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瑕想得很明白,赵大户家平素就约束不严,此番红杏做下的丑事也是叫那家的下人暗中传开的,待两边回过神来早就成了铁打的事实。故而不管赵老爷等人如何惶恐,抑或杜瑕一家如何恶心,都是决计否认不掉的,一味回避更显的自己心虚气短。

不若不回避不狡辩,明白划清界限,再往别的方向引导话题和舆论,最多不过被外人说自家冷漠,或是被之前的亲人伤透了心,又或者只是愚昧的遵守着律法,不近人情罢了,并不会伤害到根本,更无人敢说他们家人德行有亏。

其实很多所谓的尴尬和把柄,只要当事人自己不拿着当回事,坦然面对,正确合理的引导,也就算不得尴尬,更成不了把柄了。

说白了,两边早就分家多年,互不往来,如今分明知道红杏言行不端,杜瑕一家还没头没脑冲上去解释或是傻乎乎的接手那才是真傻!

既然与你们无关,若还积极主动上前掺和,任谁看了也不是真无辜!

如此他们便是袖手旁观也理由充分,亦是最佳选择,怕个鸟甚!

若有谁觉得仅凭此事就能打压的他们一家抬不起头来,那便是大错特错!

石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哪里比得上杜瑕经历丰富,又豁得出去?当即被说得哑口无言,十分难堪。

自此之后,杜瑕的名声越发响亮,传来传去竟成了陈安县内有名的泼辣姑娘,红杏的事因为无人接茬,众人没了新鲜进度可聊,声音反倒渐渐小了。

要知道这年头未婚女孩儿闺中就传出厉害名声,并非好事,于是又有不少人偷偷议论,只说若不是杜家提前坑了牧少爷,往后她还不一定能嫁的出去呢!

饶是外头议论再如何热闹,杜瑕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要么跟交好的几个姑娘隔三差五聚一聚,要么就在家中读书写字作画,十分惬意,仿佛一切风雨都被自动格挡在她耳外。

旁人倒罢了,元夫人听闻后倒暗自点头,偶尔对肖易生笑道:“真真儿这兄妹俩是生错了脾性,若是换一换,指不定能省多少心。”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人活一世,总少不了有一等小人见不得别人好,偏爱抹黑嚼舌根子的,若是看不开,先就把自己给气死了。亏得杜瑕小小年纪,竟这样沉得住气。

说到杜文,肖易生本人也大感头痛,长叹道:“也不必换,哪怕那小子能学他妹妹一星半点儿的沉稳,也够受用终生了。”

杜文的狂性并未随着去了府学,遭遇诸多才华横溢的竞争对手而有所收敛,相反的,他竟是个遇强则强的,见识外面一番天地后越发激发了一腔热血,只混的如鱼得水。

济南府学如今共有老少学生上千,学风浓厚,每月月底都会举办一场文辩会,不分老弱,不论资历,均可敞开了畅所欲言。一对一也好,车轮战也罢,只管纵情肆意而为。

这简直合了杜文的胃口,他刚到没几个月便大放异彩,以束发之年傲视全院,引经据典,当众将一名三十多岁的秀才说的羞愤欲死。

一战成名之后,杜文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高调,每月都要参与文辩。

他年纪虽幼,但口才十分了得,又博闻强识,思维敏捷,锐气难当,除了几个大前辈竟无人能耐他何,并无一战之力。两月前,数次败于他舌下的多名学子群起而攻之,他竟未有一丝怯意,当即以一当十,从正午一气辩论到金乌西沉,只“打”的一干对手面色如土,溃不成军。

小小少年脊背挺直,举止洒脱,眼眸清澈有神,迸发出灼灼光彩。腹有万卷诗书,口吐锦绣文章,提笔铁画银钩,落脚步履稳健,口齿清楚,气息悠长,何其风采出众!自此竟有隐隐成为府学中一股新兴流派之首的架势。

府学的山长与几位教师也是肖易生的旧识,众人每每书信往来,也时常提起这位锋芒毕露的小秀才。谁都无法忽视和否认他的才华,也都希望府学中能升起一位来日的文学大家,然而肖易生担心的也正是山长并诸位教师忧虑的:

过刚则易折。

除却幼年艰辛外,杜文自打拜入肖易生门下后便一直顺风顺水,扶摇直上,十分少年得意,如今更是意气风发,光芒四射。

然谁也不可能一生如此,且如今朝堂之上派系之争越加激烈,他的老师肖易生已然脱不开身,来日他也免不了被牵涉其中,若中间一直没有半点挫折,届时重击袭来,杜文就此夭折也非危言耸听!

济南府学的山长给肖易生的信中就曾这样写道:“杜生聪慧过人,一心向学,虽年幼亦可窥见一二,于文一途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古往今来,天资出众者多如过江之鲫,屹立不倒者却似凤毛麟角,何也?江郎才尽者众,狂妄自大者亦众,文人须得气节、风骨,然人死如灯灭,纵有经世之才也无可奈何……宁折不弯非上上计,纵观官场,历经沉浮者、能屈能伸者,真乃国之大才!”

肖易生也流露了相同的担忧,又回信,希望对方能帮忙掰一掰杜文的性子,提前磨砺一番。

半月后山长回信,只有一行字:“徐徐图之,尽力而为。”

肖易生也知强求不得,对着书信叹了一回,只得罢了。

琢玉本非易事,便是水磨的功夫,尤其当面对的是个确实胸有丘壑、才华横溢的学生,当真爱恨交加。

打,打不得;骂,不忍心;夸,又不敢夸,生怕越发控制不住,正是难上加难。

杜瑕与爹娘却不知道自家兄长已然以一己之力搅得府学风起云涌,只新年临近,一面收拾年货,一面思念亲人。

那日与她当众将石莹辩驳的灰头土脸,后者也没脸再呆,立时带着一众喽啰仓皇逃走,她便与方媛和万蓉又去先前说的茶馆吃了回茶,听了回戏,兴尽而归。

家来后杜瑕果然叫了小燕去库房,将那几匹好料子挑了挑,凑够六匹的好意头,次日一发送到万蓉家中,并附梅花洒金笺子一张,只叫她们两家自己分去。

不多时,王能家的回来,说两位姑娘都十分欢喜,连带着方夫人与万夫人也都很喜悦,不仅赏了自己几个装银锞子的荷包,还回了锦匣给姑娘,只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

杜瑕点头表示知道了,叫小燕收了匣子,自己重新净手后打开来看,果然是一水儿珠宝首饰。

万家给的是一套五朵金质珐琅头花,俱是八宝形状,周边嵌着四颗豆大圆润珍珠,往里一圈儿蝶翅珐琅托底,正中一朵怒放妖娆蔷薇,却是莹白色的珠贝雕成,无限灵动雅致。【注:P98】

若说万家偏重精巧,是难得一见的风流别致,那么方家则是极度贵重:

金珐琅彩镶珊瑚珠手镯一对,细细密密的赤红珊瑚珠分明都一般大小,整整齐齐打着螺旋嵌了一周,对口却是个活扣。【注:P179】

金垒丝镶宝石手镯一对,一直也不过二两重,全都是用拉细了的金线盘成,上头还有须尾都清晰可见的立体龙凤装饰,中间杂着花卉,都用红宝石点芯。【注:P211】

黄金虽是富丽堂皇的俗气,可垒丝手艺又备受推崇,这么一整治,便无限出众。

杜瑕也赞叹不已。牧清寒也送了她不少首饰,可饶是这么着,也没有几件能与这对垒丝镯子比肩。诚然是牧清寒深知她不好黄金首饰,不大送,可也足以说明这镯子的贵重罕见。

她尚且看住了,更何况小燕?不由的惊叹:“乖乖亲娘,这样精巧玩意儿,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杜瑕拿着反复欣赏几回,笑道:“确实难得,只这一套头花、两对镯子,怕不能上千的银子?难得也不俗气,当真费心了。”

方、万两家确实费心了。

本身杜瑕送的上用好料世面难见,便是方老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回,见了后十分惊喜交加,回礼自然要回价值更高的,这是规矩礼仪;

再者杜瑕素与两家姑娘交好,眼见着她哥哥又容易有大出息,方万两家自然要借着回送年礼的机会表示亲近之意,若放过了这个机会,谁知道还能不能有下一回了?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于是两家长辈商议一番,毫不犹豫的从年礼中挑了既小巧贵重又雅致不俗套的做回礼。

若放在平常,几家断然不可能有这般奢华的往来,只不过借了女孩儿们交往的由头罢了:手帕交之间相互送几匹布,几件首饰什么的,谁说得着?

杜瑕想了一回,暗叹自己也有些招摇了,方万两家虽说是武人出身,可混到如今这个地步,心思自然远较常人来的细密精明,往后自己还需更加谨慎。

便叫小燕将首饰收起来:“终究太奢靡了些,寻常场合谁戴这些?且好生收着吧。”

这日王氏带着小鹤做衣裳,旁边杜瑕不紧不慢的念书与她们听,中间润嗓饮茶时随口叹道:“今年竟果然只下那一场雪不成?”

王氏面上也泛起淡淡忧愁: “可不是,雨雪越发的少了,来年庄家可如何是好。”

百姓云,“瑞雪兆丰年”,说的便是头一年冬日若能结结实实下几场大雪,来年说不得便是一个丰收年。

可现如今倒好,连着三年雨水奇缺,夏日里热的厉害,冬日少见降雪,远的地方暂且不提,陈安县内的水井都降了好多,便是城外的河湖水面也一年小似一年,民间议论纷纷。

家里已经收了不少粮食,都用油布严严实实的裹好了,整整齐齐的码在地窖里,足够十几个人吃一整年的。

娘儿俩叹了一回,杜河也就回来了。

正巧王氏的衣裳做好了,叫他穿了看,又略修改了几个地方,也就得了。

如今家中日子好过,一家四口的衣裳也都光鲜了,饶是为着低调外头不大显,内里也必然是一等一的柔软密实好丝。

饭桌上,杜河出人意料的说了个打算:“眼见便要过年了,酒楼诸多师傅、伙计都要返乡过年,掌柜的定了歇业二十日整,咱们也有大半年没见文儿,缺了一个怎算团圆?书院假日短暂,他往返不便,如今咱们也不缺那几个银钱,不若举家去济南府过年,一来图个团圆,二来咱们也见见世面,热闹一番,如何?”

哪里有不愿意的!

王氏登时喜极而泣,杜瑕也是眼眶泛酸,两人又止不住想,这么久不见,也不知文儿/哥哥高了矮了胖了瘦了……

见妻女这般捧场,杜河也十分喜悦,抿了口烫热的烧酒才继续划算道:“冬日道路难行,咱们又不得走官道,又是坐车,如此慢吞吞的,来回怕不要十日上下!若遇到浓雾霜雪,怕还要多一二天。一年也这么一回,我再跟掌柜的求两日假,咱们便在那里痛痛快快的逛上十日,也见见府城的景儿。”

既这么着,就要好好合计。

家里的诸多事宜都要安排好,他们去济南府要带的探亲文书、路引也要抓紧了办,有肖易生在,这事儿倒不难。再有要带的衣裳、干粮,年礼——既然去了济南府,说不得要与牧家人碰面,总不好空着手去……

再者,家里这么多仆人,谁跟着,谁留下?

王氏安排家里的事,杜河奔波外头的事,杜瑕就对着册子写礼单。

牧家什么都不缺,她还是往稀罕上头送,记得前儿牧清寒来信,说她戳的羊毛毡摆设立了大功。因是外头都没有的稀罕物,又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牧清辉拿着两个送人,竟一举打通关节,着实大赚一笔,故而才有了牧家铺天盖地送过来的各色好礼,不然若没有这个由头,杜瑕也是万万不敢收的。

既这么着,说不得她还要再打几个或精巧或威武的,有应付男人的,也有专给女眷的。殊不知有时候哄好了女人,反比正面出击更容易,枕头风的事半功倍绝不是说着玩儿的。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然后需要的就是持续不断的维护,讲究有来有往。

无功不受禄,牧家予她甚多,可她也不是有来无回,给的也不少,自然理直气壮。不然若只是接受而不给予,时间久了,任凭多么深厚的情谊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如此这般忙乱了几日,就都有了:

王能夫妻跟着,再从山上调一辆大骡车和两个小子跟车,另一对夫妻过来看宅护院,小英、小燕都是伺候惯了的,也跟着,其余就都留在家中。

家里屯着不少粮食,便是金银也有许多,到底不大安心,临行前杜瑕又叫王能给巡逻的衙役们包了红封,又请吃酒,拜托他们多多看顾,这才放心的上路了。

原本杜瑕对这段旅行诸多期待,哪知出门时兴致勃勃,出城只走了半天不到就脸色发绿。

太遭罪了!

素日在城内坐车往来尚且不觉得,如今出了城,走的也是未经过整理,只凭往来车马硬压出来的土路,许多地方都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这骡车也是原始的木质车轮,真真儿的没有一点儿缓冲,人坐在里面只被颠来颠去,抛上抛下,咯的骨头疼,着实是一种折磨。

杜瑕坐的腰酸背痛,胃里翻江倒海,也晃得没法儿看书。

原想看看窗外的景儿消磨时光,掀了帘子对上的却又是一片荒芜:眼下正值隆冬,整个北地都是万物萧条,唯有时不时出现的野狗野猫的尸首而已,又哪儿来的景致可瞧!

她黑着脸瞪着枯枝上几只乌鸦,只觉得整个下半身都要麻了,就想干脆咬牙下去走走,活动一番,怎知一股冷风迎面扑来,灌了她满口尘灰暴土……

再者中途多是荒郊野岭,为数不多的几家客栈也都是人精开的,掐着约莫一日路程的地段,一旦错过了,必然要露宿荒野,在这寒冬腊月与找死无疑,故而车队行人断不敢想歇就歇。

中间杜瑕他们果然遇上了浓雾,地上也结霜,不敢贸然上路,生怕被撂在途中上天入地无门,只得又在那家客栈多待一天。

从陈安县到济南府,整整走了六日,一行人都身心俱疲,杜瑕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风尘仆仆”这个词了。

就是她们坐在马车里,也时不时会被外头的风沙侵袭,又没法儿时刻整理、按时洗澡梳妆,更何况外头赶车的!

王氏等人年岁也大了,更加精力不济,赶了一路活似脱一层皮,饶是济南省府繁华异常也无心去看,只胡乱找了客栈投宿,洗漱之后倒头就睡。

黑甜一觉,当真累的梦都做不得,次日日上三竿众人才陆续醒来,又叫了一大桌热菜热饭并滚烫粥羹,这才觉得重新活过来了。

直到这会儿,一家人才有精力划算去看儿子。

可也是直到这会儿,众人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早该想到,却不知怎地一直被他们忽视了的问题:

儿子在府学,两日后才放假呢,如今府学一律闲人免进,看不了呀!

三位主子面面相觑,几个下人更是急的抓耳挠腮,更没招儿了。

最后还是杜瑕硬着头皮上,说:“之前我与哥哥通信,他说每月放假后必是出来住,就在牧家别院。便是每日一个时辰的空儿,也时常与牧,咳,与他来城内买书、交际,不若咱们便叫人去牧家别院递消息,待晚间他下了学,若是回来,自然也就知道了;若是不巧没打算回来,也有牧家小厮去书院那头递消息。”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

然王氏一听,却有些失落,喃喃道:“得等到晚间呀?”

杜瑕笑着安慰道:“书院平时每日只有一个时辰空档,其余时间众学子都埋头苦读,十分辛苦,这也不少了。”

可巧这几日杜文也因无法与家人团聚而略显沮丧,便打算亲自挑选些礼物请人捎回去,便日日同牧清寒一起出来采买,结果刚一出门就见外头阿唐等着。

牧清寒还没问什么事呢,阿唐就憨憨笑道:“少爷,杜少爷,杜家的人来济南府了,如今正在东街朱雀门那头云来客栈住着呢!”

济南府也是座四方四角的城池,城中光是几十丈宽的主干大道就有四条,纵横各二,四个正方位上的主城门也有四个,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命名,两侧又各有两道小门。

朱雀司南,杜瑕一家北上,入的便是这朱雀门。

杜文和牧清寒一听,初时只以为自己听差了,待阿唐又说一遍才狂喜万分,浑身发抖。

幸好杜文早就跟着牧清寒强身健体,如今府学内亦有骑射课,三人也不坐车,当即纵马奔驰,不过三两刻钟便到了客栈跟前。

杜文翻身下马,牧清寒更急,一套动作便如行云流水般好看。

他们身上还穿着府学的士子服,周遭人们看了都啧啧称羡,又主动让路。

不多时,房门一开,里头俏生生站着的,不是自家妹子是谁!

亲人久别重逢,再次相见不必多言,自然有无数话要说,不免泪洒当场,激动万分。

因牧清寒与杜瑕虽未正式走六礼,可也过了明路,便是未婚夫妻,如今也不必避讳,又相互见礼,四目相对也觉心神激荡,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话到嘴边,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两人沉默片刻,还是杜瑕先灿然一笑,虽有些个羞涩,也还算大方,问道:“你可还好?”

牧清寒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血液欢快奔流,便如同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被打开了,说不出的畅快和喜悦。

他越发举止得体,也笑道:“甚好,你也好?”

说罢,两人又是相视一笑,气氛骤然轻松愉快起来。

虽长久未见,可再次碰面并未有丝毫尴尬,只满心欢喜,这便是弱水三千中取得合适的一瓢了吧?

旁的倒罢了,牧清寒却竭力邀一家三口去自家别院居住。

“……远来是客,自当以礼相待,况且如今咱们两家更不比寻常,哪里有过年反倒叫你们住在客栈的道理!叫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我也没面目再活着。也不必迟疑,我这就叫人过来收拾了。”

话虽有理,如今风气也开放,可到底他与杜瑕还未成亲,这就住到一处?

杜河憋了又憋,终究没憋住,只道:“这里便很好。”

就是杜文也对他怒目而视,显然十分不赞同。牧清寒一怔,瞥到杜瑕通红的耳尖后才恍然大悟,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难怪大家误会。

他自己也把脸涨红了,额头也微微渗出一层薄汗,又一揖到地,慌忙解释道:“却,却不是如此,牧家于大明湖畔另有别院,平时也无人居住,兄长偶尔招待友人,如今正空着。内中又有几个跨院,一应物事都是齐备的。我与杜兄平日却住在往东几条街开外的书市附近,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坐车不过一盏茶时光就到了,两边并不相互妨碍,却也不耽搁往来走动。”

杜家人一听这才罢了,又推辞一番,终究盛情难却,便任由牧清寒尽地主之谊,随意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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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得了准话的牧清寒登时喜不自胜, 一面打发人通知自家兄长,一面叫人进一步收拾宅院,一面又看着人帮忙搬动, 着实忙的脚不沾地。

临近年底, 牧清辉越发忙的脚打后脑勺,实在挤不出时间过来作陪,便托了心腹前来致歉, 又说待过几日正式停工, 他再登门赔罪。

杜河连称不必,杜文也笑道:“大哥这般客气, 倒叫我坐立不安了,他自有他的大事要忙, 且有牧兄在此,难不成就不是东道?也不必担忧。”

如今杜文与牧清寒亲上加亲, 关系越发亲近,他又是个难得的爽快人, 断没有寻常书生的清高孤傲之气,牧清辉与他也十分投缘,好的异性兄弟一般, 直叫人疑惑牧老板甚时候竟又多了一位有功名在身的弟弟!

少顷, 牧清寒亲自带杜家人去看住处, 只说仓促之间不得准备周全,若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见谅。

又悄声对杜瑕道:“那边有个临湖的院子,从没有人住过的, 景色位置无一不佳,靠着藏书阁也近,你若不想出去逛,只拿了书去后头园子里看也是好的。若是这里住的不痛快了,西边还有座依山而建的宅子,春夏风景十分秀丽,只是如今正值隆冬,这两年雪也不下了,灰突突的,无甚景致可赏,只一片青松倒罢了。”

杜瑕笑着道谢,又听他小声说:“我虽没想到你今年便能来了,可也,也偶尔想着,若是什么时候……兄长早已不许旁人再来这边了,我也添了几样摆设,又猜着你的心思修整布置,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半年多不见,牧清寒又长高不少,似乎肩膀和胸膛也越发宽厚,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这般近的与心爱的姑娘说话,这纯情的少年郎难免还有几分羞涩,面上微微泛出那么一抹红晕。

原本杜瑕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可见对方竟比自己更不好意思,反而放开了,又起了一点捉弄的心思。

她狡黠一笑,斜眼看他:“猜?怎么猜?”

牧清寒只觉得对面不过一步远的位置似乎有热气滚滚袭来,中间还夹杂着女孩儿熟悉的淡淡香气,真是好闻极了,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熏醉了。

不管究竟是如何醉的,似乎人在醉了之后胆子总要大一些的。

牧清寒抬起头,认认真真的盯着她的眼睛,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低低道:“都在这里藏着呐,怎得会猜不到?”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上面两道剑眉斜飞入鬓,薄唇挺鼻,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掩盖不了的英气,实在是一位翩翩少年郎。杜瑕只看了几眼,心竟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她忙别开脸,装着看一旁的假山,嗔道:“油嘴滑舌。”

了不得!这家伙,真是……

见她这般反应,牧清寒心下说不出的欢喜,却不继续逗弄,只低低的笑了。

亲人相见,自然有许多的话好说,打从见了面开始,杜文的嘴就没停过。一众小厮帮忙搬家,他就手舞足蹈的与父母妹妹说些自己平时在学里的趣事,讲到兴起,也重新学一遍,叫人如临其境。

杜河与王氏哪里听过这些?见他如今这般出息,一时都入了神,便是杜瑕也觉得十分新鲜,不时被逗得捧腹大笑。

时光匆匆,大半个时辰稍纵即逝,阿唐进来提醒,说再不往回走,怕要来不及了。

杜河与王氏不免露出几分不舍,倒是杜文素性洒脱,思念之意稍减便已变回往日风采,只笑道:“爹娘不必相送,也不必挂念,索性后日便放假了,到那时我们自有的聚。”

外面天黑路滑,入夜之后越发寒风刺骨,杜文与牧清寒便叫杜河与王氏留在屋内。

杜瑕也跟着起身,叫小燕给自己拿兔皮披风和手炉,道:“爹娘留在屋里吧,我去送送。”

初时杜文和牧清寒还不叫她跟来,可杜瑕却冲他们使了个眼神,两人了然,这才出来了。

院子四角都点着灯,又有小厮跟着提灯笼,虽不说亮如白昼,可看清脚下的路却并不费事,几人就边走边说。

杜文问:“妹妹有话说?”

杜瑕犹豫了下,还是柔声道:“哥哥在府学过的顺心,我自然也欢喜无限,可,说句不中听的话,我总觉得,哥哥是不是锋芒太过了些?”

两人一怔,都齐齐看来,牧清寒一言不发,眼底却突然亮了起来,灼灼逼人。

杜文却哈哈大笑,很不在意的说道:“妹妹过虑了,你小小年纪,怎的也跟那些老夫子一般?我一没偷二没抢,只凭自己学识,他们若有不服来辩便罢,谁拦着不成?”

顿了下,他又带些抱怨的说:“那起子文人已经够酸了,再要藏藏掖掖,好不憋气!”

见他这样,杜瑕越发忧心不已,语气也微微急促了,说:“岂不闻文人相轻!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说的便是文人难缠,多得是口服心不服,暗中记仇。别看他们面上带笑,可谁知道心里藏奸!指不定就什么时候捅你一刀,且小心着些吧。”

类似的话杜文着实听过不少,上到老师肖易生、府学几位待他极好的老师,下到牧清寒,都曾劝过,可如今竟连妹妹也这般说!

杜文的脸上就有点不大好,眉头又微微蹙起,不悦道:“做学问可不就是这般?不过你说服我,我说服你罢了,难不成就都见不得旁人好?争论归争论,说开了也就是了,谁还老放在心上?”

似乎是怕她不信,杜文又指着沉默不语的牧清寒道:“不说他,我同洪师兄、郭兄也时常辩论,可如今还不很好么!”

“哥哥糊涂!”杜瑕忍不住抬高了声音道:“你们心境旷达,不拘小节,难保人人如此!不然之前那位石仲澜又是怎么个缘故?”

杜文一噎,本能的想要辩驳,可又说不出。

既然说了,不如一鼓作气全说出来,趁热打铁。

说话间几人已经出了院子,远远就能看见门外的马了,杜瑕语速飞快道:

“你也知道文人酸,又不都像你们似的想得开,或是有旁的出路,他们寒窗十载,几欲呕血,恨不得须发皆白,图的不就是一个扬名天下、金榜题名?那面皮说不得看的比性命更重。你做学问不要紧,却无意中当众削了他们的脸面,落到旁人眼中,或在他们心里,岂不是踩着他们的尸骨往上爬?阻人前程,其仇恨似海,更甚于杀人父母!”

狗急了还跳墙呢,人却比够更加可怕的多。

见杜文似乎微微变色,杜瑕乘胜追击道:“你与其他同窗相交不深,时日久了,不要说本就心胸狭隘之辈,便是真君子也未免耿耿,记挂在心,难保来日不想报复回来。岂不闻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当真是防不胜防!你在明,他们在暗,想想还不觉得毛骨悚然?”

杜文脸上泛白,可终究不大服气,紧接着反驳道:“那照妹妹说的,我竟也不必再开口了,省的来日又得罪人。既如此,还考的什么科举!一朝金榜升,几家欢喜几家愁,那个得中的不是挤下旁人才赢了自己!真是,真是好没道理!”

说完,似乎还不解气,恰有一根枯树枝从路边斜斜探出,他便抬手打了上去,簌簌作响。

“谁又不许你科举了?”杜瑕哭笑不得道:“学问谁也做不了假,只是劝你少得罪人罢了,难不成爹娘和我都不担心,先生就不担心?怕是他们素日也没少提醒你吧?不过我也知道,照你的脾气,一准儿没听进去。”

被戳中心思的杜文又气又羞又恼,张了张嘴也没说出话来,只哼了一声,将宽大的袖子往空气中啪的一甩,扭头就走。

被撂下的杜瑕和牧清寒一呆,面面相觑,险些笑出声来。

牧清寒冲杜瑕一揖到地,正色道:“妹妹远见卓识,在下实在是佩服得紧,惟愿日后我也能聆听教诲。”

杜瑕咯咯笑了,待品出他弦外之意不免又有些害羞,只道:“时候不早,你们早些去吧,如今年底,街上人多,慢些走。兄长本性如此,想来你往日也没少开口,还请日后也多多提点,小妹在此谢过。”

牧清寒刚要回话,那边马上的杜文兀自气闷,看他们如此这般越发不顺眼,扬声催促:“明日还能再见,这般婆妈却是作甚!”

杜瑕噗嗤一笑,也催道:“走吧。”

等两人走出去几丈远了,牧清寒再次回头,就见那昏黄的灯光下,佳人依旧,目光注视这自己一行人渐行渐远。

因今日事发突然,牧清寒和杜文都是骑马回来的,这会儿天黑了,温度骤降,再骑马就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两人不约而同的紧了紧出门前王氏塞过来的新披风。

正如杜瑕所说,街上人流密集,城内断然无法纵马,两人只得随着人流慢慢前行,就听牧清寒突然一叹:“妹妹果真见识不凡,端的是个豪杰!”

杜文听了这话,心中越发不是滋味,气鼓鼓道:“这马屁却不必拿来哄我,正主不在,我是不听的。”

牧清寒失笑摇头,转脸看他:“往日里我这么说,你只道我杞人忧天;师兄这么说,你也说他老实太过;老师来信说,你也只道老师太过谨慎;如今妹妹也这么说,你又拿什么来搪塞?骨肉至亲,难不成她还害你?”

越熟悉了,他就越觉得这对兄妹的相处十分有趣。

也许是年岁相差不大的缘故吧,又是从小一起读书识字,这二人一时像是兄妹,他照顾她;一时却又像是姐弟,她提点他,当真叫人感慨,却又跟自己与兄长的相处不同了。

最难得的莫过于杜瑕小小女孩儿家,眼光却如此开阔,见识这样不凡!

自己能与她结为连理,当真三生有幸。

杜文拧着眉头,紧抿嘴唇,也不说话。

牧清寒又幽幽道:“世间多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心些,总没坏处的。”

说句不怕人恼的话,杜文毕竟出身小门小户,虽然有亲戚作祟,可跟外头的险恶一比却成了小巫见大巫,哪里知道人能坏到何等地步!

他凡事率性而为,总觉得他能看开的事情,旁人也能看开,哪怕课堂上争的面红耳赤、头破血流,转头出了门还能做挚友。

殊不知本身他们这几个人十四岁中秀才,端的年少成名,自己又中了武秀才,不知多少人眼红。人心复杂,许多时候你分明什么都没做,旁人都能将你记恨上,更何况这样出风头的行径?

我自小苦读,十年寒窗,豁出命去才勉强得了秀才,你们几个黄毛小子竟轻而易举的得了,师长又诸多看重……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

谁管那些!我就是瞧不管你过得比我好罢了!

所以杜文的一心向学也成了溜须拍马,埋头书海也成了阿谀奉承,争论文章自然就是爱出风头,得胜后与人说笑,落入有心人眼中也成了耀武扬威……

杜文对周围人的态度变化和反应当真没有一点察觉么?

不,他有,然这也是他最天真最赤诚的地方: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都愿意把府学中的诸多同窗想的善良一点,光风霁月一点。

文人么,最看重的难道不该是学问么?!藏书阁中那样多的书籍,又有这样多的良师益友,若是为了做学问,便是丢脸又如何!

他是这么想的,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对每一本书,每一堂课都投入无与伦比的热情和真挚,对每一位老师和同窗兼对手都给予足够的尊重。

背地里他总说自己年纪小,见识浅薄,又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但凡谁有哪一样强过他,他也都真心敬服,赞不绝口,却从不嫉妒、诋毁。

他不停地读,不停地记,不停地问,然后不停的通过与人辩论的方式进一步消化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