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我们不好,也不过是有些小孩儿心性儿,炫耀居多,却没有太多坏心思。”杜瑕给她到了一盏茶,耐心解释道:“再者苏平如何,也只是苏平的事,与她无关,更莫说九公主了。你且放心,我也不是滥好人,你可曾见我以德报怨来着?到底是原先一处耍过的,也有几分旧情在,若眼睁睁看着她给人笑话,你心里头过意的去?”

其实庞秀玉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方才不过说说而已,这会儿被杜瑕戳中心事,面上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低头吃包子,又含糊道:“你们一家都是能言善道的,我哪里说的你过!哼!”

因到底不大放心苏秀,接下来杜瑕和庞秀玉吃的格外慢些。

终于等到饭食吃尽,二人慢慢的喝茶消食时,才听到楼下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赶来,旋即另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小妹,你吃醉了,且随我家去。”

是苏平!

若非离得近,杜瑕和庞秀玉又留神细听,不然还真是听不见。

见是苏平亲自赶来,两人便也放下心,叫小雀付了钱,便要先行离去,省的等会儿两边撞上尴尬。

一边整理衣裳,庞秀玉却还有些愤愤的,难掩怨恨的瞪着苏平所在的方向,似乎要将那几道屏风都烧出几个洞来才罢休的道:“苏秀无辜,这厮却不是个好货!被九公主那蹄子迷翻了,屁都不知道放一个,只一味讨好,险些坏了我那兄弟!来日我若不能亲眼见他下场凄惨,这辈子死都闭不上眼!”

他们两家往来甚密,她同杜瑕又是拜了把子的姐妹,更将牧清寒也视为骨肉兄弟一般。前番苏平不分青红皂白,只为九公主站队,却险些将牧清寒等人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庞秀玉如何不恨?

只恨归恨,她同杜瑕却也都是恩怨分明的主儿,并未因此事迁怒苏秀,不然就刚才的情况,只要她们随便所点儿什么,苏秀的名声也就毁了。

杜瑕也没想到苏平竟然亲自前来,自打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也觉得热血翻滚,恨不得这会儿就冲出去,给他左右开弓的来几巴掌……

可到底是在外头,给人看了热闹不好,只好暗自忍耐。

“走吧,日子还长着呢!”杜瑕也用力往那边瞪了一眼,预备要走。

哪知她们不愿闹事,苏家人却自己个儿捅娄子。

杜瑕同庞秀玉刚绕过屏风,就听那头苏秀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你少管我!你自己都有个烂摊子没收拾干净,眼见着就要带累整个苏家,却又有何脸面来对我说教?”

苏平不知又说了什么,非但没安抚成功,反而叫苏秀越发恼火起来。

“好啊,你当真要为了个女人,毁了这一大家子?!苏平啊苏平,我打从心眼儿里瞧不起你!那,那贱妇!”

听着骂的起劲儿,谁能想到不久前她还仗着九公主的威风狐假虎威呢?

听到这里,杜瑕忍不住深深地皱起眉头,有点儿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了。

诚然,九公主不是什么好货,可就这几句话来看,苏秀已经不仅仅是虚荣了,同样不是什么好鸟儿。

原先九公主得势之时,她笑容可掬,一个劲儿的奉承,又借着人家的威风横行无忌;这会儿九公主落魄了,诚然,也是有些牵累了苏平,可她变脸比狗还快,转头就骂对方为“贱妇”……

杜瑕心里头不得劲,庞秀玉也如同吞了苍蝇一般,转头低声道:“我可真是后悔,方才怎么就没狠狠心拦住你。”

杜瑕也有些犯恶心,连连摆手,道:“莫说了,走吧!”

瞧这一家子狗咬狗的,也是漫天的毛,她们便是报仇也不在这一刻。且先叫他们自己窝里斗,等把名声、脸面都折腾光了,她们再上岂不事半功倍?

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杜瑕和庞秀玉刚要转身下楼,却听身后一阵喧哗,紧接着就听到一连串的噼里啪啦,又是瓷器摔碎了,又是重物倒地,又是人员惊呼的,杂乱不堪,竟将大半座酒楼都惊动了,引了无数的人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

杜瑕本能的回头看去,就见苏秀竟然动了手,生生将亲哥哥苏平打倒了!

屏风围起的空间有限,苏平也是个八尺的汉子,这么一倒,不仅带倒了屏风,也装反了两张桌子,杯盘碗碟碎了一地,混着各色酒水饭食,说不出的狼狈。

众人不认得苏秀,确认的这一二年风头正劲的准驸马爷苏平,当即就有不少看客都哄笑出声,大声取笑道:

“真不愧是武将世家,兄妹俩一言不合也要动手呢!却不知对外人又该如何了。”

“兄台说笑了,自家人都动手,换做外人,岂不是要动刀动枪了?”

“真是愧对祖宗啊!当年老苏将军何等威风,如今只剩了些不肖子孙!”

“可不是,儿子为了个女人不顾家族,女儿白日醉酒,又当众对兄长动粗,这样的女子,谁人敢娶?”

“哈哈,你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人家好歹也是苏家的女儿,便是嫁与谁,也不会嫁给你哩,你却着的什么急!”

被人当众这般嘲笑议论,如今苏家当真是一点颜面也没有了,也不是等身心俱疲的苏强从边关回来,听了这样的风言风语后,会不会直接气死过去……

苏秀醉了,苏平却还是清醒了,周围人们的议论声落入耳中,直接就将这汉子的脸和脖子都臊红了。

见妹子还在发疯,他也不敢还手,也不敢继续劝,只用了力气将人圈住,又叫了小厮赔钱,然后硬生生的往下带。

众人纷纷躲避,结果苏平一抬头就瞧见了楼梯口的杜瑕和庞秀玉一行人,登时就僵住了。

前番自己刚陷害了人家的男人,这回就与其家眷正面对上,如何不尴尬?

两边正僵持着,终于有人认出来杜瑕和庞秀玉,于是嗡嗡的议论声再次响起。

“哎呀,那不是牧将军同卢将军的家眷?”

“可不是怎的,她们竟也在!”

“确实就是,那位指尖舞先生的大作我每本都买了两册的,一册看,一册做收藏之用,都十分令人拍案叫绝……”

“当真可恶,难不成他们的爹不在边关打仗怎的?同为将领,如何就忍心陷害旁人!”

“哼,还不是色迷心窍?亏他还是将门之后,真是给祖宗丢脸!”

几句话说的苏平越发要将脑袋扎到裤腰带里去,见杜瑕她们没有要当场追究的意思,便再次加大力气,要拖着苏秀立即离去。

不曾想他心不在焉的,力气太大了,疼的苏秀酒都醒了三分,一睁眼,正对上表情复杂的杜瑕和庞秀玉。

“你们混账!”苏秀猛地推开自家兄长,醉醺醺的指着最靠近自己的杜瑕骂道:“都是你,都是你们!怎么,如今又要来看我的笑话来了,是不是,是也不是?!”

杜瑕被她浑身的酒臭气熏得直皱眉,想要退吧又因为靠着栏杆,无处可退,只表情越发不好看了。

庞秀玉却没得这么多忌讳,早已忍无可忍的她二话不说上前狠狠往苏秀手背上拍去,厉声喝道:“发的什么疯!你自己吃醉了酒,还是我们担心你出事,特地打发人去你家叫的,这会儿又来疯狗乱咬人!简直混账!”

她的力气多么大,又是故意往对方手背上拍的,不过这么一下,苏秀的手背立刻就红了,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肿起来。

苏平听了,越发羞愧,倒是苏秀疼的哎呀一声,如同火上浇油,更加暴跳起来。

“少假好心,如今我苏家坏了,你们高兴了吧,哼!做什么假惺惺的”

话音未落,杜瑕也瞧不下去,黑着脸喝道:“路是自己走的,脚上的泡也是个人专辑磨的,你们非要攀龙附凤,做什么皇亲国戚,如今走岔了路,又怪得了谁?是圣人拿刀架在你们脖子上逼迫的么?还是我们使计陷害的?你们自己做的混账事,我们暂且不追究就罢了,非但不感恩戴德,竟然还反咬一口!我当真不知苏家是什么家教了,便是等西北的苏将军回来,难不成也是这般道理说辞?”

旁边就有人喝彩,又对着苏家兄妹咒骂起来。

苏秀又急又气,偏偏本就口舌不利,如今吃多了酒,更加不中用,大着舌头却说不出话。

苏平却诡异的恢复了平静,只脸和脖子还是红的厉害。

他重新抓住苏秀,又咬了咬牙,对杜瑕和庞秀玉欠了欠身,一字一顿道:“千般不是,都是苏某人的不是,希望夫人莫要”

话没说完,却见杜瑕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抬手狠狠抽了他一巴掌,眼眶都红了,咬牙切齿道:“这是为我夫君,我兄长,以及边疆千千万万的将士打的!”

说完,竟又反手抽了第二巴掌!

看来她的忍耐力还是不行,刚说了庞秀玉,这会儿她自己却无法容忍仇人在跟前晃荡了。

杜瑕这两掌打的极狠,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打完苏平,她自己的整条胳膊也都麻了,手掌更是疼得厉害。

可苏平更惨,不过眨眼功夫,整张脸都高高鼓起,嘴角也微微泛出血色。

两巴掌下去,杜瑕心头怒火才算是微微平复了,忍了又忍,才算是没继续失态,只是恨声道:“方才派人去你家叫人,算是全了我们同你妹子的一段友情,从今往后,我们再无瓜葛!可你不问是非,为一己私利便胡乱撕扯有功之臣,至忠臣良将乃至边关数十万将士、百姓的性命于不顾,是为不忠不义,打你这两巴掌,不多!”

庞秀玉忙捉了她的手看,见掌心已经红了,便有些心疼的道:“你也是,这等体力活儿如何要你动手?”

说罢,又用力剜着苏家兄妹道:“若非今日金锏不在手,我非一人赏你们一锏不可!”

又转头去问杜瑕,是否还要再打。

这会儿杜瑕整条胳膊都快没知觉了,且瞧着苏平已经快肿的亲妈都认不出,也着实没地方下手,便摇了摇头。

苏秀早已被她的举动吓住,一时竟不敢动静。

庞秀玉本想抬脚将着二人从二楼楼梯上直接踹下去,可转念一想,一怕控制不好力度闹出人命,节外生枝,二来也怕旁人说自己得理不饶人,反而吃亏,这才勉强收了腿,只又恶狠狠的瞪了这兄妹二人几眼,用力甩头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文中酒楼小二一但犯错或者是被投诉,有可能被扣钱或者是被辞退的事情不是作者胡诌的,宋代的服务意识的确实很好的,这种措施在《东京梦华录》和其他几本书中都有明确记载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了也是丢人, 分明是杜瑕去打的别人, 结果别人惨了,她自己也没好过, 当时胳膊就又酸又麻又疼, 家去之后过了一夜, 次日直接肿起来。

王氏等人登时就大吃一惊,还以为她因久不骑马, 骑术生疏,在外摔了呢!结果听了缘由之后也是哭笑不得,先跟着她骂了一回,又叫人请大夫。

第二天, 杜瑕就跟何葭两人对坐着笑。

从伤了腿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何葭恢复的差不多了, 基本可以丢开拐杖行走,不过依旧不好久站。

何葭一看杜瑕那条因为涂满药膏而不断散发出浓浓药味儿的臂膀就忍不住要笑, 道:“你这个打人的倒好,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叫人家打了呢!”

杜瑕也有些不好意思,用另一条完好的胳膊给自己扇风道:“谁说不是呢,想起来也是臊得慌,不过他也没讨着便宜就是了。”

“这个我信!”何葭越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道:“你自己个儿都这般模样, 想来那苏平脑袋比猪都大了。”

说着, 又忍不住开始咒起苏平来,道:“要是我瞧见他, 必然也不肯放过的!苏家出了这个混账也是倒霉,任凭苏强如何在外争气,也比不过家里有个随时拆台的。想来这事儿若是叫苏强知道了,必然把那一腔子老肠子都给悔青了。原本以为能尚主,还是什么好事儿的,不曾想如今成也公主,败也公主。眼瞅着苏平就要为了九公主国也不要,家也不要,这却叫人怎么说!”

因之前苏平上表一事,杜牧两家以及同他们要好的人家平日里就没少骂了他,这会儿眼见苏平竟肯为了九公主做到这一步,越发恨得咬牙切齿了。

两人正说着,就见杜文下朝回来了,进门一看妻子与妹妹,也笑了,道:“你们两个倒好,一个轮着一个来,你伺候完了她,她又来伺候你,谁也不耽搁。”

说的众人都笑了,杜瑕也懊恼道:“还说呢,昨儿听大姐说起,我还想赶着打几套五毒的结子与众人过端午呢,也凑个趣儿,谁成想又出了这一遭,只好等明年了!”

“快别忙活,”杜文摆手道:“说不得她也是随口一提罢了,本也没当什么事儿,难不成缺了几个结子就过不成节?且先好生将养着吧。”

说罢,他就先去里屋脱了朝服,换了家常衣裳,出来吃了一盏酸梅茶解热,这才吐了口气,正色道:“三皇子倒了,二皇子倒是放出来,如今也连同十二皇子一起,都是紧赶着落井下石,要处置他的党羽呢。”

头一个党羽便是九公主,可如今苏平执意要娶,说不得便不能流放了。

剩下的就是支持三皇子的朝臣和外头的商贾……

杜瑕不免想到江南柳家,忙问杜文:“哥哥,你可知道上头对柳家是个什么打算?”

杜文看了她一眼,道:“就知道你会问。”

顿了下,他才道:“我同你说,你可莫要太过伤心。”

杜瑕一听这个,就知道结局好不了,一颗心先就跟着抽痛起来,不过还是用力点头。

“包括柳家在内的江南几家都被查出来与此事有关,证据确凿,师公他们连同太子也都议过了,先将三家抄家,主事儿的押赴进京,具体怎么办,却还得交由大理寺审理。”

杜瑕又问:“那,那几家的女眷呢?哥哥觉得可会被判斩首或是流放?”

杜文摇摇头,道:“如今还尚未可知,单看太子想做到什么地步吧。不过真要追究起来,三皇子极容易被打成谋逆罪,按律当斩。可他毕竟是皇子,又死不得,只好委屈下头的人了。柳家老爷子同现任的少东家是死定了,女眷么,要么流放,要么没为官奴。”

照这么说来,方媛肯定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可不管是流放还是降为官奴,都极尽折辱只能事,那种日志,对于金尊玉贵长大的方媛而言,恐怕生不如死。

何葭也是知道其中缘故的,见状也是唏嘘不已,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抓住杜瑕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当真世事无常,风云变幻,谁能想到原先那样好的一对闺蜜,短短几年过后,就成了这样的结局!

何葭又问:“去抄家的,还是薛崇薛大人么?”

这么多年来,但凡大禄朝大案要案的抄家事宜都是薛崇做的,故而何葭有此一猜,哪知竟猜错了。

杜文摇摇头,嗤笑道:“说来抄家乃是难得的肥差,虽得罪人,对名声也不大好,可到底又油水可挖。薛大人是铁打的老圣人一派,若是派他去,皇太子费尽周折做的这一切岂不都要白费了?自然是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这回去的是他的死忠,并没什么大本事,户部出身,倒是会算账。”

如今杜文就在户部任职,且官职不低,对其中官员很是了解,听他的口气,似乎对次此前去江南抄家的人十分不屑。

说到抄家,确实是好差事。

但凡被判了抄家的,一般罪名都极大,而但凡显赫过的,谁都想再垂死挣扎一回。

简单来说,谁不愿意被说“两袖清风、清白如水”呢?查抄出来的财物越多,越容易被按上严重的罪名,而越穷了很可能越无辜。因此往往被抄家者会主动分许多财物与那前来抄家的官儿。一来希望对方能帮自己美言几句,二也是希望自家赃物少些,刑罚轻些。

而私下处理的那些财物,自然是不必上缴的。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

薛崇最叫人敬佩,也最容易引发诟病的,就是他从不肯妥协,从犯者家中抄出来多少是多少,既不许自己贪污,也不准手下的人贪墨,尽数上缴国库。

如今老圣人眼见着就不成了,皇太子难得碰到这样名正言顺搂钱的好事儿,便是死都不会再交于薛崇!

杜瑕听了,半晌不语,又带些哀求的问杜文,说:“哥哥,等什么时候柳家一众女眷到了,可能使个法子,叫我同……见一面?”

早些年自家妹子同方、元两家姑娘十分要好,几乎比如今的庞秀玉更好上两分的情形他也是亲眼见过的,自然明白她的心思。

杜文想了一回,倒是很爽快地点头,只是难掩担忧道:“这个倒不难,只好妹子,事已至此,你便是见了又能如何呢?闹到这般田地,若说她半点不知情,你自己可信?若是知而不报,你知道了也是徒增伤感,倒不如不见。”

“三思说的有道理,”何葭也从旁劝道:“见一面不难,可难的是见了之后怎么办。你能怎样呢?是救她出来?还是如何的?”

“话虽如此,”杜瑕知他们是好意,可终究还是叹道:“到底是这么些年的情分,不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我这心里,还是不死心呐。”

转眼牧清辉回家已经十日,期间始终不曾踏出家门半步,而除了曾光明正大支持牧家商号的少数几人之外,并不见任何人,只叫一群墙头草想巴结都没机会。

他更直接叫了牧家商号剩下的一众忠心掌柜并伙计来,言明日后自己会慢慢退居幕后,叫少东家当家,希望大家一同使劲云云。

牧植连着推脱数日,也终于知道父亲不是说着玩儿,只得应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父子两人便正式开始了漫长的接班历程。

牧清辉并不一味强灌,先仔细过问了牧植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然后就事论事,该说的说,该夸的夸,又一点点指出不足之处,叫他慢慢的悟。

有个好老师就是不同,先前牧植虽然有几个老伙计辅佐,可到底位置不同,看问题解决问题的角度以及方法都不同,且因着主仆有别,下头的人便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也不大敢很说,牧植自己就时常拗不过弯儿来,十分苦恼。

如今换了牧清辉这个做老子的,一切都不同了!

不过短短三日,下头几个掌柜的就连连夸赞,说少东家颇有青出于蓝之态。

牧清辉嘴上说“哪里,小小孩儿不经夸,莫要哄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之类的话,可内心着实欢喜的狠了,一旦关上门,屋里只剩他同商氏两人,便再也忍不住,开始絮絮叨叨的说这一日经历了什么事,儿子如何如何的有悟性,如何如何一点就透。

儿子有出息,商氏自然是欢喜的,可到底因为前番乐妓的事,同牧清辉之间大不如前,总有些疙疙瘩瘩的,就不大热情。往往听牧清辉说了儿子近况之后,便不再听他啰嗦,只推说身子不爽,要休息,将人赶出房去。

牧清辉是什么样的人精?一两回之后就慢慢回过味儿来,决定做点儿什么。

今儿商氏果然又听了几句便推说要休息,直叫他去另一间正房,牧清辉也不走,反而去她床边坐下,语气复杂道:“以前,竟是我错了,你心里头有怨气,我知道,也不怪,是我活该。”

商氏装睡的动作僵了僵,不过还是狠狠心,没睁眼。

牧清辉也不管,只自顾自的说下去:“你不知道,我在狱中那些日子,着实想了许多事,有你我年轻时候的,有慎行小时候的,还有咱们的儿子……还有这些年,我做下的诸多蠢事。”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哭过,也闹过,不怕你笑话我,甚至还想过死……可到底不甘心。我不甘心呐!”

“我苦心经营这么些年,创下偌大家业,若我死了,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植儿尚未长大成人,还顶不起事儿呢,岂不叫人生吞活剥了?!”

“再者慎行还在边关呐,我不能瞧也不瞧他一眼就咽气。我死了事小,那起子小人说不得便要借题发挥,说我畏罪自尽,再随便按几个罪名,左右死无对证……届时慎行才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想了又想,我脖子都搁到裤腰带上去了,却又不甘心,咬牙下来了……我那个时候就觉得,我得活着呀。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听到这里,商氏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同床共枕这么些年,自家男人是个什么脾性她最清楚不过,那可真是心比天高,脖子挺得比钢都硬,何曾听他喊过苦,叫过累?便是死也不肯低头认输的。现如今,他竟然真能拉下脸,放下身段,说这一段刚过去不久的不堪往事?

可……

商氏依旧一动不动,牧清辉也继续用不急不缓的语气说着话。

“你不知道,在大牢里的日子,可真难熬呀。我亲眼看着别人发疯,却还要不断的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我想了许多,突然觉得,过去这些年,我当真是狂傲的过了。那老东西我虽百般看不惯,可如今想来,至少他有一样本事比我强:谨慎。他太谨慎啦,这个不敢,那个不敢的,原先我一直觉得他没本事,没出息,可如今想来,未尝就不是一种稳保根基的手段。你瞧我,曾经何等风光,恨不得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恨不得搂尽天下财富,可到头来,却险些将自己的性命都折进去。”

说到这里,牧清辉重重的叹了口气,拉住了她的一只手,看着她的面容,柔声道:“我错啦,我真的错啦,要死的那几日,我这脑袋里呀,什么钱权富贵都没想,只是剜心挠肺一般的想你们。想慎行,想你,想孩子。我不怕原先视为命根子的商号没了,我只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呀!”

商氏也觉心中好似有刀子绞肉一样的疼痛,虽然还是没看他,眼角却忍不住一点点渗出泪来。

她还是死死闭着眼睛,却哽咽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玩意儿!”

想当年,他们少年夫妻,何其恩爱,便是后来这些年也不曾冷淡过,羡煞多少人!

哪曾想牧清辉完全掌权之后,又做了会长,弟弟亲家也出息,整个人就有些飘,不再似从前扎实,那一回出去,竟然,竟然还有了女人!

商氏恨呀,是真恨!曾经恨不得拿刀子直接把牧清辉捅死了算完。

她恨那女子不知自重,恨背地有人挑唆,更恨牧清辉亲手摧毁了曾经的誓言。

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早就哭的肝肠寸断,又或者是直接找男人质问去了,可商氏到底不同一般,竟一言未发。

她不是不难过,也不是不想听牧清辉亲口解释,可也知道即便自己那么做了,也于事无补。

男人的心呀,便如六月天孩子的脸,说变也就变了。假若是他已然决定放弃你,便是你在他跟前将脑袋磕破,将热血流干,他也不会为你流一滴泪!

商氏在心中暗暗发狠,君既无心我便休,只等再过两年,幼子略略长大了,她便主动要求和离!

她虽是女子,可也有手有脚,自己亦有嫁妆。便是牧家商号里头,也有她的股份,如何离了男人就活不了?

她非但要好好的活着,还要活得比原先更好,绝不会叫外人瞧了笑话。

可到底计划没有变化快,商氏的计划尚未来得及实施,牧家就出事了,牧清辉也被人带走,生死不明,前途未卜。

如今再回忆起往事,商氏只觉得恍如隔世,一切都好似过眼云烟,已经模糊,却又好似只发生在昨日那般的历历在目,叫她耿耿于心,难以释怀。

见她终于肯出声,又落了泪,牧清辉欣喜若狂之余又心疼的厉害,顾不上许多,忙扯了自己内裳的袖子去与她拭泪,亦觉双目泛酸,又低声哀求道:“是我不对,你要打我好,骂我也好,只莫要哭了,我瞧着心也疼的厉害。”

说的商氏越发泪如雨下,最后索性狠狠将他推倒在地,自己一个人以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

她委屈呀!

男人变了心,她还没怎么着的,家中又生巨变,这些日子以来,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商氏越想越恼火,越哭越委屈,觉得自己并不能这样轻易的放过牧清辉,索性一骨碌爬起来,强撑着力气,抓了枕头,劈头盖脸的往地上那人砸去,一行哭一行诉,鼻涕眼泪的流了满脸,披头散发,说不出的狼狈。

“你这下流坯子,打量我同外头的粉头一般好糊弄!你心疼?你若能心疼,你若还有心,早就疼死了!”

“老娘便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不成?忙里忙外,又要操持买卖,又要生儿育女,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说感激,竟还敢在外头养人,当以前说的海誓山盟都是放屁的么!”

“现在知道错了,早作甚去了!合着是外头的小妖精死了,你没人疼了,没人浪了,又知道了厉害,这才扭过头,要消遣于我?告诉你,你肯吃回头草,老娘可不!赶明儿等我身子养好了,咱们便要和离,你放心,日后绝对没人管你,莫说一个,你便是在外头养上十个二十个一百个浪蹄子,花天酒地吹破天,也没人管!”

“也别以为老娘前些日子舍命忙活是为了你,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莫要忘了,老娘也是股东,回头和离,该是我的,一文钱也不能少,都得叫了证人,白纸黑字的交割清楚了,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便是你自己再作死,老娘也不受连累,谁管你死后有没有得纸钱花……”

商氏本就是个泼辣性子,这一年多以来又受尽了委屈折磨,如今牧清辉自己讨到跟前,她如何忍得?索性一遭发泄出来,又打又骂,将牧清辉弄了个狗血淋头,好不狼狈。

牧清辉只打定了主意要洗心革面,解开自己同商氏之间的所有疙瘩的,是以不躲不避,不一会儿,额头也破了,眼睛也肿了,脸上多处都被划破,混着血丝,果然前所未有的惨烈,便是之前在大牢里也不曾这般。

那枕头虽然是上等苏绣的柔软缎面,可里头是玉芯子,中间混着决明子等药材灌了荞麦皮,十分沉重,近距离打在脸上不亚于沙包!

亏得商氏将养了这些时日,身上有了些力气,饶是如此还累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若换做牧清辉刚回来那两日,只怕是有心无力呢。

不多时,商氏终于打不动了,枕头拿捏不住掉落在地,但听咔嚓一声闷响,想来是里头的玉芯子断了。

此刻牧清辉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右边那只眼睛被稳稳打中,已经高高肿起,眼见着就要睁不开了,可还是满脸堆笑的上前抓住商氏的手,又扶着她躺下,嘘寒问暖道:“手疼了吧?累坏了吧?瞧这出的一身汗,为夫与你擦擦。”

商氏气个倒仰,又要推他,奈何方才一通闹腾已经脱力,这会儿才是真的心有余力不足,只好气冲冲的瞪着。

牧清辉果然亲自与她收拾了,因早些年夫妻二人亲昵时也做过不少回,倒不生疏。

因着久违的亲近,夫妻二人不免双双回忆起往事,内心都有些唏嘘感慨,竟一时无话,难得清静起来。

良久,牧清辉低低道:“我知自己有许多坏毛病,日后都一一改过,只求你莫要弃了我,咱们好生过日子,可好?”

商氏听得又眼眶泛酸,却强忍着不去瞧他,只扭着头不吭声。

少卿,牧清辉替她换好了衣裳,又叫了热水细细的擦了脸,拢了发,这才叫了大夫与她把脉。

马大夫细细瞧过了,倒是有几分诧异的瞧了这两人一眼,笑道:“夫人虽然有些累了,可脉象却通畅得很了,郁气散开,不出几日便会大有好转。”

牧清辉一听,喜上眉梢,连连作揖,又请他重新拟方子。

马大夫果然细细写了一回,又仔细吩咐了,这才得牧清辉亲自送出门。

两人分别之际,马大夫很是戏谑的瞧了瞧牧清辉面上开酱料铺子一般的脸,笑道:“夫人情况好些了,老爷你这脸?可需老朽弄些药膏擦擦?”

牧清辉倒也大方,并不遮掩,只是摆摆手,干脆道:“我先前做了许多错事,带累家人,该的,活该的,且就这么着,多留几日,也叫我日日警醒。”

马大夫听后愣了片刻,拱拱手,肃然起敬道:“老爷这般胸襟,果然是做大事的,老朽佩服。”

牧清辉苦笑连连,摇头不已,道:“莫说这话,只叫我将这面皮都做烧。我哪里有甚么胸襟!若有,也不至于有前次飞来的横祸了,说到底,也是我活该,却可怜被我牵累的家人了。日后也不图什么大事,惟愿家人平安,也就罢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马大夫也不算什么外人,对牧清辉所遭遇的也有所耳闻,却不多言,只正色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辈子这样长,便是犯几个错又如何?难不成就不活了?倒是吃一堑长一智,日后改过也就是了。”

牧清辉发了一会儿呆,只如醍醐灌顶,冲着马大夫一揖到地,感激不已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

马大夫慌忙避开,连说不敢,牧清辉却执意道:“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先生如何当不起这一拜?”

马大夫无奈,又扶不起他,只好硬着头皮受了,又无奈道:“老爷出去了一遭,旁的不说,听着学问倒是长进了,竟也出口成章,满口之乎者也起来。”

牧清辉一怔,也跟着笑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到底是同读书人做了亲家,再者我那弟弟也那样出息,我在身份上本就差了一截,若再不长进,岂不是叫他面上无光?好歹硬着头皮念了几回,勉强记了几句。”

马大夫听后,哈哈大笑,点头道:“果然是活到老学到老,佩服,佩服。”

两人且说且行,牧清辉一直将马大夫送到外院才往回走,半路上却瞧见一个小厮匆匆往外走,他见对方怀中那物件有些眼熟,便下意识的喊住了问话。

那小厮一抬头,等是被他面上惨状唬了一大跳,呀的叫了声才收敛心神,忙道:“回老爷的话,这时才刚夫人叫小丫头递出来的,又亲自交代了,说不慎将枕芯弄坏了,若是这么丢了可惜了的,特叫小人拿去外头家里的玉料铺子,看能不能雕几个坠儿啊戒面什么的出来。”

说话间,他还十分疑惑呢,早起老爷还好好的,也没瞧见出去,家里头也没招了贼,怎的突然就这般模样?

得亏着牧清辉这些年威严深重,又多经风雨,脸皮也练出来了,这般情形还不动声色的点头道:“既如此,你去吧,且叫人上心些。”

他心道,果然还是夫人贤惠,便是刚打骂了我,也不忘勤俭持家。却说这等贤妻,自己已经辜负了一回,难不成还要辜负第二回?自然是死也要抓住了再死的!

这么想着,牧清辉又突然想起来什么,吩咐道:“你且稍住,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不少上等玉料,眼瞅着天也热了,金首饰早该换成玉器、木器,偏夫人病了,顾不上,家里头也没有少奶奶,你们也不知提醒着点置办!”

这小厮平日里不过是个跑腿儿的,素日连二院都进不得,如何能有资格提醒夫人什么事儿?

只他知道这并非骂自己,也不出声,只唯唯诺诺的应着。