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说完,这才算是跟着进去了。

剩下两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巨大的愤怒与耻辱感让他们的脸上几乎都要着起来!

这分明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他们早来的,还带着重礼,却连个门子都不正眼瞧;这老货后到的,两手空空,竟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一连半月,牧清辉都以自己和妻子身子不适为由不曾外出,亦不曾公开会客,可在这期间,一直都陆陆续续的有人登门拜访。在这些人之中,有的被门子拦下,连礼物都不曾留;而有的,却是畅通无阻!

牧清辉这看似被动保守的举动却明晃晃的向外传递了一条信息:他要算账了!

因为被迎进去的,无一例外都是在过去三个月中对牧家商号释放过善意的。

最近一段时间,济南府前后两任会长周围都是一样的表面平静,暗流汹涌。

因牧清辉始终闭门不出,老会长试探性递出去的两份帖子也都被推,更一口回绝了重新担任会长的提议,颇有些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

之前牧清辉是突然被开封来人带走的,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包括会长的继任人选都来不及敲定。为防止大乱发生,也为了不便宜旁人,商会中人才一致请了老会长出山,重新坐镇。

可到底岁月不饶人,当初老会长之所以退位让贤,就是因精力不济而被迫为之。如今又是几年过去,饶是精心将养,老会长也在不能找回年轻时叱咤风云的劲头来,不得已又找了两个与自己关系亲近的从旁协助,这才算是稳定了局面,且外头瞧着还都说他不贪恋权势,十分公正无私之类。

这会儿牧清辉高调回归,却又低调交际,打定主意不接受他们这遍释放的善意,老会长倒也罢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哪怕牧清辉为了面子好看、名声好听,也不可能为难自己。甚至非但不会为难,还会刻意优待。

但那两个一直对牧清辉心存不满,且借机上位的人就不成了,惶恐的了不得。

饶是不服,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牧清辉不管是人脉、胆魄还是名望,都是他们所不能比拟的。同样是仓促上位,同样是有老会长的支持力挺,可牧清辉就能在短短几天内收服人心,叫大部分人都对他心服口服;可轮到自己,这都快三个月了,非但没收服几个,反而引得许多人怨声载道,更进一步激发了他们念牧清辉的好!

什么“原先牧会长在时如何如何”,“若是牧会长处理此事必会如何如何”……

更别提因为少了牧清辉这个居中联络的人,他们根本无法同心高气傲的南方海商搭上线儿!

按理说,同南边合作,一块儿跑海线这一遭买卖已经做了几年,越发顺风顺水,有牧清辉的底子在那儿,他们不过是照葫芦画瓢便是,哪里会想到真做起来这般麻烦!

南边的人死活没了动静不说,便是江浙一带的老伙计们一看不是牧清辉牵线搭桥,竟也不似从前爽快,今儿推明儿,明儿推后儿的,往年这会儿都妥当了的,今年竟还连个影儿没瞧见呢。

这些年,济南商会的成员们吃惯了跑海商的甜头,越发干劲十足,如今停了,哪里肯依!又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儿,不多会儿便怨声载道起来,也越加怀念他们牧会长在的时候。

哼,要还是牧会长掌权……

那二人本就有些压不住了,一转眼竟又发现牧清辉回来了,当真是毛发悚立,只觉得雪上加霜也就是这样了。

两人都有些发毛,生怕牧清辉头一个拿自己开刀,真是坐立不安,好歹忍了三日,便跑到老会长家中去商议对策。

老会长听着耳边乱七八糟的抱怨和求救声,越发心烦意乱,终究没忍住,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道:“吵吵吵,吵什么!堂堂七尺男儿做妇人态,成何体统!你们自己不嫌丢人,我还嫌臊得慌呢!”

那二人一怔,更急了,恨不得扑到老会长身上去,眼睛里泛着泪道:“老爷子,救人如救火呐,咱们兄弟对您可一直是孝敬有加,便是对自己的亲爹也不过如此了,眼下火烧眉毛,您可不能撒手不管了!”

说罢,竟当真哭了起来,又历数自己上位以来的重重不顺,又抱怨那些人不识好歹,竟只念牧清辉的好,反而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难看就难看吧,失态也便这么着了,左右没有外人瞧见!若能度过眼下难关,莫说失态,便是失钱他们也愿意啊。

北地春日极短,这会儿才不过卯时,太阳便已落山,屋子里早已点起约莫一寸粗细的牛油蜡。数十只光滑细腻的牛油蜡错落有致的分布在铸有仙山和神鸟的青铜烛台上,静静燃烧,将一整间屋子都照的亮如白昼。

四月的天其实已经有些暖了,窗子关的便晚些,偶尔一阵熏风吹进,只叫这些蜡烛都齐齐舞动起来,室内光线再次变得晦暗不明。

扭曲了的阴影不断折在屋内三人的面上,便如他们的心情一般起伏不定,越发叫人心烦意乱了。

老会长给他们聒噪的头疼,拧着眉头喝道:“如今说这个还有用么?说到底还不是你们不争气?我好容易推你们上去了,你们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按下葫芦浮起瓢,如今只会哭,我又能如何?”

说罢,却又扬声对外道:“都是死人么?起风了也不知关窗!”

一时语毕,已经有两个小厮悄没声的将窗子关了,然后又静悄悄的退远了。

“老爷子,”其中一人好歹也是七八尺的大汉,这会儿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梗着脖子,依旧面红耳赤的辩解道:“实在怪不得我们呀,都怨那牧清辉那厮,惯会收买人心,谁知道他使了什么妖法,人都不在这里了,竟还有人念着他的好!”

“放屁!”老会长终于没忍住,骂了句粗话,拍着桌子恨声道:“你们是头一天做买卖么,还是第一日挣钱?咱们经商的,图什么,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么!你们当自己是读书的秀才么?只一味地画饼,却不给点实在的甜头,谁听!”

骂了半天,老会长到底不解气,又灌了一杯茶,用柔软无比的帕子擦了擦嘴角不慎飞出的唾沫,这才指着前面两个狗头继续骂道:“素日里我只听你们吹嘘,好似天大的本事没使出来,如今我倒是拼命与你们挣了机会,你们倒是使呀!海样的银子倒是去挣呀!偏又压不住人,一把年纪的汉子了,竟还有脸哭!你们有脸,我的脸面却都叫你们丢尽了!”

桌上上等青瓷盘里摆着新鲜的樱桃、枇杷、李子等,均个头饱满圆润,色泽诱人,不等凑近便能闻到一股浓郁果香;墙角也摆着几盆怒放的牡丹,或白或粉或紫,还有两株极其罕见的绿牡丹,每一株都是价值千金的名品!

屋里头的这三个人,单独拿出去也算一方人物,他们却无一人有心思品尝鲜美甘甜的果子,欣赏体态动人的花卉……

眼见着朝不保夕,有今天没明日,便是有命挣钱,能有命花么?

有这样的担忧搁在心中,谁还有心思吃喝玩乐呢!

******

边关消息滞后,牧清辉被捕之时,牧清寒才接到杜文绕了好几道弯儿才勉强叫人捎过去的京中形势大变的讯息。

大禄同炤戎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双方都损失惨重。

因之前大禄出人意料的勇猛,众将士都抱了有去无回的心,反而异常凶悍,竟将素来以彪悍著称的炤戎军队连连逼退,一时士气大涨。

而炤戎见自己竟被轻视多年的绵羊国军队大败,且在自家地盘上给撵的漫山遍野亡命逃窜,也是羞愤交加,发誓要破釜沉舟,必要洗刷耻辱,因此反击分外顽硬。

此时两国军队已经在边境线附近胶着了一月有余,因老当益壮的朱元统军有方,牧清寒等少壮派亦是毫不畏死,通力协作,竟势如破竹,又将敌军击退一回,几乎将炤戎骑兵主力打残,大禄朝的大军终于久违的在炤戎境内驻扎了!

炤戎可汗盛怒,将压箱底的队伍拖出来反击,其中就包括新研发的破甲弩!

朱元率军奋力抵抗,不幸中了几箭,一套上好的铠甲都被射穿了,若非亲兵舍命为他挡箭,这位老将军早已战死沙场。

弓弩本属一家,可弓灵巧迅捷,杀伤力小;弩浑厚迟缓,杀伤力巨大。大禄军队趁着破甲弩重新上箭的空当,数次提盾逼近,终于在付出减员三成的惨重代价后与敌军短兵相接!

炤戎以骑兵闻名于世,而骑兵一旦丧失了距离,就意味着失去了最引以为豪的冲击和杀伤力。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保家卫国,何足惧哉!

国恨家仇不共戴天,两边都杀红了眼,当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脚下草原的土壤都被滚烫的血液泡透了,一脚踩下去,噗嗤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咸腥,飞鸟走兽都被这滔天的杀气吓得仓皇逃窜,黑红的液体喷溅的到处都是,每一个能从战场上活着退下来的将士都已看不清本来面目,而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身上流动的血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卢昭早在上月就因表现突出被朱元现场提拔,此战与牧清寒各领一队,同朱元一起对炤戎军成三面包抄之势。

主将朱元都伤势惨重,牧清寒和卢昭也没好到哪里去,待到一夜拼杀过后,一个两个都已经如血人一般,走过的地方留下的也全是血脚印。

牧清寒来时带的枪早已断了,如今用的已不知是第几根,上面吸饱了贼子的血,甚至做枪杆的木料都被泡成了惊心动魄的红色。

他的四肢,他的身躯早已因为脱力而麻木,可右手掌心依旧死死扣着那杆不住往下滴血的长枪。

张不开放不下,医官无奈,还是叫了几个亲兵上前,一点点将牧清寒的手掰开了。

枪杆脱手的瞬间,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皮肉撕裂的声音。

鲜红的血水再次从已经血肉模糊的掌心渗出,沿着他的手腕蜿蜒流淌,然后同早已干涸的血迹混在一处。

“报,京城急报!”

朱元因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这会儿已经被医官强行灌了药按下去睡了,军营暂时由牧清寒掌管,此刻来了急报,自然也是他过目。

医官给他仔细清理了创面,又撒了厚厚一层药粉,包扎的粽子一般,这才退下去了。

牧清寒身上还有许多大小创伤,穿着铠甲的时候尚且不大显,这会儿脱了外衣,洗刷干净又包扎整齐,真是叫人看的头皮发麻。

他用勉强算是完好的左手开了密函,一目十行的看完了,沉吟片刻,对亲兵道:“去请卢将军过来。”

少卿,卢昭过来了,但见他也是伤痕累累,比牧清寒好不到哪儿去。

卢昭性格豪爽开朗,这会儿见了牧清寒这副模样还不忘玩笑,道:“了不得,好好的俊儿郎成了这般模样,回头弟妹可要伤心坏了。”

牧清寒无奈摇头,因提到妻子,笑的分外温柔道:“她不会。”

征战在外,凶险又乏味,军中将士往往便是靠着回忆与远在家乡的亲人之间相处的点滴支撑下来,如牧清寒这等已经有了妻儿的,说的最多的便是婆娘孩子。

外出打仗,生死难料,多少人为的就是能给家人挣个生路……

两人胡乱说笑一回,卢昭才大咧咧的坐下,结果又因为不小心碰到臀部伤口,本能的龇牙咧嘴起来。

见牧清寒面色古怪,卢昭也不由得臊红了一张黑面庞,当即大声抱怨道:“你说这事可恶不可恶?当真是狗娘养的,伤人都这样叫人作呕,甚么地方不好戳,却非要在老子腚上砍一刀,站不是坐不是的,只叫人窝火!”

他的坐骑在此次战役中给人射死了,自己摔下马后也险些被乱蹄踩死,好容易在地上滚了几滚吧,刚站起来就被一个炤戎小兵刺中屁股……

牧清寒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结果笑着笑着就把方才包扎好的伤口给崩裂了,雪白的纱布里头缓缓渗出红色。

卢昭见状,忙把还没走远的医官喊回来。

那医官进来一瞧,登时给气个倒仰,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两个将军劈头盖脸的说了一顿,重新上药包扎,这才罢了。

两个刚还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将军此刻却都安静的好似鹌鹑,只苦哈哈的,好不滑稽。

折腾完了之后,牧清寒这才将京城来信递与卢昭,低声道:“咱们在外打仗,家里也不安稳。”

卢昭听见这个就心烦,不过还是耐着性子把密函看完了,这才哑着嗓子骂道:“干他娘的,要老子说,都是他娘的闲的!真有那个功夫,倒是来这边死几回,看还闹不闹了!”

他本就性格粗犷,不拘小节,这会在外面打了大半年仗,人都死了几回,越发不讲究,也学得同那些老兵痞子一般张嘴闭嘴放粗话。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说的很没道理,因为不管闲还是忙,在那些皇子心中,恐怕黎民百姓的千万条性命远不如一个冷冰冰的皇位来得重要。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愤愤的挥了下拳头,仰头看着草原似乎格外高的天空道:“有时候,我真他娘的觉得不值,难不成咱们武人的命就贱如草芥?拼死拼活的,多少人再也回不去,可到头来上头坐的还不知是人是狗呢!”

“大哥!你这话却糊涂了,”听他越说越激愤,牧清寒不由得低声劝道:“难不成上头坐的是个昏君,咱们就不打仗了,眼睁睁看着百姓被那些蛮子屠戮殆尽不成?”

这话他说的急了,便觉得胸前那道新得的伤疤疼痛起来,当即有意识的放缓了声调,道:“咱们保家卫国,求得是个甚么?难不成还是龙椅上人的认同?不过是个无愧于心罢了!”

卢昭也不过是一时气愤罢了,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

两人又针对京中动态说了几句,就听卢昭低声问道:“若有的选,你觉得谁合适?”

这就是问牧清寒比较支持哪个皇子上位了。

牧清寒听后沉默半晌,摇摇头,老实道:“我还真没想过。”

卢昭也挠挠头,有些茫然地说道:“我也没想过。”

他们这些当武官的,尤其自己还是个底层武官,哪里会想那些个东西!倒是牧清寒这小子,还真能守得住。

帐篷里一时静悄悄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外面一阵铠甲摩擦之声,却是有个朱元的亲兵跑过来,满脸喜色道:“醒了,将军醒了!”

牧清寒与卢昭也是喜出望外,双双起身,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因前者还光着膀子,这会儿不管不顾的出去了,他的亲兵只好先回去抓了袍子,这才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的喊道:“将军,将军,衣裳,穿上衣裳啊!”

牧清寒胡乱接了,随手往身上一披,拐过弯去,刚要进朱元的大帐,却又突然低低的说了句:“管他是谁,须得是个好皇帝!”

卢昭甚少听他说这样的话,不由得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但见火把摇曳,昏黄的光照在他脸上,合着胸前横七竖八的纱布和隐隐透出的血迹,说不出的肃杀。

愣神也只是一会儿,因为下一刻,牧清寒就已经收回视线,大步流星的进了主帐,对着中间坚持要求坐起来的朱元双手抱拳:“将军!”

卢昭也随即回神,突然自嘲的笑了一声,搔搔脑袋,也跟了上去。

他不过是个小角色,却想这些作甚!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随着三皇子的倒台, 连同他与九公主的党羽也都跟着遭了秧, 若非苏强正在前线打仗, 朝廷不好寒了功臣的心,苏平也要倒霉。

说到苏平, 众人不禁又笑又叹:这厮竟是个傻子!

原本不少人就能看出, 那九公主之所以会下嫁与他, 并非看上他这个人, 而是他背后所代表的苏家。而两人定亲之后,九公主的冷淡反应也很说明问题。若不是为了救三皇子,你当那外柔内刚的九公主真会主动登门?

许多人就在背地里议论, 说但凡是个有气性的男人,遇到这种事情早恼了。更别提如今三皇子一脉彻底倒了,人也给圈禁,眼见着这辈子就没指望, 从原来的福星变成如今的祸根。换做旁人, 估计早就求到上头去, 与那九公主解除婚约了。

甚至皇太子本人也十分乐意见到苏家与九公主的婚姻作废, 一来这样能进一步狠打三皇子的脸,二来也能彻底剥尽三皇子的羽翼, 绝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免得来日苏强得胜归来, 苏家死灰复燃,说不定三皇子也有贼心不死呢!

于是皇太子真就偷偷打发人去问苏平,开门见山的说众人都知他之前上表弹劾牧清寒一事不过是被奸人蒙蔽, 圣人与太子并不怪罪。且苏家乃是大禄朝功臣之后,圣人与太子本人都不忍心看它就此坠落,特许给恩典,准他与九公主婚约作废。

还说自己有话放在这里,只要苏平想解除婚约,自己就有法子叫九公主先开口,到时候毁约的也是九公主,出尔反尔的小人自然也是由她来做,保准苏家的名声不会受到一点损害。

说老实话,明眼人都能看出三皇子与九公主一脉不过是强弩之末,不,确切的说连末都不剩了,稍微有点上进心的人估计都想同他们摆脱干系!

皇太子本人也是这么想的,既然苏平与九公主尚未成亲,自己主动递过去这么一个台阶,对方肯定会感恩戴德的接着。如此一来,非但清理了三皇子一派,也卖了个人情与苏家,日后岂不是自己的臂膀……、

然而万万没想到,皇太子派来的使者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竟只换来那苏平一句话:“谢太子殿下美意,微臣不悔。”

“哎,这就对了,殿下,哎哎哎,你说甚?!”不管是皇太子本人还是那使者,都压根儿没想到苏平竟然会不接受,一开始竟然还听岔了,等回过味儿来之后,两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使者用力眨了眨眼睛,见苏平没有都改口的意思,便又掏了掏耳朵,十分苦口婆心的说道:“苏大人,你还年轻,不知道厉害,那三皇子已然是谋逆的罪名,又掺和了买官卖官,贿赂各方,外加陷害朝廷大臣的罪名,这辈子没救了!九公主与他同流合污,也是个在寺里清修一辈子的命,苏大人,你可要好好想清楚了啊。”

虎毒不食子,大禄朝也没有杀害皇子的先例,如今圣人还有气,皇太子更不可能在胜利在望之际给自己添上这份谋害兄弟的罪名,只好将三皇子圈禁,九公主也随后就会被送去开封与京师交界处的一座寺庙中清修,终生不得外出。

那寺庙名曰清净寺,本就是专给有罪的皇室中人或是重臣家眷赎罪的地方,地处东北,十分酷寒,周围更是荒无人烟,鸟兽皆绝。又有重兵把守,一旦进去了,就再也没了出来的可能。

若苏平答应毁约,九公主除非自戕,不然就只有清净寺一个去处。

可若是苏平执意要娶,九公主便可以圣旨早下为由,以外嫁女的身份减轻惩罚,不必离京。然而若她真这么做了,被减轻的那份罪过便会转移到苏平乃至整个苏家身上,莫说苏平,便是苏强,这辈子恐怕也别想再在仕途上前进一步!

然而现在,苏平竟然说他依旧愿意娶九公主!

使者用力咽了咽口水,心道苏强苏将军也算个人杰,如何就生出来一个傻子?

苏平却真顺着使者的话想了一回,最后还是点点头,认真道:“君子一诺,重若千钧,我与九公主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可圣旨早下,已经有了夫妻之名。且我甚是爱慕公主,之前一事也是我自愿为止,并非她逼迫于我。若因为眼前一点事便要毁约,岂不是出尔反尔猪狗不如?即便世人不说什么,我也会觉得自己不配当个男人。”

平心而论,他长得当真算不得好看,说出来的辞藻也算不得华丽,可就在此刻,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竟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魅力!

苏平执意要娶九公主的消息瞬间在这开封城内传开,上至朝臣,下至百姓皆议论纷纷,有人笑他傻,有人叹他痴,还有不少闺阁女子羡慕九公主,说她究竟何德何能,此生竟能得人这般至诚相待!若换了她们,此生无悔矣!

杜瑕知道后,也是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

这会儿她正约了庞秀玉一同去看肖云,三人皆是一般神色,随即便面面相觑起来。

肖云到底心思更为细腻,温婉多情,听了这个感慨颇深,当即捂着小腹轻声叹道:“未曾想到他竟是这般痴情儿郎,九公主有福了。”

“什么有福!”庞秀玉却嗤笑一声,不屑一顾道:“依我之见,她竟是个祸害呢!她自己是有福了,却害了苏家一大家子人!也就是苏将军远在千里之外,尚不知道此事,不然一准儿要气疯了!”

之前因为苏秀的关系,她对苏强此人也有所了解,知道对方着实是个野心勃勃又好脸面的人。苏家能有近日局面殊为不易,且后代子孙又不大争气,若不小心经营,只怕今日荣光也将转瞬即逝。

苏强亲自披挂上阵,不惜以性命为家族延续荣耀,哪知亲儿子竟这样的情深义厚!

为人臣的,想要站得高走得远,哪里能感情用事呢!

杜瑕的想法同庞秀玉一般,也觉得得亏的苏强不在京,不然就算不被敌军杀死,估计也能让苏平给气死了。

若是九公主同样对苏平一往情深也就罢了,世人不过感慨一句痴男女,爱美人不爱江山。可偏偏从头到尾,九公主摆明了是在利用于他!苏平再做出这样一幅无怨无悔的样子,众人只会嘲笑他傻!

肖云同庞秀玉关系本就一般,这会儿两人又意见相左,越发的没话说。

杜瑕见状,也不好勉强,又叮嘱了肖云几句,说了些自己的经验,这便要告辞。

肖云十分不舍的送了,临走又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得空了常来坐坐。”

杜瑕反手拍了拍她的,又笑道:“知道,这几日越发的热了,你快回去吧,莫送了。”

三人就此道别,庞秀玉同杜瑕接过下人牵来的马,翻身上去了。

杜瑕本就喜爱骑马,之前因为有孕在身被迫断了一年有余,如今好容易养好了,天儿也转暖,便开始弃车骑马。

眼下正值盛春,暖意融融,各处的花儿都开了,真个鸟语花香。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晃悠悠的走着,时常昏昏,果然有种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感慨。

城内不好纵马,两人便慢悠悠的晃,几个丫头、随从跟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骑马过了一座小桥,庞秀玉顺手折了一条柳枝,握在手中摆弄,又去逗自己那匹马,玩儿的不亦乐乎。

杜瑕看着好笑,说她孩子气。

下了桥之后,又看见有老婆婆用新鲜花卉混着鲜嫩柳枝儿编的花篮,十分精巧可爱,庞秀玉见了心生欢喜,掏钱买了几个,左右摆弄,爱不释手。

看了一会儿,她抬手丢给杜瑕一个,笑道:“你的手也巧,我还记得原先你给我打的迎春花结子呢,当真栩栩如生,这些年怎的不见你做了?”

杜瑕接了花篮,也摆弄一回,闻言笑道:“那个费事,这几年光写画本子就够累的了,如今又添了一个小东西,哪里还有空闲!你若想要,得空我再弄几个与你就是了。”

“嗨,我也不过胡乱提一嘴罢了,如何又要你费工夫?若真有心,多画两页本子与我更好,我倒更爱那个呢,怪有趣的。”庞秀玉摆摆手,浑不在意道。

说着,她却又笑起来,斜着眼睛道:“都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瞧着那位肖夫人的说话行事同你实在不一样,你们如何又那样好了呢?”

“你竟忘了不成?”杜瑕笑道:“她爹肖易生肖大人,正是我哥哥和慎行的老师,如何不熟?”

庞秀玉先是一怔,旋即大笑起来,拍着脑袋道:“瞧我这记性!”

两人说笑一回,庞秀玉又道:“话虽如此,我却与她合不来,终日家情情爱爱的,果然是没吃过苦遭过罪的……”

她便是出生在军营里的,打从记事起看见的经历过的都是舍小家为大家的,要么便是为了整个家族宁肯牺牲自己的壮烈,那里有着许多好缠磨!

两个朋友合不来,夹在中间的杜瑕不免有些尴尬,好在她也知道不管是庞秀玉还是肖云,都不是那种爱故意叫人为难的,不过有感而发罢了,因此也只是笑,笑完了也就罢了。

庞秀玉果然只是抱怨几句,说完之后便拉着杜瑕去大相国寺拜了一回,祈求大禄与炤戎的仗能打赢,以及各家男人能够平安回归,将士们也少些伤亡。

杜瑕不信这个,可如今她实在没有别的能做的了,只好也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这上头,也跟着拜了一回。

因当年江西大案时牺牲的大毛的弟弟小毛便是寄养在此处,杜牧两家每年都会派人送些柴米油盐并衣裳布匹等开销,这一次杜瑕过来,又顺便看了他一回。

小毛的脑子还是不大好使,瞧着憨憨的,不过也因为他十分忠厚老实,没有坏心,寺中诸位师父都十分疼爱他,瞧这日子到过得不错,人也白胖了。

因杜瑕时常过来,便是庞秀玉也混了个脸儿熟,小毛倒还认得她们,老远见了便颠颠儿跑来,有模有样的行了个礼,欣喜道:“姐姐,你们又来看小毛啦!”

原先的小孩儿如今也长成少年郎了,只眼神依旧比世人来的都清澈,平静得如同广阔的海面,仿佛能够包容一切。

杜瑕看着也欣慰,笑着帮他弹去衣角上一点香灰,问:“最近可好?睡得可好?一顿吃多少饭?功课可有好好的做?”

小毛都一一回答,十分认真,又忍不住说道:“师父还说我有悟性来着!”

庞秀玉一听,也颇替他高兴,道:“如此甚好,你却不得骄傲,越发要虚心向学了,日后成个得道高僧才好。”

小毛憨厚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光头,道:“师父才是得道高僧,我不成,不成。”

当真天生我材必有用,小毛瞧着傻傻的,做什么都慢半拍,可许是因为静的下来,主持渐渐地竟发现他对佛理颇有悟性,又天生的宽厚融和,前些年便收了他做弟子,又亲自为他剃度,如今已经小有所成了。

三人说笑一回,杜瑕又叫人拿出替小毛做的衣裳和鞋子来,亲自往他身上比划一回,看大小合适,这才得了。

临走,杜瑕同庞秀玉都多多的捐了香油钱。

从大相国寺出来之后,二人也不急着家去,只去了隔壁街上吃饭,预备过了午饭再走。

因刚拜过了佛祖菩萨,不好沾荤腥,杜瑕和庞秀玉都没点荤腥酒肉,只叫了两碗白米饭并几个素菜,外加清茶一壶。

转眼又快到五月端午了,街上已经有不少摊贩张罗着贩卖桃子、柳枝儿、蒲叶艾草等物的,走在街上都能闻见淡淡的艾草香气。

因大禄对上炤戎也没吃亏,接二连三打了不少胜仗,许多原本还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也都被这些好消息壮了胆子,面上重新带了笑容,眼睛里也恢复了光彩,重新放下了偷偷打包好的行李,再次去到街面上逛荡了。

酒楼里也多了一样艾糕,由怯生生娇滴滴的小姑娘挎在篮子里,走街串巷,出入各大酒楼食坊贩售。

这些小姑娘往往身着最简单不过的棉布衣裳,上头略绣几点花样,头上簪几朵新鲜花卉,衬着亮晶晶的眼,红扑扑的脸,红润润的小嘴儿,一张口,脆的如同南边湖水中刚摘下的菱角一般青嫩,扑面而来的一股生动气息。

“艾糕,刚出锅的艾糕,还热的!客官,买一个么?”

杜瑕自己就是苦日子过过来的,见此情景,不禁又爱又怜,且见那艾糕果然十分干净新鲜,便叫小雀取了十文钱,要了一包。

一包五个,小小巧巧的,一个不过婴儿拳头大小,乃是白白的米煮熟了,放在石臼中,在加入处理好的新鲜艾草一并捶打而成,清香中带着淡淡的艾草特有的苦涩。

杜瑕和庞秀玉一人吃了一个,剩下的都分给丫头并随从了,这会儿菜也慢慢上齐。

却是一碟醋芹,一盘清炒莴苣,一碗香椿煎蛋,一盘香菇菜心,一个小葱拌豆腐,另有一笼荠菜包子,再加一个樱桃毕罗,都极清淡爽口。

外头已经有些热起来,杜瑕问了这个味道,倒觉得胃口大开,当即同庞秀玉埋头吃饭。

正吃着,却听屏风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小二,再拿酒来!”

两人登时一怔,齐齐抬头看向对方,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答案:

苏秀!

她们所在的位置乃是二楼临窗的一张小小八仙桌,因这酒楼不提前预定便没得包厢,大部分即兴而来的客人要么就在一楼大堂,要么便在二楼,如她们此刻这样做的一般立一道屏风隔开,若不留心,倒也瞧不见四邻。

旋即有小二的声音传来:“姑娘,您喝了不少啦,本店的酒初喝不大显,可后劲儿极大,如今还是晌午,姑娘还是莫要再饮。”

“混账!打量姑娘没钱付账怎的?莫要多言,速速取酒来!”

苏秀本就不是温和的性子,更兼此刻似乎已经醉了,越发不讲道理,只伸手抓住小二衣领,瞪着两只眼睛嚷了一通,又一把将人推了出来。

那小二被猛推了一把,跌跌撞撞的倒退许多步,最后竟险些将杜瑕和庞秀玉所在的屏风撞翻!

两人都惊了一下,小雀当即拧了眉头,意欲出去理论,却被杜瑕叫住了。

“莫要生事,小二哥也不是有意的。”

哪知他们不出去,那小二却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先就满脸通红的进来赔罪。

因开封城内各行各业都竞争激烈,各大酒楼拼的便是菜色花样和服务态度,掌柜的倒是不动辄打骂,可跑堂的一旦犯了错也不会轻饶,轻则扣钱,重则开出,也都是常有的事儿,因此小二也怕冒犯了客人,毁了自己生计,不由得十分忐忑。

庞秀玉见了不忍心,连声叫他起来,又稍加安抚。

见她们并不怪罪,小二万般感激,竟当场跪下来磕头。

杜瑕忙叫他起来,又话锋一转,问道:“那边的客人,什么时候来的?”

因她们和气大度,小二感激都来不及,且问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即知无不言,立即说起来:“那姑娘来了有时候了,少说也得半个时辰,酒都喝了两壶啦!”

说罢,又苦着脸道:“本店的酒确实后劲儿大,便是七尺大汉,喝上三壶也要醉倒了,那姑娘却如何使得?”

顿了下,又道:“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似乎很有心事的样子,瞧着穿着打扮不凡,可竟没有一人跟随,若是醉了,本店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杜瑕沉吟片刻,叫小雀拿了一串钱与那小二,又道:“我们却是知道的,一事不烦二主,劳小二哥找个人往苏家跑一趟,说他们家的姑娘在这里,有些吃醉了,速速叫人领回家去吧。记住,要悄悄地。”

这一串钱说不得就是小二半个月的工钱,他哪里敢要?只再三推辞不过,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又反复保证一定会悄悄地。

待小二离去,庞秀玉才低声道:“你也是个多事的,她那哥子并未来嫂子害的你家苦,险些便要家破人亡了,偏你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青天白日的,便是你不管,难不成还就醉死了她?”

苏秀行事本就有些张扬,待苏平与九公主订婚之后越发嚣张,几乎不将重任放在眼中,鼻孔都要张到天上去,庞秀玉等人早就不同她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