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本就性烈如火,此刻更是暴跳如雷,直接指着薛崇的鼻子破口大骂,大堂上一应物事都被这位爷砸了个稀巴烂,周围几个衙役同他的侍卫均已拔剑在手,场面胶着,一触即发。

宋平和三皇子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前者便问薛崇是怎么回事。

薛崇是专业抄家的,更有查抄过陆倪陆阁老的壮举!陆倪担任阁老多年,权倾一时,只手遮天,便是圣人也忌惮他三分,二皇子不过区区一个皇子,何足惧?

薛崇当真是表情都不带变的,语气平静的将事情原委说了。

原来薛崇也带人出去查,结果查了一圈没结果,最后只剩下二皇子一府未动。众人都觉得他既然被允许参与调查,且嫌疑最小,不少人就想含糊过去,结果被薛崇当街踹倒了。

结果不查则以,薛崇刚带人进去,查到一半就发现二皇子私库中许多玉器竟都被不知什么人摔得粉碎,就连清单也有所缺失。

而不管是二皇子本人还是二皇子妃,均表示对此一无所知,又给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于是薛崇就老实不客气的将人强行带了回来。

二皇子是什么人?从小舞刀弄剑,能叫分明喜文厌武的圣人也对他青睐有加,不止一次夸他心怀坦荡,可堪大用,并放心将全城防卫交于他!如何甘心突然被扣上嫌疑犯的帽子?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二皇子本人就有些横行无忌,手下的侍卫也是一般德行:二皇子只听圣人和生母肃贵妃的话,他的侍卫也只为他马首是瞻,因此双方一言不合,直接就在大理寺内闹了起来。

到底是皇室血脉,又有实权,等闲人哪里敢与他硬碰硬?这些爷们儿秋后算账可不是好玩的!便是宋平的顶头上司,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也不敢接这烫手山芋,早在几天前就称病不来了。

二皇子横,薛崇也不是吃素的,知道自己不怕二皇子,大理寺下头的许多衙役却有所顾忌,也不强求,只等着二皇子自己疯够了,这才直接点了自己的亲信上前,理直气壮道:“二皇子大闹公堂,藐视律法,视圣人为无物,罪加一等,来呀,左右,将此人拿下!”

大禄朝律法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扰乱公堂,更不得在大理寺任性妄为,违者不论身份地位,掌事者均有权先打三十大板,然后自行羁押,有先斩后奏之权。

薛崇的话说完,二皇子却先就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一脚将翻倒在地的椅子踢碎,十分猖狂的笑道:“薛崇,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家养的一条狗罢了!与你几两染料,竟敢在我眼前开染坊,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你只是临时被调来协助此案,有什么权利拿我?”

话音未落,却听后头的宋平波澜不惊的接道:“他没得权利,下官却有。”

说罢,竟直接冲左右一招手,一字一顿道:“来呀,将这大闹大理寺,藐视国法的狂徒拿下!依律先打三十大板,听后发落!”

大理寺的衙役、兵士不听薛崇这个“临时工”的,却对宋平这位老上司惟命是从。因他这些年来着实办了许多积年的疑难案件,为无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穷苦百姓和平民洗刷冤屈,拿了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众人私下早已将他奉若神明,莫说此刻拿一个二皇子,便是宋平什么时候想不开振臂一呼,说不定众人也敢跟着他造反呢!

因此宋平后半句话还在空气中回荡,方才那些犹豫不前的兵士便都如同得了圣旨一般,齐声应了,然后憋着一口气,如狼似虎的扑了上去,同二皇子那些装备同样精良、表情同样凶狠的亲卫厮打在一起……

谁也不会想到,不过是一次例行的除夕驱邪仪式,竟先折进去一个十二皇子,紧接着二皇子和三皇子竟然都被羁押在大理寺!

需知这还在假期呢,谁知道剩下几日还会不会发生什么叫整个大禄朝都抖三抖的事情?

这一回,不必唐芽嘱咐,杜瑕与何葭先就开始约束家人,叫他们谨言慎行,不许在外生事。

又是一个雪夜,杜瑕抱着毛毛,同兄嫂二人围坐在火炉边,一把漫不经心的拨动着细铁网上头的烤红薯,一边叹息道:“真是内忧外患呀,也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杜文用长长的竹筷子略戳了一下,觉得内部还是有些硬,摇摇头,又用铁夹子翻了一下才道:“哼,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也不知咱们那位圣人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是否后悔叫人彻查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其实圣人心中未必没数,说到底,一来心疼十二皇子,二来也是不甘心罢了,想借机瞧瞧众皇子们如何应对,没准儿就能定下下一任皇位人选来了呢?

只是没想到查来查去,案件本身的进展十分微弱不说,竟又拉了两位皇子进去!

“自古天家无父子,”何葭也幽幽道:“都是那家里出来的,都是一般的铁石心肠,谁又比谁干净些?真要刨根究底起来,只怕那些人要一个不剩呢。”

谁没点野心怎的?既然都是皇子,都是圣人的儿子,凭什么你争得,我就争不得?可既然要争,便是生死之斗……

毛毛“啊”了几声,开始砸吧嘴儿,又盯着炉上的红薯流口水,引得三人都笑起来,也顾不上说什么皇家辛密。

杜瑕笑道:“馋了?”

约莫是巧合,毛毛咬着手指,瞧瞧红薯,又瞧瞧她,再次啊了一声。

何葭就笑的前仰后合的,说:“当真是个小机灵鬼儿,这会儿就知道要吃的了?”

“什么机灵鬼儿,”杜瑕笑道:“这么点儿大的娃娃,知道个什么?不过是闻见香味了,条件反射的流口水罢了,若说添加辅食,也嫌太早了些,且再等等吧!”

“什么反射?什么辅食?”何葭听得迷迷瞪瞪的,本能的追问,就连杜文也是饶有趣味的样子。

杜瑕一怔,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将后世的话顺嘴说了,当即解释道:“没什么,不过忘了什么时候听谁说起过的育儿经,说这个时候的娃娃什么都稚嫩得很,便是馋了也吃不得,且有的等呢!”

何葭听得有趣,问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她们家里都是不缺的,便是养孩子也有一群乳母、婆子丫头的伺候,自己只是受些产育之苦罢了,并不算多么劳累,且她年纪也大了,越发想要个孩儿,对这些事情格外留心。

本来杜瑕之前也不曾太过留心这些事情,许多信息不过无意中瞥见,大多一知半解,也不敢胡乱说,只挑了些自己肯定的,再者毛毛的奶嬷嬷熟悉的讲了,听得何葭与杜文都十分入迷。

杜瑕讲的口干舌燥的,中间吃了一盏茶,又随意剥了一口红薯吃,入口只觉甘甜如蜜i,再看便见瓤儿乃是蜜一般浓郁的黄色,浓香扑鼻,果然是上等的好红薯。

何葭瞧着眼馋,也分了一块来吃。

她以前就是官家小姐,不比杜家兄妹是平民百姓爬上来的,何曾摆弄过这些粗野的玩意儿,瞧着杜瑕举重若轻的,轮到自己却手忙脚乱,又掉在怀里,又烫着手指的,偏也不许旁人帮忙。

后来还是杜文看不下去,伸手拿了过来,帮她剥开了,又递了小银勺,叫她用手帕子垫着,一口口挖着吃。

杜瑕见状就笑道:“只你弄脏的这身衣裳,便有几十两。单是垫着的手帕子也有大半两呢,却能买好几车的红薯了!”

三人又都笑了,却急的毛毛憋着嘴要哭。

杜瑕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弃了红薯,抱着儿子柔声哄了几回,好容易才停住了,只还是眼泪汪汪的瞧着她,一副委屈巴巴儿的模样。

杜文噗嗤笑了,拍着大腿道:“你瞧这小模样,当真是可怜见的,亏他长得同慎行活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我可曾见那个当爹的这般作态?”

说完,三人俱都笑倒了。

因无意中说到牧清寒,杜瑕也忍不住十分思念,不禁开始想他如今到哪儿了,仗打的如何,可曾受伤……

杜文自知失言,正后悔呢,又冷不防被妻子偷偷掐了一把,暗恨他说话不谨慎。

女子生育之时,丈夫不能守在身边本已叫人难过非常,偏偏男人还是去打仗的,且不说生死未卜这样丧气可怕的话,谁不知战事一旦燃起,没有个一年半载都不必想着往回走!若是遇到顽硬的,双方势均力敌,又都不肯认输,只打起攻坚战来,便是守个三年五载也不是说笑!

杜文忙不迭的补救道:“好妹子,你莫要担忧,慎行是同朱元朱老将军一同出去的,他端的是一位战神,当年历经多少恶战不曾有事,这一回越发的经验丰富了,必然能够凯旋而归的!”

何葭也接道:“说的就是呢,难不成你不知道,他备受皇恩,圣人都对他青眼有加哩,原先他在京城的时候,每每上朝,隔三差五便要被催着去考文举,连几个皇子都吃醋呢,他没少同你抱怨吧?”

杜瑕知道这是他们有意调节气氛,叫自己多想些好的,也十分领情,道:“虽无这般夸张,却也确有此事,你们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早些年倒也罢了,如今越发看透官场,哪里肯再去做什么文官?”

“哎,”杜文笑说:“不做文官,也可以去考文举的么!大禄朝头一位文武开弓的人才,何等有脸面!”

这会儿毛毛又咿呀几声,杜瑕就说他是个馋猫。

何葭听了,直笑的岔气,故意道:“我确是知道的,慎行虽讲究些,可于吃这一道并没什么特殊癖好。反倒是那名扬天下的指尖舞先生,闲来无事便要琢磨个食方子,开封内外可都传遍了!毛毛这小小年纪的,也不是随了谁……”

三人说笑一回,又逗着毛毛玩耍,同他乐了半宿,这才散了。

因如今外有强敌,内有皇乱,大禄上下皆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意思,便是过年期间相互间走动的也少了,亲戚们串门儿也收敛许多。非但没有几个敢大摆酒席、大肆作乐,便是出门的衣裳首饰也清亮许多,以低调的玉器、珍珠、蓝宝为主,晃眼的黄金、红宝石、珊瑚等物却少了。

又过了两日,十二皇子、三皇子、二皇子等也渐渐焦躁起来,狗咬狗一嘴毛,引得圣人又发了几回火,甚至皇太子也跟着吃了挂落,一时间整个开封城似乎都被这晚来的人为寒流冻僵了。

一直到快过元宵节,城内各处战战兢兢的摆起花灯,关外接连传来捷报,说朱、苏两位将军不畏艰险,巧使计谋,率众搏杀,竟斩了炤戎六皇子的头,陷了他们两万兵马!

须知炤戎如今的可汗一共有八个儿子,各个不是善类,唯独一个六皇子尤其出类拔萃,可汗不止一次的当众夸奖,并不管做什么事都爱带着这个儿子在身边,可以说六皇子便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炤戎可汗人选!

如今他死了!

当真是大捷!

圣人龙颜大悦,据说连身子都好了许多,竟能不需任何人的搀扶,自己拄拐下地行走了!

因几位有功之臣都在外未归,圣人便大肆封赏他们的家人:

提朱元的夫人与杜瑕以及苏强之妻为从三品诰命,赏赐无数。又额外给了几个男人爵位!

朱元与苏强的暂且不提,给牧清寒的却是正四品上轻车都尉。根据对杜瑕的封赏,众人都知道只要牧清寒活着回来,少说也得是个从三品的官儿——这还没打完仗的,若后头再随便立个什么功劳,正三品的位子便牢牢握在手中。这个上轻车都尉却只是个正四品,瞧着不大显眼,可架不住这是爵位!可以世袭的爵位!

要知道大禄朝对爵位管控甚是严格,除了当初有从龙之功的几位老臣之外,其余人等便再也没得,而如今那些老臣的后代们,所能世袭的也只是一代降一级的,三代之后,便只是寻常官宦子弟。

这道旨意一下,举国震动。

若说之前牧清寒是大禄朝最年轻的军都指挥使,已经足够叫人惊讶,而如今他竟又摇身一变,成了铁板钉钉的从三品大员,且还有爵位加身!

换了礼服的杜瑕恭恭敬敬的接了旨意,盯着卷轴看了几眼,不禁唏嘘:“都说军功极盛,我如今也算是领教了。”

若是和平年代,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想升官当真是难如升天,五品是一个坎儿,三品又是一个坎儿,寻常人能升到五品就不容易,而能跨过五品的,更是少之又少。

像金仲、像杜文,他们还是重文轻武的朝廷上正经文举出身的呢,这会儿才几品?而牧清寒科举结束便越了第一道坎儿,这会儿一上战场,便又径直跨过三品,成了大禄朝为数不多的三品以上大员中的一人!

且也正因为他是正经科举出来的,身上又比一般武举人多了一个文举的功名,注定是要在史书留名的,无论哪个皇帝都不会,也不可能忽视他。

他注定要比一般人升的快些。

最难得的是,他这一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没有一点儿掺水和弄虚作假。从一届商贾之子,到如今的三品大员,另有爵位加身……

直到今日,牧家才算是真正起来了。

只不知等回头他回来,来日上朝,叫他立在一众须发皆白的老大人堆儿里时,却又是个什么情景。

想到这里,杜瑕不禁又笑了。

圣旨到,家中不管男女老幼皆要出来接旨,等传旨的人走了,何葭等人才围过来,喜气洋洋的道贺,又说同喜。

“呦,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又高兴了。”

她一眼瞧见杜瑕嘴角的笑容,便打趣道。

“高兴是真的,”杜瑕也不扭捏,直道:“担忧也不作假,军功盛,可也是将士们一步步用血用命换来的,都是肉体凡胎,谁真不怕死呢?”

众人听了都唏嘘。

“算了,先不说这丧气话,”见气氛略有低迷,杜瑕忙道:“圣人都要欢庆大捷了,咱们也不可违背了,今日便都赏两个月的月钱,晚间摆酒,只值夜的不可碰,便再多半个月月钱。”

因得了实惠,且十分公道,众人都心悦诚服,纷纷道喜。

杜瑕都大大方方受了,又对众人吩咐道:“想来等会儿就陆续有贺喜的人来了,大家莫要懈怠了,不许骄傲自得,还需得跟平时一个样儿,若是叫我知道谁尾巴翘起来,眼睛挪到头顶上,我头一个不饶他!你们也是知道我素日里的厉害的,若是想试试的,只管放肆!”

她早年未嫁管家是就有泼辣厉害的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嫁了人当了娘,越发放开了,偏就连牧清寒这个户主大老爷也只一味纵容,众人更是被管的服服帖帖,每一句二话。

因本就是上元佳节,城内外虽然收敛,也俱都张灯结彩的,此番又遇大捷,众人越发放开了,纷纷找出藏着的彩灯来悬挂,又有放鞭的,瞬间整座开封城都好似活过来一般。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修文】

杜瑕所料不错, 圣旨刚下了没多久, 消息灵通的开封上层人士们便纷纷行动起来,先后登门道贺。他们即便不亲自来,也是打发家中有脸面的管家、主子陪房等人前来,一个两个笑容可掬,说不出的恭敬有礼。、

这些人里头有杜瑕本就认识的,也有原本对自家不屑一顾, 这回却终究低了头,主动靠拢的, 基本上开封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有了动静。

得亏着杜瑕是在娘家, 还有兄长杜文帮忙接待一二, 不然若只得她自己来,恐怕忙也要忙死了。

不多时,唐洌竟亲自来了,刚一下马就对二人拱手道贺, 笑道:“恭喜恭喜, 父亲听了也高兴的, 只是不便过来,便打发我来跑腿儿, 你们尽管使唤,只管饭即可。”

这种场合,唐芽确实不好出面。因为他如今的位置太高了,若是他一露面,说不得杜家人还要招待他, 便是往来人员没准儿也要打些小算盘,万一闹出个喧宾夺主来,当真不美。

杜瑕和杜文都感激非常,忙邀请他进来,又笑道:“我家虽是寒门小户的,旁的没有,山倒有几座,饭食管够!”

“你们莫要过谦!”唐洌摆摆手,朗声笑道:“如今哪里还有人敢说你们是寒门小户?大禄朝统共才几个爵爷,若你们还这么着,其他大半人家都要臊死了!”

几人都是多年的交情,又皆是性情爽直之人,唐洌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当即叫随从先把礼送进去,然后往门口一站,与杜文一同接待起外来宾客。

原本因着这道旨意,众人便已在心中将杜、牧两家的位子狠狠提了一提,这回竟见到唐阁老的爱子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妥妥一副主人款儿,后头来的新贵牧爵爷的正经师兄洪清洪大人反倒略略靠后了,越发不敢怠慢,便又将面上笑容真挚了几分,腰和脑袋也弯的更低了。

杜文同唐洌等人在门口一接待便是将近一个时辰,偶尔眺望一番,远处竟还有零零星星往这边来的车子,好一个活生生的门庭若市!

不多时,就见一架材质格局分外不同的马车晃悠悠驶来,待到杜家门口了才缓缓停住,又有一个小黄门唱道:“九公主到!”

众人大惊,慌忙行礼,杜文等人却狠狠皱起了眉头。

三皇子还在大理寺押着呢,她不说为自家兄长奔走,却在这个当儿亲自道贺,若说没什么划算,当真是鬼都不信的。

趁着九公主下车的当儿,唐洌悄声对杜文道:“不必担忧,只当我没眼色,在这里赖一宿便罢!”

唐洌在这,一定程度就代表了唐芽本人的意思,九公主自然也得顾忌他老人家,便不敢轻举妄动。

杜文闻弦知意,迅速朝他投去感激一瞥,低声道:“好兄弟!”

不过这却不够。因为,九公主是女子!

到底男女授受不亲,莫说唐洌赖在这里不走,便是只有杜文一个,难不成她还会叫一个已婚男子与自己共处一室么?

或许她这次过来本就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妹子!

果不其然,等杜家人恭恭敬敬的迎了九公主进去,后者谦让一番坐了主位,先说了一通吉祥话,又当堂叫他们瞧了自己送的贺礼,说自己如何如何替他们高兴,再夸了毛毛几句,这才说想去杜瑕的书房一观。

“先生久无新作,皇祖母也等得焦急,她知你我甚是要好,也时常叫我催着些个。”九公主笑的温柔从容,表情真挚,不仅不像一个上蹿下跳想把亲哥哥捞出来的,也好似从她口中说的话全是真的一般,“我虽写不来这个,却也知道大凡似先生这般大手,总要讲求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强求不来。不过择日不如撞日,好歹来了一遭,不知可否借书房一观,也好叫我回去有话说,能交了差事。”

这高帽子戴的着实吓人,杜瑕只觉得浑身发毛,恨不得这会儿就走水,把自己的书房烧了。

殿下,什么“你我甚是要好”,臣妇担不起呀!

去书房参观什么的,很明显就是有话要说呀。

本来九公主送的贺礼就已经过分贵重:皆是外头难见的宫廷之物,价格昂贵不说,关键意义非凡。想来除非唐芽那等地位的,或是真的胆子大、心思粗,不然绝对如杜瑕这般,只看后心中无端发毛。

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虽然是贺礼,可现如今两边往来早已大不如前,对方冷不丁这样殷勤,只怕……他们回不起!

杜瑕勉强一笑,婉拒道:“公主过奖,不过雕虫小技哄人一笑罢了,说是书房却叫人臊得慌,并没有什么,地方也小,恐腾挪不开。再者臣妇久不在此居住,早已是什么都没了的,实在无甚可看。”

九公主置若罔闻,轻笑一声,竟直接拉着杜瑕的手往外走,道:“先生说笑了,你的本子可是皇祖母都时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后宫诸多嫔妃与皇子妃也都看,还排了戏呢,难不成都是大家胡说的?”

她虽是笑着说的,可话里的意思却很不客气,几乎是在明晃晃的威胁,若杜瑕再继续推辞,那便是说太后等人没眼光,不识抬举了。且不管是表情还是眼神,都不那么柔软,拉着杜瑕的手更是力气不小,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

且不说杜河与王氏早已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是杜文等人看的也是直皱眉:九公主等不及了。

唐洌年纪小,家境好,胆子也大,当即忍不住出言道:“九公主,这不大合适吧?都言客随主便”

他还没说完,九公主却已经笑出声,漫不经心的说道:“呦,唐公子也在,话怪多的。”

唐洌是唐芽的老莱子,自己也出息,备受疼爱,何曾受过什么委屈?便是当年圣人想拉拢唐芽,欲叫唐洌进宫当个伴读,也是唐洌自己不乐意,唐芽顺势给推了的。就这样不给圣人面子,圣人也不敢拿他家如何,几个皇子平日里见了他也得是客客气气的,今儿却被这么个公主当面阴阳怪气的讥讽多管闲事,如何忍得?面上立即就带出来了。

“且慢!”见情况不妙,杜瑕忙叫住唐洌,又深深的看了九公主一眼,点头,同时朝书房的方向侧了侧身子,道:“公主请。天冷路滑,还请当心脚下。”

到底君臣有别,若在此地闹将起来,虽说九公主占不了什么便宜,可也未必会吃亏。且此事因他们而起,怎好叫唐冽上阵?

况且,杜瑕尤其不解的是,她从未见过九公主这般失态!又是这样的……有恃无恐!

九公主似乎笃定自己会帮助她,为什么?

近来天气寒冷,又下了雪,地上便积了许多。正午阳光炽烈,不免化了些许,如今经寒风一吹,不少地方就上了冻,容易打滑。

方才还笑吟吟的九公主一路无话,两片形状较好的红唇抿得紧紧的,眉头微蹙,眼底一片深沉,显然是在算计着什么。

寒风一吹,杜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而比起身体上的寒冷,她更加无法忽视的却是此刻正在心底蔓延的寒意!

九公主到底掌握了什么?

等进了书房,又挥退伺候的人,九公主竟反而不着急了,只围着这间不大不小的书房打转,十分好奇的看看这儿,瞧瞧那儿,啧啧称奇道:“真想不到,那样多的好本子,先生竟是在这般简陋的居室之中写就的,当真叫人佩服得紧了。”

“公主过奖,”杜瑕面无表情的说:“这已是好的了,不过乡野村民而已,想来也入不得公主的法眼。若再往前推几年,臣妇更是身居茅檐草舍,想来公主也是不可贵足踏贱地的了。”

两边几乎已经正式闹僵,杜瑕也懒得再如以往那般小心翼翼,言辞中隐隐带了刺儿。

九公主显然也品出她的敌意,不再绕弯子,径直去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一抖袖子,轻飘飘道:“我要你协助我三哥出来。”

杜瑕不动声色的说:“公主怕不是糊涂了吧,臣妇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有参与政事的资格呢?”

且不说如今三皇子处境尴尬,想捞他出来十分艰难,即便能,又干他们家什么事儿?他们也不贪求什么从龙之功的。且讲的不客气一点,这几个皇子谁也别说谁,都不是什么真无辜的货,换谁登基都没什么要紧的,自家凭什么要去掺和这个?

“杜夫人,”九公主幽幽道,“莫要装糊涂,有什么趣儿?你是女流,我也是女流,谁又说女流不能成大事?世人多有瞧不起女流者,可咱们却能驱使儿郎卖命,岂不更是技高一筹?”

说完,她又拉起自己的衣袖,一边打量着上面精致的刺绣,一边漫不经心道:“你虽不参与朝政,可你能说动你的丈夫,你的兄长,他们又能说动身边好友、几个师伯,乃至上头的唐芽!做这些,又有何难?待到来日,你们能得到的回报绝对超出你们的想象!”

“公主慎言!”这哪里是单纯救人,分明是要造反了吧?!

九公主又笑了起来,眼中突然闪烁起诡异的光,阴测测道:“上轻车都尉,何等荣耀!大禄朝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爵爷之一!可等这位爵爷从边关回来,还不知能不能见到他哥哥一面呢!”

“什么意思?!”杜瑕的心头突突直跳,意识到事情可能要糟。

“牧大人年青有为,当真叫人敬佩的紧,可也架不住总有人在后头拖后腿!”九公主歪头看着她,竟有几分无辜,“说起来,你那位大伯子也着实是胆大包天了,竟敢透贩私盐!大禄朝律法明文规定,偷贩私盐二十斤以上者,斩!他可是足足藏着两百斤的私盐票子,便是长十个脑袋也死定了!”

杜瑕也是熟读律法的,自然知道九公主说的不假。

可问题就在于,这根本不可能。牧清辉生意做得好好的,日进斗金,光是南边船队的跨洋买卖就忙不过来,何苦还要想不开去冒天大的风险,去贩什么私盐!

随着一身冷汗,杜瑕脑海中瞬间划过曾经匆匆出现,又被牧清寒以雷霆手段飞快抹杀的人:被牧清辉养在江南宅子的乐妓!

“是你们!”事已至此,杜瑕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索性摊开了说。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九公主笑的猖狂,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疯狂道:“人证物证俱在,只要我一声令下,明日牧清辉便会有牢狱之灾!什么上轻车都尉,莫说明日前程,他怕是连今日安生都没了!坊间都云先生与牧将军如何恩爱非常,可我却是不信什么感情的,也想亲眼瞧瞧,若来日他知道你本能救,却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唯一兄长身首异处,会是何种心情?到那个时候,你们还恩爱的起来么?”

九公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可面上表情却越发狰狞,最后终究是充斥着阴险与恶毒。

杜瑕只觉得自己两只眼睛都被这张脸刺得生疼,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道:“世人皆传九公主如何礼贤下士、温柔和煦,可恐怕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若是他们瞧了今日的公主,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少废话!”九公主终于彻底撕开了伪装,直接逼问道杜瑕的脸上去:“牧将军身在前线,消息不灵,鞭长莫及,如今牧家几代人数十年的商号,一家人的性命前途,商号上下成千上万人的活路都只能依仗你一人!若你听我调遣,那贩卖私盐的证据便永不会有见天日的一天;若你非要逆我的意,且等着家破人亡的那天吧!”

牧家商号乃是牧清寒的爷爷成立的,到这会儿已经足足经历三代人,共计七十年有余,分号遍布大半个大禄朝,从上到下用到的掌柜、伙计等何止数千!且每人背后少说有几口等着当家男人挣钱养家……

若牧家商号果然倒了,不说参与其中的人要绝了生机,甚至于它的根基地——山东的经济都要跟着抖三抖,便是周边省市也必然要遭受波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即便三皇子与九公主他们并未事先布置,只要真想整牧清辉,饶是需要多费点功夫,也能叫他褪层皮,更何况还是这样早就暗中谋划好了的!

这已经是杜瑕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了!

答应,说不得就意味着将包括杜文、肖易生、何厉、甚至唐芽等人绑上贼船,再者他们看在牧清寒的面子上答应是一回事,不答应又是一回事!到时候恐怕不等三皇子被救出,牧清寒与杜文就已经众叛亲离,届时只剩投靠三皇子一条路!

可不答应?三皇子俨然已经到了危急关头,无所顾忌,拉些人陪葬什么的也非难事!

而且类似这种“敲诈勒索”的案子,杜瑕最顾忌的还有一点:得寸进尺。

即便自己答应了,且也拼了命将三皇子捞出,那所谓的“贩卖私盐”的证据始终握在九公主手中,便是个不定时炸弹!日后他们这些人便如同被栓了绳子的狗,而绳子的那头就捏在她九公主手上,她叫大家做什么,大家便得做什么。

九公主丢下一句“给你两日时间,你且好好想想吧”就走了,而杜瑕甚至连她到底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到,只一个人坐在书房窗边发呆。

还是杜文担心她,眼见着九公主都走了,自家妹子却迟迟不出来,干脆找了过来,又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短短片刻,杜瑕脑海中却跑过了许多念头,如同被乱麻裹住的走马灯,纷纷扰扰,越发理不清头绪。

见她这般罕见的失魂落魄,更兼脸都白了,手也冷了,杜文吓得不轻,只一叠声的叫人去煮姜枣茶,又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软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杜瑕这才回神,冲他勉强一笑,道:“我无妨,只是,却有件大事要同你们说。”

不管九公主心中到底如何计划的,此事实在太大,便是杜瑕再自负,也知道单靠自己的力量绝对应付不来,这才决定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人多力量大,再者更有唐芽一等久经官场、足智多谋的,想来大家群策群力,总能将损失降到最低的。

杜文见她这般郑重,且九公主确实来势汹汹,也不敢大意,忙道:“也好,我这就去把人都打发了,也叫小唐和师兄他们家去。”

“不必!”杜瑕道,又叹了口气:“此事说不得还得请大家帮忙哩。也罢,哥哥,我先同你说了,你也帮我拿个主意,看是瞒着他们,还是怎样。”

说完,杜瑕当真就将牧清辉在外偷养外室,牧清寒知道后直接叫张铎将人斩草除根,兄弟二人闹僵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甚至就连商氏的反应也没瞒着。

“正如九公主所言,如今他们就剩彼此了,眼下虽然还有些疙疙瘩瘩的,可也不是什么大事,若大伯真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即便慎行明理,不会责怪我,可他下半辈子都要怪自己了!有了这样的心结,叫他如何安生?”

若她不说,杜文还真不知道期间竟然发生了这样多的故事,一时都听住了。

杜瑕顿了顿,索性将后头自己通过各种途径查到的消息一股脑儿说了:“……我总觉得这事儿没完,慎行也一直叫人在那头盯着,原本我们并不确定是哪家,可如今看来,便是三皇子一脉,恐怕当时十二皇子也有份参与,只是不知对三皇子暗中谋划的事情知不知情,又或是知道多少……还有,哥哥你可记得原先咱们在陈安县时,有个方大户?我同那方大户的女儿,方媛十分要好,前些年她也嫁到南京扬州府的织造柳家,而这柳家便一直同三皇子有往来!”

听到此处,杜文已经是完全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好妹子,你们竟暗中查了这许多事,着实叫我惊讶。”

他素来聪慧,这会儿边听边想,已经是将各处线索都理顺了,且隐隐觉得事情并不是全然没有转机,竟有可以加以利用的地方!

杜文在屋内倒背着手,打了几个转转,最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对杜瑕道:“好妹子,你且莫要惊慌,天无绝人之路,暂时也莫要对外声张,可巧小唐也在,我这就同他家去,先问问师公的意思!”

见他这般沉静,杜瑕只觉得有了主心骨,心中的慌乱竟缓缓消退了,忍不住上前抓住杜文的袖子,如儿时一般叮嘱道:“哥哥,千万小心,也,也莫要太过为难。”

说到最后,她已隐隐带了鼻音。

饶是从未真正深入朝堂,可杜瑕也知这回万分凶险,一个闹不好,非但救不了牧清辉,怕也会叫自家兄长受牵连,哪里能不难过呢。

杜文怔了下,却笑起来,又屈起手指,往她鼻梁上头轻轻一刮,低声道:“傻丫头,哥哥本就该给妹妹遮风挡雨的,儿时你顾我良多,此时也该叫哥哥威风一回啦!”

话未说完,杜瑕眼中已泛起雾气,只努力忍着,不叫它们化作眼泪掉下来。

杜文替她拢拢额发,又拍了拍她的头,这才甩身出去,一袭藏青色绣青竹纹的棉袍在空气中狠狠化开一个圈,破开冬夜冰冷的空气走远了。

因事关重大,洪清本人又是个只想着做学问,不爱参与政斗的,杜文便先没同他说,只若无其事的招待一回,然后便叫大家散了。

洪清虽不爱掺和,可也不傻,非但不傻,对许多事情也十分敏感,早已觉察到师弟有事情瞒着自己。

可既然对方不说,他也不好主动问,再者,他也十分信任这个师弟不会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因此也只是在临走之前重重拍了拍杜文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你我便如异姓骨肉,眼见着要忙起来了,若有愚兄能帮的上的,尽管开口。”

杜文心下感动,却终究不好多言,只是说自己晓的。

见他果然不欲拉自己下水,洪清是既感动又无奈,到底摇摇头,转身去了。

稍后,杜文借口送唐洌回家,径自见了唐芽,将杜瑕与自己说的事情都事无巨细的说了,末了还讲了自己对此事的推测。

“我想着,堵不如疏,”杜文想了想,道:“夜长梦多,且把柄握在对方手中,且不管几分真几分假,只要他们想要兴风作浪,我们便永无宁日!慎行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若日后知道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当真还不如直接杀了他呢!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化被动为主动……”

唐芽端着茶盏沉吟片刻,不答反问:“你方才说,十二皇子?”

杜文点头道:“是我妹子觉得有蹊跷,就一直叫人盯着,十二皇子确实同柳家有往来,不过还不确定他是否知道三皇子的安排。”

唐芽闻言冷笑一声,道:“他毕竟太嫩了些,便是知道,恐怕也只是三皇子想让他知道的。”

事关皇位,便是同胞兄弟尚且相互防备呢,更何况是这种?当年皇后护着十二皇子的生母,不过也是存了利用的心罢了。当初三皇子的生母利用十二皇子的生母,而今他就利用十二皇子,也算一脉相承了。

唐芽又想了一回,将修剪的整整齐齐的胡须捋了一回,道:“如此,十二皇子可用。”

杜文听后,眼睛一亮,追问道:“您是说,十二皇子的眼睛,是三皇子弄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