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见的人身份特殊,被关在最里面的牢房中,两人绕了好几个弯又下了十来级台阶,才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他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囚服,负手立在牢房中央,仰头望着小窗,似乎想透过它看到外面的风景。叶薇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觉得这姿态甚有气势,仿佛时至今日他依然是那个笑卧金马玉堂、号令群臣的当朝左相,而非性命都要不保的阶下之囚。

她做了个手势,狱官低着头退下,安傅母扶着叶薇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狱门一臂之外的地方,沉默不语。

宋演欣赏够了夏日天光,这才悠悠地叹了口气,“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在这当口还派人来看罪臣。”

叶薇松开安傅母的手,微微笑了,“不是陛下有吩咐,是小女有话想和大人讲。”

宋演听见声音便觉诧异,待回头看清来人面孔时,脸上的表情已相当精彩。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料到来送自己最后一程的会是个女人。

颐妃?陛下派她过来做什么?

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叶薇道:“也不是陛下派我来的。是我多番恳求,他勉强同意让我过来。”

宋演视线落到她挺起的肚子,眉头控制不住地蹙起。刑部监牢向来被看成煞气聚集的地方,皇帝脑子是有多不正常,才会让自己宠爱有加、怀了身孕的妃子来这种地方?他在想些什么?还是说,他又有新的招数对付自己?

想到这里,忍不住溢出丝苦笑。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是值得他冒这种风险来对付的?败军之将,要将他挫骨扬灰都易如反掌。

“大人是不是在好奇,为何小女要在这样的节骨眼来见您?其实是有两件事,我很想亲自要告诉您。因为关系重大,我怕别人来讲您不肯信,非得挺着肚子过来,才能显示出我的诚意。”

宋演觉得滑稽。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什么时候这种深宫妇人都也到他面前装模作样了?他入朝拜相、掌控天下的时候,她还没生出来,这会儿仗着身后有陛下,就真以为能戏耍自己了?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客气道:“娘娘有事请讲,罪臣洗耳恭听。”

叶薇熟悉他这个表情。他是儒相,是翩翩君子,所以哪怕面对身份能力远低于他的人也不会趾高气扬。这样的温和与疏远,是专为那些瞧不上眼的人准备的面具。

他根本不屑于和她纠缠。

“第一件事,便是太上已于上个月二十晚驾崩,大人与太上君臣一场,自然也要哭一哭的吧?”

“多谢娘娘告知,此事罪臣已然知晓。”

太上驾崩、举国齐哀,狱中的官员也要服孝,他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是一个月前就已有了准备,等到真的发生,没有惊讶抑或悲伤,唯有终于到来的如释重负。

那是他的君主,愚蠢而无能的君主。是他的信任与提拔,才让他有机会得到泼天的权势和富贵,从此改写命运。他走了他应该难过的,因为明白再也没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遥想多年前,他在上林苑奋不顾身救驾,如果没有那件事,君王的命早就没了,而他也没有之后的种种际遇。也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们君臣的命运是维系在一起的,他活着他便身登绝顶、俯视四合,他死了他便功败垂成、霸业成空。

“原来大人已经知道了。适才看您面无哀荣、神态自若,小女还以为您不知道呢。”

宋演没心思和她打嘴仗,从刚才起就觉得她话里藏着古怪,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她跟他自称什么?小女?这种晚辈对长辈、民女对上位者的自称,她怎么会用到自己身上?

他不动声色,“颐妃娘娘是侯阜人?”

“是。”

“那罪臣与您没有姻亲关系吧?”

“大人祖籍惠州,自然与叶薇没有姻亲关系。”

“既然如此,罪臣受不起娘娘的礼遇,还望您快些收起来。罪臣如今是不怕折寿了,只怕娘娘您胡乱开口,乱了辈分、惹人笑话。”

“不,大人当然受得起。这世上若还有谁受得起我的礼遇,那便只有您了。”莞尔一笑,“这便是小女要告诉您的第二件事了。”

宋演听不明白,叶薇偏首道:“傅母,好不容易见到故人,您怎么还遮遮掩掩的?”

安氏闻言放下兜帽,秀丽的面容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中。宋演睁大了眼睛,辨认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你?”

“奴婢竹然,见过宋家郎君。多年不见,未知郎君一切安好?”

叶薇“噗嗤”一声笑了,“傅母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你的闺字,更别说左相大人了。不过你口口声声唤他宋家郎君,是不肯承认他还当了你十几年的主公吗?”

安氏面沉如水,“奴婢的主人只有一个,那个人并不是宋家郎君。”

宋演自然认得这个婢女。她是阿澜身边最受信任的一个婢女,当初跟着她一起嫁到了宋家,后来阿澜难产,临死前将楚惜托付给她照顾。他知道这婢女有点才华,也知道她对阿澜忠心,便没有从中阻挠,顺了亡妻的意思。

后来楚惜去世,他为了斩草除根将所有和楚惜有关的人都杀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安氏。他派人四处搜查,终于在江畔发现了一处泡肿的浮尸,身上带着宋府的门牌,打扮也和她平日一般无二。老实讲他当时是存了怀疑的,亲信也建议继续追捕,但想起阿澜在世时与这婢子谈诗论画的笑容,到底没有下令。

就当是看在阿澜的面子上,他这么告诉自己。

本以为这女人捡了一条命会找个遥远的村落了此残生,不料多年后竟在这刑部大牢重逢,宋演看着安竹然的脸,今晚头一回认真起来。

事情很不对劲,恐怕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脑内一根弦忽然绷直,他如遭雷击,呆呆地看向叶薇。

刚才,她是怎么叫安竹然的?傅母?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

“你…”

叶薇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黑眸中有锐光闪现,像是万里冰封的雪原中,深埋地底的宝剑终于出鞘,带着隐忍多年的仇怨。

“女儿楚惜,见过父亲。多年来未能在您身边服侍尽孝,是女儿的过失,还望您能宽宥。不过此事说到底还是妹妹的错,要不是她弄死我了,咱们父女也不会分别这么多年,您说是不是?”

宋演往后退了步,脸色煞白。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颔首低眉的女子,她的神情是那样的恭顺,又是那样的嘲讽。她用淬了冰的视线鞭笞他,让他居然也生出了惶恐。

“你说什么?你说你是…谁?”

叶薇抬起头,“我说,我是宋楚惜。那个由你结发妻子所生、被你放弃十数载、视若敝屣的宋楚惜。父亲,你不记得我了吗?”

不!不可能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冤魂索命?他可不是那个修道修疯魔了的太上皇!一定是皇帝,是他太恨他,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戏耍他、折磨他!

一定是这样!

从嗓子眼里挤出声冷笑,他厌憎地别开眼,“这样的疯话,你留着哄别人吧。”

“怎么,你不信么?”叶薇有些苦恼,“我也知道这些事匪夷所思,所以特意带上了安傅母一起过来。有她的作证,也不能让你相信我么?”

宋演不答,叶薇于是继续道:“哦,你肯定是觉得她恨你,所以和我们狼狈为奸了,对不对?那么如果我接下来跟你讲我小时候的事,你也会认为是她告诉我的,是吧?不过您真的想多了,我小时候的事情就算安傅母记得,您也不记得啊,我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如果父亲一定需要我拿出什么证据,我倒是有别的可以告诉你。”

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寒冷的夜晚,她的声音也浸透了多年的风霜,“载初二十二年除夕,全家人一起用完团圆宴之后,你曾让我陪着你绕花园散了两圈步,不知道这件事,父亲还记不记得?

“当时你跟我说,已经为我选定了一门亲事,年后便要开始过六礼。对方身份尊贵,还和我是故人,我嫁过去不仅不会受委屈,还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让我牢记沈氏的百年名声,牢记宋氏的家规祖训,千万不要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情。

“我答应了,然后询问所谓的故人究竟是谁,你却不肯直言。我明白那些事情不是姑娘家该问的,于是也没有坚持便回房了。只是那时候我没想到,之后不久,宋楚怡便带着我酿的淄乡绿酒过来了。下了剧毒的淄乡绿酒,就这么要了我的命。”

她看着脸色惨白如鬼的宋演,一字一句道:“听了这个,你还怀疑我的身份吗?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云南地震了,看新闻情况还很严重。唉,其实今年夏天,光阿笙感觉到的地震已经有三次了,之前两次都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今下午我这边虽然在摇,但是程度和第二次差不多,所以还以为不会出太大的问题,谁知道最后居然那么惨烈…

看到照片心情挺难受的,最近真是出了好多事情,到处都是天灾*,感觉我们能安稳得活着真是很幸福了…

然后跟大家分享个日常,笙笙今下午去把留了三年的长头发剪了。我头发长得挺快的,差一点都快到腰了,剪头发时旁边人都一直问我想好没,觉得我真是舍得呢!主要还是因为我常年失眠,所以掉发好严重,我姑姑一本正经跟我谈过,说担心我这么下去会青年谢顶【…】,宴宴那个磨人的小妖精一天到晚嘲笑我又胖又秃,然后我担心真的变得又胖又秃,所以就去把头发剪短了…_(:з」∠)_剪的效果我还是挺满意哒,就是感觉自己一下子大了好几岁,穿着宽松的睡衣颇有股买菜大妈的韵味…

最后我的好基友【?】宴宴托我转告大家一声,她的间歇性神经病已经痊愈了,又滚回来更新了,希望大家能不计前嫌去看看她,不要让她孤单在风雨中…《侯夫人》

文案:

口胡!

人家穿越都是桃花朵朵开,

自己穿越居然是个十六岁的孀居少女!

亡夫留下了一群狼子野心的小妾不说,

居然连袭爵的儿子都没定好。

12岁的小胖墩来撒娇尚且能忍,

一米九的男人也要喊她母亲是闹哪样?

第140章 父女

宋演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

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黑暗阴森的监牢,弥漫不散的寒雾,女子冷笑潋滟,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他恍惚间觉得这一幕好像在哪里见过,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才反应过来。

是了,楚惜刚刚去世那阵子,他曾做过一个梦。腹大如箩的阿澜神情悲戚地立在他面前,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他其实不曾见过她怀孕的样子,当初都是离乡赶考一月后才收到老家的书信,说他妻子怀孕了,而等他终于归家,她的尸骨都已经凉透。他在梦中看着她的眼睛,心想她一定是在怪他。怪他一去不回,怪他没有保住他们的女儿。

他因为这个梦而愤怒,重重处罚了楚怡,然而对阿澜的歉疚还是与日俱增。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也走到了这一步,很快便要去地下和那些因他而死的人重逢。他想如果她还怪她,那么便亲自向她致歉,心中竟安宁了不少。

可没想到在离开前,会见到这样一个人,会听到这样的话。

适才不觉得,此刻再看她的模样,同样是身怀有孕,同样是眼含仇恨,这自称是楚惜的女人竟和梦中的阿澜惊人的相似!

“你…你说什么?”

“怎么,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其实我也不确定,这些事情您有没有告诉过别人。但我想既然您都让我这个女儿不见天日了,又帮着宋楚怡顶替了我的身份,应该不会再把这番谈话跟别人讲吧?”

是,他当然没有跟别人讲,那晚谈话时也屏退了左右,无人可以偷听。所以,她会知道这个,就只有…

“…楚惜?你真的是楚惜?”

男人双手颤抖,眼睛也瞪大了,鬓边一缕长发垂下来,飘荡在他微微张开的嘴旁。叶薇的印象中每次见到这位父亲大人他都是风度翩翩、沉着镇定的,还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失态的一面。

很好,这样才对。听说他被收押那天依然潇洒从容若魏晋名士,把前去抓人的吴大司马生生衬得苦大仇深,姿态那叫一个漂亮。成王败寇、与人无尤,看来他早想明白了这点,所以如今虽然输了却也心情坦然,并不如旁人那般惶惶如丧家之犬。

但我岂能容你这样轻松地走了!

那些欠下的债、造下的孽,下黄泉之前我们总要说个清楚。母亲她心软又痴情,我不提前帮她讨回公道,回头见了面恐怕还要继续被你欺负。

“您终于信了。您信了就好,后面的事也容易多了。当年宋楚怡的一杯酒要了宋楚惜的命,好在老天有眼,让我借着叶薇的身体重新活了过来,可以找你们有怨说怨、有仇报仇。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戏文中死而复生的事情居然是真的,还发生在了我身上,可见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为恶太多,是会有报应的。我就是你的报应。”

宋演伸手握住木栏,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如果说刚才还有些许怀疑,等她这番话说完已经完全信了,他透过木栏的空隙看着她,悲凉一笑,“真的是你。”

叶薇一愣。

“这个眼神…当年楚惜从惠州过来,在煜都住了将近四个月,这过程里我从不与她亲近,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薇冷笑,没有回答。

“她总是会用你刚才的眼神看我。不是明目张胆的,只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这样看过来,她大概以为我不会察觉,所以就忘记了伪装。我知道她恨我。哪怕平日装得再恭顺,心底深处她也是恨着我的。我甚至怀疑就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恨我。”

叶薇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个原因,反问道:“她不该恨你吗?”

“该,应该。只是那时候,我不喜欢她这个样子,所以也厌烦上了她。她不想见我,我同样的不想见她。然后事情就越来越糟。”

叶薇怒火控制不住地上涌,“如此说来,还怪我了是吗?要是我不恨你不怨你不那样地看着你,你就会对我好了,就不会因为宋楚怡一句话便罚我在湖边长跪,就会在她害死我之后杀了她给我报仇了,是不是!可你莫非忘了,如果不是你娶了母亲又背弃了她,如果不是你把我丢在惠州不闻不问十五年,我会恨你?世事有因皆有果,你种下的恶因,到头来却怪我结出了恶果,简直荒谬!”

宋演闭上眼睛,英俊的面庞上闪过丝隐忍,“我没有怪你。”

叶薇情绪波动太大,肚子隐隐有些不舒服,可她强撑着没有动,所以旁人也没发觉。

“其实你虽然是你母亲生的,却一点都不像她。我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在我的所有子女中,你是最像我的一个。无论是面容还是性情。桀骜不驯、刚烈固执,我年轻时便是这样,后来不得不费了很大的功夫修身养性,才把这些东西给压制下去。你太像我了,而这样像我的一个人却恨着我,便注定我们父女无法像平常人家那样相处。我不怪你恨我,只是觉得遗憾。从你去世那年起,这感觉就伴随着我,怎么都摆脱不了。”

自嘲地笑笑,他眼神温和地看她,“现在看到你这样,那感觉就更强烈了。”

叶薇咬牙,“有什么好遗憾的?”

“这两年你一直在盘算着怎么对付我吧?楚怡被废乃至赐死,还有璟昭媛的侍女泄密,这些都是你的手笔?果然漂亮,要是楚怡能有你一半聪慧,也不愁坐不稳后位。所以我觉得遗憾,要是我打小把你带在身边教养,你应该会是我最出色的孩子。比楚怡好,甚至比楚恒好。是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才有今日的下场,怨不得旁人。”

“成为你最出色的孩子,然后呢?还不是一样被你当工具送去那虎狼之地,为了你的权欲与人争斗厮杀。呵,不要说得你好像很在乎我、很在乎我那些弟弟妹妹们一样,对你来说,我们最大的价值不过是帮你办事、受你驱使。你真的明白什么是父亲、什么是寻常人家的亲情吗?承认吧,这世上你压根儿不在乎任何人,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

宋演身子狠颤,不自觉握紧了木栏,叶薇看着他的手,忽然笑了起来,“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您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腻腻歪歪的人伦亲情一定让你觉得很可笑吧?也罢,原本也只是想通知您一声我又活了,现在话已讲完,就不打扰了。”

她转身欲走,宋演立刻叫住了她,“楚惜!”

叶薇停下,没有回头,“还有事?”

“你以后在这宫里要当心。你怀着孩子,一定会有许多人想害你,我知道你聪明,但难免有顾及不到的时候…那毕竟是我的外孙,我不想他出事。”

“您错了,那不是您的外孙。”叶薇转过身子,毫不留情道,“你赐我的那一身血肉,早在七年前就交还与你。你亲手将它放入棺椁,让它在地底慢慢腐烂,最后只余森森白骨。我可能勉强还算你的女儿,但这个孩子不是你的外孙。他是侯阜叶薇和陛下的骨肉,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宋演脸色变了几变,叶薇继续道:“您犯的的是谋逆大罪,会株连九族,不过我会设法保住沈氏一族,旁人却顾及不到了。宋氏一族不会再留下血脉,您也不再有香火传承,真正的后继无人。”

宋演不可置信,叶薇嘲讽,“别这么看着我,早在你筹谋大位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结果。您可是状元出身,大燕律法原该倒背如流才是,这会儿来装什么糊涂?”

她再次离开,宋演双手握着牢门木栏,看着她背影越走越远,终是问道:“这就是你的目的?让我断子绝孙了还不够,非得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你就这么恨我?”

叶薇脚步未停,“父亲,你自己都说了我像你,那么你就该知道,我的心肠和你一样,都是铁石做的。我从不对辜负了我的人留情。”

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很久,宋演仍然维持着僵立的姿势。没了她充满恨意的指责,这牢房又变得一片寂静,之前他还能安之若素,此刻却只觉毛骨悚然。

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断在脑海中重演,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女儿竟变成了那样。狠戾又绝情,仿佛地底爬出的复仇修罗。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唯一一次在不是祭祖的日子回到惠州。四月下旬,正是樱桃熟透的时节,他途径果园时看到八岁的她捧着红漆盘子站在棵樱桃树下面,眼巴巴望着枝头沉甸甸的果实。发现他靠近,她惊吓地缩了下,结结巴巴叫:“父亲…”

他来了兴趣,“你在这里做什么?”

“樱桃…祖母喜欢吃樱桃,我想自己摘了给她送去。可是树太高了,我够不着。”

他后来知道那是她和蕴初胡闹的常见项目,而她之所以吓得不行就因为蕴初那会儿正藏在另一株樱桃树上。可当下却被她的孝心打动了,再看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也生了爱怜之意。

“既然你够不着,为父举起起来好不好?这样你就可以亲手摘樱桃给祖母了。”

她愣愣地点头,他于是果真把她举起来,她摘满一盘后才小声道:“可以了。”

他把她放到地上,她捧着漆盘犹豫了下,小手将它举高一点,仰头问他:“父亲您喜欢吃樱桃吗?这里有很多,送去给祖母前您也吃一点好不好?”

他揉她脑袋,“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怎么吃?这样吧,你回头用井水湃过后留一份在那儿,父亲晚上得空了就来吃。”

她用力地点头,他笑了下就走了,拐弯前回头,还看到她站在那里,依然望着自己离开的方向。

他答应了她,可惜一个时辰后棠音突然带着楚怡出现,说在煜都待烦了,也想回老家住住。他忙于陪伴她们,等终于想起和楚惜的约定已经是第二天。他去见她,她乖巧地对他福了福身子,道:“没关系的,楚惜知道父亲另有要事,一时忘了也是有的。不打紧。”

她说不打紧,他便真的以为不打紧。可如今想来,那时候她一定很气他吧?

她说他不在乎任何一个儿女,可她也许永远不会相信,当年之所以选择将她留在惠州,也是因为担心她去了煜都会被棠音迫害。他有为她考虑,但这爱护之心太过微弱,说出来也只会引人发笑。

她说她是他的报应,果然,这祸及满门、断子绝孙的下场真的是他的报应。她甚至不肯承认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外孙,一心只想与他斩断一切联系。

罪名加身、霸业成空之际,他尚能安慰自己技不如人,一死而已。可如今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只能用最仓皇的姿态离开人世间,才让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一败涂地。

将他送上绝路的,竟是他的亲生女儿。

轿辇停在守晨宫门口,叶薇扶着安傅母的胳膊下来,抬眼便看到皇帝立在台阶之上。她腿有些发软,低低道:“樱桃,我想吃樱桃…”

“什么?”安傅母糊涂了,“樱桃?这个季节去哪里找樱桃啊?若水…若水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哪里不舒服吗?”

叶薇苦笑,“是我糊涂了,现在没有樱桃。也好,反正我很多年前就不爱吃樱桃了。这世上的樱桃树都该砍了才好。”

她说话没头没脑,脸色也不对劲,安傅母担心得不行,好在皇帝很快走到面前,“怎么了?”

叶薇朝他微微一笑,“没怎么,就是把该说的都说了。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皇帝摸摸她额头,一手冷汗,“都说了不让你去,你偏不听!行了,御医已经等在里面了,先让他们把把脉。这一通折腾,恐怕累得不轻。”

叶薇点头,一个小宦官却忽然急匆匆跑来,冲到两人面前便跪下了,“陛下,刑部那边刚刚传来消息,说罪臣宋演用腰带在狱中上吊,死…死了!”

叶薇身子一软便朝后倒去,皇帝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然而她还是坐到了地上,身子一点力气都没有,靠着皇帝的胳膊才没有直接躺下。

他抓住她的手,吓得声音都变了,“阿薇,阿薇你怎么了?”

叶薇脸色惨白,挣扎片刻才艰难道:“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皇帝顺着望去,只见她雪白的裙裾上有一团血红泅染开来,越来越大…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生孩子,会平安生下来,大家可以猜一猜男女o(*////▽////*)q

第141章 生产

叶薇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身体好像泡在沸水中,每一处都是滚烫,她想逃离,却又被一*袭来的疼痛折磨得动弹不得。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皮肉一寸寸撕裂开,大脑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恍惚间只是觉得眼前有许多东西在晃,还有人在耳边不断讲话,太吵了,她想让她们闭嘴,一开口却发现自己溢出的竟是凄厉的惨叫。

“啊——”

稳婆大喜,“娘娘,颐妃娘娘,您可算回过神来了!用力,孩子就快出来了,您接着用力啊!”

她看着摇动的丁香色幔帐,终于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她要生了,从被送进产房到现在已经过了五个时辰,之前诊断一切都好好的,可真的生产却无比艰难,她更是在刚才差点脱力晕过去。

不断冒出的冷汗让衣衫鬓发都湿透,脑袋无力地朝旁边歪去,“蕴初…”

沈蕴初连忙握住她的手,语带哽咽,“我在这里,表姐我在这里…你觉得怎么样?别怕,四个侍御医都在竹帘外,这些稳婆也全是最好的,有他们在你和孩子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听话,听稳婆的吩咐,为了孩子…”

“孩子…”叶薇虚弱一笑,看下安傅母,“我刚刚迷迷糊糊的,忽然想到当初母亲生我,也是这么痛苦吧?傅母你总说她柔弱天真,所以…所以才会被男人骗。可她那么没用的一个人,却在发生危险时逼着稳婆保孩子,却用自己的性命生下了我…”

“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书上都是这么讲的,所以若水你也不要放弃,要像你母亲那样坚强!”

腹部适时一阵剧痛袭来,她跟着稳婆的呼喊用力,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都暴起了。

“娘娘,娘娘——”

身子落回床榻,四肢都软了,孩子还是没出来,而她觉得自己最后的力气都已用尽。

“表姐,表姐你别睡,你接着用力啊…你醒醒!”

沈蕴初的声音越来越轻,叶薇意识也越来越散,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飘了起来,身子酥酥麻麻的,一点也不觉得痛。她浮在半空中俯视下面,看到的却不是适才陪着她的人。这是个很相似的房间,一样是产房的布置,许多妇人围着中间的大床,其中就有年轻时的安傅母,而那个奋力挣扎的女子是那样熟悉,她的画像从小到大她看了不知道多少。

母亲,是你吗?我要来找你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母女终于可以见面,你一定很想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