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兰察脸色一变。这两天,各种避疫治疫的药物流水似地用,结果非但罗靖没有痊愈,反而连军医也染了疫病。这郑军医也是跟着大军十几年的,医术不算精绝,但治些什么瘟疫金创不在话下,如今居然连他也染了病,这疫病到底是哪里来的?

“去把跟着罗靖的那个姓沈的叫来。”丁兰察在焦急中突然想起沈墨白曾经提过什么瘟疫,不过还没等军士出门,探子已经飞奔来报:“大帅,北蛮营里乱了!”

从城墙头上远远看过去,北蛮二十万人的大营似乎是人来人往,确实透着慌乱。探子喘着气指点:“属下看见他们似乎准备拔营后退了。”

丁兰察精神一振,极目望去,果然北蛮大军似乎在慢慢后移,只是队形有些混乱。他死死盯着,在心中反复分析北蛮是否佯退诱敌,最终还是求胜之心占了上风,挥手道:“检点兵马,准备追击。”

城门缓缓打开,丁兰察一身戎装,已准备亲临战阵。只是他胯下马匹刚刚起步,旁边突然有人高喊:“大帅不可出城!”丁兰察诧异望去,只见队伍边缘的军士已经扭住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一人,正是沈墨白。

丁兰察眉头一皱。大军出行被阻,这是不吉利的,也就是知道沈墨白是罗靖带回来的人,否则他早就下令拖下去斩了:“什么事?”

沈墨白用吃奶的力气挣开几名军士扑到丁兰察马前:“大帅万万不可出城。立刻关闭城门,大量准备防疫药物。”

丁兰察更是不解:“这是何意?”

沈墨白脸色苍白:“北军军内瘟疫传播,大帅如果率兵追击,也会染病。如今天气渐冷,风向即将转为西北,大帅须得立刻准备防疫药物,否则疫病传播起来,吴城也要不可收拾!”

丁兰察行军多年,自然是见过发疫的。疫病传染起来确实可怕,如果北蛮军中确实大发瘟疫,那他确实不宜挥军进击,但北军大营与吴城相隔三十里,北军撤退,就离得更远,若说一阵西北风也能传播瘟疫,那也未免太匪夷所思。当下虽然暂时不再出兵,却也没把沈墨白的话太放在心上,只派了十余个探马,去追踪打探北蛮大军的消息。

探马回来得甚快,说是北蛮军中果然大发瘟疫,这一路上倒下的军士马匹不知有多少,几乎是三步一人,五步一马,尸横遍野。照此发展,不等他们回到北蛮国中,大军至少折损一半以上。

丁兰察真是又惊又喜又疑又忧。惊的是哪里来的瘟疫这般厉害,喜的是北蛮不战而退且元气大伤,疑的是沈墨白如何知道北军发疫,忧的是若这瘟疫果然这般厉害,染疫的罗靖又如何是好?正在这里想着,罗靖那边送饭的军士连滚带爬地来报,不但罗靖未醒,军医和碧泉也病倒了。丁兰察大惊之下便要去看,一踏出帐门,只觉冷风扑面,抬头看一杆中军大旗猎猎飞舞,西北风大作,突然想起沈墨白说的话。此时不由他不惊心,连忙召集军中所有医官,在全城采买治疫药物。这一忙就是一夜,然而等到天亮时分,药草刚刚采买到手,还未及煎煮后发给全军将军,城头上已经抬下来十余人,都是夜间值岗的军士,一个个面色潮红身如火炭——这一夜西北风,果然将瘟疫传进了城来。

丁兰察此时已将北蛮退兵的喜悦全部抛到了脑后。吴城不大,他的十二万大军进驻城中已是十分拥挤,再加上城中未逃走的百姓,一旦瘟疫传播起来真是不堪设想。他一面令军医速速设法治疫,一面着人去叫沈墨白来,然而亲兵出去找了一圈,回来说沈墨白不见了。

沈墨白当然没有不见,他这时正在罗靖治病的小院里。军医和碧泉都已经染疫病倒,外面的军士又慌着去报丁兰察,无人看守,他自然轻轻易易便进了来。

罗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唇上全是高热烧出的细小裂口,脸色是异样的潮红,沈墨白伸手摸摸他额头,入手一片滚烫。这几天,十几副药灌下去,就如同水沃石上,全然无效,反而连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了。

沈墨白瞧了他一会,在床头踏板上坐了下来,背倚着床,抱住了膝头。他这么呆呆坐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去看罗靖。罗靖还是那副样子,只是呼吸有些乱了,时轻时重,渐渐有水泡破裂般的声音。沈墨白看着眼前这张脸——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煞气,翻起脸来真是冷酷无情;满手血腥,甚至还有自己家人的鲜血,洗也洗不干净。可是,这张脸也会略微带出一点温柔,也会问他睡了几天身上是不是酸疼;这双手也会轻轻抱着他,那热气透过衣裳贴到肌肤,暖如深春。是这个人强行把他带离了常州,却也是这个人满不在乎地不信他是什么妖孽;是这个人把他关到俘虏营中去,可也是这个人,挺身而出挡在他前面,不让别人伤他…

罗靖的呼吸渐渐变得短促,脸上那层高热引发的红晕也在渐渐退去,变为死一般的苍白——沈墨白几乎能看见他的三魂七魄渐渐脱离那具身体。菩提珠在手心里捏得出了汗——大限已到。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城中此刻尽管正在混乱忙碌之中,小院里却寂静如死。寂静到,能听见门外突然响起的铁链拖地之声。沈墨白猛地打了个冷战,飞快地爬上床去,不假思索地抱住了罗靖。

罗靖的身体还有些温热,但已经渐渐在凉下来。沈墨白低头望着他,终于慢慢抬手,摘下了颈中的菩提珠。菩提珠还是不起眼的暗紫色,躺在莹白的掌心里,没有半点动静。沈墨白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咬下去,一滴鲜红的液体滴落在菩提珠上,像是滴在纸上一般晕了开去,在菩提珠表面泛起微红的毫光。

门像是被风吹动,无声地开启,铁链拖地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一声近似一声。沈墨白低着头不去看床前,掌心里的菩提珠在他无声的念诵中越发明亮鲜艳起来。突然之间风声一响,平空里似乎多出一条棍子,昏暗的光线中看来模模糊糊,可是结结实实打在沈墨白肩上,打得他往床里直跌进去。只是在他跌出去的时候,手掌一翻,已经变成鲜红色的菩提珠落在罗靖心口处,骤然发出一片金光。金光照得屋中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沈墨白清楚地看见一条黑黝黝的铁链向着罗靖头上套下去,他脱口惊呼:“不!”呼声未已,铁链被金光一烁,竟然反弹回去,呛啷一声消失在半空中,消失之处凭空传来一声既惊且怒的低喝:“佛家真言!”

菩提珠发出的金光如同有形,将罗靖全身笼住。细看那金光竟是无数细小的金色梵文,在罗靖通身迅速流动。罗靖惨白如纸的脸渐渐添了血色,呼吸也悠长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金光突然消失,罗靖眼睑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罗靖睁开眼时只觉神清气爽,随即,昏倒前的事情跃入脑海,他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在一间陌生的房屋之中,而床角上,沈墨白蜷成一团,抱着肩头发抖。罗靖对他伸过手去:“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什么——”后半句话断在喉咙里,他的手刚刚碰到沈墨白肩头,沈墨白便是一颤,痛得叫了出来。罗靖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拉到身前,双手一分扯开他的衣裳,只见肩头上一道青黑的痕迹,不肿不破,只像是涂了一笔墨色,但他轻轻一碰,沈墨白便痛得眼里含泪,拼命咬紧了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

“这是怎么回事?”罗靖避开那伤处,箍着沈墨白问道。

沈墨白用力眨去疼出来的泪水。罗靖上身一直是赤裸的,因为军医之前不停地在用烈酒为他擦身降温,不方便着衣。沈墨白看着他的胸口,引得罗靖也低头看自己身上:“怎么——嗯?”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擦了擦胸口——心窝处突然多了一块红痣,豆粒般大,血似的鲜艳。他记得自己身上是没有什么胎记的,至少这里没有。不过他擦了几下都没有什么反应,也就抛开:“你这是怎么了?”

沈墨白用手护住肩头,垂下眼睛没有说话。哭丧棒打出的伤透肌到骨,恐怕要疼上很久。罗靖没得到他的回答,有些不耐:“说话呀!还有,大帅在哪里?北蛮军队如何了?”

沈墨白沉默片刻,抬起眼睛来看他:“将军将蜚兽之毒引入了河水?”

罗靖坦然点头:“我只将那山谷中水带了出来一点倒进河中。”

沈墨白复又垂目,半天才道:“北蛮军中瘟疫大发,已经退兵了。听说一路上人马皆死,满途尸骨。”

罗靖精神一振:“当真?”

沈墨白点点头,补充道:“可是风向转为西北,疫情在吴城之内,大约也已开始蔓延。”他说得毫无生气,甚至有些心灰意懒——倘若他不曾看出山中疫气,罗靖也断不会知道蜚兽之事,也就不会引发这场瘟疫;可若是罗靖不用此法,丁兰察被迫提兵与北蛮决战,也会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孰是孰非,他已然分不清楚了。

罗靖却没有这么多想法,他只是为沈墨白的话一惊,随即翻身下床:“大帅在哪里!”

沈墨白摇摇头:“碧泉公子在偏房里,他和军医也染了疫,都病倒了。”

罗靖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外走,却突然又停住,转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有办法,是么?”

沈墨白慢慢摇头:“蜚兽之毒非一般瘟疫,普通药草全然无效,我也不知该怎么解。”

罗靖一把抓住他:“胡说!我也染了疫,你是怎么治好我的,当然也能治好别人!”

沈墨白垂下头,觉得疲惫不堪。菩提珠只有一颗,纵然其他人的病情不像罗靖这般严重,他也没有地方去再弄一颗菩提珠来。他自幼身边就总是阴气不断,全仗着这颗菩提珠驱除,现在失去了菩提珠,他忽然就觉得这房中似乎冷了起来。

罗靖看他脸上说不出的倦色,想他或者是不眠不休守了自己几天,心里忽然微微疼了一下,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累了?”

沈墨白尚未回答,小院的门已经被撞开,丁兰察用浸着药的帕子捂了口鼻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偏将试图拦阻,然而一抬眼看见罗靖竟然已经没事人一样下了床,不由都是先惊后喜:“罗将军无妨了?”

丁兰察也是又惊又喜。西北风有愈刮愈烈之势,他已经将城头上的军士全部撤了下来,翻遍了全城药铺搜集治疫的药物,然后在大街上支起行军大锅熬药分发给全城军士和百姓。然而忙碌了一天,城中来报染疫的人数仍是只多不少,忙得他直到此时才想起军士曾经来报,说给罗靖治病的军医也病倒了,急忙来看。想不到一进院门竟见罗靖似乎已经痊愈,不由惊喜之极:“军医呢?他用了什么药物?”若是罗靖能治好,其他人自然也能治好。

罗靖怔了一下,没法回答。丁兰察疑惑地看看院内:“军医到哪里去了?”

沈墨白扶着门框低声道:“在偏房里病着。”

丁兰察一时无语,有机灵的军士已经到偏房里去看,却一惊呼退出来:“大帅,军医他…他,他死了!”

罗靖一惊,顿时想起碧泉,急步扑到另一间偏房里去看,只见碧泉脸色腊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虽然尚未气绝,那呼吸却也游丝一般,随时能断掉了。身后脚步声轻响,沈墨白跟了进来,看着碧泉低声道:“他们离得太近,比城中因风染疫的人更危险得多。”

罗靖一转身抓住他的手:“你究竟是怎么治好我的?求你也救救碧泉!”这个“求”字,真是生平头一遭在他嘴里说出来。碧泉跟了他八年,是他从路边捡回来亲手养大的,虽然他那时也不过才二十岁,却亲自教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拳脚弓马,然后顺理成章地,碧烟成了他的人,再然后,碧泉也上了他的床。军中不得有妇女,因此碧烟跟随他的时间远不如碧泉为多。碧泉,八年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给他暖床,也跟他上战场,从身体到精神,全都是属于他的。如果碧泉死了,他的生命就好似挖空了一小块。

沈墨白仰起头看着他。他从来没听过罗靖说一个“求”字,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罗靖脸上毫不掩饰的焦急神色,他忽然有点羡慕躺在床上的碧泉——如果躺在这里的是自己,会不会也有人这样焦急?片刻,他低下头思索起来。罗靖紧紧盯着他。既然军医死了,说明治好自己的不是军医而是沈墨白。他心里明白——自己的染疫是因为接触了蜚兽喝过的水,因此比之普通疫病不可同日而语,而碧泉想必因为贴身照顾自己,所染疫病自然亦是十分厉害,若不是从小打熬筋骨,只怕此时也早同军医一样死得冰凉了。这种疫病既然药石罔效,就只有指望沈墨白了。

房中一片寂静,只有碧泉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只不过是片刻,在罗靖却像过了很久,沈墨白终于抬起头:“或者——将军的血会有效。”菩提珠已经化做了罗靖心口一颗红痣,与他血肉相融,那么罗靖的血液,或者也会有治疫的效力。

第18章 借灵

罗靖的血果然治愈了碧泉,但吴城之内染疫的人却越来越多。西北风劲吹不止,北蛮兵马的尸骨迤逦了一路,已经开始腐臭,其害更甚。丁兰察曾想组织人马去将死尸埋葬,但几次都是甫一出城就被疫气熏倒一批人,只得罢休。城中治疫的药材已将用尽,染疫的人数却是有增无减。

“我的血能治好碧泉,那也该能治得了城中染疫的人。”

沈墨白无言地看着罗靖。治愈碧泉用了罗靖一整碗的鲜血,要治全城的人,他有多少血让人喝?何况,那碗血内还有他自己的血做引子才能奏效,即使罗靖的血够多,他只怕也支持不住。

罗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异想天开,但他实在是着急。染疫人数渐多而药材渐缺,倘若疫情爆发军士大批死去,恐怕这一仗丁兰察不但无功反而有过。白城距离不远,这里的事情必然瞒不过他们,但白城至今未有动静,想来也是要等着拿丁兰察的把柄。

沈墨白看着他紧皱的眉头,低下头道:“西北风不止,即使能治愈城中染疫的病人,也会再染疫的。”

罗靖沉默一会,突然问道:“当真再没办法了?”他现在已经发现,沈墨白不会说谎,一旦有什么事情他不想说,就会低下头去。

沈墨白微微惊跳了一下,没有回答。罗靖看着他垂在额前的一绺黑发,缓缓道:“白城是不会供应治疫药物的,他们正在等着看大帅的笑话呢。这次大帅不折兵将就击退了北蛮大军,有人看着不顺眼,正愁没有把柄。如果疫情得不到控制,只能让染疫的人去掩埋沿路的尸体,然后把这些染疫之人全部——”

沈墨白猛地抬起头来:“怎么样?”

罗靖闭紧了嘴唇,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全部烧死。”这并不只是吓唬沈墨白,权衡之下,只有这个法子最为实用。只是无论丁兰察还是他手下的将军们,都还不忍心下这个命令。但时间拖得越久,局势就越是难以收拾,只怕到了最后,要死的人更多。

沈墨白惊骇地看着他,手指紧紧抓着自己衣裳的下摆,微微发抖。罗靖看了他一会,低下头来轻柔地道:“当真没有办法了?”

沈墨白闭了闭眼睛,终于低声道:“有。”

吴城此时已经是人心惶惶了,没事大家都躲在屋子里,谁也不敢随便出门,连门窗都堵得紧紧的,唯恐那怪风吹进来,三不知的就染了瘟疫。因此要找一处无人打扰的空旷地方,实在不难。

罗靖将沈墨白画出的三十六面纸旗在地上一一插好,将沈墨白圈在中央。回头看看,他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墨白环视被西北风吹得猎猎做响的纸旗,觉得身上很冷。失去菩提珠,他好像永远少穿了一件衣裳,不只是身上冷,心里也有些冷。

“都,插牢了么?”这些纸旗其实是用来保护他的,如果作法过程中纸旗倒了,就等于把他暴露无遗。

沈墨白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平静静的,罗靖却从其中听出了郑重的意味,立刻将纸旗重新巡视一遍,点头道:“插牢了。”

沈墨白低下头,深深吸口气,从怀里掏出几张用朱砂涂抹了字符的黄纸。这是他早就写好的,罗靖看了半天,才勉强辨认出两个字符:巽二。沈墨白把黄纸折起来,迎风一晃,黄纸无火自燃,纸灰化作片片蝴蝶,在呼呼的西北风中竟然笔直地向上升去。

罗靖微微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自从他插下纸旗之的一,纸旗形成的圆圈里就没有半点风,那呼啸的西北风,似乎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他耳边能听到风声,身上却感觉不到半点风吹。

“这是——”

“借灵。”沈墨白仰头看着纸灰一直向上飞腾,语气平静而萧索,“西北风迎面吹来,疫气直逼,边治疫边染疫,事半功倍。巽二是风神。这借灵符书他名字,就是借风神之灵,刮一场东南风,我们才好去掩埋那些尸骨。”

罗靖环望四周,果然飒飒飘动的纸旗慢慢平静下来,半晌,重新飘动,却换了个方向,果然是起了东南风。沈墨白神情有些疲惫,道:“东南风虽将疫气刮离,但天气和暖,尸体腐烂更快,将军须得着人尽快清理掩埋。且这三日东南风是自明春借来,到时须得还了回去,要防倒春寒伤了庄稼。”

罗靖对明年的事暂时不感兴趣,道:“那这些已染疫之人该如何治愈?”

沈墨白无言地看着他,却见他只顾着去看城头大旗的飘动方向,确认了此时起的确实是东南风,便一抬手,射出一支响箭,远处隐隐便听城门开启之声,想是他安排下的人手出城去清理尸体了。沈墨白看着他的侧面——这几日忙得不眠不休,轮廓又瘦削了一些,精神却是极充足的,像是山里的兽,不管不顾地活着,无论何时都满溢着生机。罗靖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他:“是不是真要我的血?”

沈墨白低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打起点精神:“不必。”

罗靖看着他取出研好的朱砂,在纸上一笔笔描画起来。那朱砂不知是用什么调的,红得不同一般,绘在纸上隐隐生光。朱砂研得极浓,笔几乎拖不开,沈墨白画得颇为艰难,半天才有个样子,他额上已经浸出了汗水。罗靖凑过来看看,像是画了一棵树。沈墨白放下笔,看了一眼身周的纸旗。纸旗插得仍是牢牢的,他稍稍松口气,取过旁边盛着水的铜盆,将纸投进水中。纸立刻浸透了水,那红色却并不洇开,反而更是鲜艳。沈墨白仿佛不胜疲惫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汗,道:“将军着人生火,将这盆水边熬边搅,中途不可停顿。半个时辰后才可离火。”

罗靖不知这是何用意,但看沈墨白累得脸色苍白的模样,便端起盆道:“我去安排人便是。你可要回去休息?”

沈墨白看看四周的纸旗,眼中微微露出畏惧的神色,摇了摇头:“我,我再呆一会。”

罗靖这时候心急这盆里能熬出什么来,也不曾注意沈墨白的神情,只道:“那你自己回去,累了好好歇息,要什么东西,只管跟碧烟说。”说完,匆匆端着铜盆走了。

罗靖并没注意,他一走出纸旗围成的圈子,那些纸旗的飘动突然诡异起来,圈外明明刮的是东南风,三十六面纸旗却是各自有各自的方向,杂乱无章地飘动。沈墨白惊慌地看着四周——原来这些纸旗也护不住他么?他用酸疼的手臂端起那一盅朱砂向周围泼去,朱砂流在他身周的地面上,却留下一处处空白,仔细看去,就像是一个个脚印…

罗靖亲自点火煎熬铜盆中的水,边熬边用木棍搅动。奇怪的是,无论加多大的火力,水都不沸腾,反倒是纸上画的红色渐渐从纸上洇出来,将整盆水染成深红,再熬煮下去就变成黑色。罗靖越是搅动,水便越是粘稠,直到满满一盆水熬成胶一般的一小团东西,恰好半个时辰。罗靖疑惑地撤了火,用棍子捅捅盆底这一小坨古怪东西。不想他这轻轻一下捅过去,登时散发出一股香气,闻之令人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服。罗靖顿时精神一振,虽然还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也猜得出必是好物,当下把这一小坨抠到碗里端着,直奔去找沈墨白。不想一问碧烟,才知沈墨白并未回来,罗靖连忙去了作法之处,果然远远便看见沈墨白倒在地上,那流了一地的朱砂在他身下,真像是鲜血一般,周围的纸旗已经东倒西歪,破败不堪。罗靖连忙抢进去把他抱起来,触手只觉此人身上冰冷,简直像抱着块冰,眉头紧皱着,嘴唇微动,不知在喃喃些什么,竟像是在做噩梦一般,任是罗靖连叫几声,半点反应也无。罗靖心里一紧,抱起人便奔回住处。此时城中所有的郎中军医都在忙着治疫,一时也找不到人,罗靖也隐约猜到沈墨白这模样有些古怪,于是且不去请郎中,先叫碧烟打了热水来,将沈墨白脱去衣裳整个浸在水里,然后在四周点起火盆,自己坐在旁边,动手搓他冰冷的手足。果然这般折腾了片刻,沈墨白微微动了动,睁开了眼睛。罗靖这才松了口气,一面继续搓揉,一面道:“你这是怎么了?”

沈墨白觉得四肢百骸里都透出寒意,但罗靖的手那么搓着,热气便一点点透进肌骨,驱散了那些阴气,让他舒服得只想靠上去。他盯着罗靖胸口。因为溅了水,罗靖索性将上衣也脱了去,露出精壮的身体,胸口上那粒红痣鲜艳醒目。沈墨白怔怔地看着,伸出手去轻轻摸了一下。

罗靖微微一闪,神情古怪地看着沈墨白:“你做什么?”他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已经足足有一个多月不曾想起那床第之事,沈墨白的手微微有些凉,这么带着水摸上来,那感觉实是微妙。

沈墨白愣了一下,慢慢把手收了回来,低下了头。罗靖现在心情大好,伸手把他的脸托起来,笑道:“怎么?生气了?来来,你想摸就摸个够,行么?”

沈墨白稍微过了一会才体会出他的调笑之意,脸腾一下红了,连忙把他的手推开,突然发现罗靖另一只手还在水下握着他的脚,这情形实在是太过暧昧,弄得他手足无措,挣扎着就要站起来。罗靖看着他晕红的脸,嘴角浮上一丝捉狭的笑意,指尖在他足底轻轻一搔,沈墨白浑身一软,又跌了下去,溅起一片水花。

罗靖哈哈大笑,站起身将他抱出浴桶,用一条干净床单包住,没头没脑地擦干。沈墨白乖乖地没有动。罗靖身上隐隐有菩提珠的温暖,让他觉得很舒服。但这种温暖隔着肌骨,总有些隔靴搔痒,远远不够。

罗靖一面给沈墨白胡乱擦着头发,一面向桌子上点点头:“那就是熬出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倒香得很。”

沈墨白小声道:“是返魂香。”

罗靖手一顿:“返魂香?就是你画出来的这东西?能让死人复活?”

沈墨白微微叹息:“不是真正的返魂香,只是借灵法借来的些许香气,起死人肉白骨是不行,但点燃起来,全城染疫之人还能治得好。”

罗靖沉吟片刻,道:“借灵?你晕过去,是为了借灵累的么?”他不是呆子,倘若这借灵法很容易,沈墨白不会要自己三番五次询问才肯做。那些纸旗明明插得好好的,先前那么大的西北风都没吹得倒,为什么他回去的时候已经破败成那样。

沈墨白默默地点了点头。返魂树只生长在非想非非想处天,人间绝难弄到,他只得生建结界将人间与天界相联,借出那么一点灵气来用。这与借风不同。借风,是将明年春季该刮的东南风与这几日该刮的西北风对调,虽然消耗力气也有限,然而借灵是有借无还,那自然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强建结界,必然扰乱三界平衡,他聚了阳气,周围的阴气失去压制,自然便会翻腾起来,带出不少鬼魂。他本以为纸旗能保护自己,但现在看来,并没有多大用处,先前是因为罗靖站在阵圈内,那些阴魂才不敢轻举妄动,一旦罗靖离开,如果不是那碗朱砂,那些东西可能已经扑到他身上来了。没有菩提珠,他也许只能依靠罗靖…

罗靖的手停了下来——床单移下去,露出沈墨白的脸,他正抬着头看他,黑水晶般的眼珠定定的,有点儿茫然,还有点儿——自己不曾觉察的诱惑。

屋子里暖和得有点过了。先前搬进好几个火盆来,这会就觉得有些燥热。罗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手隔着床单握住那单薄的肩头。一根手指越过床单边缘滑到肌肤上,轻轻摩挲。沈墨白觉得有些痒,微微瑟缩了一下,不知怎么想的,他也学着罗靖的样子轻轻舔了舔嘴唇,粉红的舌尖在红润的唇上轻轻一转,泛起一层湿润的水光。

罗靖轰地一下燃着了。他揣摸过沈墨白的衣裳下该是怎样的一具身体,已经不只想过一次。刚才虽然把他脱光了塞进水桶,但那时这人又僵又冷,他倒还真没起过什么歪念头。这会儿人缓过来了,会说话会动弹了,舌尖这么轻轻一转,就把他勾起来了。

沈墨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倒在床上,嘴唇上压上滚热的两片,辗转掠夺。胸腔中的空气似乎都被吸了出去,但是紧贴着肌肤的温热让人很是舒服。于是他怔怔的,也不知道抗拒,只是抓住了罗靖的手臂承受。直到一只手捏到自己胸前,他才吓了一跳,本能地一缩身子,用手去推那只手。

罗靖轻轻松松就把他的手拨开,嘴唇沿着光滑的颈侧一直到胸前,代替了手的动作。沈墨白觉得微微的刺痛,不禁叫了一声。这一声好比火上浇油,罗靖突然就用力吮吸起来,两只手腾出空来,在那细腻的肌肤上到处抚摸,一直伸到腿间,很是蛮横地握住了已经微微有点反应的东西,粗糙的手指在顶端轻轻擦了一下。

沈墨白一个冷战,双手死死抓住了罗靖肩头:“将军——”他就是再不通世事,也知道罗靖这是在做什么了。也不是反感,而罗靖的动作太猛烈,似乎想把他吞进肚里去,让他害怕起来。

罗靖是不太有什么耐心的。碧烟不用说了,就是碧泉,服侍他的时候也是要自己做点准备。现在还在逗弄沈墨白,已经是难得的体贴了。沈墨白的手指掐在他肩上,只是稍稍有点刺痛,反而更让他兴奋。

沈墨白觉得罗靖的手突然紧了紧,说不出是疼痛还是欢愉的感觉从腿间传上来,头更昏沉了。两腿被利索地分开,罗靖在他腰下塞了点什么东西,似乎是被子,把他垫高,腰也被折过来,随即,突如其来的剧疼令他失声惨叫了出来。

罗靖满头冷汗地卡在半途。没做什么准备就这么冲进去,他也疼得厉害。想退,可是沈墨白紧得他进退两难,只要他一动,沈墨白就疼得一颤,喉咙里已经带出了点哭音:“将军——”

罗靖眉头紧皱:“别动!你怎么,怎么这么紧!”碧泉就从来不像这样。

沈墨白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反驳。其实这事完全要怪罗靖,军中这些年,他虽然也惯男风,却从没跟碧泉以外的人做过,碧泉自然是不用他做什么准备,因此也想不到应该为沈墨白做什么。卡在那里是火辣辣的疼,罗靖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知道沈墨白伤着了。他虽然也喜欢床第之事,却并不喜欢弄得血淋淋的,当下便扫了兴,可是想退出来,沈墨白却死死抓着他不让他动,急促地吸着气,几乎哭了出来:“将军,别动…”

罗靖无奈地停下动作。沈墨白脸上一片湿漉,不知是水还是汗,眼睛泪汪汪的,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嘴唇却疼得有些发了白。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罗靖,只知道死死拽住他不让他再动。火盆里的火焰跳动着,映得他的眼睛格外的明亮清澈,带着无辜的表情。罗靖一眼看过去,心口突然一紧,俯下身去亲亲他:“哭什么?男人还怕这点疼?”

沈墨白有些愤怒地瞪着他,脸上因为怒气微微发红,这副模样,格外的令人浮想联翩。罗靖看着他,腹下渐渐又热了,破天荒头一次噙了那两片还有点发白的唇细细亲吻,腾出手来在他身上慢慢揉弄。沈墨白满心说不出的委屈,但罗靖的手一路抚弄下来,渐渐身上也发了软,低低呻吟起来。

罗靖还是头一次这样抚慰枕边人,看着沈墨白渐渐晕红的脸和有些迷离的眼神,居然也觉得别有一番情趣,手上越发卖力,下面却借着这机会慢慢挺了进去。沈墨白紧抓住他手臂,居然也忍了下来。过了开头,后面就好得多,很快,床帷之中就听到喘息声和低低的呻吟,开始还有些生涩,渐渐的,就宛转甜腻起来…

第19章 凯旋

丁兰察这一次回京师,那是真正的凯旋而归。击退北蛮二十万大军,或者可以说,是击溃,然而他自己损失的,不过是守城一个多月内死伤的数千人。这是何等的完胜?虽然人人也都听说是北蛮染了瘟疫才会大溃,但那又怎么样?一来没人相信这瘟疫真能有那么厉害——秋冬之季不是疫期,而且两军对垒不过三十里,为什么北蛮染疫而丁兰察的军士百姓却没有大规模染疫?二来,还有一种说法是北蛮染上的并不是瘟疫,而是丁兰察派了精干手下在北蛮的饮水中下了毒,如果这样说,那就完全是丁兰察的功劳了。总之无论如何,这次丁兰察的大军击溃北蛮,夺回失去的两座城池,这功劳,完全不是上次一场伏击大胜可比的了。因此此次丁兰察回转京城,那真的是风光无限。皇上虽然过份的信任郑王,但不算是昏君,对于大胜而归的将军,自然要好好封赏。据说,已经有几十个官职拟了明文,在吏部就等着人来认领了。而对百姓来说,击溃北蛮,令敌人至少数年之间不敢来犯,这是天大的好事。生活安定不用打仗,这在老百姓,就是好日子啊。更不必说边关的百姓有复家之恩,自然更是杯壶箪瓢,攀轭附辕,大军出了吴城十余里,还能听到后面百姓的欢送之声。

这一片欢腾声中,只有沈墨白算是最可怜的。他在发热,因为那一夜他实在伤得不轻,而且他面嫩不肯让军医看伤,因此直到大军上路,他还只能躺在马车里昏昏沉沉。

罗靖策马在车边跟着,不时掀开帘子看一眼。他是大将,不能总在马车里腻着,就算不在乎下面士兵的眼光,也不能不在乎丁兰察的看法。

丁兰察并不喜欢罗靖跟个男人搞在一起。自然,军中无妇女,男风也并没有什么,但在丁兰察看来,男人,还是应该娶个女人正经过日子的。不说别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能给你生孩子么?碧泉本是罗靖的侍卫,顺便拿来暖个床,并没有什么,但罗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这个沈墨白,又这么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丁兰察就觉得不妥了。自然,他也从罗靖那里知道,此次治疫,是这个沈墨白立了大功,但那立功的方法,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不用药,只是拿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什么香烧了一烧,全城染疫之人就都痊愈——这,这是普通人能做的么?

事若反常则近妖。丁兰察见过沈墨白,初时也只觉他是个长相平常的一个斯文人,但他能把罗靖搞得五迷三道,想必自有道行。罗靖是他的得力手下,从某些方面说,还可算是他一手带大的。他没儿子,有时候当真是把罗靖当儿子看待。在他看来,罗靖应该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然后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生儿育女,其乐陶陶。这才是男人该走的路。男风没有什么,但毕竟不是正道,拿来消遣一下无可厚非,但若真入了迷,那就偏离正道了。更不要说沈墨白此人太过神秘,总让人觉得不踏实。而现在看来,罗靖对这个沈墨白,却显然是用心太过了。丁兰察在回程中,就开始在心中回忆他认得的门第合适的人家,哪一家有年纪相当的女子——说来罗靖已经二十八岁,现在成婚,已经不早了。

沈墨白并不知道丁兰察的打算。他烧得还有些昏沉,腿间还是火辣辣地时时做痛,但那深入肌骨的寒气却被驱散了。他知道,那是因为——罗靖射在他体内的阳气。

脸上又开始发热,这次却不是烧的了。沈墨白把脸往枕被里埋一埋,不敢再去想那天的床第风光。罗靖不必说了,可是他自己,怎么居然也会如此,如此——放荡…真的是很疼,但疼痛之中,又有说不出的快活——他二十年的生命之中,从来不曾有过的快活…现在,他倒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在罗家,那些仆役们谈起这些事情,纵然只是嘴上过过干瘾,也会眉飞色舞乐此不疲,原来这种从开天辟地就存在的快乐,果然是有道理的。

还有菩提珠。沈墨白勉强地翻了个身,全身的骨头都酸疼得厉害,是放纵过度的缘故,也是阴气侵入肌骨的遗留残症。没有了菩提珠,那些过去曾缠着他的阴影又回来了。白天还好,一到夜间,如果罗靖不在身边,他就会从骨头里冷出来,只有在手里捏着符咒才能安心睡一会。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他现在,真的是完全依附着罗靖了,倘若有一天要离开罗靖,他该怎么办?

车帘一掀,沈墨白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罗靖,因为一股暖气跟着冲进来,自然,这暖气只有他能感觉得到,若是有其他的人,只会觉得冷风倒灌。

罗靖坐到他身边,笑道:“醒了?起来喝点粥?”大军日行夜宿,虽然行程不急,但白天也是不宿营的,也就是吃点早晨做好的冷干粮。这点粥还是罗靖早上让值班的军士熬好,装在水壶里带着的。

沈墨白脸更红了,反而把头又往被子里埋了埋。罗靖嘿嘿一笑,伸手掀了被子,把他抱着倚坐起来:“还疼得厉害?”

沈墨白脸上几乎可以煎熟鸡蛋了,恨不得马车里有个洞可以让他钻。罗靖看他头埋在自己怀里,耳根彻红,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轻笑道:“害什么臊?脸皮就这么薄?连伤都不让军医看,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受罪?”

沈墨白被他说得实在是无地缝可钻,索性也就听之任之,就着罗靖的手慢慢喝那稀粥。罗靖看他温顺的模样心里就觉得喜欢,一手搂着他,还不忘握了他一只手轻轻摩挲,低笑道:“下次别这么倔了。”

沈墨白不自在地扭扭身子,也低声道:“我没有…”

罗靖笑着又亲亲他:“行,都算我不是。”

沈墨白不敢抬头看他,嗫嚅道:“现在,走到哪里了?”

“快到京城了。”罗靖想起这次真正是凯旋,不由兴奋起来,“大帅说了,这一次治疫你立了大功,要为你向朝廷请功呢。”

沈墨白微微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想要什么功。”

罗靖微笑看他:“那你想要什么?”

沈墨白茫然。他当真不想要什么。至于他借灵治疫什么的,也从没想过这是什么功劳。罗靖看他呆呆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把他放平躺好:“行,以后你想到要什么,只管对我说,只要你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我都答应你。”

沈墨白被卷进被子里,身周一片温暖。毕竟还是病着,他很快就觉得又有些昏沉,在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他心里总是想着罗靖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觉得——很是安心…

这一次大军回京,确实风光。从离京城百里开始,沿途府道衙门就派人迎送,到了京城,皇上下旨,大军驻扎城外,劳军三日,皇上要亲自率百官前来,赏全军羊酒花红,大大庆祝一番。

皇上既是开了金口,那些官员们自然闻风而动,不少人已经在城外十里的驿站等着迎接了。自然,这其中有不少本就是丁兰察的故交,但也有不少只是墙头草,眼看着丁兰察如今立下大功,特地跑来卖好的。不管怎样,总之驿站是十分热闹,丁兰察简直应接不暇,连带着他手下的将官如罗靖等,也都日日要打发这些前来拜访的官员。

碧烟照例是不能与大军一同驻扎的,虽然在路上其实是同行,但到了驿站就要避嫌,因此她和沈墨白被罗靖派人先送进了京城,住进了城中的驿站。

碧烟这些日子几乎没能见到罗靖。那天在吴城,罗靖和沈墨白在室中翻云覆雨之时,她和碧泉都在门外。碧泉从头至尾没有任何表情,她却生生把自己掌心掐出了血来。是,她自己明白,罗靖建了军功,将来必然是要做官的,不管她侍侯罗靖多少年,将来至多也只是个做妾的命。但是上面压着她的如果是正房夫人,她认命,可现在,却是不知从哪里杀出个男人来,竟然就勾引了罗靖,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本朝好男风的官员不是没有,但大家都视为歪门邪道,纵然有人在家里养个把男宠,也是偷偷摸摸的,男宠的地位根本等同于一个丫头,连上桌面的资格也没有。就是她的哥哥在罗靖身边,对外也只说是侍卫,名声才好听。可是罗靖现在这样子——公然把沈墨白留在身边,行程中还特别照顾,这简直是坏了规矩。这口气越憋越久,她也就越发的恨沈墨白。再看沈墨白从马车上下,那有些别扭的走路姿势,这一口气,就生生噎在胸口,几乎将她憋炸。

碧泉是遵罗靖的吩咐,送他们先来驿站安顿。看碧烟在沈墨白背后咬牙切齿的模样,他暗暗叹了口气,缓缓道:“安心在这里先住下,不要胡思乱想。爷是念旧情的人,你尽心服侍是正经。”

碧烟咬着牙道:“这半路杀出来的魔障,爷怎么就看上了!”

碧泉嘘了一声,道:“别提魔障这两个字,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何况,我听大帅身边左将军的口风,等回了京,皇上封赏完了,就要张罗着为爷提亲。爷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可见也只是一时新鲜罢了。”

碧烟对罗靖成亲的事倒是十分上心,连忙道:“大帅要提哪家的姑娘?脾性如何?”若是罗靖娶了个不容人的,她的日子可就不好过。

碧泉摇头道:“这还不知,想来大帅此时也没有准主意。若有消息,我自然先告诉你。这些日子你不要闹什么别扭,若有机会,我就劝爷过来。”

碧泉的话说得并不十分准,因为丁兰察这会已经有了提亲的准主意。前来驿站拜访的官员里,有一位新任的府道丁兰清,算是他的远房本家,只是丁兰察长年在外征战,此人又是外官,因此许久不曾往来。近来丁兰清因官声不错,升任荆州府道,上任前先进京来述职,谁想就恰好遇到丁兰察大军凯旋,自然要来叙旧。谈话中间说起,丁兰清有个女儿丁惠,今年一十九岁,容貌是十分出众,女工针指尽来得,也识文断字,丁兰清有心择个好人家,只因他做官的地方多是豪门大族,看不上他的区区县令,因此直延到如今尚未许人。论起这女儿,极小时候丁兰察也是见过的,记得生得眉清目秀,也十分伶俐,且又是自己本家知根知底,现下又升了府道,丁兰察心思一动,就稍稍露了点提亲的口风,且不对罗靖说破,只借故叫了他进来。丁兰清亲见罗靖一表人材,又听说是青年将军,此次立了大大的军功,那自然封赏是指日可待,何况还有丁兰察的人情在,当下就满口答应了。只因姑娘随着母亲还在原任之地,也得丁兰清回去说一声儿,因此一应下聘之事,且都待春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