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一处破落民宅中一片漆黑,霍十九浑身紧绷,肌肉纠结,用足了力气却不能动弹分毫,他已双目充血,声音嘶哑:“墨染,放开我,快救妩儿!迟了就来不及了!”

曹玉站在霍十九面前三步远,沉痛又痛惜的道:“爷,您别急了。”

“曹玉!你这混蛋!来人!来人!”

可无论霍十九如何叫嚷,这里又不是霍府,他面前只有曹玉一人,又有何办法?

曹玉认真的望着霍十九,道:“爷,你最好希望夫人回不来。她就算生还回来,我也会杀了她。”

“她是我妻!”

“她是刺客!她在你身旁图谋不轨,这把匕首,”说着从靴子里拔出蒋妩在英国公府掷向英国公的那把匕首:“我去打探过,铁匠铺子我都找到了!的确是她画了图纸去打造的,否则这样稀奇的匕首哪里会有!爷,你醒醒吧!她是清流派来暗杀你的刺客!”

“她若要杀我,机会多得是,何至于等到今日还要陪我出门!你怎知铁匠不是被人收买!”

“这才是她的心机!若非是我注意到这把匕首,她哪里会有破绽!”曹玉见霍十九被点着穴道,却竭力想要动弹急的满额汗水的模样,单膝跪地决然道:“爷,我必要保护你周全,一个女刺客,你留不得。今日她若殒身,尚且可以幻想她是无辜,爷好歹没有被欺骗了感情。如若她回来,我会如方才说的那般,绝不会饶了她性命!”

霍十九额上青筋暴起,睚眦欲裂,依旧在奋力挣脱,想要冲开穴道。

曹玉却抬手为他解了穴。

“你!”

“爷,现在就算回去,她也已死定了。”

霍十九不理会曹玉,大步奔了出去。曹玉紧随其后。

事发的巷中只余一辆空荡荡的马车和车夫身首异处的尸首,以及满地血污而已,哪里还有人?

空气中有浓稠到化不开的血腥味,乌云遮蔽月光,须臾间,暴雨倾盆。

雨水冲刷着青石砖上的鲜血,夜色由幽蓝转为漆黑。

霍十九望着空旷的巷子,只说了句:“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曹玉抿唇拱手:“是。”

第八十章豪情

倾盆大雨之下,寂静荒原只听得到沙沙雨声,天光暗沉,气氛格外诡异。

城北郊一座破庙外林立的二十余名汉子面色凝重,将破庙团团围住。

“小胡子”焦急不已,顾不得身上被雨水浸透,想要伸脖看清破庙中的景象,却只能看到破败掉了半边格扇的大门内,地面上被篝火橙色光晕拉长的人影晃动。

“告诉你的人,可不要轻举妄动。”

蒋妩端着个缺了口子的破陶碗,冲着角落里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微笑道谢,随即对面色铁青的魁伟汉子道:“我知你武艺高强,你若想试试是你跑得快还是我的刀快,就尽管试。”说着一口气喝了半碗温水,下巴示意那汉子:“怎么,不是侍卫吗?这么没眼力见儿,你平日里怎么伺候你主子的?倒水。”

汉子抿唇,执意不肯动作了,“要杀便杀,何苦折辱我!”说的是金语。

蒋妩便回以金语,声音温柔含笑:“瞧你这般气节,当不仅仅是个侍卫吧。”

说着话,捧着破陶琬,笑吟吟打量他。

那汉子年约三旬,身高八尺有余,猿臂蜂腰,坐姿笔挺,皮肤黝黑,容貌算不得英俊,只是寻常而已,但浓眉深目,眼锐如刃,神色狂狷豪迈,即便如今因打不过一个小姑娘逃不脱走不掉而觉得窝囊,神色中的睥睨之势仍旧不减。

蒋妩笑意更深,“你这样儿的,也出来冒充侍卫。可不要砸侍卫的招牌了。”

汉子脸已黑如锅底,以金语道:“姑娘,我佩服你的勇气与胆量,可外头有二十余我们的勇士。方才你也已领略过他们的功夫,你就不怕他们攻进来?”

“怕啊。所以我会先拉着你垫背。有你这样的英雄人物陪我共赴黄泉,也算人生一大幸运事,当浮一大白!可惜这儿没有酒。”

蒋妩豪迈的仰头将破碗中的温水一饮而尽。随即随手摘了头上金步摇。尖锐的一端足可做飞镖使用。

因打斗已松散的发髻如瀑披散在身后,她娇颜上还有点点血污,水蓝褙子上也都是暗红“梅花”,可篝火摇曳的光影中,这样狼狈的娇柔女子,却有一股子出鞘宝刀一般的凛冽锋芒。她的剑眉星目中无畏无惧的洒脱和随时会如猎豹一般扑身而上的敏锐,让汉子心内不仅折服,心内就生出一些好奇来。

“在下达鹰,姑娘尊姓大名?”达鹰拱手。

蒋妩挑眉。并不回答。而是道:“达鹰?你们金语说来应该是文达佳珲。你是皇族众人?”金国国姓文达。

文达佳珲才刚因欣赏美人而好些的心情立即跌落谷底。脸色更黑了。

“只是你自己在推断而已。”

“我才刚就在想,金国既然主张和谈,这会子却突然冒出一伙金国人明目张胆的刺杀主张和谈的大燕官员。这人必然是极不希望和谈成功的。”

蒋妩慢条斯理的道:“那么金国中谁不希望和谈成功呢?皇长子智勇双全,手握兵权。然久不在都城,恐怕不如皇次子与三子那般得百官呼声的高吧。如今老皇帝既病危,善于谋算的皇次子定然博得百官赞誉,应当是呼声最高的。皇长子一旦回了都城,唯一可以与之抗衡的兵权怕都要交出去了。此时,对于皇长子来说,和平才是一大忌讳。所以我想,来和谈的人当是皇次子或者三子的人,而你则该是皇长子手下的得力干将。”

说到此处,不顾文达佳珲面上的异样,蒋妩已笑道:“想不到你会自报家门。大皇子,幸会。”

蒋妩拱手:“我姓蒋。”

“你们大燕女子难道没有名字?只有个姓氏?未免也太粗鄙了!”

“你们金国男子不也都鲁莽有余智慧不足么,不怎么样呢就先自个儿交代了身份。”

“你!”文达佳珲眼如铜铃。

蒋妩依旧笑颜如花,“罢了,佳珲,天快亮了,我夫君这会子定然在吩咐手下全城搜索我的下落,他那个人,不见到我的尸首是不会罢休的。你此番前来,当也是秘密而来吧?毕竟阻止两国和谈,为了你个人利益触犯国家利益,一旦昭然于天下,你可要成了千古罪人了。你的两个弟弟又都各有拥护者,只要在你父皇跟前加减一些言语,你当如何?届时你不但没了兵权,连常年征战的军功怕也要被罪行抵消了。”

文达佳珲闻言,凝眸望着蒋妩,半晌方道:“你既分析的如此清楚,且此刻能随时逃走,为何不逃?你到底要什么?”

蒋妩认真的道:“我与你僵持这样久,自然是有条件要谈。第一,我要我的两个婢女平安无事。”

“好。”文达佳珲毫不犹豫的回答。

“第二,我要你们归还锦州与宁远。”

文达佳珲豁然起身,“蒋姑娘,你不要太过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允!!”

“啧啧,大皇子也不必装模作样的愤怒。你这次来刺杀我夫君,为的就是让大燕国与你们金国挑起战争,有战争,你就不用交兵权,还能赚声望。可是你一定也有第二个计划,一旦不成功,你会帮助大燕谋取最大利益吧?”

蒋妩也站起身,她身量娇小,站在文达佳珲跟前,只到他胸口高,气势却丝毫不输给他,眼观六路,盯准他可以逃脱的所有路线,仿佛只要他动,她手中的金步摇就会化作飞镖而去取他性命。

文达佳珲面色凝重,心内骇浪锦涛。

蒋妩又道:“主张签订和平条约的,定然不会是你。而一旦和平条约的谈成,使得金国损失惨重,那么主张此法的人就会受人诟病,声望大减。这对你来说,只有利。没有弊。我夫君足智多谋。你杀他一次不成,下一次就更没机会了。你现在还不采取第二计划,难道想跟我一同赴黄泉去?”

文达佳珲沉默不语。

蒋妩只当他同意了,道:“第三个条件,我不想暴露我会功夫。”

文达佳珲深深凝望蒋妩,低沉声音中满是压抑的怒气:“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照做!”

“不照做,你就死好了,你可以试试。”

文达佳珲沉默,好似真的在掂量是否能够与蒋妩交手之下取得胜算。

最后终究觉得赌上性命不划算。

“好。我答应你。”

“甚好。”蒋妩笑,“既然如此,就带我去驿馆吧。”

文达佳珲略一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就不怕我后悔,将你会功夫的事说出去?”

“你是那种不守承诺的人?”蒋妩依旧在笑:“随你,我曝光了,不过就是曝光而已。身为女子会功夫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你私自前来如果曝光,你父皇也饶不了你,你就成了金国的罪人,你喜欢,大可以说出去。”

文达佳珲注视蒋妩半晌,突然朗声大笑,低沉浑厚的声音中带着无限愉快,“好,我达鹰十三岁夺大金金牌勇士之名,十五岁叱咤疆场无人能敌,镇守锦州宁远至今,没叫你们大燕名将击败,却栽倒你一个姑娘家手上。我如今三十三岁,竟是头回吃瘪虽不甘,但心服口服。蒋姑娘,敢问你芳龄,芳名。达鹰系真心结交。”

蒋妩被他那爽朗笑声感染,也激发满腔豪情,洒脱的道:“我姓蒋名妩,你大了我十七岁。”

“蒋妩,蒋妩”文达佳珲一面念她的名字,漆黑眸中似点燃一簇火苗,瞬间转为深沉:“好,我记得你了。”

二人离开破庙,雨中淋着的汉子们见文达佳珲安然无恙,心内都是一松。

“小胡子”立即上前行礼,却不敢称呼。

第八十一章佳珲

外面暴雨倾盆,寂静野地里只听得到磅礴雨声。站在破庙的廊檐下,漆黑荒野似都被熏染上一层浓重的墨气,空气中是泥土与草木特有的芬芳。

风吹雨斜入廊下,打湿了蒋妩和文达佳珲的衣裳。

文达佳珲似感觉不到雨淋,负手环视一周,见他带来的勇士们各个腰杆笔直的立在雨中,人人面上都有凝重煞气,似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化身虎狼扑上将他身边的女子撕咬粉碎一般,他心下满意,沉声道:“回驿馆。”

“爷!”“小胡子”犹豫着道:“她是霍夫人,咱们也要带回去吗?”

言下之意是问是否要现在诛杀,以除后患。

文达佳珲道:“她是蒋姑娘,是我的朋友。你组织一下就启程吧,我们先走。”

“可是”这女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若是要对大皇子不利该如何是好!

文达佳珲了然,也不解释,坚决的道:“启程。”

军令如山,“小胡子”不敢怠慢,忙行礼应是。

回身吩咐众人分作几路,按不同路线和时间回驿站去,嘱咐切记不能被人发现,又亲自带了一组六人跟随文达佳珲。

蒋妩自然跟文达佳珲一组,她知道那些人的顾虑。不过目的已经达成,这会子留着文达佳珲比杀了他更有用处,她哪里会对他不利?他们着实是多虑了。

蒋妩常常半夜里出来“练脚程”,最是知道城中巡夜的守军如何换班,虽今日有穿了便服的一大群锦衣卫沿途搜查,可他们在暗处,要想不着痕迹的避开也不是难事。不多时就到了驿馆的高墙之外。

雨水淋湿了众人的衣裳。湿透的衣物黏贴在身,显现出汉子们结实的身形,也勾勒出女子的凹凸玲珑。

文达佳珲略有气喘,看向额发湿粘的蒋妩,惊愕的发现她也只是略微喘了几下就面色如常,他的争胜之心,哪里能允许自己与个才十六岁的女子体力上并驾齐驱?

不免生出为难的意思。低声以金语道:“蒋妩。你自个儿翻墙进去,男女授受不亲,我们可帮不了你。”

说着回身吩咐那六人,以三人为一组登墙。先去查探里头可否安全。

三名汉子领命后退,一同飞速奔向墙壁,其中一人做了台基,另两人借力翻身蹲在足有寻常墙壁一倍高的墙头,确定无人后,冲着下面的文达佳珲比了个手势。

文达佳珲挑衅的望着蒋妩。

蒋妩觉得好笑。谁说男人三十岁就成熟了?文达佳珲这会子就像个斗勇好胜的孩子。急于找回方才丢掉的面子呢。

“好。我自己来。”

话音方落,蒋妩已退后几步,随即飞速直冲向高墙,临近时纵身一跃,就已窜出一半墙高,四肢如猫科动物急速行走一般在墙上借力。又窜上一截,双手扣住了墙檐,身子悬挂半空。腰身一拧,被雨水打湿的长发在空中甩出一道晶莹的黑瀑,人已蹲在墙头。

比之方才篝火旁以水代酒那等豪迈,此刻的她曲线毕现,面色莹润,嫣唇红艳,乌黑发丝贴在脸颊和前胸,唇畔挂着挑衅的笑容俯视文达佳珲,又是别样韵味。

文达佳珲心头一热,也学蒋妩方才之法。不借外人力量上了墙头,随即几人看准巡逻兵士换班的时机,轻巧跃下。犹如极致黑夜中出没的狸猫,很快就到了文达佳珲所居的偏院。躲避着人到了一间厢房。

“小胡子”吩咐随行六人下去。立即去拿了锦帕来伺候文达佳珲擦脸。

文达佳珲却将锦帕先给了蒋妩。

蒋妩大方接过,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问:“我的婢女呢?”

“他们自然会想法子安全将人带回,你放心,我们金国人一诺千金,不是大燕那些文臣那样出尔反尔的。既然答应你让他们安然无恙,他们就一定安然无恙。”

蒋妩不愿与人争论一些无所谓的事,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转而道:“我饿了,还有,我要一身干净衣裳。”

文达佳珲轻笑,冲着“小胡子”挥挥手。

“小胡子”虽然诧异文达佳珲的态度,但也不敢怠慢,忙行礼下去,不多时就取来两套衣裳和一碟点心,一壶热茶。

衣裳是男装,典型的金国服饰。交领盘扣的长褂子和腰带。

蒋妩拿起其中一身墨绿色的转入屏风,道:“你也去更衣吧。”

文达佳珲却不走,欣赏着屏风上美人宽衣的玲珑身影,一面解衣裳一面道:“左右有屏风隔着,你瞧不见我,我不担心。”

蒋妩挑眉,解开腰带的动作一顿。

随即文达佳珲就只看到一道金光从屏风里射出,放在墙角高几上的蜡烛已经灭了,金步摇尖锐的一端插在墙上,步摇上的流苏还在晃动。

没有了烛光,屏风另一侧文达佳珲看不清了,他先是一阵紧张。若方才那一下是射向他,他自认是躲不开的。可是转念一想,她那样聪慧女子,最善于审时度势,现在杀了他对她没有丝毫好处,她断然不可能动手的。

莞尔一笑,快速换上了宝蓝色的褂子,系上腰带。自己都未发觉这一会儿的笑容比往日十天的加起来还要多。

“小胡子”拿来的衣服兴许是文达佳珲的。一件上褂蒋妩穿上就已到了膝盖,又肥又大,若是不穿正当了,肩膀都要从领口露出来。裤子也不合身,她索性没脱自己的绫衣,只穿了外衫,潮湿的绫衣贴在身上有些凉,好歹也比整个都湿透好得多。

一面用帕子绞着头发上的水,一面摔着宽大衣裳走了出来。

见她掩藏在衣裳里娇小的身段儿,文达佳珲失笑,她这样,就像偷穿大人衣裳的孩子,还哪里有方才的豪迈与狠辣?

蒋妩不以为意。擦了头发就坐在八仙桌旁,自己倒茶吃点心。悠闲的道:“你这会儿也该吩咐你的人去与你们金国的使臣吩咐了,相信你也有这个本事,否则方才也不会答应下我的三件事。我累了,要先睡了。”

文达佳珲挑眉,“你似乎一点都不惧怕也不尊敬我的身份?”

蒋妩诧异道:“我为何惧怕你,又何曾不尊重你?你瞧我对你与你们国家的人和你的手下对你的态度不同?对你行礼,未必是真心尊敬你。况且你的好自始自终是你自个儿带着,又不分给我一份,我为何要趋炎附势的巴结你?至于惧怕,对于已经黏在蜘蛛网上的虫子来说,蜘蛛为何要怕?”

第八十二章心中

这比方打的

文达佳珲觉得自己又被她侮辱了。今日才初相见,她便已侮辱他多次。技艺上没赢她,斗嘴皮子也不及她,还被她胁迫答应了三件事,连大金夺来五十年的锦州和宁远都要还回去。虽然他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可到底还是觉得亏的慌。

蒋妩吃了点心,又吃茶,随即掩口打了个呵欠。

文达佳珲看她那随意洒脱样子,觉得自己再留一会儿,人家不怎么样,自己先要被气的吐出几口老血。

“你歇着吧。”

蒋妩又掩口打呵欠,无所谓的冲他摆摆手。

像赶苍蝇

文达佳珲黑着脸出了门,“砰”的关上厢房门。向前气冲冲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觉得自己好笑。

他都三十三岁的人了,与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斗气,她也不过比他的长子大了五岁而已。

他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回头,望着映在窗纱上女子的身影。文达佳珲这才发现,他是这会子才意识到他面对的一直是个小姑娘。

敌对时被她的狠绝和出神入化的身手震撼,被绑时被她的智慧折服,方才又被她的“飞镖”唬了一下,还被气了一下。他今天的经历还真够丰富。

屋内人影晃动,才点亮不久的蜡烛被吹熄,又一次看不到她的影子。

文达佳珲这才发现自己竟傻站了许久,懊恼的快步离开了。

蒋妩盘膝坐在临窗的暖炕,听不到文达佳珲的气息才松懈下来。靠着引枕,全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