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银儿答应一声出去了。

秦素秋取出了一块玉佩,贴在胸口。

“这是我家传的玉,据说是上古时的神器,能辟邪免灾,延年益寿呢,我没有别的好送你,所以…所以…”只要是你送的,就是一块石头又怎么样。

“十年寒窗人不知,一朝金榜题名天下闻…”秦素秋喃喃自语。她也许早该把这块玉佩摔个粉碎,让它和自己的命运一样归于尘土,可是,即使那么做又会怎样…她反而收紧了手,贴上了面颊。

秦素秋目光移向窗外,浓雾依旧未散,花圃中的花木枝茎被雾掩住了,只剩那些怒放的花朵象火一样,连浓雾也盖不住它们的颜色,远远看去,那些花就象在空中飞舞一样,在茫茫的雾中飞舞旋转着,迷茫着…秦素秋看的一阵头晕,捂着胸口咳了起来。这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手帕上出现了斑斑血迹。她慌忙把手帕藏在身下,银儿和一名妇人已经走了进来。

“妈妈,坐。银儿,给妈妈倒杯茶来。”秦素秋淡淡地招呼着。这个名义上是她“妈妈”的女人虽然没有待她好,却也没有待她不好。自幼请人教自己琴棋书画虽然是有她的目的,可是自己至少因为这样学到了不少东西。没有这个“妈妈”,自己在三岁那年就在街头冻饿而死了。只是不知道,如果是那样的结局的话算不算一种幸运。秦素秋收回思绪,缓缓开口道:“妈妈,听说王大人求了巡抚大人出面,要您点头是不是。”

“哎哟,谁这么多嘴跟你说这些,白惹你生气不是!乖女儿,你只要好好躺着养病,外面的事娘去打理,听话埃”她口中这么说,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别的打算,秦素秋这一病好不好的了还不可知。她又生性高傲,前前后后得罪了不少权贵,这次是王大人,下次不知又来个什么大人,自己这小小的院子还能承受几次?既然王大人肯出那么多钱,又有巡抚大人为他做媒,这个份儿谁也不能不动心了,有了这笔银子,再买十几个女孩子不成问题。但秦素秋毕竟是她的摇钱树,真要这么推出去,又不由的心疼。

秦素秋嘴角挂着淡笑,聪明如她怎么会不明白对方的盘算。她转开话题说:“妈妈,请您来想跟您商议件事。”

“你这孩子,咱娘俩还用这么客气吗,说吧,你要天上的星星娘也给你去摘。”

“我想给银儿赎身。”

“当”,银儿失手把茶碗掉在了地上,直到秦素秋叫她才回过神来。

“银儿,把我的匣子拿来。”

银儿捧着秦素秋的梳头匣子递过来时紧紧盯着秦素秋的脸,不明白姑娘要干什么,可是秦素秋脸上淡淡的笑着,什么也看不来。

秦素秋打开梳妆匣,取出了几个金锭,又拿了一对玉镯放在鸨儿面前说:“妈妈也该知道我,我这个人不喜欢攒钱,有点银子随手也就散了,原本有点积蓄也都给了他…我只有这么多,妈妈看够不够。这镯子算银儿孝顺您的,您先收着,钱不够我再想法子。”

鸨儿摸摸金子,又看看镯子,老实说她不太甘心就这么给银儿自由,毕竟养了十几年,一文钱也没从她身上赚到就让她走太便宜她了,可是有秦素秋挡着,想叫这个丫头接客也难,万一王大人的事再成了,秦素秋一句话要银儿跟去做陪嫁丫头,自己答应还是不答应,不如现在顺水推舟,“你这孩子和妈也客气,不过这也是咱们行当的规矩,不管多少,得有这档子事才行。”

她一边把金子和镯子揣起来,一边说:“回头叫人把身契给姑娘送来。”

“妈妈,王大人的事您说的怎么样了?”秦素秋一边命银儿拿着鸨儿的字条自己去讨身契,一边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

鸨儿尴尬地咧咧嘴,但这件事迟早也要秦素秋自己点头,不如现在开诚不公地说说:“素秋啊,娘是舍不得你走的,可是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女人,一辈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当然最好是趁着年轻找个好人家。王大人富贵双全,对你一片真心,他的正房夫人又远在云南,不失是一个好人循…唉,这样的事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

“他出到多少了?”秦素秋问。

“一千两黄金,天呢,他太阔气了。”

“两千两黄金,你拿一半出来救济灾民我就随他去。”秦素秋毫无表情的说。自己的心在某人眼中一文不值,这个半死不活身子到了有些人眼中,居然值千两黄金,真是可发一笑。

“两千两!女儿,这,这…”鸨儿叫起来。

“他不是说就是死也要我的尸体进王家的门吗?看他舍不舍得。妈妈,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的病是好不了的,您又何乐而不为。”

秦素秋说得很明白了,她已经病入膏肓,一旦死了鸨儿就是人财两失,但两千两黄金是个什么概念,王大人能舍得吗?鸨儿离去时忧心仲仲,百般盘算着和王大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秦素秋冷笑一声,目送脚步匆匆的鸨儿出门,她的目光再次移向窗外时,笑容收敛了,雾中,那些隐约的红花还在飞舞,只是它们可以等到雾散看见自己的枝叶,自己生命中的浓雾还有散的那一天吗…罢了…王大人竟然真的一咬牙应下了两千两的价钱。

银儿为秦素秋这个决定急得直哭,她怎么也想不通姑娘为什么这么做。秦素秋却若无其事,每天除了督促着鸨儿用王大人先付过来的一千两黄金赈灾外,就是整理自己的诗篇画卷,是熟客向她求的就打发人送去,其它的统统付之一炬。

“姑娘,那副画是您用了三个月的心血的结果呀,您真的烧它。”

“这本诗册…姑娘,银儿虽然不懂诗,也知道是您在这么多年的作品中精挑细选出来,又工工整整抄在上面的,你不能毁了它呀。”

“姑娘,这副棋子是张大人千里迢迢从和田为您觅来的,您舍得把它送出去吗?”

不顾银儿的焦急,秦素秋执意地把自己平时视为生命的书籍、笔墨纸砚、琴棋笛箫全部分送给了朋友和相知的姐妹,反而是那些玉器、珠宝、珍品古玩她全留了下来。

“银儿,这套首饰你收下,还有那几件,一起装在匣子里。”

“姑娘,这些是您常戴的,怎么可以给了我。”

“傻丫头,不给你给谁?就为是我日常戴的,才不愿意它们落在别人手中。这里还有张银票,你拿去,三百两不多,可是安个小家庭也该够了。”

“姑娘,您这是干什么?”银儿难以置信地叫起来。

“听着,明天王家就要来抬我过门,所以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今晚你就走。”秦素秋严正地告诉银儿。

“为什么?姑娘您不要我了吗?我怎么可以离开姑娘。”银儿一下子哭了起来。

“傻丫头,天底下哪里有不散的宴席。你的身契在这里,拿到火上烧了它你就自由了,收拾好东西,叫那个人──那个总是偷偷来看你,说是你表哥的小伙子来接你走。”说到这里,秦素秋脸上有了抹红晕,拉着银儿的手说:“银儿听我的话,去好好的和他过日子,别再想着我的事了。”

“姑娘,您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您病的这么重,又要进那个王大人的门,我不在您身边侍侯怎么行。”银儿大哭起来。

“只要有机会,以后总还会再见面的,别叫我的心思白费了。”秦素秋连哄带命令,才让银儿照自己的话去了,她又命鸨儿另派来的两个丫头把自己留下的珍宝全抬了去当铺换成了银子赈灾,然后看空荡荡的屋子,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一下就了无牵挂了。

秦素秋这么想着,半靠在床上闭上了眼,这几天来一直撑着她的一口气一下子松懈,她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从一清早开始鸨儿就进进出出地来看了好几次,这几天来秦素秋的举动让她很担心,总觉得她不是真想进王家的门而是别有主张,秦素秋举止却很坦然,精神也好很多,甚至下了床坐在妆台前,让两个丫头给自己装扮起来。”宝贝女儿,你起来干什么,呆会还有的要闹腾呢,快躺下养养精神──我女儿不打扮也一样美,王大人不会见怪的。”

秦素秋淡淡一笑:“就是今天我才偏要要好好打扮,妈妈甭操心了。”她把胭脂举在唇边轻轻一印,又接过眉笔,对着铜镜修饰眉毛,又吩咐:“把窗子打开。”

“姑娘,外面在下雾呢。”

“打开。”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天气变的多雾,象这样的大雾隔三差五就有一回。

雾浓的有些可怕,庭院中的花木隐约可见的,仍旧只有红色的花,隔着雾气,仿佛脱离了枝干在飞舞…“今天真是适合下雾碍…”秦素秋闭上眼,红色的盖头盖住了她的面容,那雾中的飞花将做为她最后看见的景物,永远留在她的脑海中…“姑娘!姑娘!呜呜呜…姑娘碍…”银儿放声大哭着,她的丈夫怎么也拉不起她来。

自从银儿那天被秦素秋“赶”走,匆匆离开妓院的她投奔到了自幼青梅竹马的男子家中,男方怕事情再有变化,马上带她回到乡下老家拜堂成了亲。这期间银儿虽然挂念姑娘,但以为她过门后安顿下来自然会找自己去见她的。谁知两个月过去了,竟再也没有了秦素秋的音讯。

银儿挂念的寝食不安,在丈夫的陪同下回城里打听消息,她来到王大人府上,刚说出秦素秋的名字就被家丁喊着:“滚,滚,没这个人!”给赶了出来。又来到妓院,鸨儿也是横眉竖眼,派人把她哄了出来。银儿百思不解,徘徊无助时,妓院中一个原来和秦素秋交好的女子悄悄送给她一封信,说明了真相。

秦素秋早已死了。

那天花轿抬到王府门口,看热闹的人在张灯结彩的宅门前哄闹着要新娘子下轿,喜娘上前打开轿帘,见秦素秋端端正正地坐在轿中,她说着喜庆的话伸手去搀扶时才发现她早已浑身冰冷,停止了呼吸。

摘下头上的盖头,秦素秋苍白的嘴角还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王大人又气又恼,他早就听说秦素秋身染重病,可是他执意买这个名妓本来就是为了报复她几次三番对自己的不屑和冷淡,想的是把她弄到手后好好教训她,既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哪里还管秦素秋是不是在病中,可是没想到她病的这么重,会死在了花轿上。

“死了也要进我的门!”

在王大人的一声吩咐下,几个家丁将秦素秋的尸体抬进了大门,王家的人摘去了她所有的首饰钗环,剥掉了她的凤冠霞帔,把只穿着贴身衣物的尸体在花园中放了一夜,第二天才运了出去。

这件事使王大人损失了两千两黄金,他心里认定是妓院的鸨儿故意把个将死的人推给自己,时时派人上门生事。而鸨儿虽然原本就有意在死之前把秦素秋卖掉,却气她不早不晚死在花轿上,又觉得自己和王大人一样,也上了秦素秋的当,所以对秦素秋也怀恨起来,不但不去帮料理后事,反而命令妓院上下,连她的名字都不许再提。

知道事情的始末后,银儿象疯了一样开始寻找秦素秋的遗体。

她早就该知道姑娘是不会进王家大门的,从姑娘烧诗毁画,从姑娘执意要自己离开时就该想到了,为什么自己要走呢!为什么不留在姑娘身边,要死也死在一起。

半个月后,她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才从王家的一个家丁口中打听到,当时他们根本没有买棺安葬秦素秋,而是抬到郊外,用草席卷着草草埋在了乱坟岗上。

银儿匆匆赶到乱坟岗,看着眼前的情景发出了一声嚎哭:年境不好死人就多,死后家里无力埋葬的也就比比皆是。于是死者都被抬到这座小山冈上掩埋,家人有心的,还会起个坟头,竖块木牌写上名姓,以备日后寻找,那些横死街头,无亲无故的人往往连坟头都没有,埋尸人浅浅挖个坑就把尸体往里一塞,填平了事。

这里遍地的荒草有半人多高,地上坑洼不平,草丛中几只野狗在走动,它们因为吃多了死人,连眼珠子都是红的,因为这个山冈上摆的死人太多,有时挖新尸坑时要挖深了不小心就会刨出旧尸体来,为了不费埋两个人的力气,埋尸人挖的坑越来越浅,好多过浅的坑就被野狗、野狐之类的动物挖出来享用了,把草丛间、坑洼间甚至还可以看见散乱的尸海在这种地方,即使把当时的那几个家丁找来,又怎么可能找到秦素秋的埋身之地。

银儿哭的死去活来,直到她的丈夫把她扶了回去。

秦素秋死后,一些她生前交好的文人雅士也打听、寻找过她的下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只有她的丫环银儿在自家的菜园中为她建了一座衣冠冢,在其他人的脑海中,她已经被渐渐忘却了。

小山冈上的乱坟荒冢,长草凄凄,狐嚎鬼哭中,就成了一代名妓的最后归宿之地。

风调雨顺地过了几年后,人们的生活中已经看不见年境不好的困苦。随着人烟逐渐稠密,不但那些曾经被荒芜过的田地重新恢复了生机,而且田地慢慢向外扩展,一些原本的荒山也被开垦了出来。

入晚,晚风送爽,小山冈下的田地中,两个留在地头小窝棚过夜的农人坐在地头闲聊起来。

“今年看来又有好收成。”年纪大一点的农人敲着烟袋说。

“嗯。”年轻的那个看来不爱说话,一边答应一边还在东张西望着。他的同伴看他不专心和自己说话,用烟袋开玩笑地敲敲他的手问:“乱瞅什么呢?是不是约了哪家姑娘,嫌我碍事了?”

“哪有的事,别乱说,让我家的恶婆娘知道了剥我的皮!”年轻的农人一边说一边还是四处张望。

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年长的农夫也被传染了,跟着看起周围来问:“你看什么呢?”

“你有没有听说过?”年轻的农人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这附近啊,原本是一大片坟场,听说是前些年那场水灾中死的人没处埋,全埋在了这个山坡下,连坟头都没起,当时开荒,挖出来了上百具白骨。”

“可怜呢,都是命苦的人,生前没过上好日子也就罢了,死后还要曝尸荒野。”年长的农夫感叹着,他也听过那件事,而且当时这块地的地主不但没有另外找地方掩埋这些白骨,反而命人全把他们抛在野外。

“听说从那以后这里就不干净,常有人看见鬼火追人或者听见鬼哭…上次许大哥来看地就被鬼压,回去大热大冷,折腾了好几天才好。说真的,今天让我来守夜,心里真有点发毛。”

年轻的农人说的逼真,连年长的农夫心里也发起毛来,他强笑着说了句:“真的怨气他们也该去找抛散他们尸骸的人,找不到两个佃农身上来的。”口中这么说着,在黑夜中听到风声林涛、夜鸟啼鸣,野狗吠叫,加上远处山冈上还保留着的那影影绰绰的坟头,心中又有那个传闻,两个人都胆寒起来,又胡乱说了两句,都钻进了窝棚。

窝棚中小小的油灯熄灭后,田野中刮起了风。风吹草丛,发出“梭梭”声,当风停止后,这个声音却还在响着,过了一会,声音变大,变成了“咔嚓”声,连窝棚里的人也听到了。

“你听听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没有,没有,你听错了。”

“真有,你听!”

“…别管它!再不然你出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偷庄稼?”

“你不敢去叫我去!”

“那就别管了,睡吧,睡吧。”

两个农夫因为心里害怕谁也没有出去看一眼外面是什么在发出响动,片刻之后那个声音也就自己停止了。

风又刮起来,卷着枯草尘土掠过,天地间渐渐升起了雾,一个身影出现在迷雾风尘之中,长发披在惨白的脸孔上,伸出蜷曲着长指的双手,向着天上的残月疏星和茫茫大地,发出了一声长嚎,田野里象响应一般的,不知是狗还是狐的叫声也四面传来。

窝棚中的农夫们吓得缩成一团,这次他们连话也不敢说,颤抖着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那个身影没有注意到眼前小小的窝棚,目光一直看着遥远的地方,在声嘶力竭的长吼之后,蹒跚地向远处走去,消失在了正在生成的浓雾中。

第二天早上,直到其他的农人来上工之后,守夜的两个农夫仗着人多和太阳撑腰才敢走出窝棚,他们当然没有发现什么鬼怪,在被一早来下地的人们取笑了一阵子后,忽然有一个农人发出了一声惊叫:“大家快来看这是什么!”在他指的地方,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坑中的泥土是新翻的,四处散着,农人们面面相觑,这看起来简直象…就象有什么东西从地下钻了出来,才弄出了这个坑似的。大家带着惊慌和疑惑把那个坑填填平,就散到了田里开始一天的劳作。他们讨论了很久那里出来的是什么,可是当他们知道“结论”,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听说真的是僵尸,有人亲眼看见了。”

“邻村死了五个人了。”

“别是有什么野兽出没吧?我总不太信这世界上真的有僵尸这玩意。”

“你不信,我可在邻村亲眼看过那些尸体,一个个不但被啃的七零八落,连血也全被吸光了。其中一个还是被扭断了脖子的,什么野兽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我们这一带可没有熊。而且村人们还说在那天晚上,有人看见有个女人在树林中游荡,他本来以为是谁家的女子出来偷会情郎所以偷偷跟着,谁知走近了才发现那个女子穿着一身红色的内衣,披头散发,面色惨白,正在冲着天空张着嘴,发出“嘶嘶”的声音,又看见她的手指又长又尖,不住地在伸屈着。村人心里知道她不是个人类,就悄悄地退了回去,幸好那个怪物全神贯注地看着天没有发现他。他回到村中向家人和邻时说起这件事,大家全都不相信,有以为他夜里看花眼的,有说他胡编的,可是几天之后,村里接连死人,大家才回忆起他说的话来,大家都认为那附近出了僵尸,正在商量着请法师降伏呢。”

“听你这么说好象真有其事,怪吓人的。他们村离我们村不到三里,万一这个僵尸跑到我们这里去就糟了。”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僵尸这种怪物最怕太阳,晚上出来作恶,天一亮就要躲回棺材中去,所以它活动的时候不会离棺材太远了,不可能会从邻村跑到我们这边的,它总不能扛着棺材跑吧。”他自以为说了个笑话,自己嗤嗤笑起来,可是同伴们却谁也没附和他,大家的注意力还都在那只僵尸身上。

另一个人说:“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听说过,法师们除僵尸的方法之一就是趁着白天找到它的棺材,然后一把火烧掉它。”

“行了,你们别在那里僵尸僵尸的了,这种时辰走夜路,心里本来就忐忐忑忑的,你们说点别的成不成。”

“好,好,不说僵尸了,上个月前村闹鬼的事你们听说过没有?听说碍…”深夜的树林中,这一行五人在赶路,他们都是与邻村一户人家有亲戚关系,今晚被请去喝百日酒的。两村之间相距不远,但有一座生满乱树的小山冈相隔,白天因为这座小山冈是两村间来往的必经之路,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但到了晚上,山冈上狐狸出没,夜鸟啼鸣,零星的几座不知何年留下的孤坟隐现在长草之间,就让人难免心中不安了。这几个农人人多胆壮,故意相互讲些鬼怪、僵尸的传闻取乐。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平时胆子最小,被同伴们讲的事弄得心惊胆寒,又没法阻止他们说这些,只好加快了步子,走到众人前面。

他胡思乱想着,一会想到妻子自己留在家里,不知睡了没有,一会又想到故事中各种的可怖情景,脚下一步深一步浅的,越走越快,等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和同伴们拉开了距离时,急忙停住了步子等待。

“咔嚓“,旁边树丛传来一声轻响。

他吓得一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去看时,却见一只不知是狐还是犬的动物跑了过去。他轻轻松口气,一抬头间,眼前不远处却出现了一个人影。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子站在一座荒坟后,双目直勾勾地看着他。

“碍…”

他的惨叫声使同伴们快步向前跑来,于是他们全都看到了那个穿着肮脏残破的红衫,长发披在苍白的肌肤上的女性僵尸…法师把眼前的尸体一一察看过,挥挥手让人把他们掩盖了起来,掐着手指,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法师,你看这是…”村长站在身边,心焦地问。

“这个畜生是初九生成的,今天才二十六,短短十几天内它竟然连伤了十一条人命。”法师愤然地说,“你们放心,我会除掉它的!”

“全靠法师了。”村长再三拜托着。近来僵尸在附近连连出没,村里已经有七个人遇害,再这么下去这个小小的村子根本没法过日子了。

“它走不远的,应该就在这山上,麻烦村长给我找几个人,跟我一起上山去──放心,中午阳光最盛,它动不了,也作不了恶的!”

村长一连声地答应着走了。

法师想到了什么,又揭开草席看看下面的尸体,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些尸体和他以前见过的僵尸害死的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为什么只有一只爪痕呢?难道那只僵尸只有一条手臂?”

僵尸站在树下,呆呆地看着阳光那极缓慢的移动,等待着可以自由活动的夜晚来临。就象法师推断的,它是个刚刚从尸体变化而来的僵尸,除了求生的本能外,既没有什么智力,也没有多少法力,本来法力低弱的僵尸最怕的就是阳光,不知为什么这一只却对阳光不是很惧怕,它发现自己只要不让阳光直接照在身上就不会受伤,所以它没有给自己找一个固定的住所,总是随便找个背阴处度过白天。

它的潜意识中告诉自己阳光是一种很危险的事物,可是不知为什么看在眼中又觉得它并不那么可怕。它试探着伸出手,一点从树叶空隙中透下来的小小光斑照在了它手上,它痛苦地低吼了一声,慌忙又把手缩了回去。

时近中午,阳光越来越炽烈,僵尸被逼得紧紧贴在了树身上。

除了对于阳光的迷惑,还有一件令它更不明白的事。它抬起臂,看着自己的手。它的右手攥成拳头,五指扣的紧紧的,它可以感觉到手心中握着什么东西,却无法松开手,那只手就好象不属于它一样,根本不听使唤。它用左手去掰右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咔嚓“一声,一只手指被掰断了,那根手指即使断了,依旧握着松不开,还是看不见手里是什么。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僵尸不再去管它,又向树身上一靠,等待着天黑。

僵尸是一种人或动物的尸体受地气侵染变化而成的怪物,人死之后魂魄离体,剩下的尸体仅是一副无用的皮囊,由此生出来的怪物当然和尸体生前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这一只却在吃人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瞬间的怜恤,似乎觉得自己也曾经是个人。现在当它看着阳光,也会有“太阳照在身上很温暖”的奇怪念头,不过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对它没有什么用处,对它而言现在在脑海中的意念只有“生存”两个字。对于一只僵尸而言,吃人,活下去,修炼,变得更聪明、更强大…要做的事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当法师在那附近四处搜寻僵尸的藏身之处时,这只僵尸已经趁着夜色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它不是很怕阳光,当然也就有了更多行动上的自由。到哪里去并不重要,重要是的找到食物。然后吃下去才可以生存,刚刚开始生长的时间,对于僵尸而言总是很艰难的。

它毫无方向感的向前走了一夜,一直没有嗅到食物的气味,心里开始急燥起来。

僵尸如果一直修炼下去的话可以成为法力强大的吼,甚至可以和龙斗,但是由于刚刚生成的一段时间内必须天天进食,用人类的血肉修补身体的元气,这样常常会引来人类的追杀,加上刚刚生成的僵尸没有多强大的法力,所以真正可以平安修炼下去的僵尸很少。

天快亮了,前面隐约出现了一个小村庄。

当僵尸笔直地穿过田野向村中走去时,天开始下起了雾。白色的雾气象从平地涌上来的一样,快速地弥漫开来,越来越浓,不一会就到了看不见两步开外的程度。僵尸的目力比人类要好得多,它透过大雾还是可以看见不远处就有一所小小的人类宅院。

找到食物了。

处于清晨的甜睡中的人们毫无防范之下,僵尸咆哮着冲进了屋里,人们惊叫着,四处奔逃起来。僵尸的行动不如人类迅速,但力大无穷,挥手打垮了几道木栏,拦挡住了人类的去向。

这一家人共有六口,夫妻二人和四个孩子,妻子领着孩子在前面跑,丈夫回过头来抓起了一把斧头,想抵挡僵尸的追赶。僵尸只是把手一挥,就把他连人带斧头打飞了出去。它停止了追逐的脚步向地上的男人走去,这一个就足够它吃的了,所以它不打算再去追其他几个人类。地上的男人好不容易挣扎了起来,就被僵尸按住了脖子,眼看着僵尸张口向自己咬下来。

“不!”随着一声尖叫,那个女人又冲了回来。她看到丈夫被僵尸抓住后,吩咐孩子们逃到邻居家去求救,自己向僵尸扑了过来。她在千钧一发之时死死地抱住了僵尸,硬把它拖离了自己的丈夫——在自己最重要的人的生死关头,一个人类竟然也可以爆发出可以和僵尸相抗衡的力量来。

僵尸一回头,手指插进了女人的腹部。女人分出了一声惨叫,但是依旧死死抓住僵尸不放,高声叫自己的丈夫逃走。僵尸低下头,向女人张开了嘴,对于它而言食物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在这一瞬间,女人看清楚了僵尸的面容。

“姑娘?!”

女人手上的力气一下子松开了。她紧紧盯着僵尸颤声说:“姑娘,真的是你吗,姑娘啊,姑娘啊,银儿找了你二十年了碍…”她忘了害怕,也忘了身上致命的伤痛,双手搂住僵尸大哭了起来。

僵尸被她的举止弄糊涂了,歪着头看着她。

“姑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碍…姑娘碍…银儿一直没有忘了你啊,银儿把你生前最心爱的首饰埋在坟中,还种了你喜欢的花,银儿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再见姑娘的,姑娘自己说的,总有一天可以现见面…”由于伤势太重,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举起双手轻轻抚摸着僵尸的长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梳:“姑娘的头发乱了,银儿帮姑娘梳头…”话还没有说完,手一垂断了气,但双眼依旧睁着,紧紧盯着僵尸,充满了依依不舍的神情。

僵尸对着这具尸体,不由张惶起来,它无助地四望着,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雾更浓了,浓雾中,火红的花朵象在飞舞一样。

雾中的飞花…那是银儿为了等待她特意种植的,如今迷失的雾中的花…僵尸的眼帘中映入这一切时,它口中发出了一声呻吟,第一次吐出了人类语言:“雾飞花…雾飞花…”当银儿的丈夫手中执着斧头冲过来想和僵尸拼命时,它站了起来,丢了下“猎物”跌跌撞撞地向远处奔去,不一会消失在了浓雾之中…“银儿…银儿…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碍…该死的本来是我才对碍…银儿,没有你要我怎么活下去…”失去妻子的男人悲痛的哭喊声刺激着僵尸的大脑,逃一样的向茫茫的山林飞奔。

雾越来越薄,阳光渐渐洒了下来。

僵尸在山中奔走,它丝毫也没有躲避接下来将要照耀大地的阳光的打算。

它不知道刚才的女人是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做?可以她的样子却让僵尸的脑海中一片混乱,还有那些花,那些可怕的花一直在它的眼前飞舞,不停地旋转,赶也赶不走…它似乎觉得自己做了很可怕的事,无法挽回的事,又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呜…哇…”僵尸的嚎叫震动着山林,树梢上,一个妖怪的头探了一下,它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大白天看见僵尸,不过它理智地没有惊动这个看起来像疯了的家伙。

僵尸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它没有躲藏,一个劲的向前走,阳光透过雾照在身上时就象已经象火烤一样难受以,等雾全部散去,阳光的强度到了足以使一只僵尸毙命的地步,它依旧向前走着,虽然因为受到了阳光的伤害它的步子变得很慢,可是它不想停下来,心底的深处有什么在追赶着它,让它非逃走不可。

它的皮肤发出“滋滋”声,开始在阳光下融化。

“呜…”它仰头咆哮了一声,心中的矛盾完全盖过了求生的本能。它向前天空,向着太阳直直的站住,伸出了一直张不开的右手,它觉得手里面的东西可以给他某个答案,它要看看哪里是什么,所以如果让阳光把这只手融化掉的话,就可以看到了。

它身上早出了青烟,却一动不动,任由阳光淋漓,高高地把握成拳头的右手举在头上方,阳光的力量已经强到了足以使僵尸致命的程度,僵尸的身上也开始出现伤痕,却只有那只手依旧完整无缺,也就是说,僵尸的伤痕是从身体向手臂再向拳头延伸着,越往上越轻微,迎着阳光看过去,它的手和半条手臂不伸没有被阳光所伤,反而隐约透着血色,仿佛是人类的手臂一样。

“碍…”僵尸因为痛苦收紧了手指,它的手心中发出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然后它倒了下去,准备接受死亡。

它倒下去的一瞬间,右手终于张开了,其间飞中无数的粉末,在阳光下发出七彩的光芒,飘落在它的身上,慢慢消失在了它的皮肤中。

赠送这块玉佩的人自己保证也并不相信“上古神器”这样的名目,当时不论他出于真情还是假意,那却是他唯一可以送给秦素秋的定情之物。而对秦素秋而言,是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她根本不在意,即使是一张字,一副画她也用全心全意地保存起来。

但就是这块秦素秋临死前还紧紧握在手中的玉佩保护了她的尸体不会腐烂,也使尸体成为僵尸之后,依旧保留了一丝属于秦素秋的意识。

现在,化为粉末的玉佩又随着阳光进入了僵尸的身体,把自己全部的神力用于修补这具躯壳。它本来就是为了保护人类的身体、使人类增长法力而创造出来的器具,进入一具由人类尸体变化的僵尸身体后,它要做的仍然是使这具身体活下去──象人类一样活下去。所以它的神力为了把躯体恢复的象人类一样和保留人类的神智,慢慢抵消着属于僵尸的东西,当玉佩的力量消失了以后,留在地上的是一具人不象人,僵尸不象僵尸的怪物。

“我为什么不是人!我为什么不是人!”它醒来后,向着天空和山林胡乱嘶喊着,“人”的意识和食人的僵尸本能使它无比的痛苦,当她的喊声了一个樵夫,它轻易制服了对方后,终于无法咬下去,转向再次向深山中逃去。

对着一处山涧,它第一次打量着自己投在水中的倒影。

“姑娘的头发乱了,银儿帮姑娘梳头…”它因为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皱起了眉头,坐在水边,用手指梳理起头发来。

“姑娘真美。”

“姑娘的心肠真好,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您一定是菩萨扑托生的。姑娘将来要做菩萨,银儿就给姑娘捧瓶儿。”

“银儿要一辈子跟着姑娘。”

“姑娘…”

“姑娘…”

僵尸的身体一晃,跌入了山涧之中,它拍打着水面吼叫着:“别再叫了,别叫了!我不是人啊,我不是人啊!”可是脑海中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失,一遍一遍折磨着它,终于它倒在岸上象人类一样大哭了起来,一只山魅正想到水边饮水,看见它后耸耸肩绕了过去,心中诧异地想着,我见的妖怪不少了,却从来没有见过僵尸也会哭,挺吓人的。

“我为什么不是人碍…为什么…”悲切的吼声随着风远远传了出去。

玄机偷眼看看师父灵云道长,见他并没有怒色才微微松了口气。其实师父是个脾气十分好,甚至可以说好得有些过份的人,但玄机还是惴惴不安,一来他这次自作聪明,自己心里也明白犯的错太大,二来自己所犯的,正是师父介意,平时千叮万嘱的错。玄机老老实实地跪着,不明用眼角偷瞄师父的神情,心里忐忑不安。

灵云叹了几口气,也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徒弟才好,看见他的伤势又心疼,终于叹息着说:“唉,你这个孩子啊,早就说过遇事不要急躁不要急躁,你就是听不进去…你的伤不要紧吧?”一边把玄机拉了起来,给他检查手臂和左胸的伤。

“师父,我知道错了。”玄机小声说。

“你这个孩子碍…知道就好。”灵云有意再说他几句,却一时不知怎么措词,又心疼他伤势不轻,为他重新上药包扎了一次便说:“先去歇歇吧,记得吃药。”

玄机有些沮丧地走了出来。他明白自己让师父失望了。与其这样,他宁愿师父责备自己一番。他对着观外重叠的群山,叹了口气。

玄通观座落于深山之中,这座道观占地颇广,建筑宏伟,已有四百余年的历史。只是现在除了供奉神像的几座大殿和一处偏厢外,到处蛛丝灰尘,破棂旧窗,断壁秃垣,院中蔓草繁茂,狐鼠出没,──这座香火鼎盛时有三百余名道士的道观现在只有灵云和玄机,一师一徒两个道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