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周氏就一脸不能相信的仰起头来,哽咽道:“你,你这是怨我了?我哪里是不想为宝哥谋前程,之前跪下的难不成不是我?你只怨我不能教导孩子,却不曾想,我拖着这副身子,竟要拉扯五个孩子……”

“怎得,你却还有理了不成?!”杜江却也迸出火星子来,涨的脸红脖子粗,额角鼓起青筋来,大吼道:

“我还没说你呢,你反倒说起我来!谁家的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偏你娇弱,一点儿活计也做不得,我赚的银子倒不够你几服药吃!便是爹娘说你,也是我顶了,我何曾抱怨过一星半点儿!如今竟里外不是人,何苦来着!”

“你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万事不操心,不管孩子还能作甚!如今四丫又做出此等丑事,怕不要连累了宝哥,我说几句你还委屈上了?我这些年受得气又往哪里去撒!”

大房两口子久违的吵了个昏天黑地,县里杜瑕一家却也多少受了连累,外面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这家人看着识文断字,其实最是心黑手很,亲侄女儿求到门上也闭门不见……

又有石莹等巴不得杜瑕出丑的,难免不在私下推波助澜,将她说的十分不堪,又故意下帖子,请她参加自己小团伙的茶会,预备叫她当众出丑。

殊不知那帖子杜瑕接都没接,只往小燕手上瞥了眼,便嗤笑一声,继续埋头练字:“不去,丢到火盆烧了吧。”

小燕正巴不得,闻言毫不迟疑的丢进去,一边上前替她磨墨一边道:“姑娘不去也好,那石姑娘素来与您不睦,这次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呢。”

陈安县一众姑娘圈儿内早有杜石二人有隙的传闻,上回中秋游玩,杜瑕公然出声与石莹难堪,更直接将这矛盾表面化,现在怕是谁都知道她们两个不对盘。

杜瑕自认并非宽宏大量之辈,石莹更加锱铢必较,自己前次当众给了她没脸,如今她竟能好心给自己拜年?

杜瑕轻笑一声,写完一张纸才吐了口气,直起身来,叫吩咐小蝉打水洗手,又反复打量刚写的字,最后满意的点点头,笑道:“上回我托人捎了自己写的字给哥哥他们看,回信都说长进了,我瞧着竟也好了。”

话里的“他们”不必说就知道是谁,小燕也不点破,只过来帮她挽袖子道:“我原说姑娘有天分呢!什么时候再写一个,索性叫小鹤绣成屏风,必然雅致出众。 ”

杜瑕原不曾想到这上面来,听她一说,也跟着想了一回,点头:“你主意倒多,也罢,赶明儿我抄一首词吧。”

外头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听得叫人心里发毛,杜瑕洗了手就去炕上窝着,随手拿了本书看。她又想到最近竟也存不住雪,听说城郊山下的小河水位也下降不少,再这么下去,明年开春……

“姑娘!”小燕轻声叫了一声,却是从门口接了个包裹进来,道:“外门上王大哥刚叫他媳妇递进来的,说是外门书铺的伙计送来的。”

月初“指尖舞”先生头一回出了画本,书铺那边跟杜瑕也不是头一回贩买卖,如今对她十分信任,都是刊印出来,扣了成本后直接将利润银子送来。

跟一包银子一块送进来的还有友情赠送的几本《阴阳迅游录》,杜瑕正无聊,便兴致勃勃翻开看。

这是她来到大禄朝后创作的第一部漫画,还是连载的形式,手头这是第一卷,待正式发售后根据销量和读者们的反响,再对第二卷进行内容和刊刻数量方面的微调。

跟前面几本话本字画比重约莫七比三不同,这《阴阳迅游录》的字很少,完全是后世漫画的形式,就是目不识丁的人拿了,只靠画面也能明白讲了个什么事,所以受众面更广。

又因为每一页都要刻一版,正本足足有将近两百页,成本极高,饶是最后售价高达四百八十文,实则一本也赚不了几十个钱,果然对贫寒人家是可望不可即,寻常人家也需斟酌再三才敢买了。

《阴阳迅游录》讲的是一个从小被神秘老道士收养的女弃婴阿玉,天生阴阳眼,学了通身本领。可突然有一天,那老道士离奇的消失了,女孩儿便踏上了一边斩妖除魔渡鬼,一边寻找师父兼养父的故事,其中自然遇到了无数离奇的人,经历了无数匪夷所思的事……

相类似妖魔鬼怪题材的话本小说自古就有,可主角无一例外的是男子,且内容要么征战天下,要么情爱缱绻,还真没有一本是女子顶天,披荆斩棘的!

况且这是画本,本就比纯文字的话本子占优势,杜瑕的画技又十分细腻,诸多场景都画的大气磅礴,或是细腻婉转,直叫人看的拔不出眼睛来。至于内容,也比传统话本丰富许多,简直扬长避短、与时俱进,不仅有萌妹子大战恶鬼之类的反差萌,更有诸多有关亲情、爱情、友情交织的故事,读来不觉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而且几乎每一个故事都能带出一点线索,女孩儿便循着这些线索,一步步接近不断反转的真相。

老实说,杜瑕作为后世漫画大V,创作的几部作品在圈内也颇有名气,如今到了这片漫画荒漠,自然更是不怵,

只是苦了书铺,饶是大禄朝雕版刻印水平极高,像他们这种小型刻印作坊,还真是从没接到过如此复杂的构图!

要不是看准了这独一份儿,还有之前“指尖舞”先生打出去的名声基础,没准儿他们就放弃了。

合作过几回的掌柜着实尝到了甜头,如何会眼睁睁的放走到嘴边的肥肉?竟硬是憋着一口气应下来,然后便将一众老师傅召集起来,日以继夜的研究,不断尝试,期间刻坏了无数板子,足足试了一个多月才真正摸出门道。

杜瑕先大略翻了遍,不由得再次感叹起古人的智慧来:除了字迹大了些之外,其余的,当真是不差什么了!

说机械先进灵巧胜过手工的,那纯粹是没见识过真货!

书铺一共送了杜瑕五本,杜瑕自己拿了本,又见小燕在旁边干站着可怜,便笑着丢给她一本:“得了,眼下我无事,你便玩去吧。”

小燕推脱一番,到底应了,翻开一看竟俱是精美图画,并不必费力辨认字迹,先就欢喜起来,也不远去了,就蹲在旁边脚踏上,围着火盆看的如痴如醉。

杜瑕将剩下的四本都仔细检查一遍,见果然没有一点儿毛病,正打算分盒子装了送人,可一算,不够。

如今亲娘王氏为这一双儿女,也是拼命交际,又逼着自己识字,不敢再当睁眼瞎,也好与一众读书人家的太太姑娘们有话可说,眼下也勉强能蹦出几个成语来了。只是终究不是她所长,杜瑕便时常听她抱怨,说读书果然是辛苦活儿,竟比她早些年洗衣做饭缝针线更加劳累。

现下好容易有了不大用识字便可的消遣玩意儿,如何能不孝敬?

再者肖云、方媛、万蓉皆与自己交好,说不得要送一本,不然左不过几百文的事儿,难不成还要巴巴儿派人转达消息说“指尖舞”先生有了新奇画本,再叫这几家打发人出来买?说不得要一齐送了,也是个姐妹情谊。

再者哥哥他们那边,杜瑕难免想找个知己分享一二,也得些认同感……

想明白之后,杜瑕就派王能家的出去买,又分别用精致的匣子装了,顺便再装两个自己闲来无事戳的羊毛毡胖子小雪人,按着笺子送了去,回来的时候王能家的不免又带回来小半车的谢礼。

至于济南府的那两本,想必再过半月牧家的人又要来了,到时候一起拿回去也便宜。

画本送出去之后,反响最强烈的莫过于方媛。

因冬日酷寒漫长,她也不好去院子里练武,且她年岁渐大,小些的杜瑕都有了人家,方老爷方夫人也留心起来,又拘着她练针线、读书。

方媛自然是头大如斗,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急的方夫人了不得。

“我的儿,你且安稳些吧,如今都这般大的人了,还当是小孩子呢?眼见着你女红不济,裁剪起来正反不分,便是字儿也写不好,日后可如何做当家主母?便是不耐烦学好歹也强忍着些,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去的吧?”

可巧天寒地冻,方夫人也不大准她出门闲逛,又时时拿杜瑕和万蓉来同她比较,只听得方媛耳朵都要生茧子。

是以这时候杜瑕叫人送来的画本,便如那久旱逢甘霖!端的是雪中送炭!

女孩儿得了新东西,便总想着跟要好的朋友分享,交换心得。

方媛捧着那画本看的入迷,当真是饭都顾不上吃,夜里也舍不得熄灯,便是做梦也梦见阿玉同她身边形形□□的人鬼魔怪。一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阿玉,又一时觉得说不得自己出门转身也就遇上了个痴情的孔雀精,再或者某座旧宅子墙根儿底下的石头缝里就有老道士的线索……

只是好景不长,方夫人正疑惑女儿怎得突然知道用功了,竟还一反常态的挑灯夜读,只把原先避之不及的书本做了宝贝,便挑了一天亲自去给她送宵夜,结果就抓了包。

于是那本被蒙了《诗经》封面的《阴阳迅游录》顺理成章的被方夫人没收,临走前她还语重心长的教育了女儿一番,方媛十分悔恨,半夜揪着被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中全是还没看完的画本图像。

当晚,方媛做了一个梦,她真的成了阿玉,同一众奇人异士和妖魔鬼怪上山下海好不惊险热闹,结果一只小鬼还没收服呢,她就被丫头叫醒了。

方媛难得发了脾气,吓得丫头跪下请罪,结果就听自家姑娘无比懊恼的喃喃道:“哎呀,阿玉到底找到老道士了么?那只千年雄鹿精到底是好还是坏呀……”

画本没了,方媛接连几天都无精打采,做什么也提不起劲头,然后又过了几天,她意外发现,娘亲方夫人竟也眼中微微泛着血丝!

她暗自留心,悄悄问了方夫人房里的大丫头,却听那大丫头忧心忡忡道:“年底老爷十分忙碌,接连几日都与二爷三爷凑做一堆,又是盘账又是贩货,晚间三位爷就都住在前头宅子里咧!倒是太太也不睡呢,只是点灯熬油的看什么本子,奴婢们苦劝不下,夫人还不叫我们往外头说呢。”

方媛一怔,随即哭笑不得:娘亲您没收了我的画本,竟自己偷偷的看!

大约实在是心虚,几日后方媛借口县内最大的绸缎庄子来了上等货色,要出去逛逛,方夫人竟也允了。

好容易出门的方媛顾不上许多,连忙派人传话,跟杜瑕与万蓉约好了在绸缎庄对面的老茶馆包厢见面,然后自己出门便直奔书铺而去……

指尖舞先生的大名如今在一众太太姑娘们看来真是如雷贯耳,便是自己不出门,闲了也时常派丫头婆子过来询问,因此刚一开卖,就出了几十本。

先买到的又酷爱四处炫耀,口口相传,你说给我听,我说给她听,不多日就陆续来了好些,待方媛去问,竟只剩下零星几本,登时呼出一身冷汗,暗道好险好险。

之前方媛来过几回,伙计和掌柜的也都识得她,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您这还是头茬儿,明日又有第二茬两百本,还有外头几家书铺订了货,又有熟客预备过年买了送人当节礼呢。”

方媛也不理会,心道我已经是看了半本,如何等得了那许久,说甚的二茬三茬,我自然是要紧赶着头茬儿的!

一时去了绸缎庄,万蓉和杜瑕已经先一步在那里说话,见她来都笑道:“往日你总脚踩风火轮似的赶早,今儿怎得反倒落后我们一步?”

方媛不急着说话,先自己倒了茶来喝,又吐了口气才从怀里掏出画本来诉苦道:“原先那本给我娘缴了,没奈何,只得再买,这几日着实叫我焦躁,做梦都想知道结果。”

杜瑕和万蓉就都笑,后者故意剧透说:“这却是不能够了,末一页说了,这只是头一卷,后头还有好几卷呐。”

方媛又喜又气,恨不得拍案道:“真真儿吊的好胃口!”

现下既然已经买到手,她也就不急了,预备回去慢慢品味,歇好了便同杜瑕和万蓉一起看布料。

这家绸缎庄是陈安县内有名的老店,规模甚大,极敞阔的十几间大屋,上下三层楼,后面更有老大一个院子。主人家还供养了几个老裁缝,也能帮忙现场量体裁衣。

绸缎庄的老板娘原先所嫁非人,头一个男人好吃懒做、朝打夕骂,偏她性格刚强,并不认命,硬是和离,自己赁了间小巧房屋织布卖钱。因她手艺出众,渐渐做大,又嫁了现在的男人,两人一边自己织布,一边从山南海北贩货到自家来卖,终究做到如今规模。

做大了之后,绸缎庄就逐渐起了格调,现下并不与小店铺争利,只出售上等好货,又兼着裁剪买卖,给一众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缝衣裳,十分红火。

一楼大堂的布匹虽不便宜,倒也常见,殷实人家俱都买得起,自然入不得方媛等人的眼,便径直去了二楼。这里的布料价格昂贵,每一匹都在五两以上,其中更不乏几十两乃至百两一匹的名品,当真寻常百姓几年不吃不喝也买不起这一匹布!

其实杜瑕对穿衣打扮并没有很深的执念,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年轻女孩儿,看到这种流光溢彩的漂亮东西堆在一起,总是会忍不住伸手摸摸,顺势往身上比划几下的。

临近年底,但凡手头有点余钱的人都会扯点布料,做几身新衣裳,好歹图个喜庆吉利好意头。是以今日店内客人尤其多,往日只零星几个人的二楼竟也有三几堆,约么十来位客人,此时也都正埋头看布料,不时说笑。

有专门的小丫头上前招呼,待认出来人身份后又叫上好茶,笑吟吟的领着去靠窗八仙大桌坐下,问道:“几位贵客先歇歇脚,本店刚来了一批新货,是江南上进的料子,流出来都是有数的,这就取来瞧瞧?”

这丫头瞧着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可行事十分稳妥,语音清脆,诚意满满,麻利而不慌乱,叫人看了就颇有好感,可见是训练有素的缘故。

普天之下,皇室为尊,各地每每要选了最出众的贡上去,而宫里也格外挑剔,略有一点儿不如意,或是犯了什么忌讳便要盖了戳打回来。故而这些打回来的也并非本身不好,不然也不敢送上去,亦是下头富贵人家难得一见的稀罕物,抢手得很。

方媛一听,果然中意,便点头,又对万蓉和杜瑕笑道:“这铺子果然是老字号,竟也能弄到这等好货。”

她们家虽富贵些,也只敢在陈安县称霸,不要说全国,便是放眼整个省也就泯然众人,排不上号了。又因为身份不够,平日还真是甚少见得与皇家沾边的东西。

少顷,那丫头果然取了几匹料子过来,但见织的繁复不已,纹样无比复杂,有九天仙女反弹琵琶腾云驾雾,还有百花织锦满铺蝴蝶,更有无数山水花鸟、福禄寿喜等吉祥如意的花纹等。

纹样不同也就罢了,并不值什么,只是当中却有几匹着实掺了金银彩线,十分华贵。又有不知使了什么秘法的,对着窗外落进来的阳光一摆弄,整匹缎子上头竟似拢了一层淡淡流光,如霞似锦,当真一眼望去满目生辉。

方媛哎呀一声,面露喜色,道:“果然好东西。”

那丫头也十分得意,略抖开一小段,道:“这是我们掌柜的好容易拍来的,一样的只有两匹呢,前儿刚到,昨儿刚收拾好摆上,这不小半个时辰之前,就有人买走一匹吉祥如意花纹的,便是凑不得一对了。”

他们老店底气十足,往往上了新货都不够卖的,便从不上门推销,不然还没等到店就都能订出去,如何能等到现在?

方媛和万蓉都伸手摸了下,但觉触手滑腻无比,温润如玉,经纬线极细,凑近了也几乎看不出纹路,果然巧夺天工,便都不住点头称赞。

方媛挨着看了一回,也知道可遇不可求,就想买回去给自己和爹娘都缝制几件内裳外袍,只还想问问同来的万蓉和杜瑕是何打算。

算上包头和尾数,一匹布足足四丈有余,宽二尺有二,多少衣裳做不得?即便她们三个都喜欢,不过全包下来,相互匀一下也就足够了。

正转头呢,却见杜瑕一直无动于衷,表情也有些微妙,方媛不由得奇道:“难不成你竟是不喜欢的?”

杜瑕干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下脸颊,含糊道:“我还有呢,你们喜欢买了便罢。”

方媛正愣神,万蓉已经了然的笑出声。

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觉得满头雾水,也跟着傻笑起来,又气鼓鼓道:“好啊,瞧你们一个两个讳莫如深的样儿,尽在我跟前打官司使眼色,还不从实招来!”

杜瑕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万蓉也撑不住乐了,过了会儿才拿帕子抹了抹眼角泪痕,语带笑意道:“果真是个呆子,济南府什么没有?她若是那等爱招摇的,怕不早就穿上了,这会儿又稀罕什么?”

方媛又顿了顿,这才回过神来,不禁大笑,又冲杜瑕挤眉弄眼的,一脸促狭。

饶是杜瑕自以为习惯了,也被她们两个弄得双颊绯红,竟觉得有些热了。

这些料子,她确实上月就得了,待到几日后牧家来人,怕不又要得一批过年。

牧家豪富,关系人脉遍布大江南北,又有什么是他们接触不到的?便是上进的供品,怕也能从生意伙伴那里先得一份提前留下的,却是又比这些新鲜好样了。

又因为牧清辉下手的早--媳妇儿也帮忙挑了些适合年轻姑娘穿的花色纹样,东西送到杜瑕手上的时候,也不过按规矩略慢宫中贵人们几步,寻常京师贵女也无法与她齐肩,更别提在经过反复筛选、打回、收购之后才辗转来到小小陈安县,自然又晚了一个月有余。

三个人说笑几回,方媛同万蓉略一商议,便决定一口气全吃下,哪知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绸缎庄的丫头便回复说,方才她们说笑的当儿,反弹琵琶与福禄寿喜、吉祥如意的三种共计八匹已经全给人要走了,山水花鸟、落雪红梅也各自少了一匹,眼下只余百蝶穿花、落叶秋景、明月孤舟共计五匹,另有山水花鸟与落雪红梅的各两匹。

方媛与万蓉不由得都悔恨交加,后者赶紧招呼人算账,前者又问是谁买走了。

那丫头也会说话,只笑道:“陈安县内自然无人能与几位姑娘家比肩,然本店好歹有那么些许名头,也时常有人从外地过来采买,方才看货的就是几位临县的乡绅太太。”

方媛的心气儿这才平了,只是终究难掩遗憾。

见她这样怅然若失,杜瑕不由得笑了,说:“我家里还有几匹,除了方才咱们瞧见了,还有其他几个花样,也都十分灵动别致,你们若真心喜欢,回头我打发人送过去便罢了。”

偶尔杜瑕也会觉得颇为无奈,牧家一年几个节日必然要整几十匹几十匹的往这边送,就是寻常日子里,偶尔牧清寒瞧见什么换季的好料子了,也必然立即买了送来。

可她家内外只有四个正经主子,只自己一个年轻女孩儿,也不大招摇,牧家送来的又有七八成是给她的,便是一天一换也用不完,如今都堆在库房里。且这些布料俱都是外头有钱也轻易买不到的好东西,等闲人家享用不起,也不好随意赏人,只得她们一家人狠命穿,或者过节挑对象送人,都十分体面。

方媛有些意动,却还要推辞。

这样的上等布料十分难得,不仅价格昂贵,一匹织造最简单的少说也得五十两银子,更多代表的还是人脉脸面身份地位,堪称厚礼。她们几个姑娘家平常相互送个手帕啊荷包啊话本点心也就罢了,可这个?

杜瑕看出她们的顾虑,又说:“我们这样要好,谁家也不缺这几匹布使,自己用不完的,难不成还不能送人了?旁人要我还不舍得给呢,难道白放着发霉不成?再者我也没有很多,一样匀你们一匹罢了,说不得回头你们也要给回礼,值什么。头你年你们还送我厚礼呢,若总不要,岂不见外?”

话说到这份上,方媛和万蓉也不再推辞,当即决定选些精致讨巧的首饰做回礼,也算有来有往,大家心中也都过得去。

三个姑娘商议订了,那边招待她们的小丫头也核对了银子,开了票据,双方验定无误后便着人包起来,稍后径直送到两家府上去。

这里三人正心满意足的品茶,就听楼梯那头又穿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隐约夹杂着年轻姑娘们的说笑。

真是了不得,方媛略听了一耳朵就当场拉下脸,冷笑道:“真是属苍蝇的,哪儿哪儿都能碰上。”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的评论和留言我都看到了,有点哭笑不得。

在这里集中说明几点:

第一,还是有部分读者总是囫囵吞枣,三行两行看完就急忙忙来评论了,注意“不是赵老爷这几个主子傻了吧唧到处嚷嚷,他们虽然就是个城乡暴发户,不大精明,可也没傻到这种地步”,文中我清清楚楚的写了,是因为他们家平时就规矩不严,约束下人不利,是“大嘴巴的下人偷偷传出去了,他们回过神来早就木已成舟”,ok?

第二,故事刚开了个头呢,大家就跳出来说杜瑕一家子药丸,杜文日后也没前途了,因为外面的流言会把他们杀死,必须解释清楚。

唉,这可叫我咋说?

这个世界呢,并不是那么和善的,人活一辈子,谁都想一辈子白玉无瑕,跟那出水荷花似的,可这么现实一点来说吧,你能让自己一生行的正坐得直,不犯大错,就已经够难能可贵凤毛麟角了,身为大家族普通的一员,还想用自己的标准去把所有人约束的跟苦行僧似的?

打从开头我就写了,当今圣人还时不时被御史啥的抓住出身的污点攻击呢!

哦,就因为杜文的一个早八百年就分了家的堂姐品行不好,所以满朝文武就能底气十足的攻击杜文品行也不够好,所以我们坚决不能选这样的人为官?拜托,污蔑人也是讲究证据的好么?分了家的亲戚啊,那就是两家!

难道就因为村口老王言行粗鄙,可他跟你家沾亲带故,所以你这个人就不行?我就能搞死你?那么满朝文武的智商和对付政敌的手段也可以说非常黔驴技穷叫人担忧了,这王朝可能药丸。要是出这事儿的是杜瑕,他亲妹妹还差不多!

第三,关于流言。

我看好多人都说这么解释不行,外头还有流言啊,一定得解释清楚。

嗯,咋说呢?所谓流言,流言!感叹号,本身不就是具备不为人力所控,并且恶心人的特性么?

解释,怎么解释?分明是早就分家了的叔叔婶子一家急急忙忙跳出来,满大街敲锣打鼓力图让每个人都听见,说哎我们两家没关系啊真没关系,这事儿真不是我们叫她干的啊真不是……

外头的人又要说了,“既然不是你们干的,既然跟你们没关系,你们着什么急?心虚是吧?”

说白了,哪怕就是天王老子,你也不可能控制所有人的想法和言行,四丫在外面闹起来,杜瑕一家做什么都是错,因为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会成为流言进一步肆虐的推手和助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重点:就因为外头说四丫品行不端,所以杜瑕一家要越俎代庖的跟赵大户家合作,将她明媒正娶,重塑成社会典范?这跟给自己埋□□有什么区别!就因为外头的人可能会谣传他们家心狠,所以要温柔和善如同春风般对待所有人?呵呵……还是牛气的杀人灭口?】

因为谁也不可能做到叫全天下的人都信我爱我,说服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呢!谁知道你顺着A的意思做了解释了,会不会反而把B搞炸毛?

第四……

这件事才写了个开头啊喂!后面咋发展,最后结局如何,你们都没看呢,着嘛急!

就解释这么多吧,反正我综合考量之后,认为自己写的就是最佳处理办法,也是比较成熟的一种,当然我解释了肯定也还有读者不认同,甚至在心中暗暗攻击我的智商……那就没办法了,因为我也没办法做到让人人都爱我嘛!就像我永远不可能做到让亲爱的读者朋友们都沉下心来看清看见文中明白写出来的所有细节,或是等我一件事处理完了再下结论一样,么么哒,爱你们呦~

PPS:明天十一啦!大家记得留言啊!开奖啦!我发现可能有人不爱吃肉松饼,这么着吧,中奖的朋友可以挑选,是要肉松饼咧,还是□□的妙芙蛋糕?巧克力和奶油味组合一箱!啊啊,都是我的心头好啊啊!

中奖的亲我会在次日作者有话说里公布,大家注意查看呐!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三人中方媛最爱武艺, 最是耳聪目明,又过了几息,杜瑕和万蓉才听明白来人是谁:

石莹!

在场几个人都跟石莹颇有瓜葛, 尤其中秋一战更恶, 至今仍是隔着三里远都能从眼睛里喷出火来,谁知今儿竟在这里狭路相逢,可不是风雨欲来!

确定来人身份后, 饶是最稳重大方的万蓉也禁不住拧起眉头, 提议道:“东西既已买完了,咱们便去街口那家茶楼吧, 听说新来的点心师父很会做南边糕儿,又有唱曲儿的。”

方媛何等暴烈脾气?听了这话越发激起满腔的怒火来, 不待杜瑕表态便道:“你这话说岔了,这才来了多一会儿?咱们只瞧了上进的, 寻常好料可还没看呢,那些大多只能做外头的大衣裳, 难不成贴身的咱们不穿?”

说罢,就叫那丫头再拿好的来看。

万蓉是个不爱争斗的脾气,见她这样也有些蹙眉, 还欲再说什么, 那边石莹已经跟三个姑娘上来了。

话说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如今正是新仇加旧恨。两拨人遥遥相对,当真柳眉倒竖, 杏眼圆睁,更多粉面含煞;尚未发一言,吐一字,便已剑拔弩张,叫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方媛和石莹隔着几步远对视片刻,齐齐发出一声冷笑,说不出的相互嫌弃与鄙夷。

杜瑕冷眼瞧着站在石莹身旁的几个姑娘,觉得有些面熟,大约也是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却又闹得不欢而散的秀才家属或是什么商户家的姑娘。

就见这两堆儿姑娘俱都青春娇美,穿戴不凡,随便一个挑出来论一论,家里也有个陈安县名人的亲戚,当真你要压我一头,我便撵你一丈,谁也不服谁。

开门做生意,迎的是八方客,挣的是四海钱,不管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打杂的,俱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辩人尤其果决迅速。

石莹一众刚一出现,便已有着统一白坎肩绿棉裙的丫头上前迎客,笑着将她们往里头引,身子还恰恰挡在两伙人中间。

刚迈出去一步,石莹就瞧见了那边柜台上正打包的大红洒金百蝶穿花锦缎,一时也顾不上跟方媛打架,脱口而出:“将那个拿来我瞧瞧。”

她最爱大红大绿宝蓝等浓烈颜色,这纹样说不尽的富贵,道不清的堂皇,一派繁华景象,看着就欢喜。春节将至,石家远近几房亲戚也要走动,这匹料子买回去叫人给自己做一身袄裙穿,给那几个堂表姐妹眼馋不是正好?

却听那伙计朝斜前方看了一眼,为难的说:“对不住了石姑娘,这些料子都已经叫人买了,不若您再看看旁的吧。”

石莹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正对上方媛笑容灿烂一张脸,登时气的眼前发昏。

方媛放声大笑,十分嚣张,挑衅的道:“如何,谁叫你做什么都慢一步呢?这些我们都包圆儿了,你若求我呢,说不定倒能匀出一尺与你过过瘾,裁个手帕子什么的。”

“你放肆!”石莹身边一个瘦削的姑娘率先怒道。

方媛瞬间收敛笑容,将脸儿一抹,抬高了声音呵斥回去:“你还放五放六呢!什么人也敢青天白日到处撒野,你是什么阿物,也敢到处抖威风!”

她常年习武,寻常三几个健壮儿郎尚且近不得身,气势惊人,哪里是一个小女孩儿能承受得起的?故而那姑娘本能的抖了下,脚下一滑,竟险些摔倒,十分狼狈。

又有一个容貌一般的方脸姑娘不悦的甩了甩袖子,故意端着架子,拿腔捏调的道:“真是言行粗鄙,尚不得台面。”

话音刚落,石莹带来的这群人从上到下便都齐齐捂嘴娇笑,十分造作,看的方媛浑身不自在。

她待要再次出声反驳,却被一旁的万蓉悄悄拉住,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是秀才之女,莫要张狂。”

也许方媛记不大清来者何人,可万蓉心里却清楚得很:

石莹那等家底,豪商是攀附不起的,人家也瞧不上她;而她偏又作风奢靡,举止张狂,底蕴身深厚的读书人家固然也不屑与她为伍,不过半瓶醋罢了。与自己闹翻之后,她只纠结一众没甚气节的穷酸秀才与小商户女眷出入,要么抖一抖所谓的大户威风,要么做一把酸诗,标榜自己是读书的才女,好不害臊!

方才出声的那个也不过是个穷酸秀才的老女儿。

却说那秀才都五十多岁了,考了大半辈子才混了这么个功名,连县学都没进得去,更几次三番叫人从考场里抬出来,说句不好听的,还指不定有没有那个命进秋闱考场呢!

那姑娘上头一溜儿七个姐姐,自诩读书人的爹又清高的厉害,不肯做活,家里穷的叮当响,能卖的都卖了,没有一件衣裳是不带补丁的。往常谁都瞧不上她,只去年那老秀才好容易中了,这才一朝扬眉吐气。

可终究秀才老了,手抖眼花,没得收入,众人也都知道他这一大把年纪必然没有前程可言,并不往来。故而她家中还是穷,三餐不继,破屋漏雨,石莹略施手段就叫她感激不已,随手给了几件旧衣裳死心塌地的跟着。

饶是如此,她也是秀才的女儿,方媛身为商户之女,若当真同她对上,岂不是当众瞧不起读书人?那才是捅了马蜂窝!

方媛也犹豫起来,只是仍有满腔怒火无处发,咬牙切齿道:“难不成咱们就吃了这哑巴亏?”

万蓉刚要开口,就听旁边的杜瑕轻笑一声,轻飘飘的说道:“原来是秦秀才的女儿,失敬失敬,我当时谁。听说家里又有喜事了?还没道一声恭喜呢!”

那秦秀才的女儿语塞,一张脸登时涨成猪肝色,无言以对了。

你道秦秀才家为何这样穷?按说有这么些女儿,便是勤快些,做点针线活一日也能得二三百钱,如何过不下去?皆因那秦秀才读书不成,倒爱学人红袖添香,早年着实收了两个屋里人,如今主子不主子,丫头不丫头,都挤在一处。去年一个丫头竟然也生了个儿子,前儿刚满周岁。

他家本就穷,又多了个吃奶的孩子,越发揭不开锅,且外人也大多瞧不上此等做派,是以如今他虽中了秀才,也没什么人来道贺。

杜瑕轻嗤一声,也不继续追击。

石莹本就只哄着那姑娘玩儿,见她被堵也不理会,只转头朝伙计道:“我出两倍的银子,不许卖给她们!”

那伙计却不心动,连请示都不请示一下,老神在在道:“石姑娘此言差矣,您也是陈安县土生土长的,怎的不知本店规矩?不问贫贱富贵或是出身如何,只问先来后到,如今银货两讫,东西便是那几位姑娘的,本店已是做不得主了的。”

他们店子做的就是金招牌的童叟无欺,公里公道,连带着附近几个村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怎可随意坏了规矩,砸了招牌!

石莹不肯放弃,咬牙道:“那好,我要一样的,不,要两倍这么多!”

伙计麻利的打包好,又贴了住址条儿,爽朗一笑,道:“对不住了石姑娘,方才您也听见了,就这些了,都叫方姑娘诸位包圆儿了!”

石莹气的直喘粗气,又狠狠剜了方媛一眼,然后冲一张桌上低头吃茶的杜瑕皮笑肉不笑道:“呀,这不是杜家妹妹么,前儿我下帖子请你来我们的诗会,怎得不来?”

她哥哥与杜瑕的哥哥同是知县老爷入室弟子,又都是同一届秀才,眼下虽然一个在州学,一个在府学,可到底差不太多,且自家家境优越,故而不怵。

杜瑕也回了她一个假笑,用手帕沾沾唇角,轻飘飘道:“你叫我去我就去,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话音未落,方媛和万蓉就双双笑出声,同一楼上还在挑选布料,同时暗中看戏的陌生女眷也有些忍俊不禁,觉得果然是读书人,家中女眷打仗都这般不同凡响,倒是怪有意思的。

“牙尖嘴利!”石莹冷笑,言语极尽刻薄的道:“左不过是家里出了丑事,打量谁不知道似的,怕丢人便直说罢了,何必惺惺作态!”

“哦?”杜瑕不怒反笑,托着下巴看她,反问道:“我倒不知我们一家四口本本分分的,能出什么丑事,你倒是说说我听。”

石莹一噎,还真不好开口。

再如何她也是个闺阁女儿,平素私下里说着解恨就罢了,如今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儿,哪里好意思说什么“丫头爬床”的典故!

她面上一红,暗恨杜瑕不知羞耻,竟厚着脸皮装没事儿人,究竟机会难得,不肯轻易放过,便决定另寻方法。

“可怜见的,前儿你堂姐遇难,寒天动地跑去你家求助,谁知你们倒好,竟连个门儿也不叫她进,只把人逼的要当场碰死。这就罢了,不过是黑心冷面,后来竟又报官,叫人抓了她去,也不给钱赎出,听说至今还在里头做粗活呢!”

方媛一听便蹭的站起来,拳头攥的死紧,迈开步就要冲过去,好歹叫十分知道她的万蓉拉住了,不然保不齐陈安县里又要出一个大新闻:方大户家的姑娘对石姑娘大打出手,血溅当场之流。

“稍安勿躁。”

方媛嗨了声,愤愤道:“她当真欺人太甚,颠倒黑白,我如何能安!”

杜瑕却稳如泰山,先对她柔柔一笑,再看向石莹,笑吟吟道:“真是稀罕,连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求我们什么事儿,问又不说,又要碰墙,吓坏了一众百姓,只叫人满头雾水,多亏衙役大哥们及时赶到,到时她还疯疯癫癫不认人呢。

连我们尚且不知她怎么就不突然胡闹开了,你竟知道不成?又是如何知道?她告诉你的?还是你安排的?!”

眼见她堂而皇之的祸水东引,石莹只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辩白道:“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就老实闭嘴!”杜瑕的声音骤然拔高,脸也沉下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锋利尖刻,“亏你还自诩什么才女,哥哥也是读书人,他教的你不成?竟也捕风捉影胡言乱语,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也不怕丢了你哥哥的人,丢了知县大老爷的人,丢了全天下读书人的人!”

她呵斥一句,石莹就无法克制的抖一抖,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瞧着人都萎靡了。

杜瑕却知道她跟那个哥哥石仲澜是一路货色,当真一母同胞,都是得寸进尺不知好歹的玩意儿,若不一口气彻底降服了,往后便有源源不断的麻烦!

“再说将人带走,也是按律行事,你可知签了卖身契的奴仆私自逃离便是逃奴?谁人敢私自收留!若有危险举动,当场打杀亦不为过。常言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尚且如此,你我平头百姓更该遵循。还是说石姑娘你对大禄朝的律法不服,或是对知县老爷的安排有意见,嗯?”

她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头头是道,满场寂静无声,众人竟都听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