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忍不住又拦了一回,何厉这才倒背着手,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你们想救谁,而我也还真有个简单至极的法子叫圣人下台,可惜,我偏偏不爱说!”

牧清寒和杜文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都惊呆了,半晌面面相觑,干巴巴地问道:“为什么呀?”

“为什么?”何厉嗤笑一声,高高的扬起眉毛,大声道:“什么为什么,哪里有那么许多的为什么!老子同他们有什么关系,做什么要救,我能救,可偏偏就不爱救!”

说完,又重重一哼,用力一甩宽大的袍袖,道:“他们金家人不是清高么?不是向来不同流合污,出淤泥而不染的么?既然如此,便是投到污泥里去又有何妨?区区在下,不过是巧言令色的弄臣,与他们同在朝为官便已经是污浊气象,如何再敢招摇?叫我的雕虫小技毁了人家清白名声?”

牧清寒和杜文暗自咋舌,心道感情是有梁子!

他们还真不知道!

可这会儿想想,还真不是不可能的。

金家人向来不大贪恋权势,只醉心学问等,自诩清流;而唐芽此等权臣已是他们所不喜,更何况何厉这种在一般人眼中看来都口无遮拦,有些放荡不羁的“弄臣”?

两边堪称两个极端,互看不顺是肯定的,可却万万没想到,双方早就曾正面冲突过,貌似看样子师伯大人至今依旧耿耿于怀……

依照他素日睚眦必报的性子,这回不落井下石就够厚道的了,可想叫他救人?

是否有些痴人说梦了?

却见何厉极尽挖苦只能事的喷了一番,又喝了几口茶,再次凉嗖嗖的开口,甚至带着几分快意道:“要我说,你们也莫多事,本就够打眼的了,却偏偏又掺和进皇家姻缘作甚?好玩不成!”

顿了下,竟又带些幸灾乐祸的说道:“再说了,七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也容颜娇媚,如何配不得那金家小子?多少人眼巴巴看着都求不来的驸马委屈了他不成?退一万步讲,驸马不好委以重任,可不也是严丝合缝的好买卖!左右他们金家人胸无大志,如今天上掉馅饼,索性就去娶了公主,以后也是正经皇亲国戚,正好万事不论,醉心奇巧淫技,还有甚么不满的。”

说完,又对两个小子语重心长道:“你们年轻,不大知道人心险恶,多得是口是心非者。此事本与你等无干,却又掺和作甚!莫要引火烧身,到时候悔之晚矣。”

牧清寒和杜文对视一眼,都对何厉的态度十分意外。

“莫管闲事”此等言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当真是说不尽的诡异。要知道放眼整个开封内外,若论起管闲事、胡说八道的本事,他何大老爷称第二第三,那么第一第二也绝对无人感应!

此时此刻,他竟也学着要叫人独善其身了!

当真奇哉怪也,滑天下之大稽。

见何厉已经摆出端茶送客的架势,牧清寒和杜文不禁有些沮丧,可也知道至少今日再多说什么也无可奈何,只得先告辞,回去再做打算。

临走之前,杜文终究觉得无法这般无功而返,有些话堵在喉间不吐不快,便索性去何厉跟前道:“岳父大人,金仲虽与我等非一母同胞,可亲如异性兄弟,他为人至诚至真,我们又如何能眼睁睁看他跳入火坑?您与金家人有嫌隙,我等之前不知,也实在冒失了,可我却觉得,若不是解不开的仇怨,您未尝不可一试。”

“金仲于金家,便如我妻葭儿于岳父大人您,心头之肉不外于是。您之前与金家人不睦,可若是不计前嫌,能在此事出手,为天下人之所不能为,何等胸襟宽大!他们必然感激到了极致,也愧疚到了极致。这等人家最好名声脸面,即便届时不供您驱使,难不成来日有事交代,还能置之不理?”

“金家人素有威望,在读书人中可谓一呼百应,若能与他们化敌为友,许多麻烦便能省了。我知您未必将那些虚名看在眼中,可为人在世,哪里能真不管不顾呢?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来得要好。”

“当然,这都是小子拙见,岳父大人未必瞧在眼中,放在心上,小婿告退。”

说完,杜文也不看何厉的反映,只是低着头,一揖到地,转身离去,半点不拖泥带水。

牧清寒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面上纹丝不动的何厉,眨眨眼,也告辞了。

等他们的身形刚消失在门口,何厉却瞬间变脸,一脚朝着身边椅子踢去,结果……没踢动,反而被碰的生疼,忍不住低呼出声。

赵夫人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瞧他这样,却不先问,只抿嘴儿低笑,又抬头看向两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良久,感慨万千道:“当真已非吴下阿蒙也。”

曾几何时,那杜文也同年轻时的老爷一般莽撞,可如今才多久?已经有了城府,为人处世细致了不说,便是劝人也这般有理有据,当真天生是块揣摩人心的好材料。

何厉疼的脸都白了,一瘸一拐的在自己刚才想踢的椅子上坐下,却又忍不住用力拍了一掌解气,这才愤愤道:“翅膀硬了,敢教训老子了,你又夸他作甚!赶明儿叫他知道了,岂不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赵夫人见状又笑了一回,这才叫人去拿药箱,自己亲自蹲下,要帮他脱靴子。

别看何厉方才叫嚣的凶,可他对自己这位夫人着实敬重得很,见状反而把脚往回缩,连声道使不得:“我自己来就好,如何能叫夫人做这些!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赵夫人噗嗤一笑,推开他的手,又白了他一眼才道:“相公眼光过人,眼见着女婿日益长进,我岂有不欢喜的?再者你我夫妻一体,你什么地方我没瞧过?如今不过脱个鞋罢了,又磨叽个甚!”

何厉一噎,罕见的竟有些赧然,挠了挠头,才小声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赵夫人替他除了鞋袜,对着灯火一看,当即皱起了眉头,难掩心疼的责怪道:“不是自己的脚怎的?却踢得这般用力,我且看你明日如何走路!”

说完,竟又用力朝已经红肿起来的脚趾上按了一下,疼的何厉当即倒吸凉气。

赵夫人又心疼又好笑,替他上了药,突然问了句:“若是那金家小子当真被召了驸马,你觉得七公主会如我这般待他?”

何厉今儿第二回噎住,半晌才气愤愤道:“又不是我生的,却管他作甚!”

说完,竟也不忘哄媳妇,又嬉皮笑脸的对赵夫人道:“再说了,世上绝无几人如夫人这般贤惠能干又通情达理。”

赵夫人笑着捶了他一下,抬手抿了抿头发,嗔道:“多大年纪了,还说这些浑话,叫人听见了笑话。”

话虽如此,可她面上难掩笑意,显然极为受用。

何厉哈哈一笑,一本正经道:“这又有什么,咱们老夫老妻的,关起门来说几句亲近话又如何?难不成开封知府还能抓了去?再说了,还是夫人先起头,说甚么为夫身上都叫你看遍了的话,却叫为夫如何哎呀!”

赵夫人羞涩难当,不由得拧了他一把,双颊绯红,倒有几分少女一般的娇俏,较往日正经时别有一番风姿,只把何厉看呆了。

就见他眨巴下眼睛,搓搓手,正色道:“夫人,眼见天也不早了,你我就安歇了吧。”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不过才戌时过半,哪里算晚!

赵夫人又给他逗笑了,当即啐了一口,道:“胡说什么!我同你说正经的呐,金家人便是再有不是,也非大奸大恶之辈,能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再说罪不责其子,金仲那孩子我也曾远远见过,谦逊知礼,端的如玉君子,又是女婿至交好友,若你我当真撒手不管,心里当真过得去?女婿过得去?”

见自己好不容易岔开的话题又被引回来,何厉不由得也有些恼了,当即不悦道:“你们竟都胳膊肘往外拐,那两个混小子不知道,难不成当年的事你也不晓得?因着他们大义凛然自以为是的几句话,我倒罢了,皮糙肉厚,可你跟着受了多少委屈?背后也没少给人指指点点吧?如今竟叫我去救那小子,却是做不到。”

听他这样说,赵夫人一怔,旋即有些感动。

何厉素来狂傲不羁,当年说话做事远比如今的牧清寒和杜文还要肆意,落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便是不靠谱的。又因他一张利嘴难逢敌手,得罪了无数人,可偏偏圣人对他恩宠有加,自然为许多人不喜,其中尤以金家人为最。

金家人很有些古名士的洒脱,又甚是清高,最瞧不上的自然就是何厉此等巧舌如簧的“弄臣”。

有一回大朝之日。何厉照旧在朝堂上弹劾数人,因他年轻气盛,言辞难免锋利了些,不免伤及无辜,却又在无形中将他的老师唐芽往前推了一把,偏圣人还夸他!故而犯了众怒。

下朝之后,金家两位便忍无可忍的对他开火,说他“巧言令色,祸乱朝堂”等等。何厉是什么人,正得意时哪里听得了这些,当即予以反击。

两边越说越过火,金家人也有些失了风度,又说他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小人云云,总之全都是些不好的话,最后不欢而散,自此之后越发不可能有来往。虽然仇恨没有继续加重,可到底何厉是将那回的羞辱记在心中。

尤其后来事情传开了,许多本就看他不顺眼的政敌不免落井下石,说了很多不好的话,导致赵夫人也遭了连累……

何厉是个护短的,今时今日金家人遇此劫难,他虽觉得金仲可惜了,却也绝对不会主动出手搭救。

弄明白丈夫的心思之后,赵夫人一时也是感慨万千,可最终还是柔声劝道:“话虽如此,可事情毕竟都已经过去了,身在官场哪里能万事顺风顺水?再者女婿说得对,既无杀妻夺子之恨,哪里有永远的敌人?你若能在此事上拉他们一把,便是圣人怕不也要高看你一眼,日后也少了一个敌人,多了许多朋友。再者此事也是替圣人解围,我琢磨着,既然两人都不愿意,圣人势必不会强逼,可缺的就是个台阶,若你的计谋能成,圣人自然也能记得你的好。”

道理何厉都明白,也知道其实这件在不少人看来千难万难的事情,根本并不难,只是那些人都正面对敌做惯了,又因为身在其中,不免慌了手脚,只想着怎么才能干脆拒绝,却忘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略退一步才好更彻底绝了后患的策略……可是,他就是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他素来行事肆无忌惮,看不惯的就是看不惯,什么名声面皮的,早就给他自己有意识的毁干净了,如何还会在意?

再者两边交恶多年,此番自己不落井下石就殊为难得,如何能主动出手搭救?

这也忒……忒叫他难做!

完全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么!

两人成亲着许多年,许多风风雨雨都一同走过,如今儿女都成亲了,赵夫人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个枕边人心中所想?于是也不催促,只是含笑看着他。

何厉果然撑不住,只是依旧嘴硬,愤愤道:“你也莫要再说那小子,我已然是后悔了,什么女婿,分明是个讨债的!不说向着老丈人,却偏偏要替旁人出头,哼!这会儿又装什么大头蒜,不过才做官几年,就在老子跟前装狐狸,老子这些年吃过的盐,怕不是比他走过的桥还多些,也敢来说道我了,赶明儿也不许他进来,来就用大棒子打出去!”

赵夫人忍不住笑了,故意逗他,说:“他是北人,过的桥自然少些,若是金家的小子,你岂不是要齁死?”

何厉今儿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自家夫人说的无言以对,也不由得有些悲愤凄凉了,当即哀道:“夫人呀夫人,你我同床共枕多少年岁?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小子,一个半子这般糟践为夫?”

赵夫人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倒越发娇媚了。

次日,牧清寒和杜文一大清早再来,何家门房果然不叫进。

那门房自然也认得他们,当即为难道:“姑爷,牧大人,不是小的有意为难,实在是,嗨,老爷的脾气二位也知道,这来得快,去的也快,两位就别为难小的了,小的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指望小的挣钱养家呢。要不,您二位赶明儿再来?”

两人虽然着急,却也真不好为难一个听命行事的门房,只好怏怏而归。

谁知他们的身影刚消失在拐角处,何厉却突然从门内探出头来,十分畅快的仰天大笑几声,倍觉解气。

门房一头雾水的摸着脑袋,憨笑,问道:“老爷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何厉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回,却斜了他一眼,哼道:“你懂什么!这些混账小子记吃不记打,三五日不收拾一顿,眼见着就要骑到老爷我头上指指点点啦,哼!”

然后结伴去衙门的牧清寒和杜文刚要在路口分道而行,就听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同时还有人气喘吁吁的喊着什么姑爷,什么牧大人。

两人心头一动,当即转头,来的可不是方才的门房?

天热,来人跑的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只是递上一张对折的信纸,狠命喘了几口气才道:“老爷叫小的来送这个,旁的什么都没说。”

牧清寒和杜文巴不得一声儿,连忙抢过来看。

等他们将这张在普通不过的信纸展开一看,却见上头只有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墨迹未干,酣畅淋漓:“八字不合”!

八字不合?

两人对视一眼,继而狂喜,又连声骂自己蠢笨如猪。

可不是怎的!

多么简单有效的法子,怎么他们就没想到?!

时下成亲都需合八字,有合得来的,自然也有合不来的。若是当真门当户对又两情相悦,使点手段,便是原本不合的也就合了。

可若是一对怨偶,同样使点手段,便是合的也不合了!

他们只想着如何能叫圣人收回成命,将这场婚事化为虚无,可却从未想过,其实未必要化为虚无,只要殊途同归即可。

圣人虽未明说,可实际上已经有许多人知道消息,若是叫圣人反悔,难度之大远胜上青天;不如就大大方方默认了,然后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只是过些时日合八字时,推说八字不合也就完了。

世人极信奉这些,只要放出这个消息去,虽然遗憾,可两边面子都保住了。

便是有心人再想借题发挥,也无计可施:反正金仲和七公主的八字只有他们至亲才知晓,外头人即便能猜到这不过是推脱之词也无可奈何!

固然金仲和七公主如今深恶对方,平白担着这样的名声不免有些恶心,可世上哪里有尽善尽美的事情,只要得了好结果,便是小小牺牲一下又又何妨?

牧清寒和杜文只觉得连日来困扰大家的难题瞬间迎刃而解,都大感畅快,忍不住在马上放声大笑起来。

真是关心则乱,做惯了见招拆招的事儿,只知道该当头迎敌,却不曾想换个角度看看,如今竟忘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

又或者他们这些人太过年轻,连带着金家人也只是直来直往惯了,只晓得不喜欢的便要赶紧断了瓜葛,哪里想得到还有这等欺骗天下人的诡计?

也许朝廷中许多老狐狸也能想到这个简单至极的法子,可既然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省的一个不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哪里有作壁上观看热闹来得省心省力又有趣?

这几日他们忙的焦头烂额,可背地里还指不定多少人在看笑话哩!

****

三日后,圣人果然又放出话来,十分遗憾的表示自己虽然爱极了金仲人品才华,哪知人算不如天算,他同七公主的八字竟很有些不合。到底不敢冒险,只得作罢。

为了弥补两人,圣人还十分大方的赏赐了两边许多财物,尤其是金仲,因为知道他并不是多么热衷黄白之外,又额外换了许多绝世孤本相赠。

此事便就此打住。

正式尘埃落定那日,众人又共聚一堂,这回却不是喝闷酒喝苦酒,而是畅饮解脱的酒!

真是心境不同,分明是同一个人,可看去却判若两人。

前几日金仲心中有事,一直郁郁寡欢,瞧着人都萎靡不振,哪里有今日这般风采俊秀?

他虽不善饮,可到底劫后逢生,亲自替大家斟酒,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感慨万千的说道:“这几日多谢诸位兄长、嫂嫂替小弟奔走,小弟赶紧万分,无以为报,且先干为敬!”

说罢,就一口气喝干了。

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金仲有些醉了,眼神有些迷离,胆子反而大了些,随即大大方方道:“今日也算双喜临门,昨日叔父同我商议,这几日替我相看了一位夫人,如今已是八/九不离十,过不几日便要定亲,届时诸位还请一定赏脸到场,共饮一杯水酒。”

大家先是一怔,旋即纷纷道贺,又起哄,拉着他灌了许多酒。

虽然是好事,可金家人显然也是给吓怕了,生怕有再一还有再二,这才匆匆给金仲定下。不然金家那般注重规矩传统的大家族,如何会这般仓促!

这还没完,等酒过三巡,金仲差不多彻底醉了,才又对众人吐露道:“等到来年,小弟的三年之期便要满了,伯父他们同我商议过后,觉得还是去外地赴任的好……这京城的水呀,呵呵,”他苦笑几声,分明这般年轻的脸上却突然多了几分沧桑,“我玩不起啦!入目皆是皇亲国戚,所闻尽有达官显贵,三品以上大员便有那么许多,我这小小,小小翰林院修撰,当真不过芝麻绿豆,不玩啦,不玩啦!”

看他这个样子,竟是有些心灰意冷了,说什么外地赴任,可分明就是再也不想回开封。

在场诸人虽然都理解,可也不免遗憾,皆因他们自认放眼整个太学,也未必能找出第二个如眼前这人一般当真全心全意研究学问的纯粹文人来!

同他关系最好的杜文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又尽数滚了回去。

罢罢罢,我之饴糖,他人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最终,千言万语都汇成一句话,“万望珍重。”

见他这般,金仲也松了口气,笑着点头,拍拍他的手,道:“多谢!”

此次事件虽然有惊无险,可这种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挫败感着实叫他心灰意冷。

当权者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只能受着!便是心急如焚,被当面贬低到尘埃里,竟也无能为力……

他本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本也是觉得腹有诗书,不想辱没一身所学,且开封汇聚天下英才,便想着来此地开开眼界,经历一番,再结交三五好友,之后沉下心来研究所好,此生也算不枉费了。

金仲不想做什么攀龙附凤的买卖,更不想再体会一回这样生死由人,甚至连婚姻大事,自己枕边人都自己做不得住的事,再也不想。

这回是亲事,谁知道下一回又会是什么?

这一次有贵人不计前嫌,仗义出手,可谁又知道下一回能不能这般幸运?

既无置身其中的打算,还是及早抽身的好。

也罢,如今也算开过眼界,也经历了许多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经历的事情,便是好友,如今也有三五,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港真,身为一个公主,自己还没说什么就被人嫌弃,真的是灰常灰常没有面子的!七公主背地里要被老对头九公主笑死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金仲的事情貌似到此为止, 结局说不上完美,可十全九美也算不易,然而有些东西却似乎正在暗暗发酵, 牧清寒也提前琢磨起自己的前途来。

他本就对争权夺利之类的事情不大热衷, 而这回金仲的事情又是迎头一棒,叫他心中突然涌出的一个念想越发清晰起来:他想调去地方上做些实事。

不管文举还是武举,三鼎甲皆直接授予官职, 留京待命, 部分才华出众的进士亦然。等到三年考核期满,或升迁或留任或下放,不仅看个人能耐, 更看手腕造化,其中多有运作空间。

如今大禄朝武官系统大致如此:

圣人之下由枢密院、三衙和兵部分管军权,枢密院有调军权而无掌军权, 三衙有掌军权而无调军权,兵部则主要负责各类作战计划拟定、后勤部署等。至于军队,则主要分为禁军和厢军。

禁军由各地精壮兵士组成, 一半留守京城, 一半分驻各地,乃是大禄朝最精锐的军队,直接由三衙中的殿前都指挥司统辖;厢军乃各地方军队, 除非战时,日常很少有作战和训练任务,主要负责当地治安维持和各种基础建设, 归三衙中的侍卫兵马司和侍卫兵马司统辖。

两个军种不仅构成和所属机构有所不同,战斗力和地位、待遇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可谓天差地别。

除此之外,禁军上下的俸禄都颇高,虽然地位名声不如文官,可俸禄却略有优势,直叫许多文官隔三差五便拿出来抱怨;可到了地方厢军,同等级官兵几乎只有禁军俸禄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堪堪只够养活自己,再想养家糊口却是难。

另外,因官兵成家难,朝廷还会对在册禁军,尤其是驻扎京城的禁军给予适当照顾,比如说帮忙包办婚姻:偶尔有获罪女子,或是和离的妇人,往往会率先推给禁军内兵士;以及为有家眷的官员、士兵提供对应等级的住所等,当真羡煞一众地方厢军老光棍儿们。

如此种种区别,直叫两军士兵们的精气神儿都不同。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两军几乎每年都要进行相关考察,然后根据结果适当进行人事调整。若是禁军中人调往地方厢军,哪怕是平调,甚至是官阶升高,也会被戏称为“落厢”;相反的,若是厢军中人调往禁军,那便是喜气洋洋的“升禁”了。

可也正因为此,眼下禁军内除了有各地选上来的精锐士兵之外,也有许多大家族里放出来镀金混资历的大少爷,更成了许多朝臣扩张自己势力的角斗场……

牧清寒想着,他不缺银子,而且也成了家,倒不如就去地方上,踏踏实实做些正事,而非高居庙堂,对下头的事情指手画脚。这样日后升迁也更有底气,再管起下头的兵士来也更加得心应手、得人心。

正巧杜文去何府,对上回何厉的仗义出手致谢,牧清寒也顺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想听听这位师伯的意见。

这两年肖易生一直在外任职,而想见唐芽一面也是难,更兼中间终究隔了一层,到底不如何厉来得方便。

哪知他刚说完,何厉就用一种十分诡异的眼神看过来,问道:“去地方厢军?呵,圣人还没老糊涂呢,把你下放到禁军中都算历练了,你还想去厢军?难不成要逼他做个昏君?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不必说,想本分做些实事,这并没错,只不现实。莫要嫌我话说的难听,你可是状元呐,若是连你都被放到地方厢军里去,其他人又当如何?那些什么榜眼、探花、进士的,都去塞外牧马么,还是去城外砌墙卖苦力?”

“实干要紧,可高起、点更要紧,即便你去厢军辛苦历练十年,摸爬滚打流血流汗,也不如在禁军混一年来得实在!”

“再者,你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话是说着玩儿的么?厢军里头最高也不过是个军都指挥使,你也未必一口气能拿到手,到时候天高皇帝远,有心人若想做点什么手脚易如反掌。到时候我们饶是有心也无力,当真鞭长莫及。届时也不必把你弄死了,可随便给你安一点什么由头,圈起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又能如何?都说见面三分情,你早有名声在外,留在开封,圣人隔一段时间总能想起你来,你也不是烂泥扶不上墙,如今踩着五品的底子,过个几年与我齐肩也是轻而易举,到时候实权在握,想做什么不成?”

“你莫要以为只有皇城里才有勾心斗角,也莫要以为地方上的人皆是憨厚可亲,可托付生死之辈,那些从一无所有往上爬的才更加可怕,你以为论起耍阴招真能是他们的对手?”

何厉一口气说完这些,这才喝了几口茶,又语重心长的对牧清寒道:“你如今所有,便是多少人呕心沥血一辈子都未必能拿到手的,可莫要犯傻,自毁前程。”

他素日总有些漫不经心的散漫,说话做事也如肖易生所言,不免有些“疯癫”,似今时今日这般郑重其事,当真是牧清寒所见的开天辟地头一遭,可见真是上了心。

杜文也是头一回听牧清寒说对将来的打算,还真没想到他竟然想去厢军,也是有些呆了,不过旋即就笑着劝道:“好妹夫,你莫要这般天真烂漫,中央有中央的艰难,地方难不成就少了龌龊?若下头真是一片清平盛世,当年咱们在江西也就不必九死一生了,难不成那张巡检不是武官?咱们不是外人,也不说客套话,你的才华学识胆量武艺有目共睹,胜过禁军中许多老脸面数倍,到那里尤嫌暴殄天物,莫说圣人,便是朝廷中随便一位大臣,也必然不会应允,且死了这条心吧。”

本来牧清寒中状元之后做官到现在也不到一年,距离决定去留还有两年有余,也就是最近才突然想起来,想听听长辈意见,哪知直接就叫何厉连根儿否了,就连杜文也十分不赞同。

牧清寒在失望之余,不得不承认他们说的实在是有道理,自己想的未免有些太过理所当然了。

见他若有所思,并不一味使犟,杜文先就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亲妹子可还跟着这小子呐,若真犯起倔来,必然是个天大难题。

想到这里,杜文便忍不住顺势拍了何厉一记马屁,道:“怪道世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岳父大人虽还是这么年青体壮的,可终究经历得多,见识也高远,又宽宏大量的,这般胸襟当真世所罕有。有您坐镇,我们这些小辈少走多少弯路!”

如今杜文虽然城府见涨,分析起时局来很有些唐芽一般的独到老辣,可唯独拍马屁的功夫依旧停滞不前,这会儿狠命说出这些话来已经殊为不易,可惜却直白粗糙的吓人,直把何厉和兀自在沉思的牧清寒都逗笑了。

何厉知道他这是在就此番金仲的事情拐着弯儿的道谢——因何厉一直未正面承认帮过金仲,就连金家人先后几次送来的礼物也都拒之门外,所以杜文自然也不好明着说——倒没再推辞,只是笑骂道:“罢了,当真人无完人,日后你暗搓搓使坏倒罢了,可千万莫要上前拍谁的马匹,不然弄巧成拙,马屁拍不成不说,只怕马蹄子却要拍过来了!”

说罢,他跟牧清寒放声大笑起来,杜文也知道自己于此道天分有限,便也跟着大笑起来。

转眼一年多过去,好歹安安稳稳的,中间并没有什么大的波折,如今却又到了三年一回的文举,眼见着春去夏来,各地的秀才们纷纷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秋闱做准备。

郭游和洪清已是举人身份,只等着来年春闱即可,此刻倒还不着急。

谁知就在此档口,也不知圣人是自己一直念念不忘,还是有什么人在他耳边提了一嘴,竟亲自过问了牧清寒!

圣人果然还没忘了他当年因为守孝而错过文举考试的事情,这回刚一入夏,竟就特地打发人叫他去,问秋闱报名没。

牧清寒当场就给问懵了,好歹官儿也做了两年有余,旁的不说,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沉稳倒是大有长进,因此旋即回过神来,忙道已经在准备了。

圣人果然龙颜大悦,连夸他有志气,又十分和气的同他说了几句话,甚至临走前还赏了一套文房四宝。

捧着御赐文房四宝归家的牧大人心情十分复杂。

老实说,真正步入官场之后,他对那什么劳什子文举功名的追逐心已经冷淡许多,今年本不打算考的。

奈何圣人竟都这般上心,他若不顺水推舟的下一回场,岂不是不识好歹,有负圣恩?若是叫圣人因此而迁怒,那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于是大禄朝有史以来头一位现任官员去考举人的情况发生了。

且不说杜瑕见丈夫莫名其妙捧着一套文房回来是何等诧异,问明白原委之后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杜文等人也都觉得十分新奇有趣,纷纷笑着毛遂自荐道:“来来,慎行,我来与你做保人!银子都一文不取的!”

白身考秀才,秀才考举人,皆要有人作保,即便如今牧清寒已经是正五品武官,可在文生系统,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秀才而已,并不能例外。

牧清寒颇为无奈的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因许久没上考场了,竟略有那么一点忐忑。

觉察到他的情绪之后,杜瑕还笑说:“你如今都是正五品的官老爷了,已有一个状元头衔加身的人物,不过就是去考个举人,又有何难?”

“若是去考武举,我自然不杵,”牧清寒有些苦恼的对妻子说道,“老实讲,在官场混了这几年,我越发不爱写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且如今圣人越发年纪大了,便也不似当年那般务实果敢,竟也爱听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便是奏折也多了许多花样。洋洋洒洒一大片,辞藻华丽不少,可有用的东西越发少了,同我的风格更加背道而驰,想要重新取得功名,或许还不如当年容易。”

杜瑕听后也不禁感慨:“到底是年纪大了,圣人也六十岁的人了,难免如此。”

人在晚年往往会趋于保守,听不得不好的话,尤其是一国之主,好大喜功什么的,难免更加严重些。

杜瑕顿了下,却又有意调节气氛道:“我同大哥他们都已经知足,并不求你锦上添花,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呢?不过尽力而为罢了。倒是瞧着圣人比谁都急切些,你好歹全了他老人家的脸面,下场一试。”

说的牧清寒也笑了。

说到底,圣人之所以将小小一个牧清寒记在心上,一来确实爱他人品,二来若牧清寒真能连文举也中了,不用非得是状元,只要是三鼎甲,无疑都是历朝历代都没有的空前壮举。而这自然可以算是圣人自己教化百姓有方的政绩,便是去黄泉之下面对祖宗也问心无愧了。

只是如今牧清寒有些像是后世的“在职考研”,且不说精力被分散许多,无法像曾经那样用工苦读,便是心境、想法乃至圣人喜好也都变了,且今年又有郭游、洪清等佼佼者,想要跻身三鼎甲……希望无疑十分渺茫。

倒是郭游觉得这种百年不遇的情况十分新奇有趣,隔三差五就跑到他家打秋风,美其名曰“相互督促”。

后来就连牧清寒周围同僚也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大家听说牧大人竟然当真要去考文举,也都无比惊讶,惊讶之余也难掩敬佩之情,最后都跟卢昭一块给他鼓劲。

一时间,衙门内外、上下,乃至整个武官系统都空前团结起来,众人每日指不定什么时候见了牧清寒,都会一改往常的互看不顺,反而万分诚恳地勉励道:“牧大人,加把劲儿啊!”

“是啊,牧大人,恁脑子好使,这就去再考个状元回来,给那些酸溜溜娘们儿叽叽的书生瞧瞧厉害!”

“说的就是这话,咱们一窝子大老粗,好容易出了这么一个文武双全的,骑得了马,拉得开弓,这回竟然还能考文举咧,你可得替咱们争口气!”

“不争馒头争口气,牧大人,这阵子衙门里头有什么事恁就别管了,赶明儿拿个状元回来耍耍,那才是替咱们扬眉吐气呢!”

这年头武官不好当,高等武官俸禄虽高,可整体地位却难以启齿;高层都这样,底层军官、士卒自然更加一言难尽。

这些年来,绝大部分武官都被硬生生扣上“粗鄙”“莽夫”等帽子,摘都摘不下来。可如今他们人堆儿里竟然还有个官儿要去继续考文举咧。老天爷,人家本来就已经有文举秀才的功名在身了,若不是当年守孝,这会儿说不得早已是举人老爷了!

许多原本并不了解牧清寒的武官系统同僚得知后竟也觉得与有荣焉起来,这感觉丝毫不亚于亲眼看着自家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

只要他能中,只要他能中……什么就都妥了!

都是武官,平时闹归闹,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关键时候可不得一致对外?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头巾们平日里见了他们何曾有过好脸色?酸的也够了!

不过会读几本破书,写几个破字吧,有甚了不起的?如今俺们这里头也有人要去考你们的官儿了,谁怕谁怎的?

一个两个三个都这般热切,弄的本就紧张的牧清寒越发头大如斗,若不是性子在,只怕真的要请辞在家,躲避这来势汹汹的澎湃关怀了。

跟外面武官系统的期盼同时出现的,还有来自部分文官系统的恶意。

对牧清寒此人,许多文臣的感觉都十分复杂。那小子打从原先起也是正经读书的,当时还因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而名噪一时,结果谁能想到接下去就走岔了道儿了呢。

好端端的,老老实实读你的书不好么?怎得非要想不开去作甚么耍把式的!偏偏最后竟真给他考了个武状元家去。

这不是作孽么?

好好一根读书苗子,硬生生给毁了,整日跟那些胸无点墨的大老粗称兄道弟,日后还有什么前程!

于是,有人希望牧清寒就着这回的文举“迷途知返”,便是一回不中也不要紧,只要日后潜心读书,终究能回归正道的。

当然,有更多的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唐芽那厮本就可恶,弄了几个弟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赛一个戳眼;如今蹦出个徒孙,竟又贪心不足,文还没学到头儿呢,就又跑去练武,这回竟又想再考文举!把我们这文举当成甚么了!你家菜园子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是这样还能给你中了,岂不叫全天下百姓都看轻了我们读书人?日后还有甚么脸面可言!

最好名落孙山!更好的是一辈子都不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