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清寒对外头的议论并非一无所知,相反,因为有许多同僚和几位损友日日在耳边聒噪,他了解得十分清楚。

多方夹击之下,牧清寒罕见的有了点小孩子脾气,时常夜不能寐,又拉着杜瑕抱怨:“……又不是他们考,也不是他们家里人考,却激动个甚劲!只天天盯着我瞧,瞧我作甚,脸上有花儿不成?”

末了,还要例行偷偷怪一下圣人:他分明那般日理万机,东南西北皆有邻国不安分,西南边陲也偶有匪盗作乱,这些大事他不去管,却非要关心自己考不考得上文举人?!简直莫名其妙嘛!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些话,杜瑕也从一开始的耐心安慰到了如今的左耳听右耳冒,时常听着听着就觉双目眼皮渐趋沉重,然后便不知不觉睡死过去。

这人原先不是挺沉默寡言的么?怎的如今年岁大了,一日赛一日话多起来……

不管怎么着,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转眼秋闱在即,圣人亲自许了假,牧清寒便是想打退堂鼓也晚了,哪怕就是个萝卜也得先插到烛台上试一回。

几年之后,家里终于又有人应考,竟还是那个人!

杜瑕也觉得十分新鲜,那日特地起了个大早,亲自下厨。因怕太过隆重反倒加重“考生”紧张情绪,杜瑕也没耍什么花样,只挑了最简单家常的:熬了粘稠金黄的小米粥,煮了鸡蛋,蒸了鲜嫩多汁的小笼包,烙了金黄酥脆的葱油饼,配了咸香可口的各色酱菜。

朴实无华,却处处透着一股子亲切和气,牧清寒看后果然胃口大开,一点儿不剩全吃了。

杜文等人前几日虽然时常拿此事玩笑,可都是考过的,知道厉害,打从两天起就都约好了不再出现,牧清寒好歹自在了些。

哪知百密一疏,那些文人心思细腻,可武人终究粗犷些,牧清寒和杜瑕一出门,就见前头竟齐刷刷站了一排五大三粗的汉子!

两人登时愣在原地。

这还没完,就见那些人中有牧清寒的同科,也有他的同僚,更有部分后来认识的知己,这会儿都齐齐抱拳,中气十足的吼道:“慎行兄,我等特来为你加油助威,待你凯旋而归,咱们再把酒言欢!”

这会儿天色尚早,周围许多人家都还没起,结果给他们这么一吼,不亚于平地上滚出一个惊雷,瞬间给吓出一身白毛汗,哪里还睡得着?

杜瑕:“……噗!”

牧清寒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的,显然觉得这伙人简直如同傻子一般,而他们这般行事,明显也要把自己带累成傻子了。

他忍了又忍,这才压着声音吼道:“不是说不叫你们来么!”

就见打头的卢昭却不以为意道:“慎行,你体贴大伙儿,咱们都知道,可咱们习武之人,哪一个不是夏练三伏,冬练三寒?早起个把时辰又算的了甚么!这不,兄弟们都来了。”

话音刚落,一众莽汉纷纷响应,声势浩大,分明才几十个人,却生生营造出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来,又接二连三的数落牧清寒不够意思。

他们习武的也时常比划,最爱有人在旁边大声喝彩,一来壮声势,二来也好彰显自己勇武,想来文举也是同天下读书人一较高下,必然差不离。

杜瑕就觉得眼前一幕美如画,简直没眼看。

牧清寒简直要憋出内伤,觉得卢昭这厮哪里是兄弟,分明就是敌军派来的奸细!

他待要发作,却也知道这些人都是一片赤诚,远比那些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官场同僚来得实在……

最终,一应羞耻、怒气都化作一声无奈长叹。

牧清寒双手抱拳,在微明的晨曦中,在微凉的晨风中对众人沉声应道:“多谢诸位兄弟挂怀,某必定尽全力而为之!”

卢昭哈哈大笑,连连摆手:“不过举手之劳,莫要这般作态。”

牧清寒:“……”

老子真是谢谢你啊!

不过错有错着,因为卢昭那夯货弄的这一出,牧清寒竟神奇的紧张不起来了。

左右脸都已经丢尽了,便是名落孙山也不过那样罢了,既然如此,还怕个鸟?

秋闱转眼结束,牧清寒一身轻松的出了考场,也不管结果如何,先拖着卢昭去喝酒。

两人大战八百回合,然后双双趴到桌子下头,还是杜瑕和庞秀玉闻讯赶来,分别从桌子底下扒拉出来各家男人。

杜瑕用力摸一把脸,索性破罐子破摔的对庞秀玉道:“倒叫大姐见笑了。”

想他们在一处喝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回都是点到即止,从未有过这般酩酊大醉的丢人情况。这会儿却相互抱着又笑又闹,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

比起杜瑕的艰辛,庞秀玉就显得落落大方的多了。

就见她豪爽一摆手,单手掐着卢昭的一只脚踝,如一株风吹不到的梅树一般笑道:“好妹子,你不必放在心上,男人就是这样,醉了哪里还有甚么脸面可言?你没见你大哥原先在两广时,军中多有擅饮之辈,他又是个犟种,死不认输,打小多少回醉的不省人事,寒冬腊月扒了自己衣裳趴在地上游水,撵着大白鹅上墙跳屋的事儿多了去呢,说出来只怕污了你的耳朵,妹夫这般已经很好。”

庞秀玉跟卢昭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对于彼此的黑历史都万分熟悉,只有想不想说,没有知不知道,简直信手拈来。

两个女人相互爆料了一下各自男人的不堪,然后便各回各家,没事儿人一般洒脱,仿佛方才的丢脸已经统统被留在了原地,只等着被风吹散。

只是杜瑕是叫阿唐等人帮着把牧清寒抬上马车,可卢昭……却是被庞秀玉拖死狗一般掐着脚踝,倒拖在地上拉上车去的!

次日卢昭醒来,只觉得下到脚踝,上至整片脊背、后脑勺都是火辣辣的疼,便问庞秀玉自己怎么了。

庞秀玉面不改色道:“你自己都记不得了?昨儿你与妹夫喝醉了,两个人硬要比划,拳脚无言不说,自己也站不稳当,说不得就伤着了,快别乱动了,我给你上些药。”

卢昭听后大为感动,连道受累,又盛赞她实在是一位可敬贤妻……

很快到了放榜之日,杜瑕一早打发了人去看。

很快的,张铎和报喜的公人前后脚进门,面上俱是一片喜气洋洋,连道恭喜。

牧清寒不仅中了,而且名次竟也不低,是第十三名!

全家上下不禁都欢喜起来,牧清寒也长长的松了口气,好歹算是有交代了。

杜瑕也喜不自胜,一面吩咐人打赏,一面麻利的打发人去各家报喜,又叫人去外头放鞭,也是忙得顾不上喘口气。

到底是正事,也是大事,消息传开后,不仅杜家、何家、卢家等本就要好的人家紧赶着亲自上门道贺,就连素来低调的唐芽竟也打发人送了一份礼物,还有他亲自批注过的一本书,牧清寒十分受宠若惊,忙亲自上前双手捧接了。

这还不算,刚到傍晚,宫里也有人出来,太后、圣人、九公主,甚至三皇子也送了礼!

太后、圣人、九公主倒也罢了,里头两个算是读者粉儿,喜欢的作者家里有了喜事,她们自然乐的给体面、凑热闹,而圣人一直都如久旱盼甘霖一般的期待着自己执政期间能有一位空前绝后的文武全才,如今眼见八字有了一撇儿,他哪里还坐得住?自然是要重重奖赏。

可是这位三皇子,虽说早就知道他是九公主的胞兄,当初九公主愿意主动放低身段跟杜瑕等人交好,必然也是动机不纯,可毕竟从未这般露骨过!他竟也不怕圣人猜忌?

前来道贺的杜文听后想了一回,摇摇头:“不必担心,便是他真有这个心思,也必然不会挑这个当儿宣之于口,不过是见缝插针拍圣人马屁罢了。”

做皇帝的最喜欢什么呢?自然是全天下的人的认同!

他说的话、做的事自然是对的,而他看重的人,自然也是最好的!

三皇子紧随其后送了贺礼,也不过是些笔墨文房之流,即便再如何名贵罕见也有限,所以圣人非但不会猜忌,反而还很有可能觉得这个儿子果然跟自己看法一致,是个有眼光的,因此而多几分偏爱。

杜文把三皇子送来的东西摆弄一回,倒是看上了一块好墨,翻来覆去爱不释手,直赞叹细腻温润,遂厚着脸皮道:“好妹夫,你若能割爱,我还有话告诉你。”

牧清寒听后就笑了,当即把手一挥,道:“给了你又有何妨?我所爱者却还数不上这些。”

杜文喜得脸上都开了花,立刻又反复摸了几回,这才小心地将盒子一同抱在怀里,成竹在胸道:“若我猜的不错,要不了多久,其他几位皇子恐怕也有礼物送上。”

这些皇子都斗的仇人一般,最见不得有人一枝独秀,正是宁肯自损八百也要伤你一千的主儿们,又哪里会容许三皇子一人出风头?

牧清寒正沉吟间,就听外头已经接连不断的响起道贺声:“大皇子府上送来贺礼~!”

“二皇子府上……”

牧清寒这才信了,对着杜文一揖到地,佩服的五体投地。

且不说其他几位皇子是听说了三皇子的举动后才决定效仿的,还是得知圣人的动作后才敢来的,可结果已经摆在这里,只看今日这一次无形交锋,当真高下立断!

若那几位皇子是看了三皇子的举动后才做的,拾人牙慧,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可若是那几位皇子是等着圣人行动后才做的,更加不如三皇子胆大心细,敢抢在圣人有动作之前就自己行动!

这不亚于是一场豪赌,而三皇子赢了。

可他到底能不能一路赢到底,现在一切都为时尚早,还未可知。

牧清寒中举的事情可谓轰动一时,不仅牧清辉一家特特赶来,感慨万千,便是下半年从外地回京述职的潘一舟和当年作为钦差去江西查案顺便抄家的薛崇,竟也有所反应。

当然,他们身份敏感,也不方便送贺礼,只是后面大朝日时,满朝文武都碰头,自然能见到。

潘一舟重文轻武的脾性依旧如故,见了牧清寒之后先是皱着眉头扫了眼他身上的五品武官朝服,然后才幽幽叹了口气,十分欣慰的说道:“虽是走了些弯路,好歹迷途知返,往后便潜心向学,未必不能有所作为。”

牧清寒对这位亦敌亦友,固执的可爱的大前辈的感情当真复杂得很,且当初为着此事还被骂过,当下也不敢反驳,只点头称是。

好容易送走了十年如一日固执的潘一舟,牧清寒一抬头,却又瞧见了那位性格乖张的前钦差大臣薛崇,忙上前见礼。

如今薛崇已是正三品刑部侍郎,也算升得快的了。

只是他行事作风有些乖戾,平时就得罪了不少人,却又得圣人恩宠信任,人缘绝对算不得好。

自打那次江西大案过后,牧清寒和杜文就再没见过薛崇,听说一直被圣人派在外面调查什么案子,年初才回来,也是几年不见了。

再次见面,牧清寒也是感慨万千,直觉当初经历一切还都历历在目,不由上前对他深深一揖。

薛崇能有何厉这么个损友,的确有些性情相投,举止相似,见状倒没急着避开,却也不忙着跟牧清寒拉关系,只是打量他一回,点点头,道:“也罢了,且看你们日后能走多远吧。”

说完,竟就径自离去了,看那背影宽袍大袖十分潇洒。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里集中说明一下,本文的科举和文官系统是参考的明代,武官系统是参考的宋代……哈哈,杂烩架空啦,么么哒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牧清寒中举了, 然后……落榜了。

他没能中进士。

大呼遗憾者有之, 暗自放心者亦有之, 一时竟热闹非凡。

跟牧清寒自己所认为的意料之中不同,圣人很是意外, 也有些薄怒, 甚至将负责阅卷和定名次的几位主副考官都叫了来, 让他们找出牧清寒的卷子来, 他要自己御览。

圣人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对牧清寒报以厚望,满朝上下, 还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凡懂点事的如何会叫自己失望?

然而主考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货,性格倔强异常,下面的人奉命去找牧清寒考卷的当儿就跟圣人犟上了,振振有词道:“即便圣人要看十遍八遍, 老臣也问心无愧!他的文章老臣也着重看了, 简直如同鸡肋, 食之无味, 弃之可惜,做举子倒罢了, 可若想成就进士之名, 简直妄想……听闻今科三鼎甲中的榜眼洪清、探花郭游皆是他的旧识, 可三人文章便犹如天差地别;那两人当真锦心绣口,辞藻华丽甚是优美,他却写的些甚么?文法不通, 典故不当,若圣人当真要将此人提上,老臣也无话可说,今日回去便写折子告老还乡吧!”

主考官也将近六十岁的人了,亏他还这般中气十足,只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可也憋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不断飞溅,一把打理的整整齐齐的雪白胡须也在空气中剧烈抖动。

圣人年纪也不小了,给他喊的头痛,待要发怒又不忍心。到底是积年的老臣了,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有功无过,自己仁慈了一辈子,总不好因为这点小事就迁怒,只得暂时作罢,准备先看看卷子再说。

哪知看过牧清寒的卷子之后,圣人的心情立刻就变得异常复杂,觉得这小子怎的变得这般了?

原先牧清寒就是个实干派,倒也能对圣人脾胃,可圣人他本就是个不爱动兵的性子,这几年上了年纪,越发喜爱中正和缓的沉稳,还有那歌舞升平的热闹繁华。原以为这小子也做了一二年官,好歹能长进些,哪知确实长进了,只是与自己的期望背道而驰!

那笔字铁画银钩,锐气逼人,这倒罢了,虽不合自己喜好,终究是一笔好字;可粗粗读来,通篇金戈铁马、杀气腾腾,当真没一点儿好听的好看的,只一味说甚么“周围虎狼环伺,国家便在危急关头……”,仿佛分明还繁华热闹的大禄朝已然危机四伏,顷刻间就要不中用了一样!

什么典故,什么辞藻,什么文法华丽、对仗工整,半点都找不着!

这哪里是在考试写文章,分明是在上折子嘛。

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个武夫!

圣人看完之后,无端升起一股怒气,索性把卷子随手丢在一旁,有些被气着了。

枉费朕对你这般看重,哪知你短短几年竟这般“出息”,看看写的这都是些甚么玩意儿!只叫百官都瞧了朕的笑话。

莫说圣人了,恐怕随便一个考官看了这样的文章,恐怕都不会怎么高兴,便是牧清寒说的有道理也不高兴。

到底意难平,圣人主持完了琼林宴,又例行勉励了三鼎甲、赐了官职之后,竟还是叫了牧清寒来,十分语重心长的教训一番,又叫他莫要灰心丧气,要再接再厉,以后少同那些武夫往来,要多多请教那些大文豪、大学者,莫要因小失大云云。

牧清寒听后倍感无奈,什么叫因小失大?感情如今他头上的官衔是虚的不成?

还请教什么文豪、学者的,今年考试的主考官老远瞧见他都恨不得把鼻孔丢到天上去喘气,不当众翻白眼已经算是克制,还指望请教?怕是对方还嫌弃自己是害群之马,恨不得就此消失才罢呢。

因今年洪清和郭游都如愿以偿入了三鼎甲,虽然最终名次跟预估中有差距,可也算不错了,一群人等上头的宴会结束,官职也定下来后便照例来牧清寒家中相聚。

牧清寒不免小小的抱怨一番,引得众人放声大笑,说不得有些幸灾乐祸,却也无可奈何。

笑了一回之后,杜文率先举杯,笑道:“师兄和旷之都是如今新贵,你我且都同贺一杯!”

众人闻言纷纷举杯,郭游也算年少得意,且自觉配得上这个名词,到不谦虚,只红光满面的受了。

可洪清却有些惴惴,只摇头道:“惭愧,惭愧,我哪里没有自知之明?莫说与郭兄相提并论,也不过二甲上游罢了,哪知如今承蒙错爱,竟被点为榜眼,着实受之有愧。”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天分有限,三鼎甲的把握并不大,且今科才华出众者不在少数,莫说他自己,就是老师肖易生和师伯何厉对这个结果也颇感意外,可细细想来,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圣人毕竟上了年纪,进取之心便不如以往强烈,这几年的喜好也大变,跟三五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洪清素来宽厚平和,又是少有的沉稳持重,文风厚重华美,且尤其守规矩,可不就合了主考官和圣人的胃口?因此在殿试上被点为榜眼,倒比之前春闱的名次还要靠前一些。

反观郭游,到底性情狂放了些,能保住三鼎甲实属不易,其中未必没有老师潘一舟的影响。

再退一步说,他这两年也已经是收敛了许多,原本好些锋芒毕露的话也都不大说了,若无潘一舟耳提面命,圣人又爱他聪慧伶俐、多才多艺,恐怕眼下也不过二甲之流。

对洪清压了自己一头这件事,郭游倒不大在意,反而主动安慰道:“洪兄莫要如此妄自菲薄,你是正经考上来的,谁还能说什么?真要说惭愧,也该是那什么状元惭愧,他的卷子你可看了?简直狗屁不通,通篇溜须拍马,又多溢美之词,直教人看了起鸡皮疙瘩!这样的也是状元,哼,白给我都不稀罕!”

今科整体倒还正常,唯独那状元实在有些扎眼,倒不是才华横溢的扎眼,而是他们读书这么些年,还没见过这把厚颜无耻之人,竟敢在文章里头明晃晃的拍马屁,偏偏如今的圣人还就吃这一套了!

金仲摇头叹息,又算是客观的点评一番,道:“那文章我也读了,甚是好口才,直说的天花乱坠,枯木逢春犹再发,也算是一篇锦绣文章了,除了言之无物外,倒也挑不出甚么旁的毛病。”

“你就是太和气了些,”杜文却不这么认为,仰头喝了一口酒,很有些唏嘘的说道:“言之无物还不算天大的毛病?咱们这是选治国良臣哩,他却是奔着佞臣而去,脑中空空,只生了一张嘴,又甚么用?难不成后头哪里遭灾了,或是打仗了,他凭一张破嘴安天下?”

牧清寒也摇头,百感交集道:“纸上谈兵罢了,若做正事,必误国误民!”

说来当真叫人觉得讽刺,他不敢说自己一定能中,可到底不是草包,却名落孙山之外;此人巧言令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高中状元!

科举取士,为的就是能选取治国良才,可如今圣人竟糊涂到这般田地,公然给自己挑起马屁精来,着实叫他们这些还指望施展一身所学的心中难受。

见气氛有些沉重,金仲忙出声调和道:“木已成舟,多想无益,再者朝中诸位大臣的眼睛也不是瞎的,若他只会添乱,想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如今考完了,我的调任恐怕也快下来,自此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见,过几日都去我家吃酒。”

他和杜文是同科,这会儿已经三年考核期满,马上就要有新的任命下来了。

杜文不必说,自然是要留在开封的,已经同何厉说了打算,师公唐芽怕也早就得了消息,如果没有意外,很可能去户部任职;而金仲本就无心权术之争,前番又遭了无妄之灾,被七公主折腾个半死,如今还是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想提早退出来。

跟自家伯父商量过后,金仲原想着去太学教书,结果报上去之后就给圣人打了下来,倒也在意料之中。

好歹他也是状元之才,又年纪轻轻的,圣人就算再昏聩,也不可能叫他还未来得及施展什么就直接半退隐了!

众人听了,果然不再继续谴责今科名不副实的状元,转而关心起这位货真价实的前科状元来,纷纷问他要去哪里。

金仲略叹了一口气,道:“听伯父的意思,怕是要去地方任职,跑不出知县、知州,只是不知道去哪里罢了。”

既然不能退出官场,好歹去地方上也安静些,等他用心做个几年,也算是报了皇恩,到时候且再寻个由头退了也好操作些。不然这样还没开始就想结束,可能性的确微乎其微。

杜文立即道:“照我说,多半会是知州。你如此大才,做个区区知县岂不可惜?再者因着七公主的事,圣人即便嘴上不说,说不得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升一升也未尝不可。”

大家都觉得有理,便笑嘻嘻的先恭喜这位知州大人,只把金仲闹得满脸通红。

“诸位兄长莫要打趣,莫要打趣,八字还没一撇,叫外人听见了可又要生事端!”

卢昭大手一摆,浑不在意道:“我这兄弟家里都是稳妥人,内外守得铁桶一般,谁听得见?再说,杜兄弟说的话什么时候落空过?今儿他既说了,便是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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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清也难得说笑,指着杜文道:“若是跑空,就叫他赔一个给你!”

众人纷纷哄笑出声,又围着杜文闹起来。

六月过后,杜文和金仲的任命先后下来,前者果然去了户部,任从五品员外郎,金仲竟去了山东青州任知州!

众人大喜,这回真来道贺。

金仲与他的新婚妻子毕竟都是江南人士,细腻水乡长大的人,难得品行纯粹和气,若真是被丢去什么穷乡僻壤,只是想想就觉得惨!

青州历史悠久,当地文风浓厚,治安也还好,可不正适合金仲?

难得原先肖易生在开封赶考时,牧清寒和杜文他们还都在青州求学,同那里的数位同窗虽接触时日不多,可如今也还都有来往,此番便都要书信一封,叫金仲带了过去,若有个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金仲听后也十分感激,临走前又请客,他的妻子罗菱也出来招待,举止大方,十分周到。

两人虽然是仓促定亲,可家中算是世交,父辈都熟悉,幼年也曾见过面,并不陌生。

最好的一点是,金仲与罗菱是妥妥的门当户对,也都知书达理,喜好舞文弄墨,丝毫不必担忧没得共同话题。

罗菱是典型江南女子形象:身形娇小,皮肤白皙,语音柔美和软,举止也十分优美。

因她是大家出来的,礼仪规矩说不出的完美,待人接物极其周道妥帖,是真真正正的名门闺秀,七公主什么的真是没法儿比。

这位是真才女,她并未刻意炫耀过,但跟杜瑕她们的说笑中,偶然流露出来的几句已经叫人惊艳,恐怕何薇之流也不是她的对手,只是人却低调的很,虽有诗集在外流传,人却不似开封才女那般四处交际。

杜瑕尚且自叹弗如,庞秀玉就更不必说,面对罗菱时竟罕见的束手束脚起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眼神中饱含惊叹和敬畏,简直跟看神仙似的。

原本杜瑕还以为自己想的夸张了,谁知事后跟庞秀玉私下说笑,才知道竟是自个儿的想象力还不够!

“我就觉得这位罗家妹子只如下凡的仙女儿也似,”庞秀玉兀自啧啧称奇,十分回味的说道:“瞧那小模样,那小身段儿,那小腰细的,小脸儿白的,一张嘴说话也那般好听,我莫说讲话,便是靠的近了都觉得有些玷污了!哪里还敢放肆!”

杜瑕笑的浑身发抖,一盏茶都没捧住,哆哆嗦嗦的摔了个粉碎,旁边伺候的小燕等人也撑不住笑了。

庞秀玉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转头看小燕,调笑道:“好丫头,你莫笑我,赶明儿你同那阿唐兄弟成亲,我却要闹个够了!”

这两年小燕的年纪也渐渐大了,且被杜瑕调理的也好,吃住又遂意,模样越发张开了,下面的人竟也很有几个惦记的。

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人好事自然要先留给自家!

正好阿唐年纪也早到了,他是个莽汉,却也想媳妇,牧清寒试着问了一嘴,忙不迭的应了,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牧清寒与他情分深厚,又同生共死,难得见他这样一位好汉子也有这般局促的时候,也觉有趣,难得使坏,叫他亲自去求夫人。

娶媳妇的事哪里能耽搁?且杜瑕平时待大家也甚好,阿唐也不怕,当即巴巴儿的跑了去,瓮声瓮气的说了。

小燕臊的不行,心里头却也愿意的很,后来杜瑕私下来问,也含羞带怯的点了头,这事儿就算成了。

宰相门前七品官,如今牧清寒越发前程似锦,阿唐是跟他一同长大的亲随,日后前程定然差不离。更何况他为人耿直憨厚,是个难得实诚人,众人都爱他,小燕早就同他熟了。

杜瑕本人就是个爽利性子,身边几个丫头也跟她学的落落大方,如今小燕被笑了几日,也渐渐习惯了,见状并不像一般闺阁女孩儿那样转头就跑,而是微微红着脸儿道:“瞧您一个官太太,竟也只取笑我们这些当丫头的,若闹也使得,却给我什么礼?”

众人都笑了,庞秀玉笑个前仰后合,大声道:“好个伶俐丫头,我就爱你们这样大大方方的,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放心,你是我妹子身边头一个得意人,自然少不了得厚厚奉上一封!”

大家越发笑个不停,小蝉也抿嘴儿接道:“奴婢替小燕姐姐记着了,若是到时候夫人不给,我们都要上门去讨呢!”

转眼到了年底,牧清辉一家四口——如今又生了第二个儿子——也都来开封过年。跟着牧清辉的阿磐与阿唐是亲兄弟,如今弟弟成亲,他这个当大哥的自然少不了过来帮衬。

阿磐前年就成亲了,如今浑家也有了身子,预计来年六月他就要当爹了。阿唐看了不免也有些心热,暗暗期待起将来。

想当年他们兄弟二人拖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亲人几乎走投无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何曾想过还能有如今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牧植如今也十三岁,也随了牧清辉和商氏好模样,长得高高壮壮,眉目俊朗,瞧着便是个招人疼的半大小子了。

这些年两家往来频繁,牧植跟叔叔一家甚是熟悉,见了杜瑕当即麻利的一掀袍子,单膝跪地请安道:“婶婶好!”

“快起来,”杜瑕很是喜欢这个小侄子,又因为差不多也算是看着长大了,更是疼惜,忙上前扶起来,拉着他左看右看,感慨道:“一晃也有一年没见了,又长高了好些,身子倒也结实,吃的可好?睡的如何?学堂里可有人欺负?”

牧植一直等她问完了,这才笑道:“劳婶婶记挂,侄儿甚好。托叔叔的福,济南城还无人敢欺辱于我,吃的也好,睡得也香,前儿也学着叔父那般骑马拉弓了。”

牧家本就是济南大户,早前就甚少有人敢轻视,如今又有牧清寒在朝为官,一个大舅哥也叫人不敢轻视,自然如虎添翼,更上一层楼,便是知府大人见了他家人也客客气气的,过得不知多么自在。

杜瑕一边听一边点头,又不忘嘱咐道:“好,好好,只是莫要心急,千万悠着来,伤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话音刚落,就听从外头传进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便是跟牧清寒慢一步过来的牧清辉了,后头还跟着商氏和抱着小儿子牧林的乳母等人。

“听你婶婶的,你才多大点儿,整日念叨着要如叔父一般,前儿拉伤了胳膊,一连三天吃不了饭的不是你?”

少年人正是不肯认输的时候,尤其又当着叔叔婶婶的面儿,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儿,连忙辩解道:“孩儿哪有!再说了,我早就听闻叔父打从六岁时就练习骑射,我这个时候已经文武双全,再过一年秀才都收入囊中,我却差得远了。”

说完,不免略有些沮丧。

杜瑕见不得他这般,忙出言安慰道:“莫急,你不也说了,你叔父也是来年才中的秀才,在你这个年纪没准儿还不如你呢。”

不等牧清寒说话,牧植已经急急道:“哪里,婶婶莫要这般说,叔父甚是不凡,学里几个先生都说了,如叔父他们这般的人物便是几十年难遇的,侄儿哪里比得上!”

杜瑕失笑,感情这还是个小迷弟!

被自家小辈这样崇拜,显然牧清寒也觉得甚是有面子,当即眼带笑意的上前拍拍自家侄儿肩膀,又勉励几句。

牧植立即就阳光灿烂,重新变得活泼又充满斗志起来,两只大眼睛都弯成月牙,一口白牙在日头底下亮的很了。

杜瑕忍不住闭眼,艾玛,不行了,这种阳光小帅哥真是叫人无法抵挡!太闪耀了!

见叔侄几人详谈甚欢,杜瑕又说了两句便去招呼后头的商氏和小侄子。

牧林如今才一岁多点,话都说不利索,可是长得似乎比牧植更好些,又乖巧得很,见人就笑,一双眼睛圆圆大大的,又黑白分明的通透,说不尽的惹人喜爱。

杜瑕还是头一回见他,当即爱不释手,小心的接过来抱了一回。

她还担心自己抱得不够舒服,可牧林却甚是给面子,跟她对视一眼后便毫不吝啬的给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杜瑕看的心都要化了,又轻轻捏了捏小手,忙叫小燕送上事先准备好的壨丝金质小项圈,亲自与他戴了,又抱着玩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还给乳母。

商氏见状打趣道:“既这般喜欢,怎的还不自己生几个?你与小叔都年轻体壮的,这会儿还没好消息?”

杜瑕笑着摇头,却不细说。

当初成亲的时候,她跟牧清寒都还太年轻,说白了,他们两个自己还都是孩子呢,凑在一起玩都玩不够,哪里想着要什么孩子?

如今牧清寒已经二十三了,杜瑕自己也二十一,倒是可以开始准备了。

他们两个心里都门儿清,便是周围亲人明里暗里的催问也不着急,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只是到底不好每一回都跟旁人解释罢了。

两人说了一阵子,这才先后落座。

中间又不知怎么的说起牧子源、牧子恒和兰姨娘他们,商氏本能的嗤笑出声,当即有些义愤填膺的说道:“那两个下作坯子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你大哥不同他们计较,他们反倒隔三差五就要来招惹!头一年那个年轻的迷上一个妓子,当真是走火入魔了,他那哥子都劝不听,只恨不得把家里都搬空了去换她一笑,还说要给她赎身,只差点把兰姨娘气死。哪成想那妓子竟是个聪明人,知道男人靠不住,这等货色更是白瞎,故而一味捞钱。”

“今年年初,那边又闹起来,原来那小子鬼迷心窍,见家里已经没得可搬,竟偷偷把房契翻出来与了那妓子,对方也是奸猾,知道拿在自己手里留不住,转手就卖与旁人,然后自己赎了身,连夜卷着剩下的上千银子跑了!等到买房子的人逼上门来,兰姨娘才知道原来房子都已经不是自家的了,当真气的昏死过去,那两个蠢货又耐不住打起来,走投无路之下还妄图污蔑你大哥谋害生父!只是知府大人明察秋毫,见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他们又是说话颠三倒四、举止不端,反倒治了他一个污蔑之罪,一通板子打了出去,如今也不知死活……”

听到这里,杜瑕忍不住朝正在说话的牧清辉看了一眼,许久以前的猜测再次涌上心头。

牧老爷的死当真同他没有关系吗?而且那两个庶子的遭遇未免也忒惨,倒不是不可能,毕竟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纨绔,便是做出什么龌龊事儿来也不奇怪,可恰恰就因为如此,感觉发展的未免也有些太过顺利太快了些。

牧清寒不想下场,牧老爷就赶紧插空儿死了;牧老爷一死,兰姨娘一伙就被撵了出去,而牧清寒不在济南的短短几年之内,牧子恒兄弟就把自己给作死了……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视线,牧清辉扭头往这边瞧了一眼,笑道:“弟妹可是嫌我说的太久,耽搁你们小夫妻两个团圆了?”

杜瑕瞬间回神,也笑着说道:“瞧大哥说的甚么话,我是想着大哥和嫂子侄儿车马劳顿,可是饿了?要不要叫饭?”

“果然还是自家弟妹想得周到,”牧清辉道:“可不是正肚饿?有劳弟妹张罗一桌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