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清寒和杜文来太学才不过短短几个月,已经觉得自己与刚来时相比截然不同。

那些先生们当真胸有丘壑,有时轻飘飘不经意间一句话,就叫自己豁然开朗,轻易解决困扰自己多时的难题,便如同三伏天痛饮冰水那般畅快。

再说这里的学子,也当真是人才济济,藏龙卧虎,只叫二人大呼过瘾,每日都觉得有使不完的精力。

太学的学生又与别处不同,因每人都是各自地方上的佼佼者,自然有一番傲气。可他们却有另一样好处,就是远比一般的学子更为通透。

说白了就是我不服你,你也不服我,可也仅仅是学识上的不服,基本不会牵扯到你这个人。道理不辩不明,不服不要紧,咱们便划下道来,大大方方公公正正的对决,谁赢了听谁的。

这当真是和了牧清寒和杜文的胃口。

他们两个本就是率性之人,最看不过面上带笑,内里藏奸,当面夸你千好万好,背地里却捅人刀子的行径,爱的就是这份光明正大。

几个月下来,他们不管是文是武都跟不少人交过手,有他们服旁人的,也有旁人服他们的,当真交了几个好友,才华丝毫不逊于郭游、洪清之流。

其中一位是武将卢修之子卢昭,字朗日,年二十一,四川人士,去岁当成了亲,妻子是父亲旧部之女,两人打小一处长大,青梅竹马,婚后也是琴瑟和谐。

他生就一副魁梧的身板,浓眉大眼,龙行虎步,更熟读兵法,弓马娴熟,有青出于蓝之势。

值得一提的是其父卢修乃两广节度使,位高权重,又因沿海一带频频有水寇来犯,他辖下厢军十分骁勇善战,勇悍不下开封禁军。故而圣人对其态度当真复杂,一方面需要这么一位猛将镇守边疆,另一方面却又担心他手握重兵,远离中央,割据自重,也是苦恼万分。

因此,圣人几年前就特叫卢昭入太学就读,恐怕存的就是叫他入京为质的念头,好叫卢修投鼠忌器。

另一位名为金仲,却比他们几人都小着,年十六,浙江金华人士,出自世代书香门第。

其容貌俊秀,文采风流,文质彬彬,当得起君子如玉之赞誉。更写得一手好字,同杜文却是走了两个极端,极尽优雅端方之能事,令人见之忘俗。

还有一位便是与金仲同龄的唐冽,也是十六岁,气宇不凡,才华横溢,为人又十分老城持重,又因其父唐芽的关系,与牧清寒和杜文早就认识了。

只是说来尴尬,他虽然比这两个人还要小将近两岁,却生生比对方大出一辈去,若真要按规矩论起来,牧清寒和杜文还要称他为叔叔,是以头几次见面的时候双方都难掩尴尬。

不过众人都不是那等迂腐之辈,慢慢的熟络了之后只以兄弟相称,五人经常在一起谈事论道。

也就是来了开封之后牧清寒他们才渐渐认识到,这里重文轻武、文武之间泾渭分明的现象虽然依旧十分严重,可实际上却不似小地方上那般狭隘,尤其是真正的大家子弟,多有文武双全之辈。

就好比唐冽和金仲,两人家里虽然都是文臣出身,可他们两个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手无缚鸡之力,也会骑马射箭,唐冽甚至还会舞剑,只是天资平平,不大娴熟罢了。

其实想也是,君子六艺中本来就包括这些,若不都学习一二,哪里称得上是全才?便是日后大家凑在一起玩耍,也少了许多乐趣。

因卢昭和金仲老家都在外地,不能回去过年,牧清寒和杜文便捷力邀请他们去自家。

原本唐冽也想来凑趣,只是他家就在本地,而且唐芽位高权重,临近年底事情更多,说不的他也要留在家中帮忙。

今日是本年最后一天上学,打从明儿起便是连续十天的假期,下学后四人一同来杜家玩耍。

四个人都是骑马过来的,尤其杜文这匹马也是前几个月跟妹妹杜瑕的座驾一块儿买来的,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就亲自牵着去马厩,结果一眼就瞧见家中多了一匹陌生的五花马儿。

如今他也是有马的人了,自然也要学习相马之术,如今虽然还不大纯熟,可见它躯体魁梧,毛发油亮,四肢修长有力,年岁尚幼却精神头十足,一双大眼十分清透灵动,显然颇有灵性,便知此马必非凡品。

旁人到罢了,牧清寒和卢昭却是爱马如命的,见猎心喜,就忍不住想上前摸一摸。

哪知还没等他们上前,那马儿就先打了个响鼻,又甩了甩大脑袋,不住的刨着蹄子表示抗拒。一头鬃毛呼啦啦炸开,如波浪般翻滚,越发惹人喜爱,叫人移不开眼睛。

众人笑着退回去,纷纷称赞:“果然好马,颇有气性,不知道是谁家的。”

边上过来伺候的王能闻言看了杜文一眼,笑道:“可不就是少奶奶家的,这会正在院里跟姑娘说话呢。”

何葭与杜文定亲的事情早已传遍了,一众好友自然也门儿清,听了这话纷纷哄笑出声,又冲杜文挤眉弄眼。

毫无准备的杜文真是被打的措手不及,一时难得有些局促,面上微微发红。

卢昭是四人中唯一一个早已成亲的,对这方面的事情自然最放得开,当即笑道:“你二人早已有婚约在前,是正经过了明路的未婚夫妻,大男人家家的害什么臊!只是我们今儿却来的不巧了。”

金仲也笑着点头,出声附和道:“不若咱们眼下且散了,改日再聚。”

“哎,你们这就是迂腐了,”牧清寒笑道,“便是今儿不见,难不成日后就不见了?左右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却躲什么!”

说罢又对卢昭道:“相逢不如偶遇,不如你把嫂夫人也请来,大家正经见个面,免得日后相逢不相识,反而叫人笑话。”

卢昭本就不是死板之人,武人也没那么多规矩。况且牧清寒说的确实有道理,他们这些男人相互交好,往后家中女眷自然也会频繁往来,这会儿来做客也不算什么,当下就麻利的叫跟着的人回去请了。

牧清寒这么一调停,果然妥当,就是杜文也觉得自在许多,不由得冲他投以感激的目光。

果然是好兄弟,当真靠的住。

只是这么一来,他们三个爽快了,到把一个金仲空的慌。

他叹了口气,有些不自在地说道:“这么瞧着,倒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

若他在后世,想必立即就会联想起一个高频词汇:单身狗!

杜文就笑了,说:“这有什么?她们吃她们的,咱们聊咱们的,又有何妨?再者几位妹妹嫂嫂俱都不俗,难不成还怕冷落了你?”

说的金仲也笑了。

杜文就打发人去后厨传话,说今日有客来访,要一桌好饭。

又额外嘱咐:“卢大哥乃蜀人,无辣不欢,必定要有那血旺。金兄口味清淡,必要清清爽爽的,其余的都看着办吧。”

卢昭和金仲见他安排的面面俱到,将他们的喜好需求尽数考虑到了,均觉十分熨帖。

一时四人进去,见里面何葭果然正在同杜瑕说话。

因卢昭和金仲今日都是头一次来,杜文介绍过后相互见礼。

卢昭抱拳爽朗一笑,道:“见过两位弟妹,今儿说不得要饶你们的好饭了。”

他虽是蜀人,可因从小就学习官话,在开封呆了几年后越发炉火纯青,开口已是毫无破绽。

听了这话,杜瑕正觉哪里不大自在,却见何葭已经上下打量他几轮,似笑非笑,径直开口道:“你这人讲话当真有趣,我等虽已订亲,可究竟没拜堂。再者,我和杜姐姐难不成有人姓弟名妹?还是没有姓名的,倒叫你这么说。”

她这一开口,杜瑕瞬间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不大自在了,就是称呼。

弟妹,弟妹,弟弟的妻子,总有点儿附属的意思。

杜瑕单身惯了,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完全独立的人,加上就如何葭所言,他们可还没成亲呢,没适应这种身份上的转换不说,也觉得眼下就被如此称呼,不免有些被轻视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卢昭并非那种听不进别人话的人, 愣了下之后便重新抱拳,郑重道:“是愚兄莽撞了, 我原是个粗人,杜家妹子、何家妹子原谅则个!”

两个姑娘原不曾想他竟然这样好说话,说改就改了,没有一丝不情愿,当即对他好感大增, 双双行礼道:“不敢, 原是我等任性, 倒叫大哥见笑了。”

众人这才落座, 说着闲话。

聊了一会儿之后, 卢昭与金仲见两个姑娘虽是女流, 可见识实在不凡,不是寻常闺阁弱质, 话题也就渐渐转移到了当今政策和朝堂局势, 以及边关险境上去。

杜瑕与何葭一个心智成熟, 一个长期成长在官宦家庭中, 对政事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且切入点又与牧清寒等人不同,时常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少卿, 卢昭之妻庞秀玉也到了,众人都起身相迎,纷纷热情招呼。

卢昭更是将她拉至跟前,指着杜瑕与何葭赞道:“素日里你只说憋的慌, 没个人说话。这两位妹子俱是心思敏捷之辈,远非常人可比,难得也爱侍弄马匹,我与他们情同兄弟,你们也不要生分了,无事只管一同耍。”

杜瑕和何葭都行了礼。

就见来人身量高挑,螳身猿臂,浓眉大眼,肤色不似寻常女孩儿娇嫩白皙,穿一身缩口骑装,脚踩马靴手拿马鞭,端的威风凛凛,只把人都镇住了。

庞秀玉出身武将世家,比卢昭还大一岁,幼年时期多与士兵将领打交道,也是弓马娴熟,英姿飒爽,功夫一流,又天生巨力,擅使双锏,端的是个女豪杰,真要交起手来,也未必逊色于卢昭。

只是这么一来,天长日久的,庞秀玉几乎就成了一个假小子,出入前呼后拥只有一群兄弟,竟无女伴?

在老家都这样了,这两年她跟着卢昭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开封之后,处境越发艰难。

卢、庞两家亲信基本上这几年都已经被打散,发放到全国各地,彼此之间往来艰难,也是有些自身难保的意思。

而京官系统中的武将又忌惮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势力,除非过命的交情,否则不敢轻易伸手表达善意,生怕被圣人猜忌,引火烧身。

至于文官就更不用说了,连何葭这种文官家里的另类都不大招人待见,更何况庞秀玉这般等闲三五个男人都近不得身的真武将之后?当真是能多嫌弃就有多嫌弃。

好歹卢昭还能去上学打发时光,可庞秀玉就惨了,读书写字非她所好,逛街购物也无兴趣,更无人可交际,只能天天在家中与一同跟着进京的几位心腹下属切磋,再者打打马球。

然而打马球场地小了施展不开,至于切磋……大家也都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对于彼此的招数和本事心知肚明,对战久了只如隔靴搔痒,憋的浑身都要长毛了!

今日庞秀玉本来也如往常一样在家射箭做耍,却见跟卢昭出去的心腹去而复返,说他在某同窗家中同几个好友一处吃酒,也有女眷在,叫她也去。

庞秀玉知道卢昭外粗内细,对方虽然是文人,可既然叫自己去,必然是对了脾气的,当即也不推辞,回房换了衣裳,翻身骑了自己的高头大马飞驰而来。

杜瑕和何葭在打量庞秀玉的同时,庞秀玉也在观察她们。

就见眼前两个形容秀美的年轻姑娘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瞧,眼神中却无一般读书人家的轻视和避之不及,满满灼热的赞叹,心下微微感动。

她当即也是熟练的一抱拳,笑道:“见过三位兄弟,两位妹子!”

众人也慌忙见礼,何葭一双眼睛几乎都要粘在她身上。

这视线着实太过火热,庞秀玉自然有所察觉,也转过头去看她。两人视线交汇,何葭先是一愣,继而一张粉面竟然也慢慢涨红了。

杜瑕却知她心思,当即笑着去刮她的脸,道:“当真稀罕,你竟也有害羞的时候?”

不说到罢了,一说之下,何葭的脸儿越发红了,倒还端的住,双眼闪闪发亮的对庞秀玉道:“好姐姐,你可真好看呀,这般威风,改日跟我们一起骑马打球可好?”

众人都笑了。

庞秀玉也是愣了半晌,说自己彪悍、粗鲁、粗俗、疯癫等等的不计其数,可还真没有人这样大咧咧的夸过自己好看!

若非何葭神情太过真挚,她真要怀疑对方是在讽刺了!

这日宴会当真几近完美,宾主尽欢。

杜瑕“创造”,刘嫂子改进的毛血旺受到众人欢迎,尤其是卢昭和庞秀玉两个蜀地出身的人更是赞不绝口,吃的不亦乐乎。

要说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其他地方,人生地不熟,除了那份发自内心的孤独寂寞感之外,恐怕最叫人难以忍耐的就是口味上的不适应。

卢庞两家乃大半个军武世家,不拘小节,对于吃喝方面都不大讲究,因此当时被传到开封时只带了几个心腹,压根儿就没考虑过厨子。

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外面的流言蜚语或明枪暗箭他们到能忍受,唯独一个胃口,真是远离家乡时日越久越发难熬。

他们不愿意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就学着某些作风奢靡的家族一样铺张,还是坚持像普通开封人家那样出去吃饭。

然而开封川菜馆少不说,那么寥寥三两家,竟还为了尽可能多地吸引顾客,在原本口味的基础上做了调整,以此迎合开封本地食客……

就是这个毛血旺虽然是他们以前从未听过的菜肴,可是又麻又香又辣,红通通油汪汪一片着实诱人,比想象之中更加符合他们的口味。

大约卢昭和庞秀玉真的是给憋坏了,也不跟他们见外,今晚这么一小盆毛血旺,就给他们两个人就干掉了三分之二还多,其他人几乎没来得及下筷子就没了。

哦,对了,下剩的红油辣汤也给他们拌了饭……

金仲是江南人士,口味十分清淡,哪里见过这样的菜,又哪里见过这样的吃法?一时看的都呆了。

因为好奇,还是主人家特意准备的,他也略尝了一筷子,然后就喷涕咳嗽不停,一口气灌了好几杯凉茶,再也不敢碰了。

难得尽兴,且明日就是假期也不必上学,饭后大家也不着急走,先讨论一回马匹,又不知谁提议的要射箭。

杜家一双儿女如今还只停留在熟悉马术的阶段,弓箭也只是略摸过两回而已,哪里比得了这个。

再一个金仲也不是这上头的人,何葭力气还小呢,准头也有限,就都有些迟疑。

眼见着人去了一半儿,牧清寒改口提议说:“眼见的天都黑了,外面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不说,也起了风,冷得厉害,莫要出去折腾了。不若咱们投壶吧,每一轮最后一名给一名用心备一份年礼,如何?”

话音刚落,金仲就拍手笑道:“这个主意好,赌注也有趣,我就来这个。”

卢昭却问:“那若总不得头一名,或是得了其他名次的人,岂不是要落空?”

金仲就接口道:“这个却怕什么,对了这两个排名的人多几份,或是应他一个要求。其他的该如何便如何也就得了。”

众人纷纷说好,当即叫人准备投壶和箭矢。

开封人民的精神生活极其丰富,花样繁多,层出不穷,文的有琴棋书画,品茶论酒;武有刀枪棍棒,弯弓驭马。还有许多综合了多种娱乐方式延伸而成的新型活动,比如说流觞曲水,比如说捶丸,比如说投壶。

因为射箭这一活动不仅对于射手本身的身体素质要求极高,还需要持之以恒的反复练习,必然要消磨大量的时间和金钱,等闲人家根本承担不起。

另外,射箭还要求有开阔的空间,对于天气情况也比较苛刻……

久而久之的,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想出来这个方法,在屋里拿着箭矢往壶里丢,比的就是准头。

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出现了专门的投壶工具,比如说专业箭壶,许多高难度的复杂玩法,譬如说蒙眼投,背投等,也十分激烈刺激。

今日事发突然,并且大家水平也参差不齐,就只玩最简单的投法,仅这样也颇为酣畅淋漓。

卢昭年纪最大,当年的射箭老师更有军中神箭之称,头一局便起了相让的心,也顺便观察同伴们的虚实。

哪成想他谦虚了,别人却不相让,庞秀玉更是一举夺得头筹,八投八中,大家登时就笑翻了。

杜文只拍手乐道:“得了,你们夫妻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算琴瑟和谐了,堪称吾辈楷模。”

众人越发哄笑不已,卢昭也是连连摇头,十分无可奈何。

庞秀玉却也是好久没有这般真心的笑过,觉地通体舒畅,略想一回就说:“罢了,我也不难为你,便给大家打一套拳吧。”

卢昭也不含糊,当即下场拉开架势,虎虎生威的打了一回,颇有雷霆之势,教大家都看直了眼,结束时拍的巴掌都疼了。

后头记不清又来了几轮儿,基本上每个人都垫过底,又有牧清寒、卢昭、庞秀玉三人明睁大眼的作弊,竟也叫大家都尝了一回头名的滋味,这回便是相互之间都要送礼物了,当真皆大欢喜。

众人只耍到三更时分才罢,又约好了明日一同去看戏,方才散了。

卢昭与庞秀玉夫妻留下多有不便,何葭也是,就都跟着家里人回去了。

倒是金仲住的比较远,这时候往回走怕是来回折腾就睡不好了,且如今杜家也有单独的跨院,只要把门一关就是一方独立天地,相互之间互不干扰,十分便利,就留下跟杜文彻夜长谈。

在书海不遗余力的推动下,如今《阴阳巡游录》俨然已经成了大禄朝一等一流行的画本读物,若你这个时候还没听过没看过,当真是落伍极了。

而相应的,人们不禁对指尖舞先生的身份背景大肆猜测,猜什么的都有,一时众说纷纭。

杜瑕眼下还是比较倾向于闷声发大财,故而对于外面的议论视而不见。

作为一国都城,开封自然方方面面都走在前列,许多时尚潮流之类的都是先于此地诞生,然后向四面辐射,往往还没有传遍全国,这边就又已经有新的了。

今年的开封也不例外,对上等人家而言,最时髦最受追捧的休闲方式便是穿着牧家商铺的轻袄,吃着田婆老店的点心,看着今年在开封城内异军突起的《阴阳巡游录》。

大家都是讲究的人,因此就算可以有其他代替品,也必然用这三家的,才最正宗、最有面子。

故而次日杜瑕一行人去开封最富盛名的百戏园看戏时,就见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全是清一色羽绒“轻袄”。

自打轻袄打出名堂之后,顾客们的要求也越发刁钻,因不爱跟他人撞衫,店里还特意开启了专门根据顾客喜好定制的业务。因是独一份儿,价格虽昂贵,卖的也极好。

杜瑕和牧清寒对视一眼,心中都暗暗得意。

这百戏园全是开封数一数二的老店了,内中一座高台,三面起了三层高楼,四周摆了许多名贵花卉绿植,中间又有许多美貌机灵的丫头小厮穿插其中,推销着各色酒水点心等。

论及视线,自然是正正地面对戏台的二楼正北几排座最好,若放在老家济南府,牧家自然有常年包座。无奈开封神鬼众多,嚣张不得,饶是牧清寒昨日就打发人来,也只得了二楼的二等座,也十分不易了。

这会儿也没个什么电影电视之类,戏剧便十分流行。皇室贵戚、公侯门第乃至某些豪富之家自不必说,家中往往都是养着戏班子的,比如说济南的牧家,不过也仅仅是在济南罢了,一来之前开封不常有人,二来他们身份敏感,目前还是低调的好。

这几年有个喜庆班无比红火,去年还曾被叫到宫里为圣人献艺,民间自然更加追捧。

其中一个叫玉官儿的小生长的俊秀无比,嗓音清越,名头如日中天,每每登台必得呼声雷动,一场戏下来光是各色赏赐就不计其数。

今日就有他的戏,因此越发一票难求,分明距离开场还有一个来时辰,就已经座无虚席,连位置最偏僻、视线最不好的座也被人抢了去。

杜瑕还是头一次正式来戏园看戏,正觉得新鲜,就将从后面涌出来许多清俊的丫头小厮,两人一组,都推着一辆满载花卉的小车。

她正奇怪这个时节哪里来的这样多怒放的鲜花,且又似乎隐隐不对劲,等那小车也推到他们跟前才恍然大悟:

感情这都是用金银薄片制成的花朵!

原来这百戏园又于别处不同,不许客人胡乱往台子上丢东西,若要丢彩头或是喝彩了,须得花钱从他们家买这种足金足银的花朵,到时一起丢上去,便如天女散花,又尊贵又好看。

若是不想往上丢的,也可以自己带回家去玩耍。

那花朵极其纤巧,约么一朵也不过二三分上下,可却直接叫价一两。

杜瑕正暗暗吃惊,却见已有许多人大肆采买起来,男女不论。

她倒不想当什么追星族――这成本也忒高了,只是觉得这些金银花儿做的十分精致,就一样买了一朵拿在手里把玩。

众人各自叫了茶果,边吃喝边聊,终于等到鸣锣开戏。

这出戏到还是那种老调子,才子佳人什么的,后头先转出来一位小姐打扮的青衣,边上还有一个丫头。

两人咿咿呀呀唱了几句,就听后面敲锣打鼓的调子一转,突然又出来一位风流倜傥的小生。

就听了原先安静非常的戏园内突然迸发出如潮水一般猛烈且绵延不绝的喝彩声,震的杜瑕打了个哆嗦。

得了,问都不用问,这必然就是那名满天下的玉官儿!

这会儿玉官已经亮了个相,甩着袖子正面摆了身段儿,引得众人越发欢呼不已。

唱戏的都要浓墨重彩,脸上妆容甚重,根本看不清本来面目,因此杜瑕也不好说这位玉官本来面目如何。不过这么瞧着,倒也十分美貌。

确实是美貌……

她正在心中暗自胡思乱想时,现场已经迎来了第一个高~潮:

但见伴随着震天家的叫好喝彩声,园内纷纷扬扬的下起了花雨,金银双色的花儿飘飘荡荡,不断折射出贵金属特有的光彩,落地后又发出细微的脆响。

那声音本来甚小,几乎听不到,但架不住数量多呀!

就听四面八方细细碎碎的微响逐渐汇聚成一股不容忽视的“洪流”,最终变成一种特殊的乐曲,竟有种人力不可为的空灵!

许多人似乎就等着这一刻,又笑又闹,杜瑕不由得侧耳倾听,同时觉得十分滑稽,分明是世上最俗气的黄白之物,竟能这般美妙灵动!

这出戏正唱到高~潮处,却见外头直啦啦的闯进来一个人。就见他身着锦衣,头戴玉冠,身后还跟着一群体格健硕的奴仆,怒气冲冲,一看就不是善与之辈。

他几乎是一路打杀进来,一众奴仆也毫不手软,但凡有阻拦者一概推翻,一时间就引发一片惊呼叫骂,戏台上也不唱戏了。

说来不管是喜庆班还是这百戏园,都有些靠山,等闲人都不敢在此闹事,杜瑕正猜测这人是谁,如何这般胆大包天,就听一旁的何葭低呼一声,皱眉道:“原来是他。”

杜瑕忙问缘故,一听也是咋舌。

当真不是冤家不对头,来人竟然是因江西一案被牵扯的陆倪次子!

而是江西一样是谁捅出来的?可不就是她家兄长和未婚夫!

众人听后也都暗自警惕,张铎等人更是直接将他们围在里头,生怕对方是来寻仇的。

然而此番前阁老的次子却并非冲着他们来的,而是径直冲向一名美貌少妇,竟二话不说就抬手打了她一巴掌,又赤红着双目,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贱人,我妹子去了才多久,你不说老老实实在家守孝,竟来此处寻欢作乐!”

说完又抓起几朵金花往她脸上丢去,转头怒瞪了台上的玉官一眼,喝道:“只在这里浪着养粉头,却将我置于何地!”

话音未落,却见那美妇人已经恼羞成怒,竟也反手回了他一个巴掌,又伸出长长的指甲在他脸上划了几道,浑身哆嗦,带着哭腔骂道:“你这不学无术的混帐有什么脸说我,你那妹子妹夫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与我何干?”

略喘了几口气,又听她继续骂道:“我嫁了你这些年,只看你不知上进,文不成武不就,当真窝囊!打量你家还是原先那个陆家吗?少在老娘跟前抖威风!你妹子死了,也是活该,你自己成天在家饮酒作乐调戏丫头,却不许我自己松快……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你且等着,明日咱们便和离!”

你当这妇人是什么背景?原本娘家只她一个嫡女,当年他爹看重陆倪前途,便与陆家联姻,也是高嫁。

只是年轻女儿家谁没有几分旖旎的心思呢?谁不爱那种风流俊俏又才华横溢的好儿郎。陆家两个儿子京里早就传遍了,当真没继承到其父一星半点的能耐,脾气又大,长得也不大好,这妇人就有些不情愿。

然而还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边也是门当户对,这门亲事还是如愿进行。

哪知陆倪突然被自家女儿女婿坑到半死,不仅被撸了阁老的职位,女儿和女婿也都被砍头,眼见着这家就要败落了。

这一连串的祸事直接又将这妇人窝囊个半死,越发瞧不上自家男人。

婆家眼看着倒了,可她娘家却依旧屹立,谁爱守着这个窝囊废过寡妇日子!

她也当真泼辣,酣畅淋漓的骂了一回,竟又亲自把那些金银花丢上台去,然后狠狠瞪了自家男人一眼,愤愤地甩头走了。

前阁老次子估计也没料到她竟然会这般大胆果决,一时间也呆住了,一张脸涨的血红。

半天才听他怒道:“混帐,放肆,反了反了。”

说完,顺手掀翻一张桌子,踢开两把椅子,如同一头落魄的野兽一般快步追了出去。

等他们两人一走,刚才悄无声息的戏园里才猛然炸一片嗡嗡的议论之声。

在场众人许多也都红了脸,却不是被气的,而是兴奋的。毕竟这样热闹又叫人瞠目结舌的大戏可不是等闲能看得到的,当真里戏台上精心排练的戏剧还要有趣。

杜瑕不是没看过八卦,甚至亲身经历过许多次,但从没有一回像这次这样惊险刺激!

真不愧是京都,便是闹个八卦都这样非同凡响。

戏园里有人出面维持秩序,又收拾一番,台上表演继续。

可经过刚才那出,现场已经没有多少人有心思看那个了!几乎都在借着唱戏的背景交头接耳,讨论的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杜瑕这两桌人也不能免俗,面面相觑之后跟着笑出声。

牧清寒示意张铎等人退回去,才笑着摇头,有些感慨道:“虽是咎由自取,可看了这事儿,我却有些可怜起陆阁老来。”

想他历经两朝,一直都勤勤恳恳,几乎可以说是一位经典的好官了。偏偏他生的儿女却无用,两个儿子天资平平,不是官场上的货;女儿虽果敢着,却偏偏又瞎了眼,找了个外壳锦绣,内中草包的男人,非但害了自己的性命,还拖累了岳丈一家。

若是时光倒流,恐怕陆倪宁肯叫这个掌中宝去削了头发做姑子,也是绝技不肯再叫自己有晚节不保的可能了……

卢昭却不屑道:“你也真是跟那些文人待的时候久了,也有些妇人之仁起来。想那罗琪贪赃枉法,戕害人命,饶州知府也与他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这些人就是蛇鼠一窝!早该一锅端了!有今日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话音未落,身边的庞秀玉就已经先用力掐了他一把,对杜文和金仲拱手致歉道:“对不住,这厮粗野惯了,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得罪了。”

卢昭这会儿也回转过来,连忙道歉。

什么“跟文人待的久了”……在坐杜文和金仲不就是纯粹的文人?自己这一句话不要紧,可算是误伤友军了。

杜文和金仲都有些无奈,跟他笑着回礼,又摆手道:“我二人岂是那等迂腐的,偏一句话都听不得,若真是那样,早就跟你散伙了!”

众人又说了一回,总算勉强听完了戏,却压根儿不知道系里究竟讲了些什么,只是傻乎乎的跟大家一起胡乱拍手叫好。

像他们这样心不在焉的显然大有人在,因此谁也不会笑话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