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妩也对赵氏一笑,起身跟上。

赵氏无奈摇头,却对蒋妩更喜欢了,也带了婢子往外走。

到了廊下,只听霍大栓还在夸蒋妩:“那兔崽子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往后你有啥不顺心,只管跟我说,我窝心脚踹不出他屎来最烦那一群,只知道涂脂抹粉儿的,叫他们帮忙种个地跟要了他们命似的”

话音方落,几人恰出了月亮门,正看到“涂脂抹粉”的四人面色僵硬的站在门前,蒋妩只认得其中年龄最长的苗姨娘,她皮肤好像晒黑了很多,人也瘦了不少。

苗姨娘,孙姨娘,黄姨娘,郑姨娘笑容都很勉强,屈膝行礼:

“老太爷。太夫人。”

苗姨娘上前来,又对蒋妩笑道:“听说蒋三姑娘来,咱们特地来请安。姑娘这会子要与太爷去地里吗?不如留下与我们姐妹说说话儿。”冲着蒋妩眨眼,一副救她于水火的模样。

蒋妩却道:“姨娘们也一同来吧。”就跟上了霍大栓的步伐。

苗姨娘几人的脸瞬间黑了。

霍大栓先带蒋妩去抱香阁看了碧青一片的黄瓜地,又过月亮门,轰开一群散养的小鸡仔,迈步躲开几坨来不及清扫的鸡粪,横穿一片假山石就是池塘边空旷的一片地了。

只见池边垂柳依依,凉亭披了淡粉纱幔,蒋妩几乎可以看到从前鸟语花香的雅致。

可如今咳咳。

到了地头,蒋妩见有草鞋,就捡了双大小差不离儿的绑在绣花鞋外,随手拿了个铁锨往地里走。

霍大栓看的喜欢,也拿把铁锨跟上。

姨娘们站在地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赵氏却是笑着看着蒋妩将铁锨往地里一戳,脚踩借力,铁锨就插|入泥土中不浅,利落一挖,如此下来几次,已翻出一小片儿。

霍大栓比蒋妩动作利落的多,一面娴熟的翻地一面对她赞不绝口:“好丫头,真不错,往后过了门就一起来种地吧!”

霍初六拉着霍廿一才进了门,就听见霍大栓这一句,“爹,你又胡乱抓苦劳力!”随即拉着不情不愿的霍廿一往地头去。

第五十一章裳音

蒋妩闻声回眸,正看到未来小姑满脸灿笑,拉着个身材高挑,长得与霍十九有五分相似,身着淡蓝长衫的青年走来,仔细瞧瞧那青年容貌与赵氏有七分相近。

“嫂子。”霍初六到了跟前屈膝,亲热的拉着蒋妩,就指着霍廿一道:“他是我二哥。”

蒋妩将铁锨戳在地里立着,与霍廿一相互见礼。

霍廿一望着蒋妩时,脸红到脖子根儿,低头不语。

赵氏笑着走来:“丫头不必拘谨,他叫廿一,如今也有了表字,单字‘明’。”

“一个霍英,一个霍明,听着就是哥俩儿!”霍大栓拄着铁锨,爽朗道:“话说当初老子给这些兔崽子取名可憋坏了,十九还好说,生在腊月十九,叫个生辰就是,娘的偏偏老二生在七月二十一,他早前是叫霍二一的,后来人都说难听,一个男儿家做什么总叫‘二姨,二姨’的。好歹有个老街坊是个肚里有墨水儿的,说二十一按着黄历上就是廿一,他才叫的霍廿一。”

“你还有脸说!”赵氏瞪霍大栓,“你们不知道他,当年生了老二,他蹲门口憋了三天,最后偏说先取个贱名好养活,非要叫个‘木头’,依我说,再聪慧的孩儿叫了木头也给叫傻了。”

霍大栓赧颜,不服气道:“那我还叫个‘大栓’呢,我不也没傻!”

“你不傻?也没见你精!”

眼看霍大栓和赵氏竟拌起嘴来,互相揭短不亦乐乎,蒋妩新奇的眨眼。

前世是孤儿自然不必说,今生有了家,父母姊妹对她都真心实意,可父亲、母亲却是相敬如宾,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热闹的时候。或许他们自持长辈身份,不在儿女跟前这样说话吧?

可这会子蒋妩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其实除了霍十九那人人品坏些,霍家人还是不错的。

霍廿一眉头拧成疙瘩,见霍大栓和赵氏心情都比往常好,着实是在为霍十九终于要娶亲而欢喜,不免烦躁。再看蒋妩,更觉惋惜,叹道“好好的姑娘,却要被那混蛋糟蹋。”

原本热闹场面瞬间变冷,霍大栓夫妇忐忑的望向蒋妩。

蒋妩却拿起铁锨,没事人似的继续翻地。

霍大栓这才松了口气,在蒋妩背对他们时踹了霍廿一一脚。霍廿一躲的倒也快,一下就跃开了。气的霍大栓吹胡子瞪眼睛,又不好大嚷,只得眼看着霍廿一大摇大摆倨傲离开。

此时的外院书房,霍十九已换了件宝蓝色云锦道袍,长发重新束冠,面沉似水负手站在窗前。

听雨俯首贴地,“是奴婢伺候不周,没有保护好姑娘,才叫姑娘落了水。请爷责罚。”

“你也知道是你伺候不周?”霍十九声音温和又冷淡。

听雨背脊生寒,依旧跪伏,“是,爷吩咐奴婢好生伺候姑娘,奴婢违了爷的意思。险些让姑娘遇险,当真万死难辞其咎。”

霍十九回身,并不发话处置,而是问:“姑娘今日都做些什么,可有何异动?”

听雨沉吟,道:“姑娘为人温和疏远,其实并无异动,只是看戏时,新昌侯家的宋小姐故意打翻果盘脏污了姑娘的衣裳。奴婢伺候姑娘随二夫人去更衣回来的路上,冰松曾焦急的叫嚷过‘姑娘你在哪儿’,我道是因为假山岔路多,我又在与碧香套话没留心才叫姑娘走失了。后来姑娘却说是她故意与冰松逗着玩儿的。”

霍十九沉吟:“在假山石阵中?”

“是,就是比邻雪梨院的芙蕖苑。”

“然后就有婢子,不留神将姑娘撞落水了?”

“的确如此。”听雨颔首,“爷,奴婢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尤其是那婢子被鞭尸时,她老子娘和两个妹妹都在场,哭的是肝肠寸断,我后来打听,据说那婢子的爹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饥荒,人说要将他女儿都拉去抵债呢。”

霍十九沉思片刻才道:“你去吧,伺候姑娘不周,罚俸三个月,若再有下次,就拔了气门儿吧。”

听雨连忙叩头:“是,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告退。”

听雨退下后,霍十九又斜倚窗棂立了许久。他在分析今日听闻时,曹玉似影子一般站在他身旁,却又不叫人感觉的到他的存在。

直到下人来传话:“晚饭已经预备得了,太爷请老爷去用饭呢。”

霍十九才收回心思,与曹玉回了内宅。

用过晚膳,霍十九亲自将蒋妩送回家。一路上蒋妩嘱咐冰松回家不准提起落水之事,又叫冰松将英国公赏赐的十两银子自个儿收起来做体己,这才进了家门。

此时已是天色大暗,从前唐氏不大舍得灯油钱,屋里都只点一盏灯,今日绕过影壁却见前厅灯火通明。

蒋妩问银姐:“家中来了客人?”

银姐笑道:“可不是呢,老爷的一位同僚带着家眷来拜访。”

蒋妩挑眉进了屋,正看到蒋学文、唐氏与一对中年夫妇分宾主落座。蒋嫣和蒋娇则在一旁,陪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生的身量高挑,穿了件牙白色的细棉褙子,墨发梳了双髻,许是听见有人进门,回头看来,只瞧见英气勃勃一张俏脸上,有一双与蒋妩相同的飞扬剑眉。

蒋妩见她,心内大赞一声好。

她最喜欢这种英姿焕发的女子,前世的她便是如此。今世托生了个楚楚可人的躯壳,身量也娇小,若非剑眉随了蒋学文,再加上她自己阅尽沧桑的眼神儿,她还真要做个纯粹的柔弱女子。她不仅羡慕起此女的身量容貌了。

蒋学文此时已经笑着道:“妩姐儿回来了?来见过你仇伯父和伯母。”

仇将军?英国公口中的那位?

蒋妩略敛额,不动声的上前行了礼。

仇懋功与夫人任氏笑着颔首,给了蒋妩一对金累丝的镯子做见面礼。

唐氏就笑道:“妩姐儿去与你长姐一同陪着裳音说说话儿吧。”

不等蒋妩做答,那英气的姑娘已到了蒋妩跟前,利落屈膝,干脆道:“我叫仇裳音,你就是蒋妩吧?你不必担忧,就算嫁给霍英狗贼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气数已尽,你很快便能脱离苦海。”说着还鼓励的对她一笑。

第五十二章劣势

这位裳音姑娘的性情,当真如模样儿一般爽朗。

蒋妩素来不喜女儿家扭捏的性子,虽心内疑虑为何仇裳音如此笃定的说霍十九“气数已尽”,依旧很喜欢的对她微笑。

姑娘们去了里间。

原本待客时内外的格扇从不关的,今日唐氏却吩咐人将门关了,屋门隔音,距离又远,几人在里屋都听不清长辈说了什么,纵有好奇之心,当着彼此也不好去偷听,只得说着一些闲话。

蒋妩一面陪着闲聊,一面集中精力听着外头的对话,也亏得她耳力过人,才勉强断断续续听到一些。

“原是不该求着蒋兄人丁单薄信不过万一,裳音就托付给你了。”

“你也大可放心”

蒋妩听着二人对话,心内不禁想起今日在英国公府听到的那些。想来英国公与另外一人的对话她并未听完整,然英国公却不知被听了多少去,才对她下了杀手。这个危机还未彻底解除,万一仇家出事,他们又要如何保得住仇裳音?

仇裳音面上也有忧虑之色,又因蒋嫣与她尽是谈论些写字绣花的事,她不感兴趣,最终几人之间就冷场了。

这冷场,持续到仇懋功与夫人告辞。

临出门前,任氏拉着仇裳音叮嘱:“我与你父亲出门去,你这些日就暂住在你蒋伯父这里,定要听话,可不要乱惹麻烦。你素来就爱舞刀弄棍的,好打抱个不平,如今在不可如此,你蒋伯父家的姑娘都文文弱弱的,不要吓坏了人”言语中一万个不放心,眸光含泪,又似要死别生离一般悲感,许多叮嘱却又不好多言怕仇裳音多想。

蒋妩心内便觉恻然,生逢乱世,不论是谁,都有自己的情非得已。

蒋嫣则是挽着仇裳音的手宽慰任氏,道:“仇伯母放心,裳音妹妹爽利又随和,定不会如您所说那样儿的。您与仇伯父只管出门去便是。”

任氏点了点头。

仇懋功微笑与蒋学文拱手作别。

待到仇氏夫妇离开,唐氏就吩咐蒋嫣与仇裳音同屋,还吩咐她:“不可怠慢了裳音。”

蒋嫣自然道是,与仇裳音回屋去了。

蒋妩便给蒋学文使了个眼色。

蒋学文会意,道:“妩姐儿跟我来书房一趟。”

“是。”蒋妩应是跟上。

唐氏担忧蒋妩,深怕蒋学文脾气执拗,说了什么不入耳的叫蒋妩难过,还要跟着去。

蒋学文却当场推道:“我嘱咐女儿出阁后的事儿,你别跟来。”

唐氏只得点头。

书房中,蒋妩掩好门窗,低声问道:“如今情势已紧张到仇将军必须托孤了吗?”

蒋学文惊讶:“你如何知晓?还是你在霍英处听到了什么?”

蒋妩摇头,将今日在假山旁听到的话说给蒋学文。略微想想,还是没有说出自己落水一事,只道:“大约是我去的不恰巧,英国公的话也没听完整。他许也发现了有人偷听,派人搜查了一番,我幸运,躲开了。”

“能够如此已经很好。至少证明我与仇将军的猜测是对的。英国公那样小心谨慎的人,眼里如何能揉一丁点儿的沙子?”

蒋妩问:“父亲,到底发生何事?你也与我细细说了,免得我要做什么怕失了分寸。”

蒋学文略一想,便点头道:“你也当知晓北方金国皇帝有三个儿子吧?”

“是。长子文韬武略、次子体弱善谋,三子交友满天下。”

“的确,那你可知咱们北方的锦州城已被金国占了多少年?”

“锦州应是庆宗在位时丢的,到如今约莫近五十年了吧?”庆宗是小皇帝的祖父。

蒋学文满意颔首,对蒋妩了解政事十分欣慰,“你说的不错。锦州被金国占领,先皇在位时就曾经多次意图收复失地,金国大皇子镇守锦州,着实将那处防的如同铁桶一般。先皇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奈何天不垂怜,竟早早的便龙驭归天,到如今咱们小皇上哎,不提也罢。”

蒋学文虽是竭力控制情绪,蒋妩依旧从他语气中听出了惋惜与对小皇帝的不满之意。

她不言语,只端坐圈椅上沉默倾听。

蒋学文又道:“如今金国皇帝病危,镇守锦州多年的大皇子匆匆回了都城,锦州留守的守将格绷额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虽号称有守军五万,可也未必不是咱们的机会。”

听到此处,蒋妩却是面色一凝,挑眉道:“父亲觉得,如今已大燕的能力,还有收复锦州的希望吗?”

蒋学文闻言,眸中闪烁异彩,一反方才侃侃而谈,只望着蒋妩不言语,似在等她的下文。

蒋妩想起英国公说的“国库里的那些事”。她知道自古以来,政客的手腕都是不容小觑的。恐怕清流若与仇将军联手,未必真的是为了收复失地吧?

先前父亲就已说过,如今大燕国库空虚。英国公纵容手下借贷银子。

如果打仗,就必然要用银。要用银钱,立马会现出国库中的丑事。这正是清流给英国公强力一击的机会,或许也可借此事叫小皇帝看清楚英国公的真面目。

倒是仇将军,未必不是真心实意想要收复锦州。只是可怜了直爽的军人

蒋妩虽心如明镜,却不是个喜欢多言的,合论是这种政客的手段是她不喜的,却因立场而不得不如此,只又垂下长睫,淡淡道:“既如父亲所说,仇将军是奏请之人,英国公定是会对他下手的。”

她一句话,蒋学文就明白她已经看清细节了,心内喜欢的紧,点头道:“不错。是以仇将军才让裳音暂住在咱们家中。”

“为的也是要借重霍十九的身份吧。毕竟父亲做霍十九岳丈的事已经拍板钉钉,就算英国公要对裳音如何,也要看在霍十九的面儿上掂量掂量。”

蒋学文赞许道:“妩姐儿果真是明白人。”

蒋妩却是拧眉:“英国公那群人手段素来狠毒,又有霍十九为虎作伥,依女儿看,他们连暗杀那等事也是做得出的,父亲可有消息,知道他们要如何动手?手段是明还是暗?”

蒋学文被问的赧颜:“咱们的人尚不能听得英国公那方的消息,所以一切都不知晓。”

蒋妩眉头皱的更深了:“那父亲可知,英国公动了仇将军,下一个就会动你了?”蒋学文是清流之首,英国公睚眦必报,又认定了仇将军是被“穷酸”撺掇,哪有不报复立威之理?

蒋学文负手凛然道:“为父的自然不怵。”

他话音方落,就听见蒋妩的一声叹息。

蒋妩低垂螓首,幽幽道:“我自来知道父亲不缺为国捐躯的勇气,而我还是那句话,纵然咱们分了家,与本家关系不甚密切,可到时候若获罪,带累的也全族中的人,何况母亲、长姐、二哥哥和娇姐儿。”

说到此处,蒋妩已站起身来,道:“父亲好生想想吧,我也该回去歇着了。”情况紧急,她必须去探听清楚英国公下一步的计划,否则只白白的等着任人宰割怎么能行!可叹清流之中,竟一个探子都安插不进去吗?

不过,若真有探子,父亲也不会舍得她嫁给霍十九去探听消息了。

只是父亲此时太过冒险。难道她与霍十九订了亲,家中就可保无虞吗?她看霍十九与英国公之间的关系如何还有待观察,霍十九会否保着他们全族还是未知,这会子也只能依靠自己。

蒋妩思及此只觉头疼无比,摇着头回了卧房。

将匕首拿了出来,吩咐冰松吹了灯,取了条雪白的帕子擦拭。

冰松盘膝坐在炕上,瞧着淡淡月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来,将蒋妩娇柔的侧脸洒上银光,只觉原本擦拭匕首那等毛骨悚然的动作瞧着都是优雅无比的。

“姑娘,您今儿早些歇着吧。”冰松压低声音道:“今日也累了一天了。”

蒋妩却摇摇头,道:“我待会儿还要出去练脚程。你也就如从前那般,好生看家,别叫人瞧出端倪。”

冰松还要再劝,可目光对上蒋妩认真的眼神,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鬼使神差一般点头:“是,我知道了,定然看好家,不叫人发现姑娘行踪。”

蒋妩就笑着拍拍冰松的肩,匕首还鞘,换上夜行衣,将匕首绑缚在右腿,带了她特制的双层蒙面,墨发依旧是只高高在脑后束成一束,就推开了后窗。

月色明亮,将蒋妩娇柔身形勾勒的很是玲珑,尤其长发黑亮,眉目英气,冰松只觉蒋妩化身成夜色中的一股风,眨眼间,人影儿已经消失在窗前。

她快步追着到了格扇前,只看到一道黑影一闪,后院中空无一人。

冰松不禁咂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