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三年前,估计差不多就是自家素未谋面的婆婆去世的时候吧?那会儿牧清寒还只是个孩子,牧清辉也压力巨大,一应事务都千头万绪的,连自家弟弟都不得不送走,想来情势当真危机的很,若一众衷心的老仆人依旧留在济南府,未必能安然无事的挺到现在……

那周伯却并不拿架子,杜瑕要重新行礼还惶恐的了不得,忙不迭的去扶,口中只一叠声的喊使不得。

两边客气完,周伯忍不住拉着他们夫妻两人看了又看,片刻之后便不由得老泪纵横,颤巍巍道:“真是长大了,如今也成了家,若是夫人还在,能见一眼不知该有多好……”

众人不免感伤,许久还是周伯自己先回过神来,忙用袖子擦擦脸,赔笑道:“我也是老糊涂了,大喜的日子却又来煞风景,快进来快进来,到家喽,到家喽!”

这庄子就建在山上,面积极阔,随山势起伏坐落了许多建筑,可比之前杜瑕见过的宅子都来得狂放的多。

众人先从山脚下沿着一条约莫两丈宽的青石板路走了会儿,然后才算真正进门,但见两侧绿树成荫,花开遍地,不时有蜂蝶鸟儿起起降降,倒是很有灵气。

又走了约莫一盏茶十分,周伯笑呵呵的指着山腰中一块辟出来,周遭围着好一圈粗壮栅栏的平地道:“二爷喜好武艺,早在前些年听闻二爷中了武举,小老儿就自作主张的把那一处闲置地皮开了马场,地面都夯实了,闲时若不爱出庄子,在这里也可松快一二。”

说完又看向杜瑕,眼神中满是慈爱,道:“瞧着二奶奶也是能文能武的,倒真是一对了,这两年马球极胜,庄子上也有球杆并几颗好球,奶奶若想耍也使得。”

马场倒罢了,并不算稀罕,难得这老人家竟还主动帮他们准备了马球用具!

天知道杜瑕正想学呢!

不等杜瑕开口,早知她心思的牧清寒就先笑了,说:“恁老正想到我们心里去了,她比我还爱玩呢,也有几个闲不住的兄嫂,前儿还说起这个来,这回我越发劝不得了。”

大家都笑了,周伯连连点头,搓着手喜道:“好啊,好啊,爱动弹好啊,多动动身子骨强健,日后生的小公子也好呢!”

杜瑕有些无言,心道这话题跨度未免忒大了些,不是刚才还说骑马的事儿么,怎么眨眼功夫您老就能扯到生崽儿上头去?当真是我大华夏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长者关怀……

因这山上土质不错,草木颇多,自然也少不了瓜果蔬菜和飞禽小兽,一应安排住在这里的也有近半是猎户,每年产出不仅能够供应自家吃用,还常有盈余,或是送人或是直接卖了换钱,都很好。

骑马走了一路也着实乏了,杜瑕等人先回去休息一回,巳时刚过,也就是约莫后世十一点多的时候就有丫头过来问要不要这会儿送饭。

牧清寒问了杜瑕的意思,点头叫人预备着,两人又重新梳洗过,等出来时外头已经摆的差不多了。

杜瑕一看,但见满桌翠绿,一道香油芝麻凉拌菠菜,一盘香菇菜心,一个香椿炒蛋,另有芹菜炒肉丝;也有荤腥,却不大多,不过清蒸鱼,麻油鸡丝,扒羊肉,另有一笼荠菜包子,一罐黄澄澄的粘稠小米粥。数量虽多,可量都不大,两个人吃估计也不会太浪费。

她便立即觉得胃口大开,原本没什么反应的肠胃也开始欢腾着叫起来。

牧清寒也看了一回,笑着叫那丫头下去,边洗手边对杜瑕道:“这些倒比咱们素日里吃的大鱼大肉更好些,我这看了就觉肚饿呢。”

两人虽是新婚,可却并非初识,在一起都不知吃过多少饭,很清楚彼此的饭量,也不矫情,略说笑一会就动了筷子。

许是这些菜都是刚从地里摘得,说不尽的鲜嫩,再者院子里还开了几株淡色杏花,眼福口福一起饱,赶了半天路的二人都吃了不少,又痛痛快快的喝了一碗小米粥,这才舒舒服服的放了筷子,重新洗手漱口。

杜瑕擦了嘴,叫人来撤碗盘,又叫小燕拿了几块银子打赏,笑道:“多谢你们费心,极合我们的胃口。”

正巧那边周伯听说他们吃完了,心里正没底呢,便往这边来问情况,见了这个先是松口气,旋即把一脸褶子都笑开了花,连道不敢:“原本这就是我们的本分,奶奶吃着香就是大家伙儿的福分了,月钱已经够丰厚,哪里还敢要赏?”

杜瑕只说:“我是头一回来,想来你们也费心了,如何能没得表示?再者说句粗话,也不是回回都有,当着你们爷的面儿,还推辞什么?”

牧清寒也点头,笑着说:“即是奶奶给的就收了又何妨?”

周伯不免领着人千恩万谢,又说叫他们有事只管吩咐,绝对不会有一丝不妥。

稍后厨房的人也过来谢恩,杜瑕顺便说了自己的喜好和忌讳。

“……我也不用整日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的,不过也不茹素,你们每日只要挑新鲜的菜蔬弄来即可,菜略多些。夏日倒罢了,其余时节每餐须得有汤,饭后来点时令瓜果,旁的也没什么了。”

伺候人的不容易,被伺候的也未必不需要花心思,这会儿她先把能说的都说开了,即避免下头弄些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上来,也叫他们有的放矢,你好我好大家好,何乐而不为?

那个总管厨房的妇人一听,果然欢喜,连忙应了,又底气十足的说道:“奶奶这样体恤,我们哪里有不知恩的?且放心,小的必定伺候的周周道道的,若奶奶临时想起什么来,咱们山上旁的没有,一应瓜果蔬菜并鸡鸭都是齐备的!后山也有兔子和鹿呢,再多走几里地就是河,也有鲜鱼!”

说完,又问道:“今儿才摘了樱桃,也是山上的,虽个头不如外头专门买的大,可滋味儿着实好,酸甜可口,给二爷和奶奶上一盘?还有青枣,也来些?”

杜瑕笑着点头,道:“也好,就这些吧。”

那妇人又行了一礼,这才欢欢喜喜的去了。

外人一走,牧清寒就冲她笑道:“奶奶果然能干,事无巨细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只叫我平白受用了。”

杜瑕挑挑眉毛,有些得意。

原本王氏就颇擅长管家,杜瑕自己又是个有主意的,早前就在家里管了几年,如今倒也很得心应手。

春日容易犯困,可偏偏日短,不好午睡,两人就去外头山上逛荡,也不叫人跟着,走到哪儿算哪儿,即消食又走困。

站在山上往私下眺望跟在山脚下张望的感觉又有不同,不仅空气更加清爽了,风景不免更为壮观,叫人不自觉豪情万丈起来。

但见那粉嫩花朵或疏或密绵延数十里,远远望去一团团一片片,花朵的娇嫩与粗犷的山河走势既壁垒分明又融为一体,有一种矛盾又和谐的美感。

两人边走边说笑,由景生情,还意外冒出来几句浑然天成的诗句,灵动得很,丝毫没有雕琢痕迹,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吧。

走到一处略平缓的山坡,杜瑕远远见几个健壮的男仆在……搭秋千?!

她十分诧异的望向牧清寒,问:“你的意思?”

牧清寒摸摸鼻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前几日我打发人来收拾屋子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听说好些女孩儿都爱荡秋千,城内地界狭窄,不便安置,倒是这边宽敞,视野也好,隧叫人赶紧弄一个,不曾想今儿还没得。”

搭秋千说起来容易,所需不过几根木料而已,可就是这几根好木头难得,既要笔直好看,又要粗壮雄健,吃得住气力和风雨侵蚀,牧清寒突然叫人搭,说实在的,这短短几天内就能把合适的木料都搜罗齐备已经殊为不易……

荡秋千么,杜瑕还真没怎么想过,但也绝对不讨厌。

除了恐高的人,这世上能有多少人讨厌荡秋千呢?

不过她又顺着牧清寒的话一回忆,还真是,貌似女子不管出嫁的未嫁的,还真都挺喜欢荡秋千的!

大禄朝娱乐活动花样繁多,若说这是无聊所致,实在说不通,思来想去,大约也是跟大部分女子基本都待在家中,内心深处向往外面的世界有关吧。

因为去不到,所以想站得高些,看的远些;因为不得自由,所以想体验一下乘风的感觉……

杜瑕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也太过想当然了,反正……荡秋千很好玩儿就是了!

郑重跟牧清寒道了谢,两人又赏了一回花,都觉得可能自己不是那种感情细腻的,于是一致爽快决定去骑马。

骑马这种事情对杜瑕而言已经是非常寻常的事情了,眼下她却是对之前周伯说过的马球念念不忘,就想让牧清寒教。

牧清寒有些犯难,迟疑道:“你当真要学?打马球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便是精通骑术的骑手也不敢保证一定安然无恙,一旦有个什么闪失,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危及性命!你哥哥尚且不敢呢。”

杜文何止不敢,这几年越发谈之色变,尤其亲眼目睹了几场马球比赛中有人真的断胳膊断腿成了半个废人之后,越发避如蛇蝎,还得空就想劝牧清寒也放弃。

不过就是图个乐子么,何苦冒那天大的风险!到时候将自己弄得肢体不全,只能日夜躺在炕上挺尸,却又图个甚么,何苦来哉?

若要说打马球,就好比这个时候最刺激的极限运动之一,危险程度几乎可跟书生外出游学并驾齐驱,而多少人求得就是这一份儿独一无二的刺激!

要放弃,谈何容易?

听了这话,要说一点儿不害怕那是假的,可杜瑕天生就有点儿冒险精神不说,如今大禄朝的绝大部分娱乐活动也都太过温和,完全不适合她的口味。就好比那从小吃惯重口味菜肴的人,突然有一天叫她一日三餐清汤寡水,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久了再没个调剂,简直能给人逼疯!

现下对杜瑕而言能称得上调剂的唯有骑马一项,可大部分情况也只是在城内慢吞吞的遛马,没有想象中风驰电掣的预期爽感不说,时候一长还给颠的腰酸背痛,全身肌肉都僵硬……

她暗自纠结一番,试探性的问牧清寒:“你也摔过?”

“嗯,”牧清寒毫不迟疑的点头,丝毫不怕将自己不怎么英勇伟岸的历史摊开来,他甚至还竖起三根手指,认真道:“学马期间不过小伤小痛,不提也罢,打马球的这些年磕磕碰碰也是家常便饭,哪一场下来不是浑身青紫?若说起大伤,也有三回,均是坠马,一回胳膊脱臼,一回折了腕子,一回被戳破腿……”

打马球就是如此,想全身而退那是不可能的,而一旦真受伤,那必然是伤筋动骨的大伤。

且不说人从飞速奔驰的马匹上面摔下来,关键是场中几十只马蹄不断践踏,一个躲闪不及被踩到就完了!

因此不仅对打球者的骑术、球技要求严格,更考验其反应速度和应变能力,可以说非常全面了。

杜瑕不免听得心惊肉跳,可还是蠢蠢欲动,想了又想才说:“你先教教我么,若着实危险,说不定我自己就吓坏了,也不必谁来替我敲退堂鼓。再者便是我日后打马球,也不过是女子之间游戏,能不能凑得起人还两说呢,也不会激烈到哪儿去。”

牧清寒见状又建议道:“不如玩些个捶丸也就罢了,又雅致又有趣。”

所谓捶丸,通俗解释起来就很像后世高尔夫,据说无比高雅无比高贵……反正杜瑕欣赏不来,当即噘嘴皱眉,简直是用全身心表达着自己的排斥。

牧清寒知道她是个打定主意不松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若自己只是一味回绝,她什么时候偷偷操练、仓皇上场岂不坏菜?还不如自己先晓以利害,然后用心教导呢。

他轻笑一声,有些无奈的拉着妻子往马场那边走去,边走边道:“罢了,我当真不忍心叫你念想落空,不过咱们可说好了,量力而行,不然你哥哥先要去衙门里堵我了!”

杜瑕听得哈哈直笑,说:“怕什么,难不成你还打不过他?”

牧清寒也笑了,一本正经道:“这却也不好说,原先确实打得过,可这两年何师伯颇为热心教他,时常耳提面命,前儿老师还暗暗叮嘱叫我当心呢!”

说完,两人同时放声大笑。

原先隔着远的时候尚且不觉得,可这几年大家都在开封城内,又结了亲,便是隔三差五就要见一回的,他们对何厉此人也越发了解,不免对杜文跟他混在一处这个现实心生惶恐。

杜文本人天生就带些桀骜不驯的狂气,如今再来这样一个讲歪理无往不利的丈人……

好在经过之前江西一案,杜文着实成熟不少,虽然还是锐利,可言行举止都收敛不少,也越发善于揣测旁人心思,如今已经越发像一个老练的官员了,倒是叫肖易生见过之后大叹欣慰。

直到真正开始练习打马球,杜瑕才结结实实知道这项运动的不易,因为它对于骑手整体素质的要求简直到了苛刻的地步。

跟单纯骑马完全不同,打马球的时候你几乎没有功夫分心张望前面的路,两只眼睛恨不得粘在那颗小球上。当然,绝大部分骑手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撞下来的。

所以牧清寒教给杜瑕的第一个要点就是:如何有效的在马上以及马下保护自己。

要取胜,就得先学会摔跤。

怎么摔会比较不疼,怎么躲更容易避开马蹄,怎么打滚才更加保险,听上去不免有些灰头土脸,可实在是每个想要打马球的人的必经之路。

杜瑕听得很认真,甚至还像模像样的从马上侧着滚下,然后在地上又滚了几下,丝毫不觉得丢脸。

这可是保命用的!

这山庄的跑马场建成之后还从没有人用过,这两人在这里一折腾,立即就引了许多不当值的人偷偷的往这边看。其中尤以张铎叔侄和阿唐等人为甚,众人不禁纷纷赞叹道:“当真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呀。”

在杜瑕差点真的歪歪斜斜的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惊险过后,牧清寒本能的被惊出一身冷汗;待见她不等自己前去救援,就已经顽强的重新爬回马鞍,又忍不住扶额长叹,道:“回头若给三思知道了,必然要将我堵在衙门门口跳脚大骂。”

插一句,自打两人金榜题名之后,肖易生就给这两个弟子赐了字,一为慎行,一为三思,可谓用心良苦。

然而在拿到赐字之后,不管牧清寒还是杜文的心情都非常复杂。

好歹他们也都正式拿到功名,成家立业的人了,呼啦啦地竟然给安上这么个字……

旁的不说,若给他们几个好友知道了,岂不要被笑话死?

听听吧!

卢昭,姓卢名昭字忠烈。

郭游,姓郭名游字旷之!

何其肆意洒脱,何等旷达高傲,何等一往无前!

偏偏到了他们这里,好么:

牧清寒,姓牧名清寒,字……慎行。

杜文,姓杜名文,字……三思!

牧慎行!

杜三思!

当真是一对真金不换的难兄难弟。

然而长者赐不敢辞,更别提是相当于半个亲爹的恩师,于是两个人只能苦着一张脸,别别扭扭的收下,然后接连几天都被同僚用无与伦比的复杂神情注视。

卢昭这厮就更可气了,当天就光明正大地对着他俩放声大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你们两个之前到底做过何等天怒人怨的事啊,这么大年纪了,老师都不放心,还特特挑了这样的字来时刻勉励。”

就连一贯最为温和有礼的金仲也忍不住了,对着他们抱拳拱手,忍俊不禁道:“尊师当真用心良苦,体贴入微。”

谢谢,然而如果你们眼中的笑意没有那么浓,表情没有那么幸灾乐祸的话,我们就更感谢了好吗?

不要说一众好友和同僚,就连何厉听了这消息之后也坐不住了,径直冲到驿馆去找肖易生,火急火燎地要他把字赶紧改过来。

开甚么玩笑,那可是他女婿!他何厉的女婿怎么能有那样一个字!这绝对会是伴随一生的噩梦。

然而肖易生对他之前自顾自招杜文为婿的事情还有怨气呢,如何会听?这岂不是送上门来的买卖!

于是传说中多年未见,情谊深厚的同门师兄弟就在驿馆中,当着一众兵士的面吵了个天翻地覆,辩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黑还是谁也不服谁,互不相让,最后甚至闹到了恩师跟前。

肖易生这一回是说什么都不会让步了,谁的弟子谁知道,他太清楚这两个孩子饶是收敛成熟啦,也是血性大于冷静,起这两个字也是为了叫他们时刻谨记在心。

何厉却觉得自家师弟这几年越发保守,谨小慎微到了在他看来简直令人发指的程度。在这也事关颜面,自己有必要替女婿争一争。

被迫拉下水的唐芽也是头大如斗,十分无奈。

虽说他确实不敢说一碗水端平,在这一众弟子中有所偏爱,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偏疼了哪个也不好。

再一个,肖易生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加上他老人家也觉得之前何厉不给人家那个当老师的打招呼就直接把事儿办了,这种举动有点不大地道,心中难免对肖易生略有歉意,这一回便存心要偏袒他。

于是唐芽在两个最喜爱的弟子的无比热切的目光注视下,干咳一声,神色有些微妙地对何厉说:“你这手伸的也太长了,见好就收吧,人家是图的事,你管一管二还要管三管四吗?”

肖易生不禁得意一笑,就见何厉立刻目瞪口呆道:“老师,您不能这般呀。咱们门下出了个叫什么三思的,说出去还有什么颜面?”

听他说颜面,肖易生一甩袖子,忍不住嗤笑出声:“亏你还真好意思说出口,大过年去跪皇城的不是你?”

遂继续大吵。

唐芽头疼,遂将二人赶出家门。

直到这会儿,杜瑕一听到三思这个称谓还是有些捧腹。

慎行也就罢了,可是三思?肖大官人,您对这个弟子究竟是有多不放心呀!

夫妻二人非常没有良心的嘲笑了自己的兄弟一把,然后继续欢乐的骑马打球。

因为白天漫山遍野的溜达,又骑马,当晚两人都睡得很熟,次日醒来时天都大亮了。

尚未清醒的杜瑕裹在被子里滚了几滚,忽然闭着眼睛问道:“沙沙的,什么声音?”

就听同样带着睡意的牧清寒道:“应该是下雨了。”

“下雨了?”杜瑕一下子来了精神,炸着一头长发便要爬起来,惹得牧清寒都笑了。

“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没见过下雨,这般着急做甚。”

“春雨贵如油啊,”杜瑕起的急了些,有些头晕,一脑袋砸到他怀里,口中却还是急切道:“这还是今年春天第一场雨呢。”

而且他们这会儿是在山上呀!

山映雨景,雨托山趣,就很容易出现那种白茫茫的雾气。而且这会儿正值花期,本来一大片蜿蜒花海就够美的了,若再衬上白雾,想也知道会是何等壮观绝美!

若是错过了,真是白活。

牧清寒本未多想,可见她这样郑重其事,不免也被感染,跟着爬起来。

因下雨,略有凉意,杜瑕里面穿了一套绣杏花的杭绸衣裙,外面还罩了一件颜色略深一点的鹅黄外衣,一溜儿对襟一字盘扣,却是配套的,故而也绣的杏花折枝图案,十分应景。

少卿,牧清寒也换了一套天水碧绣海水纹的箭袖袍子,拿了一把雨后荷花油纸大伞,相携出门而去。

小燕叫他们这会儿就起了,还有些诧异,道:“原以为还要多睡会儿的,厨房那头刚开始准备呢。”

杜瑕摆摆手,笑道:“不碍事,正好这回难得的景致,我们先出去走一走。”

就见外头果然正下着蒙蒙细雨,仿佛无数根牛毛细针从天而降,将天空与地面中间的一大片空间都斜斜的的织在一起,一切都朦胧了,便是素日里最普通不过的一块石头也隐约带上一份别样美感。

远处群山间果然已经升腾起了茫茫雾气,云山雾绕,偶尔有微风袭来,那些白茫茫的雾气就会缓缓流动,真是美极了!

两人缓缓走到高处一座亭子中举目四望,一时都被四周别样美景所震撼,默然无语。

良久,牧清寒才感慨道:“类似下雨的情景,我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可从未有过一会如此刻般惬意安宁。”

杜瑕笑了笑,拉住他的手,又往高处走了几步。

这一看就看的入了迷,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燕匆匆找来,裙摆都打湿了,远远看见他们就笑着招呼道:“姑娘,姑爷,吃饭啦,当心着凉。”

因他们成婚不久,两边的仆人许多称呼还暂时没改过来,偶尔还会叫出原来的,他们也不大在意。

用过早饭,杜瑕说美景难得,便叫小禅取出她惯用的画板等物,预备写生,牧清寒也兴致勃勃的在一旁伺候着打下手。

小燕就笑着提议道:“姑娘,光画景儿有什么好看?姑爷活生生的人就在这里呢,何不给他画上一副?”

杜瑕一怔,扭头看向牧清寒,见他面上果然有些期待之色,也笑了,道:“也罢,你不说我倒想不起这一茬儿,难得有空,便画上一张。”

牧清寒听后喜不自胜,越发殷勤,跑前跑后忙的不行,又问她自己是不是要换套衣裳,或是摆个什么姿势的。

“原先我常听说人家有画像的,要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许久呢。”

杜瑕噗嗤一笑,道:“咱们认识多久了?一应细节都熟记于心,对着画反而刻板了,你自去做你的正事去,也等我略想一想,给你画个好看的。”

众人都笑个不停,牧清寒也乐,又给她铺纸磨墨,正色道:“这就是我的正经事了,余者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

大家越发笑的前仰后合。

杜瑕在心中打了打腹稿,又想起来方才那番壮美景色,转瞬已有了主意。

众人都不敢出声,生怕扰了她的大作,牧清寒更几乎要憋气了,只还是忍不住伸着脖子瞧。

杜瑕用的不是寻常毛笔,也不是一般作画的宣纸,下笔如飞却形神兼备,不多时就已有了轮廓:但见一片绵延群山中云雾缭绕,山坳里栽种着许多桃树,正值花开,灼灼其华。山上却隐约现出一个人来,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策马狂奔,只见衣角翻飞,发丝飞扬,说不出的英武逼人。

小燕等人都不大敢继续看,只觉得脸儿上都羞红了,心道姑娘画的可真好,简直就好像这人活在上头,下一刻便要冲破画纸飞出来了。

牧清寒也欣喜万分,暗暗决定回头必然要找一等一的匠人装裱起来,就跟,就跟那大锦鲤一同收藏!

杜瑕正对细节做最后填补,就见阿唐从外面蹑手蹑脚的进来,对牧清寒示意有事。

牧清寒不敢打扰,也提着气出去,过了许久才回来。

这会儿杜瑕也基本弄完,又最后画了几笔,这次才撂下,活动着自己酸痛的脖子和手腕,对牧清寒笑道:“可好了,来看看吧。”

话音刚落,却见对方面色凝重,杜瑕一愣,问道:“是不是出事了?”

牧清寒点头,摆手示意大家出去,这才道:“是出事了,只不是咱们两家的事,你娘家东邻那姑娘的娘没了,自己在衙门口吊死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一听这话, 杜瑕整个人都呆了, 满眼皆是难以置信,良久才声音干涩道:“怎么会?”

牧清寒先拉着她坐下,这才将小厮打听到的事情原委缓缓道来。

原来那方掌柜生意失败, 一应本钱都赔个精光,眼见走投无路,却突然有一日去酒楼买醉之时碰上一个老乡。那老乡也是前些年来开封过活的, 因运气好,不过三五年竟赚了几万的银子, 如今算是正经起来了。

听了方掌柜醉眼惺忪时吐露的心中烦恼,那老乡眼珠转了几转,竟说愿意借他本钱买卖, 利息也只要市面上的三成。不过有个条件,眼下方掌柜已是走投无路,且不说一家老小都等他拿钱家去过活,再这么下去,怕是明年的房租都要付不起了。因此听了这话无疑抓住救命稻草, 莫说一个条件,便是十个八个条件也说不得要咬牙应了。

可等那老乡一说, 方掌柜却有些迟疑了。

原来对方说的是:“你也知道, 如今我家里那婆娘甚是凶悍, 管得紧不说,且是个不正经下蛋的母鸡,虽收了两个房里人, 也不中用,如今还没个儿子延续香火,家中老娘愁的头发都白了。我记得去年偶然见了你家月娘,小小年纪已然出落得十分花容月貌,不若就许给我,我也正经纳她当个第二名贵妾,必定一辈子衣食无忧。到那时咱们成了亲家,我不光不要你的利息,一发连银子也送与你当彩礼哩!”

方掌柜乍一听时,如何肯依?

他家月娘也才十来岁,可这位老乡已经快四十岁,且还是作妾!

当即也没谈拢,双方胡乱道别,各自家去。

然而接下来几日方掌柜又连连碰壁,眼见着越发捉襟见肘,而女儿过不几年也要说亲,那一应嫁妆却如何凑的出来?不由得动了心肠。

左右女儿都要嫁人,嫁谁不是嫁?再者那人是自己老乡,便现有一份情谊在,也算知根知底了。

再说了,那人年纪虽大了些,可言辞间颇为诚恳,家中也有万贯家财,女儿嫁过去也是享福的……

这么想了几日之后,方掌柜果然意动,又硬着头皮去找老乡。

那老乡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倒是爽快给了他银子,只是又打发一个婆子去相看月娘,得到回信儿后却又有些抱怨月娘双足有些大了。

这会儿方掌柜已经走火入魔,若说原先是对方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此时已经是他迫不及待的往上凑,如何能将到手的银子再还回去?

一看那老乡略有微词,又想起来坊间传言对方尤为中意缠足的扬州瘦马,方掌柜顾不得许多,家去就要叫浑家给女儿缠足。

他浑家一听,吓得三魂去了五魄,只说不行。

且不说那缠足本身就风险极大,苦痛极多,如今月娘也这般大了,早就过了时候,如何能成?

可方掌柜这会儿已然走火入魔,拿到手的银子都被他投了进去,便是不行也得行。他不顾发妻苦苦哀求,将母女二分别关起来,竟直接找了个据说精通此道的婆子来。

原本那婆子是极愿意的,可一听女孩儿都这么大了,就怕出事,有些踌躇。无奈钱财迷人眼,到底是被方掌柜丢出来的银锭子糊住了理智……

后面的事情不必牧清寒细说杜瑕就能想到。

月娘已经这么大了,骨头几近长成,体重也重了,若再先掰了骨头学走路,更比年幼的女童要遭罪,磨得皮开肉绽当真轻而易举!

最近天气暖了,她双足血肉都跟布条粘在一处,又日夜绑着不透风,不过三日就化脓感染,肿的青紫一片,又不断渗出污血。等方掌柜终于允许看大夫,月娘都已经烧糊涂,三四天水米不进,最终一命呜呼。

方掌柜的浑家哭的肝肠寸断,只拉着方掌柜要偿命,又要去跟那老乡拼了,结果反而被自家男人打了几巴掌。

没人能想象出一个悲痛到了极点,又丧失了人生所有指望的女人能做出什么事来:这位母亲于清晨丈夫还在宿醉之际,生生用蛮力撞断链接门板和门锁的木栓,浑身是血的冲出家门,跌跌撞撞的来到开封府衙门口击鼓喊冤。

原本那位知府老爷一听又是缠足引发的血案,初始并不大想管,怎知月娘的母亲已然孤注一掷,见他有意回避,便大声哭嚎,将事情原委诉与一位看热闹的代写书信的人,算作状纸,而引来无数百姓后,她直接把自己吊死了。

上吊并不像许多人想象中那么难,也不是说只要赶紧抢救下了就有活命的可能性,事实上,在你将自己的颈子挂上去的瞬间,下坠力就足够拉断颈椎,便是华佗在世也难起死回生了。

那许多围观的人一开始见这女人挂腰带还以为只是做样子,以死相逼,倒没怎么认真,不曾想她竟趁大家不备真的挂了上去。众人回神也不过喘几口气的功夫,可就这么一会儿,就已经死透了。

这下好了,苦主吊死在衙门口,便是当真是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成了大事,直接惊动圣人。

圣人大怒,下令严查,知府不敢怠慢,又自认倒霉,亲自点人去抓了方掌柜并那什么作妖的老乡,如今都拿在牢里。

杜瑕万万没想到事情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听后也是唏嘘,良久,幽幽道:“此风不可长,若不趁此机会强行摁住,日后必成大患!长此以往伤及国本,到那时便悔之晚矣!”

她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毕竟她生活的时代之前,却是缠足风俗曾横行肆虐,只叫无数无辜女性痛不欲生。

若是这股风气真的蔓延开来,万一她以后生个女儿呢?万一她的儿子或是女儿再生女儿呢?难不成也眼睁睁看着她们把这样的罪再遭一遍?

而往大了说,若缠足蔚然成风,大禄朝的女性都成了寸步难行的男人附属品,当真就只能窝在后院那一亩三分地,莫说想顶半边天了,怕是连出个门都成奢望!

自由来之不易,总有些人想温水煮青蛙,不断触碰底线。如今她们还能如男子一般招摇过市,骑马打球无所不能,可现在就有人想叫她们都缠足,若此时不反抗,由着这股不正之风滋生,焉知来日没有其他更过分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