定是其家人。

蒋妩跨出浴桶,更衣后将半干长发挽起,就要往外头去。

听雨忙阻拦:“姑娘可使不得,那等场面,岂能污了姑娘的眼。”

蒋妩却不听,只往外头去,听雨跺脚叹息跟了上来,冰松胆子小,鼓足勇气才下了丹墀。

越往外头去,哭喊声越惨烈,只听个妇人不停在骂:“都是你这死鬼!都是你,你怎么不去死,偏偏死的是我女儿!”

站在跨院门前,就见不远处两名小厮手持马鞭,一人一下抽打地上一个麻袋,麻袋扎口处露出一双惨白莲足,麻袋上已有开裂口子之处,鲜血渗出。

许多奉命必须观看的丫鬟婆子垂首立着,竟有忍不住的,已经掩口呕起来。

就在麻袋一旁,一满面尘霜形容枯槁的中年妇人,肝肠寸断的捶打着垂头丧气的干瘦男子,领有两个与蒋妩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大哭着,叫着“姐姐”,又叫“是我们对不住你”。

“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罢了吧。”蒋妩蹙眉吩咐听雨,“去告诉霍英,就说我已经无碍了。”

第四十九章儿媳

听雨这会儿也吓得面色发白,闻言忙行礼,寻了个小丫头引路去见霍十九。

霍十九此刻已沐浴更衣,在前厅与英国公和谭光一同吃茶。

听人来回是蒋妩身边的婢子,就放下茶盏到了廊下。

谭光与英国公只听得说:“既然是妩儿的意思,就停手吧。”

听雨领命下去。

他们自然知道说的是鞭尸一事,才刚那么多人劝说都没用,偏蒋妩一句话就让他改了主意。

英国公在霍十九缓步进屋来时,缕着胡须,笑道:“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是自古真理啊。”

谭光也笑道:“正是呢。霍指挥使竟是个痴情种子。对蒋家姑娘言听计从的。”

霍十九此刻已如平日那般,对英国公极为恭敬:“国公爷莫要取笑卑职了,当初我游戏花丛,也没想到如今真有个女子能动了我的心尖,只恨不能将她变做个扇坠子,时刻带在身上才甘心。”

他说话时腼腆笑着,面带红云,二十七岁的人,却真一副少年情窦初开模样,看的谭光与英国公又笑了一阵子,只说他红鸾星终于动了,天赐佳人,日后必定和美。

过了片刻,霍十九便起身告辞,英国公还要留饭,霍十九道:“家父母特嘱在下今日要带儿媳妇回去,是以今日只得先行告辞,改日再来叨扰。”

英国公便笑着颔首,不动作,倒是谭光殷勤的送霍十九出去,眼瞧着霍十九往二门处去差人告诉蒋妩出来,才反身回了前厅。

进门便道:“国公爷,今日霍英未免太过分些,怎得手长的都伸到国公府来了!”

英国公随手把玩着茶盏,悠闲道:“他对蒋家丫头倒是动了真情。”

谭光斟酌了半晌,依旧没敢问出今日蒋妩落水的事,也识相的告辞。

英国公端着茶碗出了一会儿神,才豁的起身,随手将茶碗丢在矮几上,撞出咣的一声响,茶水翻倒,流了满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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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花门前,二夫人还在客气的留饭,蒋妩与霍十九自然推辞。

霍十九携起蒋妩的手,笑道:“劳烦二夫人,妩儿身子弱,还是备个代步的小油车较为妥当。”

“那是自然,已经吩咐人备下了。”二夫人抹汗,她身子弱?弱还能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儿,又去看鞭尸,回来吃了压惊的药还能再吃下一大碗炖乌鸡的?

离开英国公府,换乘了霍家马车,霍十九道:“时辰还早,回府去用罢了晚饭,我再送你家去。”

蒋妩想要推辞时,霍十九已吩咐了车夫,她便也不言语。

霍十九此时穿了身略有些宽的玉色锦衣,墨发没如往常束冠,只随意用了条布带在脑后高高的扎成一束,斜靠大引枕时,有散发垂在肩头,显得面色如玉,五官俊美。

蒋妩挑眉,大大方方的欣赏。

霍十九反而被小姑娘略带戏谑的明澈眼眸看的不自在,咳嗽一声道:“瞧什么呢。”

“没什么。难道你还怕人瞧么。”红唇轻启,声音温柔,偏偏又是呛着他说话,神态倨傲,充满活力,根本不像才刚落水险些溺亡的人。

原本他就不觉得她呛他时可气,只当她是小姑娘家倔强骄傲,还觉得有趣。如今想起方才水中她无助的模样,当时他真以为她定会没命了,立即觉得她能如此有精神着实可贵,禁不住噗嗤笑了,有了逗|弄之心,认真道:“旁人瞧不行,你若喜欢瞧,自然使得。”

这人真是逮住机会就要调|戏几句。

蒋妩想起方才莲池中,他于混沌之中破水而来,不容拒绝的渡给她生命,当时来不及感触,如今却觉唇上触感依旧存在,不免心内发热,面上也有了些不自在,索性不与他说话,转而看向窗外。

霍十九斜靠引枕单手撑颐,悠然含笑欣赏她姣好的侧脸。

蒋妩自知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不免觉得脸上都热了。

亏得英国公府与霍府距离不远,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

不等下车,就听到有人给霍十九问安,还有大呼着:“干爹纳福。”的声音。

挑起车帘,霍十九先行跃下,蒋妩随后扶着听雨和冰松的手踩着小杌,足方落地,就有人道:

“干娘您好啊!”

“干娘当真天仙美人儿啊!”

那一嗓子来的突然,唬的蒋妩险些打跌。

她都快忘了,嫁给霍十九还能得一票年纪不小的干儿子。

霍十九负手上了丹墀,冲着一众登门拜访、送礼的颔首,就吩咐曹玉留下主事,有急事的带进去先办。

蒋妩也上丹墀,紧随霍十九身后,直到进了门儿,还听得到后头有人在叫嚷:“干娘慢走,改日儿子来给您老请安”

望着霍十九的背影,蒋妩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霍十九声音温润。

“我刚十六。”

“嗯?”

“哪儿来的一群老掉渣的干儿子”

霍十九回眸,禁不住笑道:“你会习惯的。”

一路走来,所见婢子仆从皆恭敬地行礼。

才进二门,眼瞧着有一众人迎了上来,走在前头穿了身锦缎茶金色短褐的壮硕男子,不是霍大栓是谁!他身旁是身量高挑穿了身孔雀蓝对襟褙子的中年美妇人,正是赵氏。

“爹,娘,您二位怎么出来了?我们”霍十九迎上前行礼,话没说完,就被霍大栓一巴掌扒拉个趔趄。

“丫头来啦!哈哈哈!”霍大栓面色红润,爽朗大笑。

赵氏也笑的见牙不见眼,上前拉住蒋妩双手:“今儿玩的开心不开心?阿英那混小子可有欺负你?若是他敢给你委屈受,你只管告诉我,我定收拾他!”

“他敢!”霍大栓瞪着虎目:“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去去去,你个粗人,张口闭口打断腿,也不怕吓坏了儿媳妇。”赵氏拉着蒋妩的手往里头走,“待会儿想吃些什么?咱们叫厨房预备去。初六听说你来,紧忙回屋里换衣裳去了,待会儿就来”

霍大栓也憨笑着跟上。

一众仆婢紧张的垂首。

被丢下的霍十九孤零零站着,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缓步跟上。

第五十章种地

见霍十九并未迁怒,仆婢们都松了口气。他虽并非喜怒无常之人,可谁能保证哪一日不会被老太爷“欺负”的受不住拿他们出气?

没错,就是欺负!

在外头叱咤风云的人物,回了家就被老太爷呼来喝去,还不带反抗一句的,最要紧的是苏州园林似的霍府,如今已快改成田庄了!

后花园里的花儿太美太香,不顺眼,铲掉种菜;宅子中空地和空院落很多,太浪费,改养家畜;十三房姨太太就知道弹琴画画闲磕牙,不知劳作白吃白喝还敢争风吃醋?!都给老子滚粗来种地!

小厨房的厨子可是给皇上做过御膳的啊!可老太爷依旧大葱蘸酱就玉米面饼子,渴了就蹲在刚上过肥,“喷香”扑鼻的地头喝一碗凉水,连小解都不忍心浪费了“肥料”干脆解在地头里

好在老太爷没要他们都不许上恭桶

仆婢们各个小心翼翼的跟在霍十九身后,服侍他到了前厅,就见霍大栓已端坐首位,蒋妩则被赵氏拉着坐在次位说话。

犹豫片刻,霍十九举步上前,刚要在霍大栓身边儿的空位落座就被亲爹瞪了一眼,他只得摸|摸鼻子,挨着门口最末位坐了,又叹一口气。

仆婢们一听他叹息,唬的背脊上冒凉汗,紧忙上了茶躬身退下。

赵氏笑着问蒋妩:“今儿都玩什么了?他们家的人和善不和善?我给你挑选的头面你喜欢不喜欢”

蒋妩体会得到赵氏的好意,待她赤诚的人,她素来不吝温和,笑道:“听了戏,咿咿呀呀的不很清楚,倒亏得我略识几个字,对着词折也看的七七八八,国公府高门大户,自然与咱们这样人家不同头面我很喜欢。只是我不大喜欢那些花儿粉儿的,戴着沉重,还担心弄丢,是以今儿也没都戴着。”

蒋妩的回答,听的霍大栓与赵氏连连点头。

霍大栓赞叹道:“难得真难得!丫头才多大呀就识字儿了。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赵氏白了霍大栓一眼:“你爹当年也不给你识字儿,丫头的爹可是大才子,你能比的了么。”

“就是。”霍大栓挠着头,粗声粗气道:“好在咱家十九、廿一和初六都不像我,还都识字儿。别看十九那个怂样,认字儿念诗可厉害咧!”

“噗!”霍十九一口茶喷出来,呛咳不能自已,面红耳赤的起身道:“爹,娘,我先去书房。”

“去吧去吧,”霍大栓摆手,轰鸡崽儿似的,咧嘴笑道:“那小子还不好意思了。”

担心她不喜霍十九,所以才竭力推销,告诉她那人也有可取之处么?

蒋妩抿着唇笑,父母爱子之心叫人动容。

“指挥使是进士出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的才名我是知道的。”

赵氏听闻蒋妩的话,笑着握着她的手。心道姑娘当真是好,模样儿好,人也好。

霍大栓却道:“有几车我不知,不过他当年练字,房后的水塘都被他给糟蹋成黑塘了,叫我拉过来窝心脚一通踹!”

赵氏掩口咳嗽了一声,温声道:“丫头别与他那粗人一般见识。”又使劲瞪霍大栓一眼。

霍大栓却不服气,“我又没胡诌!”又兴致勃勃道:“丫头在家种地不?”

“家中也有庄子,不过我并不过去,只帮母亲做些活计。”

赵氏拉着蒋妩的手时,已知她手心有茧,当下心疼的道:“这些都是干活儿留的茧?蒋御史家当真是清贫啊。”

蒋妩笑着点头:“劈些柴禾而已,也当是锻炼体魄。”

“你还劈柴啊?那你定然有些力气。”霍大栓惊奇的站起身,巴掌一拍,道:“走走走,跟我一同翻地去,花园子里那些破花叫我给拔了,这会儿还没松土呢,我打算在那种些小青菜。”

赵氏气结:“你个死老头子,那有十三房姨娘呢,叫他们帮你翻去!做什么叫丫头去做粗活!”母鸡护小鸡一样搂着蒋妩:“丫头,咱不去,不听他的。女儿家闹的满手茧子可怎么好,咱们家又不缺劳力。”

这对夫妻,当真已将她当做自己女孩一样对待了。

蒋妩对杀气敏|感,对善意更敏|感,她从来不爱功名钱财,不求锦衣玉食,重的只有个“情”字,此刻心头温暖,禁不住笑道:“伯母别瞧我这样儿,翻地我会呢。”

“看看,丫头都说会翻地,走走走,跟我去看看我的黄瓜地,那隔壁就是花园子,我就是打算种那片地呢!”霍大栓说着健步如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