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夏日雨水丰富,荷花开的好,提前三几日就有人在路边卖些新鲜荷花;今年雨水不多,荷花竟也稀罕起来,一直到了初六七才有。

三个姑娘又走了一段儿,一直到了城中央位置才隐约看着几个小贩在那里贩售。

除了水灵灵的荷花外,另外也摆着好些巨大的碧色荷叶。因荷叶不但可做菜,晒干了能做荷叶茶,清热去火,更可入药,故而也十分抢手,大批量的都早叫各处酒楼并药店收购了去,如今摆出来的不过零星凑趣而已。

万蓉素来是个好文雅的,见了荷花就想买几支,当即停下脚步挑选起来。

那小贩见她穿戴不俗,后面还跟着一溜儿的婆子丫头,就笑着说道:“这位姑娘,这些荷花虽好看,却不稀罕,我这里竟有两支十分难得的并蒂莲。”

并蒂莲就是一根茎上面开出来的两朵,寓意极好,甚是难得,大家听了都很欢喜,当即叫他拿出来看一看。

那小贩掀开后头用油布小心罩着的小车,又另挪出一个水桶来,那水桶里果然立着两支亭亭玉立的并蒂莲花,粉红花瓣开的正艳,清香扑鼻。

杜霞三人见了都啧啧称奇,万蓉本能的想去摸,那小贩却立即制止,为难道:“姑娘别为难小的了,这并蒂莲花十分娇嫩,统共也呆不了几个时辰,如今天儿又热,人若凑的近了,或是都上前摸上一摸,那便真的要谢了。”

就听方媛大声道:“这有什么?我们这就都买了,回去细细赏玩!”

那小贩自然欢喜非常。

并蒂莲极罕见,这两年更少,一支就能卖两百文,当真奢侈,故而饶是有许多人稀罕,也甚难下决心买。

然这花却只得两支,这里却有三个人,显然不够分,杜瑕等人当下便犯了难。

正犹豫间,却见那小贩眼珠一转,赔笑道:“几位姑娘莫急,小的今儿是同另外几个兄弟一遭儿进城的,我这边虽没了,说不得要去他们那头瞧瞧,没准儿还有呢!”

三人一听,等不得一时就连声催促他去,不一会儿果然见他又搬了一个桶过来,那桶里也放着一样的并蒂莲,瞧着不比原先两支差。

见她们果然还在原地,小贩越发欢喜无限,忙殷勤的说道:“也是三位姑娘与这并蒂莲有缘,我好容易紧赶慢赶去了那里,可巧儿就剩这一支,好歹说破了嘴,死活匀了过来!”

杜瑕等人越发欢喜不已,立即掏钱买下,擎在手里看个不住。

那小贩拿到钱,喜得见牙不见眼,说出来的话便如天花乱坠一般讨人喜欢。

“须知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缘分,三位姑娘长得如此花容月貌,又一身的风流气度,又于这七夕夜得了一人一支并蒂莲,当真是少有的巧事。小的见三位姑娘出生富贵,又这样好运心善,日后必能觅得如意郎君,儿孙满堂,一生平安和顺。就是再投胎转世也是个十全十美的富贵人家。”

杜瑕等都叫他说的哭笑不得,方媛更是大笑出声,随手又赏给他百十钱,乐得那小贩简直找不着北,只恨不得跪下磕头了。

三个姑娘得了稀罕花,都十分愉悦,又逛了一会儿便觉肚饥。

方媛正在兴头上,自然不愿意回酒楼,同那些爹娘叔伯什么的话家常,只道无趣,便兴冲冲提议道:“今年处处紧绷,便是各色聚会也少了,十分乏味。今儿既然咱们好容易出来了,自然要逛个尽兴,我听说拐角那里有家面馆甚是好手艺,肉臊子的当真一绝!且用的还是山西那头运来的上等香醋,不若便去吃面吧!”

杜瑕也饿了,又让她这么一说,当真口水激增,也笑着应了。

因街上行人甚多,又不时停下观看戏耍,一行人又走了约莫一盏茶时分才到。

中间遇到一个打把势卖艺的,三人驻足观看一回,方媛却笑着批驳道:“不过是耍花腔,胜不得真好汉,只看着眼花缭乱罢了。”

“偏你话多,”万蓉摇头道:“人家不过讨口饭吃,做耍子与旁人看罢了,自然只求好看,难不成出来卖个艺,都要同人拼命不成?”

说的杜瑕直笑,心道这就是内行看门道了,因方媛出身在武行,打小耳濡目染,自己也身手过人,鉴赏能力自然非常人可比,见到这种情况当然会本能的以专业眼光看本质,就是有点儿像职业病呗!

就见那面馆不大,里头不过小小十余张方桌,如今早已是坐满了的,晚来的只在外就坐。

杜瑕等人也不介意,随意挑了一张靠里一些的桌子,待几个丫头麻利的用家里带的手帕子抹过桌椅,这便落座了。

稍后有伙计过来问她们吃什么面,方媛先反问有什么。

那小伙计眨巴下眼睛,笑道:“本店专做臊子面,猪肉、羊肉都分精浇与臕浇【注:精浇是瘦肉浇头,臕浇是肥肉浇头】,面又分刀削面、扯面、压面,不知客官想要甚面?”

话音刚落,三个姑娘就都傻了眼,对视之后都噗嗤笑出声。

万没想到吃个面还这般繁复!当真是专门做面的,需要自己现场搭配,不似一般酒楼店铺一应配好了上来。

最终杜瑕叫了猪肉刀削面,精浇、臕浇各半,方媛叫了羊肉臕浇扯面,万蓉则是羊肉精浇刀削面。

这面馆人手当真麻利,不过片刻就端上来三大碗面,却不是有姑娘们的脑袋那般!

三人又都吃吃笑了一回,便拿筷子挑了面条吃。

面条带着小麦特有的黄色,入口十分劲道有嚼劲,因臊子中有肥肉炼出来的荤油,吃起来分外香甜!

杜瑕吃了几口,大呼过瘾,又取了桌上方媛竭力推荐的山西香醋,还挑了大半勺辣子在里头,重新搅拌过后再吃,果然又是另一重美味!

小姑娘们逛街,自然少不了要吃些个零嘴儿,三人吃过面就往回走,一边消食一边又买了加了各色切碎的干果粒的乳酪碗子吃,只撑得肚皮溜圆……

七夕活动却不仅限于此,待到入夜,几家人相互道别,都散了各自返家,却还有其他事情可做。

譬如那月下祷告,月下穿针,或是将捉来的蜘蛛放入小盒内,次日清早打开看它结网的结果,若是蛛网既大且圆,那便说这姑娘是个巧手的,日后必能觅得好夫婿。

杜瑕素日甚少穿针引线,且月色下做这个十分伤眼睛,王氏疼爱她,自然也就乐得不做这项,只叫她拿蜘蛛,却是也不大在意结果。

若论手巧与否,王氏这个做娘的当真再清楚不过。自家女儿虽甚少做寻常针线活计,可打得一手好络子,又做得各色玩意儿活灵活现,这样还不算?

杜瑕也不大在意,只她是头一回做这个,也觉得十分新奇有趣,小心翼翼的捉了蜘蛛关进去,也好奇它会不会彻夜开工,竟没睡好。

次日一早,杜瑕不等小燕等人给自己梳妆打扮,便趿拉着鞋开了小盒看,结果先是一愣,随即便笑开了。

也不知那小蜘蛛太过懒惰还是真的不买账,整整一夜竟没大开工,如今杜瑕刚一开盖儿,它还在吐丝拉网,一个蛛网不过半拉一块,且一惊之下爬出来就溜到墙缝不见了。

稍后饭桌上,王氏同杜河听了这话也跟着笑个半晌,王氏又拉着她道:“谁不说你手巧,再着如今你也定了亲事,做这些不过玩笑罢啦,不必当真。”

后头吃完了饭,娘俩正说着话,就见小蝉忽然进来道:“姑娘昨晚买回来并蒂莲竟掉下一个来。”

杜瑕一怔,这次当真愣住了。

她心道,并蒂莲这种花儿,要么蔫儿就一块蔫儿了,怎得还掉下来一个?又没磕着碰着的。

她正愣神儿,不妨王氏就已经笑开了,捂着嘴道:“终究你们小孩儿家家的,年纪既小,心思又纯善,不知道这些手段,必然是买到假货了。”

原来那并蒂莲十分难寻,当真万里千里挑一,哪里能一口气找的那许多出来贩卖?便又那等小聪明的,为了多卖钱财,专挑人们的心思,于七夕之夜,找那些个歪脖子莲花,再去配上另一朵歪脖儿的。

因许多人手艺极为精巧,历年都靠着这个大赚一笔,故而足够以假乱真,每年上当者不知凡几。

杜瑕听后也是大开眼界,心道果然是钱财迷人眼,这些造假的事便是再早个几百年,也都是常见的。

既然自己的是假的,想必方媛同万蓉的也真不了,指不定她们气成什么样儿呢!

果然,不过几个时辰之后就有方家的婆子过来,带了一封鬼画符似的信,显然写信的人气极了。

方媛在心中发狠道:“……竟给他们糊弄了,原是假的!没得惹我给爹娘笑话一通!只他们如今定然早逃出城去了,若是来年再给我碰上,必定砸了他的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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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过后,眼见着便一日日热下去,天上跟下火似的,在屋子里静坐着不动都能出一身汗,原本繁华的街上也没了多少行人,只有掌柜的和伙计没精打采的坐在里头。

正如杜河所言,因旱情越发厉害,郊区不少不大成规模的山都支撑不下去,开始陆续有人抛售。他等了几天,观察了形势,这才出手买了三座,只花了平时七成不到的银子。

三座山里两座小的,一座却比他们家现有的还大,且已经经营几年,各处都是打理好的,如今入手,日后整理起来便十分省心便利。

那山的主人原本也红火一时,却不曾想今年冬日,家中老人大病一场,险些撒手去了,请医吃药无底洞一般折腾,不到俩月便将原本丰厚的家底耗费一空。

毕竟是自己多年的心血,原本他还打算熬一熬,熬到秋季瓜果蔬菜都卖了,恢复一下元气。哪知今年旱的越发厉害,又缺水,更要投银子,他手头没了钱,接不上头,便再也支撑不住,只得挥泪卖了。

杜家这边不断买入产业,可陈安县的情况却越来越不容乐观。

城内外除了原有的衙役之外,竟也多了许多穿着铠甲,手持长/枪的士兵,他们日夜不休的巡视,横成行,竖成排,走起来一身武装咔嚓作响,更添一股杀气和紧迫感。

外头不断有消息传进来,说那些流民又抢了哪里过路人的买卖,又冲了哪里几家庄子,所到之处当真是寸草不生,什么值钱的都抢走了,更别提能果腹的,期间难免伤害人命,听得百姓们越发提心吊胆。

手无寸铁的平民,面对这群饿绿了脸、杀红了眼的流民,谁胜谁负可想而知。

人总是自私的动物,但凡能委屈旁人,他们便不愿委屈自己。就好比说现下受灾的流民,他们知道有大户屯粮,日子过得舒坦无比,自然不愿意去食树皮,挖草根,说不得便要铤而走险,即便为了自己而害了旁人的性命,也顾不得了!

人心善恶,往往都是在这些极端时刻体现出来。

杜河皱着眉头想了两天,与家人一同商议,决定叫王能去外头庄子上传话,叫两边儿将近二十口老小全都进来,成年男人住在外面的倒座房,女人和孩子都住在后头的后罩房。

因为房屋甚多,倒也并不觉得如何拥挤。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大家都忙着玩么,噗,留言数量暴跌至原来的三分之一的样子……(ˇ?ˇ) 想~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这样人都集中在一处, 一来可以防止分散,降低危险;二来杜家也有了许多壮年男子,可以威慑外头一众宵小, 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须知一旦乱起来, 不光是外头流民可怕,更有城内许多本就不安分的泼皮无赖躁动起来,想要趁火打劫。

前儿就有一伙泼皮略吃了些酒, 歪歪斜斜走在街上, 竟跑到一户寡妇门前嬉笑拍打,说些污言秽语。这些人大多是青壮年, 又没个忌惮,青天白日便扯开衣襟放浪, 寻常百姓见了避都来不及,哪里敢上前劝阻?又因这一带贫民聚集, 巡守力量便难免有些薄弱,等了许久都没兵士过来, 只吓得里头那个青年寡妇抱着孤儿呜呜咽咽的哭。

最后还是有人看不下去,偷偷的叫了巡逻兵士,这才将这伙泼皮都一气抓了。

若放在平时, 这些人也不过是给打几板子, 再做些体力活儿丢出来罢了, 是以他们肆无忌惮,哪知正撞在肖易生的枪口上。

他正愁对城内治安没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这不就瞌睡中接到了枕头?便直接叫人将这伙泼皮绑到城中示众, 剥了上身衣裳,每日早晚各鞭打十鞭,只抽的血肉模糊,打的这起子人都哭爹喊娘,围观百姓则大声叫好。

因城中百姓平时就对这些人深恶痛绝,饱受其苦,又因只是小奸小恶,饶是肖易生频繁出台新举措,也不免屡禁不止,因此见此情景大家都觉得甚是解气,而原本还真打算趁乱浑水摸鱼的另外一些无赖泼皮,也纷纷收了心思。

杜河将人叫回来之后,家中妻女立刻觉得安心不少,一家人又感慨道:所幸此刻山上作物大多要么已经收了,要么还没结果,只有一大片西瓜可惜,想来是保全不了的了。

再就是家禽家畜,倒是有几头牛、几匹骡、几只猪,另有些鸡鸭家禽并几窝兔子,也不敢留下,不然一准儿给流民摸过去烤着吃了。

非常时刻行非常事,家中小小的牲畜棚子断然容不下这么许多牲畜,杜河便当机立断,只留下牛与骡去棚子里挤一挤,在外面又搭建一圈也到够用。余者兔子猪等或杀或卖,倒拿出大半腌制及晒成肉干,留着慢慢吃,这么一弄倒也不占地方了,只把地窖塞得满满当当。

再者鸡鸭之类也略留了几只,预备吃蛋,日后再严峻了便也杀了。

王氏又道:“如今天下太平,若不是这天灾,谁也不愿背井离乡,又去抢旁人的,咱们做的太绝了也不好。就在庄子上留一二石粮食,用油布盖好了,若真有流民进去,他们必然先往能藏东西的地界去,看见了也就明白,不会毁坏其他东西,也不至于饿死,总归是命。”

其实山上倒有好多西瓜,且能解渴,只终究不够充饥。且如今天热少水,若无人打理,西瓜也不一定能留得住,故而王氏有此一说。

杜瑕听后顿觉肃然起敬,再一次以全新的眼光审视了自己的爹娘。他们正如这千千万万最普通最底层的老百姓一样,也许没读过书,更不认识几个字,言行举止间微微有些粗鄙,不大上得了台面,可他们却拥有着最淳朴,也最本质的生存智慧。

又过了几天,陈安县城内终于发生了一启由混入城中的流民组织进行的劫掠粮店的案件!

一旦发生天灾,各地的粮店和诸多大户必然首当其冲,如今这些人都是经历过当年战乱的,应对这种情况也有准备。

那粮店的老板早就有了警惕心,多许了薪酬,叫了十几个年轻有力的壮年伙计棍棒不离身,日夜坚守。故而下头一有动静,一群人就扑了上去,将几个流民逮个正着,并没有造成损失。

可终究是发生了劫掠案件,无论结果成功与否,这就像是一滴冷水终于滴入沸腾已久的油锅之中,整个城内的居民的心都被高高的提了起来!

来了,终于来了,流民进来了!

这件事情,就像是一个昭示着不安的信号,县城内居民们的情绪瞬间被推至巅峰,随时可能崩溃。

情况岌岌可危。

肖知县立刻做出铁血决断:

他先一查到底,揪出因为私自收受金银贿赂而趁夜色偷偷放流民入城的罪魁祸首,将包括一名资历甚老的押司在内的共计五名衙役,一应都砍了脑袋。血淋淋的人头就这么挂在城门上,内外百姓出入皆可望见,又公开发布告示,果然一下子就震住了不良之风,更稳定了民心。

他又限制出入城时间,由原先的一日八个时辰缩短为现在的两个时辰。除非有当地居民接应,否则外来人口一律不得入内。

之后,肖易生在城外20里处设置流民点,派出重兵内外把守。他又亲自带头募捐,方大户万大户赵大户等纷纷群起响应,出钱出粮,每日供应流民两顿粥。虽然不能吃饱,可总算饿不死。如此一来,既让流民无多余力气作乱,也能大略稳定人心,叫他们重新捡回人性,不至于做出许多丧尽天良的事。

眼下正值千钧一发之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便有可能全城陪葬!故而众人便都摒弃了往日的恩恩怨怨,全都万众一心,十分支持。

杜瑕家也跟着出了几石粮食,略尽绵薄之意,虽不能扭转大局,可好歹叫心里安生些。

待到七月份,全国各地先后出了许多大旱引发的事故,圣人也越加重视,该奖的奖,该罚的罚,务必叫各地官员上下一心,共度难关。

包括肖易生在内的十数名官员因处置果决、组织得力,得了头等嘉奖,可济南知府韩凤却惨了,竟然因为一桩飞来横祸丢了乌纱帽,圣上点名叫他进京,那头已经派了人交接。

说来他也是倒霉,本来各处都安排妥当的,谁知半路出来个傻子,这档口竟非要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去城外青山寺拜佛!

偏偏那傻子的姐姐是京师三品大员的老婆,十分得脸,知府大人虽在济南府说一不二,却也不敢怎样,亦不能动粗,一群人堵在城门口打起嘴官司。

知府大人亲自上阵赔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相劝,又不断描述如今情况危急,不叫他们出去;而那傻子却说他妻子这一胎怀的十分艰难,城中大夫都束手无策,如今数次见红,必要去庙里拜一拜,求佛祖保佑……

于是苦劝不下之后,韩凤也没奈何,只得派出一队士兵护送左右。、

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去的时候倒好,偏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伙流民!

那孕妇受了惊吓,当场见红,好容易乱糟糟冲回来,在房里惨叫几个时辰人就不行了,竟是一尸两命!

这下倒好,原本大夫是说“性命可能有碍”,如今竟直接给棺材铺子添了一桩生意!

出了这般大的事,当真是纸包不住火,那傻子将一腔怨气都发泄到韩凤身上,连夜给京师去了信,添油加醋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他姐姐见信后啼哭不休,悲痛欲绝,那三品大员爱屋及乌,自然也十分恼怒,立即参了一本……

韩凤接到圣旨后内心十分苦闷,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饶是他已经拼尽全力,可也挡不住有些人想不开自己寻死!偏他们自己死了还不算,又要连累自己!

旧知府带着一笔不光彩的“政绩”仓皇退场,新知府不日便要上任,不仅政界人士私下议论纷纷,就是牧清辉等这一干经商的地头蛇亦不免各种惴惴。

此任知府韩凤在济南地界连任两届,牧清辉早已与他混熟,各处关系也都打点好,这一场旱灾便让他被撸了官职,也就意味着牧清辉等人经营起来的人脉,大半成了竹篮打水,一夜成空。

银子倒罢了,他如今豪富,并不大在意这些,没了再赚也就是了。只谁也不知道上任的是哪位官爷,脾性如何?万一来个油盐不进的,岂不是惨?还当早作打算才是。

官职交接总有一套流程,上面来人,下头交“货”,饶是如今多事之秋,一切从急从简,从有消息传出来到最后交接完毕,最快总得大半个月才好,各路人马便都有时间打点。

然而此番韩凤并非荣升,而是带罪进京,又得罪了当朝三品大员,前途未卜,往日门庭若市,今朝便门可罗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便越发显得落魄了。

终究是往日塞的银山金海起了作用,韩凤虽然倒霉,倒还有些个义气,知道记挂往日的情谊,临走之前还与牧清辉匆匆见了一面。

到底形式严峻,他又是刚被撸了乌纱的,也不敢多说,只得趁夜前来,悄悄道:“旁的也罢了,只是来的这人却是个有名的钢豆子,不比我好糊弄,是叫潘一舟的。”

牧清辉听后把这个名字细细念了两回,有些摸不着头脑,忙虚心求教:“小人只是一介商贾,平时糊弄着过日子罢了,对朝廷上头的事情确实不大了解,还望知府大人为在下解惑。”

韩凤苦笑一声,摆手道:“甚么知府大人,如今我头上已然没了乌纱,不过一介平民罢了,还不如你。”

时间紧迫,韩凤也没多卖关子,马上详细讲道:“他的名字你没听过也不稀奇,只是他的老师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你必然知道的。”

韩凤吐出魏渊两个字,牧清辉面上登时变色。

见他如此,韩凤点点头,道:“便是这样了,令弟的老师如今是陈安县令肖易生,而潘一舟的老师魏渊与肖易生的老师唐芽势如水火,在朝堂上已是公认不睦有些年头。我虽惜才,才可到底已经走了,他来到这里,新官上任三把火,势必要做些什么打压我推崇的,进而杀杀锐气,显示自己的威风,你且小心的些吧。”

他倒是不如何担心牧清辉,毕竟牧清辉也非一般等闲人物,光是济南知府就前后应付了三个之多,又是京师里挂了号的人物,便是再来一个,也就那样,不能将他如何。便是闹僵,也不过暂且收敛羽翼,或是将生意重心扑到别处去罢了,难不成潘一舟还能一辈子呆在济南府?

但他却有个兄弟这几年正要科举,耽误不得,这里头能做的文章可大了去。

科举一试,说公正公正,说不公正却也大有文章可做。比方说最令人满意的试卷糊名,原则上说它从根本上杜绝了徇私舞弊的可能,但虽说糊名,终究字迹不同,熟人一眼便能望出另一人的试卷。即便再有专人抄写,略做点记号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科举一线便如雷池,寻常人固然不敢徇私舞弊,可搞搞小动作却还不难。

譬如说将原本能得一等的卷子挑几个毛病出来,硬给判成二等,不过略差几个名次,谁也说不着什么;或是将伯仲之间的几篇文章按照私心排序,也不算徇私枉法……

故而若有考官或是评卷的不能一碗水端平,揣着点私情,考生还不就如那砧板上的鱼肉。

牧清辉大惊失色,喃喃道:“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知府恰恰协从主持乡试,而不管是自家弟弟还是杜文,接下来要走的可不就是乡试?!

他自己无所谓,可弟弟却不能有事。

说的不好听一点,商人即便倒了,只要朝中有人,便可随时东山再起;可科举之路一但被阻,或是被耽搁了好时机,再想起来,可就难上加难!

故而如今不仅是牧清辉照顾两个小的,更是两个小的荫蔽牧清辉,三边早已密不可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见牧清辉难得慌张,韩凤终究念着两人有几分私交,忙道:“你且别急,我不过是事先提个醒,摆出最坏打算罢了,暂且不提唐芽唐老仍在朝中主事,圣上对他信任有加,便是肖易生那一众师兄弟和同窗难不成能眼睁睁看着他加害令弟?且两位秀才年少有为,尤其令弟又是在圣人跟前挂了号的,他便是想做什么也需得顾忌圣人颜面,恐怕也有心无力。难不成要伸手去打圣人的脸?”

牧清辉听后果然如拨云见日,登时便放下心来。

可下一刻便听韩凤再一次话锋一转,又道:“令弟这一科不考倒也巧了,可如此一来,潘一舟可针对的目标越发少了,他新官上任,又有那样的恩仇,若真的什么都不做,怕是见鬼了。府学中你弟弟的那位同窗大舅子十分突出,锋芒毕露,我却唯恐他在这上面做文章。”

牧清辉听后心头咯噔一下,面色凝重。

两人又飞快的说了几句,韩凤就要告辞。

昨日还是风光的四品知府,受万人仰视,如今却要以白身入京,众人避之不及,当真世事无常。韩凤对月伤怀,一时也感慨万千,双目微微泛酸。

他叹道:“我这便要走了,再相见也不知何年何月,此去更不知下场如何?牧兄且珍重吧!”

牧清辉听后也觉得心头一阵酸楚,只握着他的手道:“大人也不必太过忧心,这旱灾原非人祸,你也不过被牵累罢了,圣人自有决断。据我所知,除大人之外另有多名官员也如同大人一般,便是被迁怒了的也有数十人之多。况且大人政绩一项很好,前儿不是还有圣旨嘉奖?如今圣人也只不过是给天下做个样子罢了,大人切勿忧心过度。说不得句旁的职位上做几年,便又起来了。”

韩凤前途未卜,自己这边不也是如此?当真唇亡齿寒。

韩凤苦笑几声,到底心头松快了些,拍拍他的肩膀道:“唉,那便借你吉言。”

说完便要告辞,牧清辉忙拉住他,又吩咐阿磐取了一个不大起眼的匣子进来,亲自交到韩凤手中,郑重道:“此去恐有坎坷,这些便给大人权做打点之用。”

韩凤顺势打开一看,就见里面满满的俱是银票,上头一张却是1000两,不由得大骇。

牧清辉赶在他开口之前道:“大人岂不闻有钱能使鬼推磨?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京师局势错综复杂,即便圣人有心护住大人,可终究小人难防,难不成大人就不须打点一二?牧家商号有今日局面,我能有如今的风光,实在感念不已,若大人不收,便是瞧不起我了。”

他这么说,韩凤果然没了拒绝的理由,况且此去京师前途未卜,确实有诸多需要花钱的地方,牧清辉此举便是雪中送炭。饶是知道这个老狐狸必然还有其他的打算,也不能不动容。

韩凤感慨一声,摇摇头,终究把匣子收下手下,又道:“既如此,我就却之不恭。当真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我一朝落败,处处受阻,你不知道,之前我确也吃了几个闭门羹,如今新官上任,他们便急着与我划清界线,生怕拖累了,也只有你,唉!”

牧清辉也不说话,实在是眼下这情景,不方便说。

时间紧迫,两人又胡乱说了几句,这便匆匆道别。

牧清辉有自己的打算吗,当然有。

这韩凤虽然现下被撸,可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风云变幻的官场?起起伏伏乃家常便饭。

韩凤颇有能耐,不然也不会在肥缺之一的济南府连任两届。况且他素来政绩良好,治下先出肖易生,又出郭游、杜文、洪清、牧清寒等一众年轻秀才,还是圣人亲自下旨褒扬过的,只这一点也就相当于免死金牌,因为圣人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所以韩凤只要打点得当,再由着圣人发作过,等过了风头,换个地方重新来过,不过几年便可东山再起。

牧家商号生意遍布大泰半大禄朝,又在南边有与人合伙的海上船队,还怕没有用到官员的地方?便是韩凤多换几个地方做,难不成总碰不上?便是碰不上,韩凤做官半辈子,总有几个知交好友吧,到时自己若遇到什么事,打个招呼,难不成还没人照应?

其实他今日是准备了两个匣子的,一个里面只有两万两,一个里面十万两,只看韩凤如何表现。

他早料到韩凤会来找自己,一来确实有点情谊,二来对方必然也是来要钱,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可牧清寒也不是冤大头,若韩凤只来叙旧或是说些空话,他就只给两万两,若是推心置腹,便是十万两。

自此之后,他二人便绑在了同一条船上,是真真实实的盟友,非往昔可比。

韩凤走后,牧清辉的心腹进来悄声问道:“爷,有几家商号的人已经有动作了,咱们去不去?”

牧清辉倒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两圈儿,最后摆摆手:“不去。”

这边韩凤人还没走呢,他们就耐不住,迫不及待的要去捧新任知府的场,像什么话!

殊不知过犹不及,怕是潘一舟玩儿这些比谁都溜!这些人的举动落到他眼里也不过是个笑话:你们今日这样对韩凤,明日就会这般对我,这样的墙头草,谁稀罕!

那心腹见状也不多说,便立刻下去了。

牧清辉却又突然叫住他,沉吟片刻道:“我写一封信,你立即连同一些衣裳吃食等物送到府学去亲自交给二爷。”

新官到任三把火,正是逞威风的时候,却也是容易给人抓到把柄的时候。

潘一舟有个好老师不假,可能在这档口将韩凤取而代之,必然有其不凡之处,恐怕没这么容易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叫人弹劾,少说也要在这里待满三年,且小心观察再做打算的好。

除了牧家外,牧清寒有几家济南府的老字号商铺,也都稳如泰山。

果不其然,潘一舟刚上任第三天便发了雷霆之怒,贴出一系列名单,说此等商人不可用,妄图贿赂朝廷命官,着实可恶!

他不仅将贿赂如数上交朝廷,事情经过也都写明了,牵头的那名商人直接抓了下狱,又将这一批出头鸟打压的打压,处置的处置,更有几家商号刚拿到手的诸多资格都给剥夺了。

一时间,整个济南府都被惊动,整个商业体系都跟着瑟瑟发抖,谨小慎微起来。

牧清辉见说,叹了口气。

济南府,终究是要变天了,只不知打下来的雷会落到谁头上……

济南商会的老会长始终不动,牧清辉也借着还在孝期,精力不济的由头蜗居起来,除了处理日常事务外概不外出,当真是前所未有的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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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牧清辉的消息之后,牧清寒与杜文凑在一起,就此事商量对策。

杜文沉吟片刻,道:“济南知府协从主持乡试,且直辖府学,一月后便是乡试了,难不成他要做什么手脚?只是如今从上到下,对于科举考试所查甚严,他当真甘冒如此的大风险出手?”

牧清寒眉头微蹙道:“不好说,然立场不同,他必然不会视而不见,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还需静观其变,你我切莫掉以轻心。”

杜文很是赞同的点头,片刻后又迟疑的问:“那,是否要支会洪师兄与郭兄一声?”

牧清寒沉吟片刻,道:“郭兄却没有正经师承,不是你我同门,想来对方应当不会刻意刁难。至于洪师兄,”他停顿了下才继续道:“洪师兄素来为人宽和,不大爱以恶意揣度旁人,且此事也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两人果然守口如瓶。

几日后,潘一舟果然亲自到了府学中慰问,山长及诸位教授亲自去山下大门外迎接。

当今圣上为仁帝,年号元顺,潘一舟是元顺三年的二甲第二名进士,正经科举出身。

他下轿之后,先去路边那一溜儿文豪前辈留下的墨宝石碑前作揖,郑重的拜了几拜,然后才与山长等人先后进去。

因为一省府学便是本省内的最高学府,历任知府和其他官员总会象征性的去那里巡视一番,表示自己对于下一代培育的重视,所以大家的接待经验都十分丰富,并不慌张,只有山长同几位今日无课的教授出面,其余师生均继续正常上课。

潘一舟瞧着四十岁上下年纪,高额大耳,丹凤双目,肤色微白,下巴处三缕美须,形容清瘦,目光温和,着四品云雁官服,脚踩白底黑皂靴,举手投足间自成气派。又因为他数年为官,积了一些官威在身上,较之山长教授等人更有威严,正是时下推崇的文臣形象。

他边走边看,山长就在一旁介绍,遇到有些个典故的景致,众人便停住细细观赏畅谈一番。

有教授请他也题一块碑立起来,潘一舟只摇头推辞,又道:“我算什么文豪大家?哪里有脸同诸多前辈并列?没得羞煞我也,莫要再提!”

先到了一处课堂,还未走近便已遥遥听到朗朗读书声,潘一舟面露笑意,先倒背双手,站在原地侧耳听了一回,点点头,赞赏道:“虽未见人,但已闻其声,其书声琅琅,声音清透,气韵悠长,这一众学子他日必然是国之栋梁。”

山上及众教授纷纷谦虚说过誉了。

一名教师就笑道:“知府大人可要进去训诫一二?”

潘一舟摆摆手转身往外走,道:“我也没什么可训道的,何苦扰人读圣贤书?且去别处吧。”

众人说笑一回,便又领着往后山去。

山腰处是学堂读书的地方,而后山却是学习礼乐骑射等技艺的所在。

潘一舟照样先不进去,只隔着窗子遥遥往里眺望,见上头一名教师正讲解着宫商角织羽,仔细分析一页曲谱,时不时又亲自拨弄琴弦,演示一番,十分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