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但是原材料为什么得不到了?如果用现代的话来解释一下,你会怎么说?”

沈固觉得有点意思了:“赤堇之山已合,说明锡矿有崩塌现象,入口封闭了。若耶之溪深不可测…唔,难道是说矿坑太深?可是前面还有涸而出铜的说法…既然溪水能干涸,必然不会太深,这有些前后矛盾了。”

钟乐岑微笑点头:“对,关键就在这里。既然称溪,水不会很深,而且还曾干涸出铜,那么深不可测的是什么?这世界上有什么是深不可测的?”

沈固脱口而出:“马里亚纳海沟?”

钟乐岑噗一声笑出来:“不。黄泉。”

沈固匪夷所思:“黄泉?”

钟乐岑很自然地点头,就好像他说的是“小河沟”一样:“鱼肠带煞,湛卢择人,都是因为铸剑之铜取自黄泉。黄泉中有无数零碎魂魄,欧冶子将魂魄铸于剑中,剑才有了自己的生命。”

沈固无语了。钟乐岑仰头望着头顶的宝剑,露出神往的表情:“所谓雨师洒道雷公击鼓,就是铸剑之时风雨交加,这都是聚阴之象。所以欧冶子不只是铸剑大师,也是聚灵高手。”

沈固看着他。尽管他心里很想说钟乐岑是在胡言乱语,但他喜欢看他说话的模样。钟乐岑五官并不出色,唯一漂亮的是眼睛,黑白分明,修长的眉和浓密的睫毛像画出来的一样。即便是用眼镜遮住了,在他侃侃而谈时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地注目,那种感觉,就像是画儿上的人突然活了起来,会让人止不住地心生惊喜。所以他引着他往下说:“你刚才还说铁剑,铁剑又怎么样?”

钟乐岑兴奋地推推眼镜。他这些话大约已经想到很久了,但从没机会跟人谈论,现在有了听众,自然开心:“欧冶子在越国铸成青铜剑后,楚王让风胡子请他和吴国的铸剑大师干将为他铸铁剑,铸成的就是龙渊、泰阿、工布三柄剑。晋郑二国想要得到宝剑,发兵围困楚国。楚国兵将不能打退敌人,楚王于是带着泰阿剑上城拒敌,于是‘三军破败,士卒迷惑,流血千里,猛兽欧瞻’,你说,是什么样的武器能有这么大的威力?什么样的武器才能造成‘士卒迷惑,猛兽欧瞻’?”

沈固按了按眉心,决定也开始胡说八道:“楚王用了生化武器?要么是超声波?”

钟乐岑大笑:“你还不如说用原子弹呢。”

沈固严肃地说:“根据杀伤力测定,原子弹不能恰好达到这种效果。”

钟乐岑拼命忍着不要再笑出声,因为旁边已经有人在看他了,于是他拉着沈固走到角落里,才继续说:“其实这里还有个关键,就是‘士卒迷惑,流血千里’,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士卒迷惑就会流血千里?”

沈固这时候在沈芝云那里被迫灌输的古代汉语知识派上了用场:“迷惑这两个字,在古代是分开用的,这应该是说,晋郑的士兵被什么迷失了心智,然后——他们可能自相残杀,这才能流血千里?”

钟乐岑一击掌:“对!然而能让数千上万人迷惑心智的,又是什么?”

沈固本来想说催眠术,但这次钟乐岑没给他说冷笑话的机会,已经自己接了下去:“阴兵。只有大量的阴兵能达到这种效果。而阴兵所过之处,野兽感觉较人更敏锐,所以阴兵虽然不是针对它们,也会出现异常。所以说,泰阿之剑,是一柄可以指挥阴兵的阴器。楚王在解围之后也曾疑惑问‘夫剑,铁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而风胡子对曰‘神物也,因圣主使然’,当然,后一句就是拍楚王的马屁,可以忽略不计。”

沈固失笑。看钟乐岑说得眼睛发亮,脸上起了红晕,两排睫毛兴奋地扇动,忍不住手又痒起来。正想说话,旁边忽然转过一个人来,对着钟乐岑鞠了一躬:“请问这位先生贵姓?您刚才的一番话极有见地,鄙人不胜钦佩,不知能否与先生切磋一二?”

第46章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沈固刚才就注意到这个人了。身材中等,五官平平,站在人群里该是找不到的那一种,但以沈固的眼光来看,此人在衣裳包裹下的肌肉均匀强健,走路轻快无声,是副好身手。刚才他站在门口一侧也在观赏那八柄仿古剑,但钟乐岑说到欧冶子铸剑之铜取自黄泉的时候,这人就慢慢移动脚步靠了过来,钟乐岑拉着沈固走到角落里,他也在后面跟着。这会他一开口,沈固就听出不对劲来了。这人的汉语说得十二分的标准,但就是因为太标准了,反而让人别扭,谁会用新闻联播的说话法跟人搭讪啊?而且这一鞠躬就更看出真相——这是个日本人。

钟乐岑没防备到旁边会突然跳出个人来,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这人,迟疑着开口:“您是——”

那人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恭敬地微弯身子双手递过来:“请多指教。”

钟乐岑接过来,轻声念道:“土御门一郎,北海道个人收藏协会理事…”

土御门又鞠了一躬:“是。请问两位先生尊姓大名?”

沈固眉头一皱,钟乐岑忽然在身后拉住了他的手,很自然地回答:“我叫沈成,他是钟悦。”

沈固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原来这个人也会睁眼说瞎话啊。

土御门又是一鞠躬:“沈成先生,钟悦先生,请多关照。”

沈固没回答。虽然他不知道钟乐岑为什么要给了土御门两个假名字,但这种时候,还是让钟乐岑来答话的好。而钟乐岑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礼:“土御门先生是到中国来旅游的吗?”

土御门恭谨地微笑着:“是的。中国有古老的文化和美丽的风光,我很喜欢中国。”

沈固很轻地哼了一声,很想问他:究竟是喜欢中国的文化,还是喜欢中国的文物。沈家对日本人是绝对没有好感的。沈芝云在长沙女子中学读书的时候,曾经亲眼看着一个要好的同学因为没来得及跑进防空洞,被日本飞机炸死在街上。直到现在,雷雨天她还会觉得胸口发紧一阵阵地心悸。

土御门敏锐地看了沈固一眼,随即把目光转回到钟乐岑身上:“我在中国认识了不少朋友,也见识过了不少古玩,包括一些古剑。不过,能像沈先生刚才那样对历史做出如此精辟解释的,我还是头一次遇到。不瞒您说,我也是古刀剑的爱好者,敝祖上也曾以铸剑为业,对中国的铸剑术一直很感兴趣,尤其是中国历史上的‘神兵’,不过可惜的是,如今中国已经很少有人会研究这些了。大家更多的是关注枪炮,对于冷兵器似乎失去了兴趣。”

沈固对于冷兵器的研究主要注重实用性,尤其偏重于短兵器,对剑这种长兵器没有什么发言权。钟乐岑却笑了笑:“原来土御门先生有家族渊源,不过,我对日本铸剑师了解甚少,没有听说过贵家族的名号。”

土御门嘴角两边的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微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鄙人刚才听到了沈先生的高论,深感钦佩,只是有一两处小小的疑惑,不知先生能否为我解惑?”

钟乐岑客客气气地说:“土御门先生太客气了。我也只是一家之言,并没有什么考证为据,解惑是绝不敢当的,而且恐怕会导人歧途呢。”

土御门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打住话头,又微微躬身:“沈先生才是太客气了。刚才沈先生的一番言论极有见地,鄙人冒昧问一句,沈先生可是阴阳师?”

钟乐岑不动声色地回答:“土御门先生所说的阴阳师似乎是贵国的称谓,在我国是没有这种称呼的,至少我没有听说过,更不怎么了解。”

土御门看他一眼,笑了一笑:“是鄙人见识鄙陋,让沈先生笑话了。刚才说到欧冶子所铸的泰阿之剑,沈先生认为它是一柄可以指挥阴兵的阴器,鄙人想问一下,为什么欧冶子用黄泉之铜铸出的鱼肠、纯钧、湛卢宝剑并没有这种能力,而泰阿却有?难道泰阿的材质也有异常之处吗?据鄙人在《越绝书》中读到的内容,只说欧冶子与干将‘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并没有谈到什么特异的地方,而同时铸成的龙渊和工布在历史上也没有这样神异的表现,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钟乐岑微微皱了皱眉:“同时铸成的宝剑有所不同是很正常的,欧冶子为越王所铸的五柄青铜剑中,有两柄被认为并非宝剑,而鱼肠是一柄凶剑,纯钧则是中正阳和之剑,同炉所出,差别不也是很大吗?”

土御门笑了一下:“沈先生是避重就轻了。鱼肠与纯钧的差异,恐怕不能与泰阿的神异相提并论吧?刚才先生曾经提到过,欧冶子不但是铸剑大师,也是聚灵高手,这一点,先生能否说得再详细一点?譬如说,聚灵之法?”

钟乐岑怔了一下,失笑:“土御门先生这问题问得实在有趣,关于欧冶子,我也只是从神话中去揣摸一二,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聚灵之法?”

土御门脸上微微闪过些失望的表情。他还想再说什么,沈固已经不耐烦地皱起眉:“日本既然有自己的阴阳师,又何必到中国来寻访什么聚灵法?”

土御门的表情微微有些尴尬:“是的。鄙人承认,日本国的很多文化来源于中国,虽然在日本得到了发扬光大,但在发展中也不可避免地遗失了一点东西。鄙人前来中国,就是想寻找这些遗失的秘密。”

沈固不愿意再听这种论调,冷笑了一声:“既然是‘发扬光大’,又何必在乎遗失了‘一点’东西,对不住,我们还要继续参观,就不奉陪了。”

土御门一脸遗憾的神情,跟在两人后面走了几步:“沈先生,沈先生,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与您交谈。如果沈先生有兴趣,请给我打电话。”

沈固拉着钟乐岑快走两步,跟着人群往二楼走去,把讨人厌的声音抛在了身后。走到二楼,他往下看一眼,发现土御门身边多了一个女人,身穿紫色休闲西装,微微俯着头,看不见脸,似乎正向土御门说着什么。土御门听了片刻,便转身和她一起走了出去。沈固从背后看去,觉得那女人的脚步特别轻,似乎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在空气中飘过去似的。他不记得刚才曾在一楼大厅里看见过这个女人,不过展会上的人实在多了些,没容他再仔细端详,很快就把两人的身影遮住了。沈固收回目光,看一眼钟乐岑。钟乐岑也正看着土御门的背影出神,沈固轻轻拉他一下,避过迎面而来的人流,问道:“为什么编两个假名给他?”

钟乐岑皱起了眉,低头看看手里的名片:“你知道土御门这个姓氏吗?”

“没听过。”

“那,安倍呢?”

“安倍晋三?”

“阴阳师?”

“刚才那个日本人说的?”

钟乐岑做无力状。沈固轻声笑:“兜什么圈子,明知道我对这些东西不熟悉。”

钟乐岑晃晃手里的名片:“日本最著名的阴阳师,大概就是平安时期的安倍晴明了。关于他,还有不少著名的小说,虽然其中神化的成份不少,但他确实是一位极有能力的阴阳师,这是无庸置疑的。”

“土御门和他有关系?”

“土御门,很可能是他的后人。”

“安倍晴明应该姓安倍吧?”

“是的。但你知道日本古代并不是人人都有姓氏的,后来他们的姓氏发展经历过一个很混乱的时期,安倍这个姓氏也被滥用了。安倍晴明的后人分为仓桥和土御门两支,而姓安倍的,反而不是他的后人。”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土御门是个阴阳师?”

“有可能。普通的古玩爱好者,恐怕没有人会这样关心一件古玩的灵异之处。他们可能津津乐道于古玩的传说,但没人会把它当真,更不会有人盘根究底地去询问一些在常人看过是无稽之谈的事。所以土御门就算不是阴阳师,也不是普通的收藏者。”

“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告诉他两个假名字?”

“名,就是一种咒。”

“什么意思?”

钟乐岑笑了:“如果你看过梦枕獏的小说《阴阳师》,就会对这句话有明确的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的名字,也可以被当作一种咒语。小说虽然是小说,也有一定的事实在里面。一般认为,一个人真正的名字是有灵力的,如果阴阳师知道了一个人真正的名字,他可以利用这一点对此人下咒。”

“这么说,绝对不能让阴阳师来当户籍警了?”

钟乐岑差点一头栽倒:“你——”这是抬杠!

“不要不相信,名字确实不是可以随便乱叫的。不只是日本,在我国也有这样的说法。有一种精怪叫做山臊,知道人的名字,就可以害人。还有一种鬼物,属于魍魉一类,人遇到了就会心神若失,发寒发热,而如果知道这种鬼物的名字并且叫出来,就能破解鬼祟。还有电视里常演的那种,把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写在纸人或布偶上,作法害人。生辰八字和名字其实异曲同工,所以名字绝对不是随便就可以告诉别人的。”

沈固沉吟了一下:“那么这个土御门的名字是真的吗?”

“也未必。如果他真是阴阳师,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不过,即使不是真名,在我用这个名字称呼他的时候他答应过,于是这个名字也就有了一定的咒力。”钟乐岑抬头看一眼沈固,微微一笑,“当时他叫我们的时候,我真怕你答应了,还好你没回答。”

沈固耸耸肩:“我想你既然要蒙这个鬼子,我还是不要说话的好,省得不小心露了馅。”

钟乐岑弯起眼睛,没有说话。两人并肩在展厅里慢慢地走了一会,钟乐岑若有所思地说:“你说这个土御门为什么对古剑那么关心?尤其是能作阴器的古剑?”

“你不是说他是阴阳师吗?而且他又说他是什么古刀剑的收藏爱好者,肯定会对特别的古剑感兴趣吧?”

钟乐岑微微皱起眉:“可是他说,祖上以铸剑为业。据历史上的说法,安倍晴明的出身本来是很高的,虽然到他父亲这一代没落了,但也从没听说过曾以铸剑为业。而且他的后人…好像也没有从事这个职业的…要么,就是他根本不姓土御门?要么,就是他并不是晴明的后人?”

“安倍晴明的后人应该不少吧,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铸过剑?就算安倍晴明很有名气,历史总也不会把他的后人一个个都记录在案吧?”

钟乐岑不太情愿地撅撅嘴承认:“也对。”

“不过我怎么觉得,与其说他对古刀剑的收藏有爱好,倒不如说他对铸剑有爱好。你看他说到祖上以铸剑为业的时候,相当激动。”

钟乐岑睁大眼睛:“有吗?”土御门的表情一直是极有礼貌的平静,就像戴了一张面具,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沈固微微冷笑一下:“有。说到铸剑的时候,他的瞳孔都放大了,这是骗不了人的。”

钟乐岑摸摸下巴:“难道说,他对欧冶子感兴趣,是想也能铸出一柄灵异的宝剑?”

“这东西现在还有用吗?”

“对某些人来说,是有用的。”

沈固耸耸肩:“反正日本人么,总有点变——”他把最后一个字咽了下去,但钟乐岑已经明白了,同意地点点头:“虽然是日本文化受到中国极大的影响,但骨子里是不一样的。”

“不过他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很有意思,为什么只有泰阿有指挥阴兵的能力?从材质上来说,它似乎还真不如鱼肠纯钧什么的奇异。”

钟乐岑迟疑了一下,小声说:“也许因为,它的铸造过程不同。”

“有什么不同?”铸剑么,不过就是熔化、锻造,顶多脱碳的方法和程度略有不同,打造出来的形状有所差异,还有什么?

“嗯,你听说过祭炉的说法么?”

“祭炉?”

“嗯。古时候开炉铸造的时候,如果金铁不销,会用人来祭炉,就是把活人投入熔炉之中。《吴地记》中有记载——干将说,先师欧冶铸剑之颖不销,亲铄耳。如果照这样的说法,欧冶子是以自身祭炉而死的。因为在泰阿三剑铸成之后他再没有著名的作品,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他以身祭炉,就是为了铸造泰阿这三柄剑。”

沈固觉得脖子后面微微有点凉:“你是说,欧冶子跳进了熔炉里,这剑中也有他的灵魂?”

钟乐岑抿紧了嘴:“我只是猜测而已。正因为欧冶子是聚灵高手,因此带有他的魂魄的宝剑才能引出阴兵。”

沈固摇摇头:“太玄乎了吧?铁块不熔是因为熔炉的温度提不上去,把一个人投进炉中只会降低炉温,对熔化绝对没有什么好处的,而且还在材料里加入了杂质。就算人体含有脂肪能够助燃吧,可是骨头——似乎没有脱碳的功能…”

钟乐岑被他说得打了个冷战:“为什么不管什么事,只要经你一说就让人背后发冷呢?”

“不是你先说得这么玄的吗?”

“我又不是毫无根据地胡说。”

“难道我是毫无根据地胡说?”

钟乐岑怒视他。沈固无辜地摊手:“是你先说用人祭炉的。”

钟乐岑泄气:“我就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神棍。”

沈固失笑:“穷成这样的神棍,也很少见了吧?”他把钟乐岑再带一下,躲开跑过来的一个孩子,继续说,“其实我觉得挺可惜的,你该把刚才这话告诉那个日本人,看看他会不会为了铸造一把灵异之剑也来个以身祭炉。”

钟乐岑认真地说:“你别以为日本人干不出来。其实日本的古剑里也有类似的传说,不说传说中的那些神剑,就说现在还由日本天皇家族收藏的鬼丸国纲,就是因斩杀鬼怪而得名的。据说铸剑师国纲为了铸造这柄剑,曾经斋戒三年。在这一点上来说,日本人的执着劲半点也不比中国人差呢,有时候恐怕还更厉害。”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走遍了整个展厅。这次展会确实搞得不错,等他们看完了全部展品,已经快下午一点了。沈固看看表:“吃饭去吧?”

沈固这次开了车,两人走到停车场,沈固忽然向钟乐岑靠近一些,低声说:“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咱们。”

第47章 血案

“我觉得有东西在跟着咱们。”

钟乐岑怔了一下,因为沈固说的是“东西”而不是“人”。

“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有什么在看着咱们,从出展厅大门就在看了。似乎,就在咱们头顶上。”这当然不可能是人。

钟乐岑放慢脚步,摘下眼镜,掏出镜巾擦拭起来。沈固凑近一点,两人在镜片的反光上看见,一只很大的蝴蝶就在两人头顶上飞舞,忽高忽低,环绕不去。

钟乐岑低声说:“是式神。可能就是土御门留下的。他果然是阴阳师。”

沈固不太知道什么是式神,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是解释的时候:“土御门放这东西跟着咱们,想干什么?这东西有危险吗?”

“这种式神不是用来攻击的。这东西跟着我们,就好比土御门的眼睛在看着,如果它飞低一点,应该还能听见我们说话。”

“能把它打下来吗?”沈固从镜面的映像中估计着距离。

“不知道土御门的道行有多深。我的符并没有太大力量。如果仅靠你的煞气——贸然出手打不下来,恐怕不好。”

“那也不能让这东西就这么跟着咱们。”

钟乐岑沉吟了一下:“我需要一个放大镜,还有锡纸。”

沈固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再拿出烟盒,把里面衬的锡纸抽出来:“要这个做什么?”

钟乐岑露出一个有点狡猾的笑容:“试试看。”他把军刀上的微型放大镜掰出来,将午后的阳光聚成一个亮点,投在眼镜片上。镜片下面贴了锡纸,形成一个镜面,将光点又反射到空中去。沈固看着钟乐岑慢慢移动镜片,用反射出的光柱去捕捉空中的蝴蝶。银色镜框上刻的细小花纹渐渐亮起来,微微发红,像是有极细微的火苗在纹路中燃烧。钟乐岑的手忽然晃了一下,头顶上传来嗤地一声,一小片白色的东西打着转坠落下来。沈固伸手接住,掌心里是一片剪成蝴蝶形的纸片,中心有一个被烧穿的小洞,还冒着一缕青烟。

“这是什么?洒豆成兵?”

钟乐岑开心地笑起来:“是啊,所以说日本文化的渊源在中国,式神也是一样。这就是土御门所用的式神了。还需要剪成形才能化形,说明他的功夫不高。至于洒豆成兵,嗯,估计他还没这个本事,能用一两个人形式神就不错了。”

沈固把纸片掂了掂:“这个怎么办?”

钟乐岑把眼镜戴回去:“扔了就行,只不过是张纸罢了。算是给土御门一个教训,估计他的眼睛要难受几天了。不过记得要扔到垃圾箱里,不要随地乱扔杂物。”

沈固把纸片一团,准确地扔进十步开外的垃圾箱里,转头看看钟乐岑的眼镜:“你这副眼镜是用什么做的?”

钟乐岑推推镜片:“阳燧。”

“什么?”

“阳燧,就是取火用的。”

“我是说是什么质地。水晶?琉璃?”

“不,就是阳燧。”

“我说材料。”

“就是阳燧嘛。”

这次轮到沈固无力了。他实在没法理解这“阳燧”到底算是个什么材料。钟乐岑转过头去偷偷地笑,显然很高兴看见他也有吃瘪的时候。沈固正琢磨着怎么整他,一辆火红的敞篷车突然从停车场东门拐进来,沈固猛地把钟乐岑向怀里一拉,跑车几乎是紧擦着钟乐岑脚尖过去的,在靠近金玉大厦的南门停下了。车上的一男一女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差点撞到人,径自下车走进了金玉大厦。

钟乐岑靠在沈固怀里,感觉沈固的手臂有些僵硬,抑制一下砰砰乱跳的心,小声说:“我没事。”

沈固放开他,脸色阴沉:“走。”

钟乐岑看他一眼:“你认识那两个人?”

沈固闷头大步走,直到上了车,才冷冷地说:“那男人是萧一帆。”

钟乐岑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沈固微微冷笑一下:“别让他扫了咱们的兴,走,找个地方吃饭去,把你喂胖一点。”

一清早,沈固准时在六点半睁开了眼睛。书房的窗帘拉上了一半,六月的阳光已经照射进来,窗外还有叽喳的鸟叫。旁边卧室里钟乐岑还在睡,均匀香甜的呼吸声传出来,让人觉得心中平和宁静。沈固枕着手臂躺了一会,望着天花板。退役最初那几天,他还不习惯没有早操的日子,现在好几个月过去了,才渐渐适应。早上他会绕着小区跑40分钟,再做二百个俯卧撑和引体向上以保持体力。至于搏击和有枪训练,那就不可能了。有时候他会微微有些茫然,远离了血与火,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渐渐退化。更确切地说,他找不到生活中的目标。从前的荣誉和使命已经离他远去,让他忽然坠入了一片空白之中。并不是他瞧不起片儿警的工作,而是对于从前的生活来说,这样的日子太平淡。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提自己退役的原因,更绝口不谈在军中的经历,其实,是因为不敢。因为他怕自己越是回想,就越对未来悲观,而悲观这种情绪,正是他一向最唾弃的。不过今天,他却在放任自己在头脑里把那些浮上来的事情一一回想。耳听着旁边房间里传来的呼吸声,那回忆似乎也不再那么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