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道是,用红纸包的封红是常备的,便随手拿了打赏小内侍。

想不到竟还能得赏赐,内侍呆呆的问:“侯爷不入宫去么?”

霍十九停下脚步,并不回头,淡淡道:“劳烦这位公公回去与景公公捎句话‘皇上需要时,我自会在皇上身边,不劳景公公费心,也让请景公公好生端量着进退,别步人后尘。’”

好厉害!

这话不是说他,可小内侍已感觉的到其中威压,叠声称事退了下去。

到了外头,将封红揣好,才抹了把额上的汗。

天色蒙蒙亮时,小皇子终于降生了。是兰妃娘娘断气儿之际,硬剖开腹部取出的,一降生的小皇子,刚刚三斤重,比个小猫崽子大不了多少。太医顾不上管剖开肚子捯气儿等死的兰妃,忙抱着小皇子去一旁诊治。

宫女战战兢兢的屈膝回话:“皇上,兰妃娘娘想见皇上。”

小皇帝看了眼内室,充斥鼻端的血腥和可以遇见的场面,着实让他却步,只摆手道:“告诉兰妃,朕会善待她的母家。”

“是。”宫女忙会了内室,将原话说了。

兰妃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闻言瞠目结舌,青紫的脸上布满不可置信与失望,双眼恨恨的瞪着外殿的方向,终究是那般不甘的去了。

小宫女吓的抽噎,拿了帕子蒙上兰妃的连,用褙子捂着她的身子,却挡不住快要流干的鲜血那浓重的血腥气。

最后一面都不见,皇上未免太不近人情但是,谁敢说!

景同站在小皇帝身边,有些失魂落魄。他低估了锦宁侯的精明,且方才小内侍回来传的话,着实叫他听了心生惧怕。步人后尘,那些人是谁,他再清楚不过了。别看现在皇上强势,可事事还不都是要依靠锦宁侯周旋?锦宁侯从前能一句话屠光别院所有伺候的奴才,如今就能不用经过皇帝的同意,将他拉出去砍了。

他也真是见多了温文尔雅言语和气的锦宁侯,忘了那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罗了。

“景同。”

“啊?是,皇上!”景同慌乱回神,见到皇帝憔悴的面容,心下稍定,只要他守住分寸,忠于皇上,料想也没事的。

“你去请英大哥来,就说朕就照实说吧。”

“是,奴才这就去。”

景同虽然忐忑,但这也是见到霍十九当面开脱的好机会,便慌忙去了。

意料之外的,霍十九并未有半分不悦的模样,与往常一般无二,景同想解释的话,也根本找不到理由开口,直到将霍十九送到寝殿后,景同才蹲在台阶上摸了一把冷汗。

这个锦宁侯当真不好对付

霍十九睡了一夜好觉,气色尚佳,对比形容枯槁的小皇帝,当真天壤之别。

“皇上。”霍十九声音温和怜惜,无端便能勾起人心中最柔软的情绪。

“英大哥。”小皇帝心中动容,在夺了他的孩子之后,他还这般对待自己。抬起头,虽未流泪,眼中的哀伤却也弥漫出来,似能将人吞没:“朕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儿,兰妃她,对朕是一心一意,朕却没给她过上安稳的日子。有孕不敢张扬,好容易胎稳了才能昭告天下,如今又出现这样的事儿。朕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了,今生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皇上没有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皇上是九五之尊,承天下无人能级之富贵,也必能承万人难受之罪过。只要坚持过去,将来必定是一片光明。这么些年来,皇上一直都做的很好,臣对皇上有信心。”

“可是,朕没有信心。”小皇帝拉住霍十九的手:“若非有英大哥,朕早就死了。天下还有人做皇帝,做成朕这样儿的吗!”

第三百零四~三百零五章如意

“皇上,您只是心情不好,才会妄自菲薄。哪一个明君不会遇上一些挫折呢?您坚持下去,将来会好起来的。”霍十九温和低头看着小皇帝。面前的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如今已是身高及他耳根处的少年了,他渐渐的成长,蜕去了往日的天真青涩,渐渐变的成熟,有了帝王的雄心和算计。也只有在真正为难到极致时,他才会在他面前展露出如此真切的情绪。

霍十九心里百味陈杂,他希望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能与他真心以对,不要藏着心思,可也希望他将来能够成为一个独当一面合格的君王,如果对他也心存戒备算得上其中一个技能的话,他也该欣慰。

小皇帝抬起头看着霍十九,他不知是否是他的心情影响,总觉得现在的霍十九看自己时眼神似与从前不同了。

“这时候也只有你会哄朕开心。”

“并非是哄皇上,臣心中真正是这么想。您可知道先帝当年,经常与臣夸赞您。”

小皇帝还是第一次听霍十九当面提起先帝,未免疑惑的道:“父皇夸赞我?”

“是。先帝在时,常与臣说起。细节如何说的,臣若说出来,未免有媚上的嫌疑,皇上只要记得,先皇当年未完成的事,是一心期盼着皇上能够做到的,且也相信皇上能做到的。”

“你是说”小皇帝眼神渐渐清明。方才那仿佛无法承受的痛苦似都减轻许多,随即又道:“可是父皇都斗不过他,我又如何能斗得过。如今京都城中的防卫都掌控在他手中,朕真正能够掌控的力量又有多少?况且他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不是他,父皇恐怕也不会英年早逝。”

“皇上既然知道,那么父仇要不要报?就算不为了先皇的仇,也要为了陈家的江山。您难过,臣能够理解。但是皇上千万不可丧失斗志,否则这么多年的隐忍和谋划。岂不都白费了么。再者说,皇上只要能够戒掉那个药。往后再好生调理身子,未必就不能够恢复如初。”

小皇帝方才神色中难以掩藏的失落和心伤此时已经去了大半,握着霍十九的手紧了紧,重重的点头道:“英大哥说的是。如果这些事就能将朕打败,将来的大事还怎么做,何况咱们已经努力了这么久。”

“正是如此。”霍十九见小皇帝面上终于呈现出笑容,眼神也清亮不少,一反方才的落寞,也微微笑了:“皇上莫着急,这一阵子英国公深居简出,极少露面,江湖上的那些高手们又轮番来臣府中捣乱。闹的臣疲于应对,是以先前咱们定的计策始终没有进行下去,妩儿也就是在茶馆儿露面一次叫英国公见到而已。皇上且安心。这段日子天气暖了,英国公想来也不会一直都闷在国公府里,到时候见机行事即可。”

一想到先前他们定下的那个险招,小皇帝便燃起了斗志。这已经是他们拼死一搏的招数,不论成败都在此一举了。

这时候,小皇帝竟有些后悔将“七斤”抱进宫来。毕竟那个计策是蒋妩现提出来,又由霍十九周密计划完善。再由蒋妩去落实的。他要斗垮英国公,完全要依仗他们夫妇,这会子将七斤和他生母拆散,他着实无法保证蒋妩会不会怨怪他。

可是如今小皇子早产降生,还不知将来情况如何,如果他的顽疾一时半刻好不起来,小皇子又夭折了,他大燕没有个继承人怎么行。要想坐稳这个位置,他需要一个传承。

让霍十九将七斤带回去的话在口中转了两圈儿,又咽了下去。

“皇上。”景同的声音这时从殿外传来。

小皇帝闻声轻咳了一声,沉淀了心情,如常那般平静的问:“何事?”

景同弯腰屈膝的挪进了门,比往日还要卑躬屈膝,抬眼眸飞快的看了霍十九一眼,咬了咬下唇,心念百转,愣是没敢在他面前开口。而是凑到小皇帝跟前,附耳低声道:“皇上,兰娘娘那的宫女那里搜出些腌臜玩意来。奴才不敢随意诚挚,请皇上定夺。”

“腌臜玩意?”小皇帝口中喃喃,因见景同说话都是偷背着霍十九,就知其中有问题,且兰妃的事事关昨夜兰妃为何起夜时摔倒,便与霍十九道:“英大哥宽坐。”

霍十九行礼:“是,皇上自去忙吧。”

小皇帝便快步跟景同出去,径直到了兰妃宫中。景同脚步未缓,引着小皇帝到了寝殿,就瞧见跪了满地的宫女和小内侍。

“皇上,请往里边来。”景同引小皇帝到了内殿,屋内就只余两名近身伺候的宫女面如死灰的跪着。

“皇上,您瞧。”掀开桌上的锦帕,却见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被掀开了盖子,里头放了两个精致的玉势,大小虽有所不同,可每一个都形态逼真,剑拔弩张之态,且中空,留了注热水的孔

小皇帝脸色一瞬变的铁青。

“这是哪里来的。”声音不自觉的颤抖。

景同哆嗦了一下,低声回道:“皇上命奴才追查兰妃娘娘是如何摔倒的,奴才就彻底搜查了一番,后来在锦香哪里搜出这个来。锦香说,说”

小皇帝铁青的脸色已涨红。他不能人道,偏在兰妃宫中搜出这个腌臜东西。他也知道深宫之中难保每一个宫人都是干净的,可这物件儿出现在坏了六个多月身孕的兰妃宫里,且据说六个月,胎稳了已经可以行|房。他自己又是不能够的。小皇帝不想听锦香说了什么,只觉得那两个玉势,当真刺了他的心。

愤然挥手。木盒落地,玉石不禁磕碰,也一同跌碎了。

“皇上息怒!”景同扑通跪下。

锦香面如土色。颤抖着连连叩头:“那东西真的不是奴婢的,是兰妃娘娘说放在奴婢这里,而且兰妃娘娘也久不用了,皇上息怒啊!”

久不用了。

就是以前用。

小皇帝只觉气的胸口要爆炸一般,抄起桌上矮几,兜头就砸在锦香头上。

矮几棱角之处与锦香额头相碰,发出“碰”的一声闷响。随即人已双眼一翻倒在地上。

“啊!”一旁的锦玉唬的一声尖叫,身|下一阵湿凉。连爬起来逃走的力气都没有。

随后景同与锦玉,就眼看着小皇帝双手抄着挨几,一下下捣肉泥一般砸在倒地的锦香头上肩上,每砸一下。都见锦香身子抽搐一下,双脚登腾一下。而小皇帝愤怒的吼声回荡在整个寝殿:“贱|人!贱|人”

血腥的场面与低沉的吼叫,震慑的人心头颤抖手脚冰凉。景同趴伏在地,根本不敢抬头,锦玉则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狂暴中的小皇帝眼见着红的白的洒落地上,随手扔了已破碎的挨几,撤掉垂落在集锦槅子上的软锦帘子擦手。

那还是他根据兰妃喜好特意弄来的。

小皇帝脸上没有表情,随手扔了锦帘,道:“兰妃宫中所有宫人。杖毙。其母家,诛七族。”

大燕朝中,诛灭七族包括“父族四。母族三”:自己本族,出嫁的姑母及其子,出嫁的姐妹以及外甥,出嫁的女儿及外孙,外祖父一家,外祖母娘家以及姨母和姨母之子。

兰妃并无出嫁的女儿。是以相当于父族灭三,母族灭三

景同浑身打着颤。哆嗦着应:“遵旨。”

而才刚恢复了一点意识的锦玉,被皇帝一番话吓的又晕了过去。

霍十九等了许久都没见小皇帝回来,正当他打算去寻小皇帝时,就听外头隐约有惨叫声传来。

快步到了廊下,寻了声源处,却是兰妃宫中!

若是从前,霍十九许早就直接冲过去,今日却是叫了小内侍去询问。

不多时那小内侍就面如土色的回来了,说起话来舌头也不听使唤:“回侯爷,那边,那边皇上正罚,罚几个办事不利的下人。”那哪里是罚人,分明是捶肉酱呢!

霍十九蹙眉问:“可听说是什么事儿?”

“没,没有,皇上盛怒之中,哪里有人敢问啊,只是听说,皇上吩咐灭了徐大人家七族。”

灭七族?!

徐大人家不就是兰妃的母家?

小皇帝自登位至今,哪里曾这般重罚过人!这分明是龙眼震怒到了极致。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霍十九犹豫片刻,蹙眉道:“皇上是吩咐立即执行?”

“这个奴才不知了。”都捶出肉酱来了,他哪里还敢问,只恨自己为何要担这个差事呢。

小皇帝如今根基不稳,徐大人虽明面上处于中立,实际上却是不与英国公同流合污,是清流一派的人。兰妃产子后身亡,再不说出个正当理由来灭了徐家七族,岂不是寒了天下清流的心?

思及此,霍十九也顾不得更多,吩咐方才的小内侍引路,就往兰妃生前的寝宫去,曹玉见装低声劝道:“爷,还是不去为好。”

“我若这时不能直言,又与英国公有何区别?”

曹玉语塞。

霍十九说的是对的,可他却觉得这样贸然去了并非好事。着实是两难啊。

一步步接近惨叫的发源地,当真正看到什么叫血流成河时,霍十九才明白为何方才那个小内侍会是那种脸色。因为此刻就连他这般见多了杀戮的人,都未免觉得眼前的景象太过于难以接受。

绕过满地骨骼寸断的尸体,霍十九走到廊下,低声道:“皇上。”

“英大哥。”小皇帝负手而立,双眼直愣愣盯着不知名的某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霍十九扶小皇帝进了内殿,临窗坐下,又给景同使了个眼色。

景同立即会意,飞快的吩咐人去处置那些尸首。再打水来刷地。

霍十九放柔声音,低声问:“皇上要诛徐家七族?”

“嗯。”

“皇上,徐家若这般被诛了七族。恐于咱们的局面不利。如今皇上能得清流的支持,清流又能够鼓足了胆子与英国公叫板,正是因为皇上虽做出贪玩的模样,却始终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成为一个昏君,没有做过伤害百姓和百官利益的大事来。若是今日事一发作,皇上难道不想想清流会如何反应吗?毕竟徐大人并未做错什么。”

小皇帝闻言,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冷厉,慢条斯理的道:“朕做事。也要你来左右?!”

霍十九心里一凛,抿唇沉默。

二人之间的气氛就如冬日里结冰的寒潭一般,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呼吸间都是冰冷。

盛怒之中的小皇帝。若要做出什么事来,往后难道不会后悔?

霍十九撩下摆跪下,声音依旧温和清雅:“皇上,大局为重。”

“大局,大局,朕只顾着大局,就从来没人顾着朕。”皇帝失魂落魄,声音渐渐变的尖锐,“那个贱人。她该死,该死!”

霍十九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皇帝如此震怒。就说明兰妃或许做了什么事,触了皇帝的逆鳞。

“皇上,忍一时之气,或许可以换得江山稳固。您这般罚了徐家,就算给他们安排个谋反的罪名,清流也未必会信的。得民心者得天下。皇上不能这般冲动授人以柄。”

“够了!”

霍十九缓慢温和的劝说,却换来小皇帝一声尖叫:“忍。忍!朕要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那个贱人,在朕面前曲意逢迎,其实却做那等勾当,她分明就是瞧不起朕!朕只要一想到她口口声声的山盟海誓,想到朕还曾信了她所有那一句句的甜言蜜语,信了她眼神儿中的那些情谊,朕就觉得自己蠢的像头猪!灭七族哪里能平朕心头之恨?朕恨不能他七族都刚刚那般杖毙!”

刚刚的杖毙,分明是将人捶成肉酱,连掌刑太监都去吐了

霍十九眉峰紧锁,摇头道:“皇上,您且平静平静,这事不如押后再做决定,您现在在气头上”

“不必再劝!”小皇帝蹭的站起身,大步越过霍十九身畔:“英大哥请回吧!”

“皇上!您要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能冲动行事!”

“朕叫你不要在劝,徐家人死定了!”

“您想想如今的局势,咱们的布局,经不起任何动荡啊!”

“你给朕闭嘴!滚出宫去!”

霍十九愣住了。

小皇帝吼完,也愣了,可他并不觉自己有错,只冷然看了霍十九一眼,就甩袖子离开。

眼看小皇帝背影离开殿内,内侍撩起软帘时阳光照射进来,将小皇帝修长的身影投射在地上,随即屋内又便做昏暗,只有一束束阳光透过明纸,将空气中的尘埃显现出来。

霍十九缓缓的放松方才跪的笔直的身子,缓缓屈膝坐在自己小腿上。浓眉渐渐蹙紧,秀丽的眼澜不兴。

好话说尽,小皇帝不听,他该如何?

难道还能越过职权去不成?

“爷,咱们回府吧。”曹玉小心翼翼的低声劝道:“您已经尽力了。皇上毕竟是皇上啊。虽然您说的是对的,是为了皇上好,可您的用心若是皇上不领情,又能怎么办?您不能为了劝说皇上,就连夫人和家里也不考虑了。”

“行了,我知道你担心。”霍十九摇摇头,站起身:“是不是妩儿嘱咐你劝说我些?”

他做的有这么明显吗?

曹玉赧颜,秀气的脸上蒙上一层绯红。

“罢了,我知道你们的担心。皇上是铁了心不肯听我的话,我若再说,八成皇上在气头上还会做出更叫他后悔的事。其实他什么都懂,只是不能够自控罢了,也须得给他时间来想通。说不定到了明日,不必我再劝说,皇上自己就改了主意了。”

“爷说的是,皇上以前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么。咱们这就回府去吗?”

“不,我要先去看看‘七斤’。”霍十九有些担心那孩子。就算不是自己亲生,外人瞧着皇宫富丽堂皇,以为孩子入宫了。就是掉进福窝里,可皇宫若真的那么好,当年小皇帝为何还要住在别院?那到底是个小生命。在冰冷的宫中,他真担心他过的不好。

“还是爷想得周到。”曹玉想的是另外一桩事。霍十九若是入宫来不去见见“儿子”,会叫人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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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府外院的书房里,英国公拿着一把犀角的小梳子一面小心翼翼梳理稀松的胡子,一面听着探子低声的回话。

听到最后。英国公已是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