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靖是全然不知此事,正和左穆商量着在京城寻人的事。要寻的人自然就是左穆在钱塘时打听的那青梅竹马的邻女。虽是知道了人到了京城,但因左穆跟着丁兰察在青州,始终不得机会,现下回了京城,这心事便急得耐不住了。丁兰察这几日应付往来官员尚且不暇,左穆也不敢在这时去打扰他,只得来跟罗靖商量。罗靖罕见他遇事猴急成这样,忍不住好笑,悄悄的派碧泉去找了韩阑,托他在京城内打探,左穆这才稍稍安心。罗靖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便打趣他道:“看左将军急成这副模样,想是人一寻到,我们便有喜酒喝了?”

左穆微窘,不假思索便道:“罗兄不要打趣小弟,倒是我们先要打点给将军的贺礼才是。”

罗靖一怔:“什么贺礼?”

左穆看着他笑道:“怎么罗兄还不知道?大帅已经给罗兄提亲了。昨日特地叫罗兄去商量驻防之事,就是去见未来泰山的。”

罗靖略一回想。驻防这等小事,本来他们自去安排便好,这都驻扎一日了,丁兰察却特特将他叫去再吩咐,当时他便觉古怪,却想不到是这事。

左穆笑道:“大帅想是要给罗兄一个惊喜,如今倒被我说破了,恐怕要招大帅责骂了。听说就是大帅的远房侄女,才貌俱全,我倒该先恭喜罗兄才是。”

罗靖稍稍有片刻茫然。自然,娶妻生子总是必然之事,但这些年沙场征战,倒真是未曾想过,如今来得恁快,倒教他有些无措。左穆看他这样子,取笑道:“罗兄可是高兴得呆了?”

罗靖心里不无感慨。想起当年沈墨白扶乩时母亲留下的话,心中五味杂陈。良久,手伸进怀里,握住了用布包好的那支镯子,长长吁了口气。

第20章 偶遇

此次吴城大胜,说明了两件事:其一,北蛮言而无信,改不掉侵略本性,皇上前次和谈,完全是错误的;其二,丁兰察治军有方,无人可以代替,大军理当还交由他统帅。

当然,关于皇上决策失误之事,是没人会提起的,皇上自己自然也不会说,但看此次封赏之丰厚,恐怕皇上自己心里是很明白的。而从边关溃败的将军本是郑王的门生,虽然不是郑王亲自举荐,但细说起来,郑王也没什么光彩。一时之间,朝中倒是正气大长,郑王一派颇有些灰头土脸。

罗靖身为丁兰察的左膀右臂,又在吴城大胜中立了大功,由游击将军再升一级,升为车骑将军。本来皇上有意将都城的两营卫军交给他,但似乎又是郑王说了什么,最后让他做了皇宫侍卫首领。说起来侍卫是近臣,但两营都城卫军却是实实在在的兵权,两相比较,郑王是什么用心,昭然若揭。

不过不管怎样,罗靖近来都算是春风得意——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升了车骑将军,又做了侍卫首领,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想不来的。皇上除了金银珠宝,还额外赏了一座宅子,虽然不大,却十分精致,何况座落在城东,据说周围都是官员的宅第,可算是寸土寸金的地方。罗靖向来也不信什么黄道吉日,何况侍卫要值朝,住在驿站确实不方便,因此宅子一赏赐下来,他就带着碧烟等人搬了进去。

宅子分东西两院,花木错落,布置得十分雅致,只是有些时候不曾住人,有些荒了。宅子虽然是皇上赏的,可是下人却不能赏,罗靖总共才四个人,想把这宅子收拾起来也不是容易的事,只好先在东院打扫几间住下再说。

虽说是将就着住,也得清扫干净。罗靖倒不苛求,碧烟却觉得住处若是邋遢了实在受不住,指挥着哥哥和沈墨白,整整的折腾了一天。等罗靖值了朝回来,东院倒是焕然一新了。碧烟累得浑身发软,碧泉打发她休息,自己到厨房去弄饭了。罗靖一进院子,就只看见沈墨白站在中庭的梅树下,一根根细细地剪枝。

梅树很有些年头了,枝干虬曲,黄昏中自有苍劲之意。沈墨白想是刚刚沐浴过,头发还微微湿着,穿一件白衣,宽宽的袖口落下来,露出半段手臂,在浓绿的叶影中显得格外晶莹。罗靖在皇宫里呆了一天,大事小情琐碎无比,闹得他心里着实有几分烦乱,不过此时看到沈墨白,那几分火气立时凉了下去,走到他身后,笑道:“做什么呢?”

沈墨白回头对他一笑,举举手上的剪子:“修枝。”

罗靖看他眉眼弯弯,难得的平安喜乐,不由得展臂抱住了他:“起风了,怎么不多穿点衣裳?”

沈墨白脸上微红,想转过身去却被罗靖抱住了,只好低头用手指揪着罗靖的衣裳下摆,喃喃道:“不冷。”他也想说句亲热的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值了一天的岗,累么?”

罗靖笑道:“没什么累的,只是太琐碎了些。听说一入冬京城晚上就有灯,今天带你们去看。”

沈墨白往碧烟的房间看了一眼,低声道:“碧烟姑娘忙了一天,累了。”

罗靖挽着他的手往房里走,随口道:“让她休息,我带你去。”

正说着,碧泉满身烟火地从厨房里出来,正听见这句话,神色微微一变,随即低了低头,道:“爷回来了?饭做得了,我现在就收拾。”

罗靖想了想,道:“不用收拾了,我带墨白去街上转转。你和碧烟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不用等我。有两间房子先住着就好,不要把自己累成这样。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们买去。”

碧泉的脸在暗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是道:“我倒没有什么想要的,烟儿…爷给她带些点心回来也就是了。”

罗靖点点头,看看沈墨白头发还有些潮,便道:“给墨白拿件带风帽的披风来,头发湿成这样,看出去吹病了。”

沈墨白这二十年还真是从未生过什么病,但还不等他说话,碧泉已经回身进房,片刻果然拿了件披风出来。这披风是罗靖的,沈墨白披上真是又宽又大,几乎拖到地上,哪里好走路。罗靖哈哈大笑,索性把他拦腰一抱,送上马背,自己翻身坐到他身后,轻轻一抖马缰,沿着街道走去,留下碧泉站在树影之中,默默望着两人背影。

京城果然不比别处,天色已黑,街上犹自灯火通明,沿街都是叫卖的担子,什么泥人糖人、胭脂水粉、凉糕热面,无所不有。虽然天上不时飘下雨丝,仍是热闹非凡。罗靖多年在军中,少见这等繁华,沈墨白更不用说,只觉眼睛都不够用了,左边右边看个没完,只觉什么都新鲜。罗靖买了几样小食,两人四只手占得满满,边吃边看,正在有趣之时,忽然前面吆喝开道,远远一顶四抬轿子走了过来。轿身金线刺花,在两边灯光下华丽耀目。路上行人纷纷躲避,罗靖也策马避到一边,随口向街边小贩道:“这是哪家的家眷,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那人是个老者,头发花白,摆了个馄饨挑子,显是长年在此的,闻言笑道:“你这位小公子敢是刚来京城的?这是郑王的王妃娘娘,听说是常常进宫陪皇后娘娘说话的,这时候回来是经常的事。而且将近新年,京城女眷,多有晚上出来游玩的,不算什么。就比如你公子,不是也带着女眷出来么?”

罗靖一怔,低头看看沈墨白,不禁失笑。原来沈墨白头上戴了风帽,连半个脸都遮住了,又生得这般白皙,老人老眼昏花,只当成是女眷。

几人说着话,那轿子已经到了眼前,风微微吹起窗帘,罗靖一眼瞥过去,只见车窗上搭了一只手,细白纤长,如同美玉雕成的。恰好一片云此时飘过,洒下几点雨珠,有一滴被风吹进马车,落在手指上。那只手像被什么烫着了一般,倏地缩了回去,车帘也重新垂下。罗靖悚然一惊——就在这顷刻之间,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那水滴落上的一根手指,竟然迅速弯曲粗大起来,肌肤变得粗糙黑褐,指甲更是如同刀锋般尖锐地弹出——这哪里还是人手,简直便是鹰爪!轿子已经走出很远,他还死死地盯着,心中真是翻江倒海。郑王娶的这个所谓的侧妃,究竟是人还是妖怪!

沈墨白不知为什么轿子过去了罗靖还勒着马,看他深思的模样又不敢惊动,顾自四处张望。京城虽然热闹,却也少不了乞丐,有几个看到罗靖策马而立,马匹高大,鞍鞯鲜明,想是有钱的主儿,便逡巡着靠了过来,大着胆子拉了马镫讨钱。罗靖从沉思中惊醒,一看这几人老的老小的小,衣衫褴褛面目黄瘦,目光中带着畏怯,不似做惯了乞丐的,虽然拉住了马镫,却不知如何说话,只反复道:“老爷可怜可怜,赏几个钱吧,老爷可怜可怜,赏几个钱吧…”

沈墨白看得心软,将手里的点心递过去。两个小的接了就往嘴里塞,险些噎着。罗靖皱了皱眉,摸出点散碎银子抛给他们,一面道:“听你们口音不是京城人,怎么讨饭讨到京城来了?”

老人紧紧攥了银子,喃喃道:“我们不是京城人,是常州山里人啊。”

罗靖虽然已经不再把常州守备府当作家,但说起常州人,仍然有些乡情,又多摸出点银子,道:“常州这些年还算风调雨顺,你们怎么弄成这样?”

老人浑浊的眼中滚出泪水,沙哑地道:“是发水啊…下了几天雨,突然停了,娃的爹娘以为雨停了,就进山去采药…谁知道突然又会下那么大的雨,山洪说来就来,全冲走了啊…”

沈墨白浑身一震,手里的东西全部落到地上,猛地弯下腰,用力太猛险些跌下马。罗靖一把扯住了他,道:“你做什么?”沈墨白恍如未闻,仍然弯着身子向老人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老人被他吓了一跳,哆嗦着道:“就是去年夏天…本来那个时候都是梅雨,谁知道突然就晴了三天,他爹娘以为天就晴了,上山去采药,谁知道…”或许是伤心太过,老人神情都已麻木,眼里淌着泪,脸上却是全无表情。

沈墨白慢慢直起身,罗靖只觉他抖得像风里的柳条,连忙揽住了,双腿一夹马腹,往来路就走。沈墨白呆了半天,突然挣扎起来:“我要去找他们,我——”

罗靖双手用力,将他箍在怀里,沉声道:“别闹!街上的乞丐多了,你一个个都要去找?”

沈墨白挣扎着道:“可是他们是——”

罗靖把他转过来面对自己:“这与你无关。”

沈墨白惊骇地看着他:“怎么会,与我无关?是我借——”

罗靖再次打断他:“真正说起来,是工部耽搁了七天,才让粮队受困,否则我们早就到了边关,又何必借晴?”

沈墨白怔怔看着他,喃喃道:“可是,是我借…”

罗靖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拍抚他后背:“你也是无心。这几人我自会照看,不要再想了。”

沈墨白贴在他怀里半晌,幽幽道:“那道人说过,我是魔…”

罗靖粗暴地打断他:“胡说八道!我自幼被人算命克父克母,原来也不过是有人自作自受,你难道还真相信那疯道人的话?”

沈墨白抬头看他,神情茫然。罗靖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不自觉地有些柔软,将他搂得更紧些,道:“我虽不信神佛,却听有句话说得好: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你难道是有心为恶?”

沈墨白立刻用力摇头。罗靖微微一笑:“既不是有心,还多想什么?”

沈墨白做不到这么洒脱,低下头去,神情黯然。罗靖知道他不会再有心思游玩,便策马返回,两人算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进了宅子大门,碧泉便迎了上来。罗靖翻身下马,将沈墨白也抱下来,微微有些诧异:“怎么还没休息?”

碧泉看一眼沈墨白,道:“烟儿有些不舒服,我刚刚给她熬了药。”

罗靖眉头一皱,想起自己答应带的点心完全忘到了脑后,便道:“我去看看,是白天累着了吧?”向沈墨白道,“你先回去休息。”

碧泉牵过马,微微低着头,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今晚大帅派人来过,问爷几时下定?”

这一声不大,但院子里静悄悄的,就听得格外清晰。沈墨白刚刚转过身去,闻言浑身一震,脚似乎钉在了地上,艰难地转过身来看着罗靖。罗靖倒没有注意,一面往碧烟房中走,一面道:“大帅是什么意思?”

碧泉有意无意地瞥一眼沈墨白,平平道:“大帅说,都是一家人,不用什么派场,但面子上礼还要过得去。大帅过几日就要启程回青州,绕道亲自过去给爷下定。我看爷明天还是去大帅府上商量一下,总不能连定礼也让大帅出。”

罗靖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丁兰察固然是拿他当儿子看待,恨不得一手就给操办了婚事,但毕竟不是亲父子,连定礼都让丁兰察拿,那也太不像话。

碧泉一面跟着罗靖走,一面斜瞥沈墨白,口中轻声道:“爷,有句话,碧泉不知该不该说。”

罗靖瞥他一眼:“有什么不直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碧泉垂头道:“这话,碧泉说了未免太没规矩。”

罗靖皱眉道:“什么规矩,有话快点说,否则我拿鞭子抽你了!”

这是碧泉小时候罗靖经常拿来吓唬他的话,其实从来也不曾打过他,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玩笑。碧泉轻轻一笑,道:“爷既这般说,碧泉就大胆了。烟儿也跟了爷这些年,至今,还没个名份,日后夫人进了门,恐怕…”

沈墨白从听到下定就呆站在院中,眼看着罗靖主仆走远,只觉院中的风似乎格外的冷,吹得他双腿都有些迈不开步。他虽然早知道碧泉和碧烟都是罗靖的人,却从来没有想过罗靖还要娶妻,更没想过什么名份之争。如今碧泉轻轻几句话,就把一切都在他眼前摊了开来,让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身份的尴尬——他在罗靖这里,究竟算什么?

碧泉从房里出来,反手关好了门,走到沈墨白面前,轻声道:“外面风大,爷让先生回房休息呢。”

沈墨白茫然地随着他的话转身。碧泉跟在他身边,含笑道:“先生是读书人,这些礼仪的事想必比我这个粗人明白。爷也不懂这些定礼什么的,先生倒是拿个主意,看下什么样的定礼才好?”

沈墨白茫然道:“我,我也不懂…”

碧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从容道:“现下家里没什么人,这下定的事,少不了就是我们几人操办,我是不懂,烟儿又是个女人家,先生可要搭把手才是。”

沈墨白听得心里冰凉,喃喃道:“将军…”

碧泉微微一笑:“爷在烟儿屋里歇下了。先生要什么,只管对我说。烟儿从前不懂规矩,不过日后爷成了亲,她也有了名份,实在不合适再这么野。说来男女有别,先生日后少什么东西,对我说就好。”

沈墨白对他后面的话简直没有听进去,只觉一字字都像针似的扎在自己心上,胡乱答应了一声,逃也似地进屋里去了。留下碧泉站在门外,良久,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冷笑。

第21章 出走

罗靖本打算第二天就去见丁兰察,但丁兰察比他还快些,一早就到了罗靖府上。

罗靖今天不必去宫中值岗,清早就在院子里练功。丁兰察进来见他一把剑舞得虎虎生风,不由点头微笑。罗靖一眼看见,连忙收了势子将他往房里让。

丁兰察自然是为了罗靖的亲事来的。他已经择定两日后离京,到时稍稍一绕路,正式去替罗靖下定。丁兰清也是将要上任的人,又是自家堂兄面上,也就不讲究太多繁文缛节,下了定,差不多就把送嫁的日子定下,隆冬季节自不好办喜事,待来年春天,就差的当心腹把女儿送来京城完婚。

丁兰察带了长长一张礼单,按着丁氏当地习俗一一开列。好在东西虽琐碎,却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只要有钱,在当地就可置办完全,只缺男家出一件“聘物”。按丁氏当地习俗,这件“聘物”应是一件较为名贵的首饰,若是家传的,那就更好。丁兰察知道罗靖有这么一支镯子,只是太不值钱些,拿出来未免不合罗靖如今的身份,因此他又另外买了一支上好的玉镯,来充当这件“聘物”。为免罗靖多心,他也就没有提起这其中的门道。

罗靖对此并无意见。丁兰察将礼单折好,稍稍迟疑一下,还是道:“你府上那个沈先生,怎么处置?”

罗靖微微一愕:“大帅的意思是?”

丁兰察轻咳一声:“你是马上要成亲,家里放这么一个人,不合适罢?”

罗靖默然。丁兰察缓缓道:“碧烟好说。服侍你这些年,收个房没有什么。男人有个妾不为大事,惠丫头也是懂事的,不会计较。可是这个沈墨白——如今好这一口的也大有人在,碧泉不也照样跟着你?可是这个沈墨白来历不明,又神神鬼鬼的…靠得住么?再说,碧泉是你的侍卫,他算什么?不是我偏向自家侄女,总是希望你们夫妻和睦,可这多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哪家的姑娘嫁进来,只怕也不会舒坦了不是?”

罗靖心里阵阵烦乱,道:“大帅,他如今无家可归,我若打发了他,他也无处可去。何况我说过让他来做我的帐房,现在…”

丁兰察皱了皱眉:“你现在连下人都没有几个,要什么帐房?外人看着也不像。”他知道罗靖的脾气吃软不吃硬,又放缓了声音道,“到底是我做的媒,虽然是我的侄女儿,嫁的不如意也要怨我的。既是无家可归,你让他跟了我去,到青州去做帐房,月俸从丰,半点也不亏待他,如何?”

罗靖低头不语。其实昨晚碧泉说那几句话,他已经明白了——丁惠这一嫁进来,人人自危,碧泉这是在为妹妹讨个名份。他已经答应了碧烟,等成亲之后,就择个日子纳她做妾。至于碧泉,仍然是他的侍卫,这即使是丁惠,也挑不出毛病来。可是沈墨白算什么呢?要真说是帐房,确实太过好笑,管什么帐?他哪里有帐让他管呢?

丁兰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中也松了,趁热打铁道:“他去了我那里,你日后也能去看看。离得远,惠儿不会知道,也说不出什么来。”

罗靖沉默。其实从前他是没有想过娶妻的。一来人在沙场,谁知道哪一天就血溅三尺?何况南来北往,也没个安定的时候,娶了妻,往哪里安置呢?二来身边有碧烟碧泉,娶不娶妻,其实没什么分别。三来有他的父亲“榜样”在前,所谓“成家”,实在没有多大吸引力。少年时看着母亲脸上的伤痕,他也曾幻想过,将来他若是娶妻,一定会好好待她,绝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只是年岁渐长,这少年的想法也就渐渐淡了。如今真的要成家了,摆在面前的,却首先是一大堆麻烦和障碍。若现在说这话的不是丁兰察,他根本置若罔闻。但现在劝诫他的却是丁兰察——既是他的上司,又是他的师长,甚至还可说是他的父亲、他的亲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有格外的份量。

丁兰察见他不答,加重了语气道:“自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沈先生再好,也是个男人,总不能为你生儿育女。你母亲若是在世,想必也愿你成家立业,儿女绕膝…”

这一句话正中要害。罗靖眼前蓦地浮现出沙面上那一笔一划写下的字,那是母亲的心愿,在幽冥之中执着十数年的心愿…

丁兰察见他微微动容,知道说中了心事,缓缓道:“说到底,男人总是娶妻生子方是正道,就是那沈先生,看样子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这会儿贪了一时之欢,将来懂了事,难道就愿意这般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就是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你若为他好,也不要耽搁他才是。”

这又是一下重击,罗靖想起沈墨白时常面露茫然的表情,不由微微握拳,半晌吁了口气道:“他若是愿意跟着去,我自然也不会拦他。”

丁兰察微微一笑,起身道:“你是为他好,他怎会不愿意?待我去跟他讲。到我那里做个幕僚,过些年我也算他一份功劳,绝不待薄了他就是。”

罗靖口唇微动,但想想这般安排无疑对沈墨白是最好的,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然而丁兰察这番话到底也并未对沈墨白说出来,因为他还没出门,碧泉已经匆匆进来:“大帅,爷,沈先生不见了。”

罗靖一惊:“哪里去了?”

碧泉摇头:“方才去给沈先生送早饭,才看见屋里没人,也不知几时出去的。”

丁兰察不以为然:“怕是呆得闷了,出去走动走动。”

罗靖顾不得多说,起身就蹿到沈墨白房里。他是知道的,沈墨白从来不会因为气闷出门,更不会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

房里收拾得十分整齐,连昨天他披过的那件披风,也叠好放在床头。床早凉了,看来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

罗靖站在床边,手按在那件折得整整齐齐的披风上,半晌,缓缓道:“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碧泉微愕:“没有。”

罗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连银子都没拿…”

碧泉试探着道:“爷,不然我去找?”

罗靖回头盯着他:“你跟他说了什么?”

碧泉心里一跳,仍然迎着罗靖的目光:“沈先生说要见爷,我说爷正跟大帅在商议娶亲的事,让他等大帅走了再到爷房里。爷,是我说错什么了?”

罗靖凌厉地盯了他片刻,眼神渐渐黯了下来,缓缓转过头去,道:“你没说错什么。也不必去了,走了,就走了吧…”

沈墨白并没有走出京城。天气已经十分寒冷,他又是空着肚子出来的,不一会就觉得从心里往外冷。他现在已经知道银子的重要,但罗靖既没给过他一文钱,他也不想带罗靖的任何一件东西走,所以此时他身上,除了这几件衣裳,当真是囊空如洗。他也曾走进过几家早开的店面里询问是否需要帐房,结果是处处碰了钉子。街头巷尾的小摊子不少,热气腾腾的包子馄饨都在向他招手,他却只有看着的份。

冷风像针尖似的往衣裳里钻,沈墨白拢拢衣领,勉强地将脚拔起来,离开那诱人的小吃担子。走了没几步,就被人一头撞上,几乎撞了个仰面朝天。那人一身的酒气,自己也打了个踉跄,含糊地道:“对,对不住——”

沈墨白揉着疼痛的额头定睛一看,不由诧异:“左将军?”这喝得醉熏熏的人,居然就是那个永远温文尔雅、满面春风的左穆。

左穆眯着眼睛,半天才认出沈墨白,当即抓住他的袖子呵呵笑起来:“沈——先生!好,陪我喝一杯,喝一杯。走!”

沈墨白敌不过他的力气,被他一直拉进一家小酒馆中去。左穆将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拍:“上酒!要好酒!”

虽然他已经喝得酒气冲天,但只要有银子,酒店就只管上酒,不一时,酒菜就摆了一桌。左穆拍开坛口的封泥,点头道:“好酒,好酒。”举起坛子,歪歪扭扭给沈墨白斟酒,倒了一杯,倒洒了一半,“喝!醉里乾坤大,喝!”

沈墨白只觉酒香一阵阵地扑面而来,他肚子本来饿,忍不住便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这是店家自酿的米酒,入口倒也温和甜美,一口下去,身上微微起了一层暖意。沈墨白从未喝过酒,不禁又喝了一口,轻轻点头:“果然不错。”

左穆哈哈大笑,举起坛子就往嘴里倒,只喝了一口便将坛子摔了:“什么破酒!换酒!黄藤酒!罗浮春!竹叶青!统统拿来!”

他连喊了几样,都是白酒中的名品,这小酒店里却拿不出来。但小二还算机灵,一听这话,立刻换了一坛白酒来。左穆喝得七八分醉,哪里分得出是什么,拍开封泥大饮一口,竖起大拇指道:“好酒!三十年的竹叶青!”

小二在一边几乎笑出声来,左穆一眼看见,突然长身揪住他衣领:“你笑什么!”

小二连忙摇手:“没,小的没笑什么。”

左穆瞪着他,突然露齿一笑:“你在笑话我?信不信我让你生不如死?”他笑得十分和善,小二也只当他说笑话,也笑道:“爷跟小的玩笑呢。”

左穆嘻嘻笑道:“谁跟你玩笑?”他拉起小二一只手凑到眼前,手指在对方掌心中划来划去,“你年幼失父,母亲多病,如今虽然娶妻,尚未有子…”

小二怔住,喃喃道:“客官怎么知道?”

左穆将他的手一丢,呵呵笑道:“我自然知道。”他眯起眼睛,笑容仍在,目光却凶狠,“你是想现下就丧妻丧母呢?还是想日后断子绝孙?”

小二触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声音微微发抖:“小的,小的可没得罪过客官…”

左穆抬起一只手指着他:“你在笑我,是不是?你笑我没本事,保不住心爱的女人,是不是?”

小二怀疑自己碰上一个疯子,但这疯子目光着实可怕,盯得他直往后退,喃喃道:“小的真没笑啊…小的也不知道客官的娘子是怎么了…”

左穆一手指着他,一手往怀里伸,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沈墨白犹豫一下,伸手拉住他:“左将军,喝酒吧,不要理他。”一面悄悄向小二使眼色。小二巴不得,连忙溜走了。

左穆被他这一打岔,忘记了自己刚才在做什么,果然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摇晃着身子道:“好酒!来来,你也喝这个!”不由分说,把沈墨白的酒杯扔到一边,又给他倒上白酒。沈墨白拗不过他,被他硬按着喝了一口,顿时咳呛起来。

左穆哈哈大笑,索性对着坛口灌起来。沈墨白用衣袖拭去唇边的酒渍,用了吃奶的劲才从他手里把酒坛夺下来:“左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左穆那酒其实有一半都洒在了身上脸上,冰凉的酒泼在面上,倒也让他清醒了几分,呆呆看了沈墨白一会,突然苦笑道:“沈先生怎么一个人出来了?罗将军呢?”

沈墨白心里一阵苦涩,低头道:“他,他在跟丁大帅商议亲事。”碧泉那样不经意地说起那疯道人,说起他自称要消弭劫难,以身试雷;又那样不经意地说起罗靖未来的妻子,和他要纳碧烟为妾的事情,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在他身上。他甚至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腿已经自己走出了罗府的大门。

左穆目光恍惚,笑道:“亲事,嗯,罗将军喜事将近啦!好福气!哪里像我,哪里像我…”

沈墨白听他前面说的话,也猜到了一点,轻声道:“将军怎么了?可是没找到那位姑娘?”

左穆哈哈大笑,笑声中说不出的苦涩:“没找到?若是没找到,倒还算好…偏偏找到了,可她…她已经嫁人了…”

沈墨白怔了一下,喃喃道:“嫁人了…”看看左穆,不知该如何安慰。

左穆眼睛发直,缓缓道:“她嫁人了。她舅舅要巴结当朝尚书,把她嫁了给尚书家做妾。我等了六天,才在轿帘缝里看了她一眼。她还认得我…她哭了…”

沈墨白看他脸色木然,眼神却满是痛楚,若换了从前,虽然心下恻然,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他自幼随师傅学佛,讲究戒情、戒欲、戒嗔、戒执,心如止水,风过无波,虽然说慈悲为怀,却也要看破世间疾苦,才得超脱。故而他自下山之后,眼中所见烦恼忧苦虽多,也愿加以援手,却始终是置身事外,便如人自水泊中捞起一二只蝼蚁,只是信手而为,却并非是能切身体会此虫豸在水中挣扎的恐怖惊忧诸状。只是现下他听左穆缓缓将心中痛苦道来,不知怎的,竟然觉得胸口也紧抽起来,竟有些喘不过气来,似乎左穆言语之中的痛切在他胸口里唤起了什么,紧揪着让人难受。他不自觉地端起面前的酒杯又喝了一口。热辣辣的火焰自喉咙冲下去,将胸口纠结的一团冲开了些,身子有些轻飘飘的,舒服得紧,那辣味倒淡了些。他忍不住又喝一口,接着就一口接一口,将整杯酒喝了个干净。

左穆头枕着手臂,看着他喝酒,呵呵地笑:“好!好酒量!来来来,我陪你喝!不不,你陪我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个这个,酒为色之媒…呸!不对不对,那个抽刀断水,举杯消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